先把簡單行李收拾好。
在咖啡店與餐廳之間,常春選了西菜廳,因為猜想安福全他們會在咖啡店。
結果又碰上了。
小女孩白白不住哭鬧踢叫,令全餐廳客人為之側目。
安福全緊皺眉頭面孔鐵青不出聲。
董女士似失去控制,她忽然伸手拍打了女兒一下,結果小白白哭得更厲害。
這時安康忽然靜靜走過去,一聲不響,伸手抱過白白。
那小女孩抽搐著伏在他懷中,馬上停止叫喊。
安康一徑把她抱到常春這一桌來。
整個餐廳鬆了一口氣。
琪琪友愛地餵她喝水。
小女孩分明是鬧累了。
伏在哥哥懷中,不住啜食拇指。
常春替她叫了一客熱牛乳,喝過之後,她沉沉入睡。
安康把外衣包住她,免她著冷。
琪琪說:「白白脾氣好大。」
常春笑答:「你比她還差,不信問哥哥。」
一桌人吃得飽飽,白白小睡醒來,剛好一起吃冰淇淋。
奇是奇在那邊並沒有來領回女兒。
林海青倒是來了,一看,兩個孩子變成了三個一般濃睫大眼,便不敢出聲,只怕最小那個也是常春所出。
常春順口為他們介紹:「這位是林海青哥哥。」
海青開頭欣然答應,後來一想,不對,「我怎麼矮了一個輩份。」
「差不多就算了。」常春笑。
這時,她看見白白胖胖臂膀上有五輪紅印,分明是她母親的巨靈掌,不由得肉痛,便把冰淇淋上所有紅櫻桃賞給白白吃。
幼小孩子看樣子已經渾忘剛才不愉快一幕。
常春溫言好語同她說:「你何故發脾氣?」
白白不回答,兩歲那麼小的人兒也知道違避不愉快話題。
常春像是自言自語:「做媽媽的最累,孩子不聽話,心中氣惱,白天又得上班,沒有精神怎麼應付?」然後看著白白,「你要同媽媽合作啊。」
林海青駭笑,「她聽得懂嗎?」
常春一本正經,「怎麼不懂,小動物都懂。」
白白只是低著頭吃櫻桃。
「吃完了,跑回媽媽那裡去,同媽媽說對不起。」
白白沒有回音。
可是過一刻,吃完了,她自動爬下椅子,仍由安康把她送回去。
林海青這才肯定幼兒是別人的孩子。
他喚侍者結賬。
待他們抬起頭,安福全一桌已經離開,從頭到尾,沒有過來打一個招呼,沒有道謝。
好人難做。
琪琪一直問:「小時候你有沒有打過我?」
當然有。「你說呢?」
琪琪笑嘻嘻,「媽媽不會打我。」
這一刻又有點猶疑,「哥哥,你有無看見過媽媽打我?」
安康毫不考慮地說:「從來沒有。」
常春微微笑。
安康說謊。
怎麼沒有,有一輪心情壞,還沒找到好保姆,一歲的琪琪又特別會趁兵慌馬亂的時候哭鬧不休,常春忙得又累又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對牢琪琪便吼,小孩受了驚嚇,整個小小的身軀如一隻小貓般顫抖……
單親不好做,單親的孩子自然比較吃苦。
她也打過琪琪,世上哪有不打孩子的母親與不吵架的夫妻。
不過一切過去之後,她這個母親還不是替孩子們繳付小中大學學費。
這樣重的擔子,也虧常春擔在肩膀上。
當下連林海青都忍不住說:「你不像是打孩子的那種人。」
安康不出聲,這是他與媽媽之間的秘密。
他記得很清楚,父母還沒有分開的時候一直吵,他聽見他們提高了喉嚨,就往檯子底下鑽,母親因此更生氣,一定要把他自桌底揪出來。
現在好了,家裡只有母親,琪琪與他也學會照顧自己,媽媽可以全神貫注出去做生意。
他實在不明白何以成年人一整天就是吵吵吵。
安康記得很清楚,媽媽自顧自訴說怨情,爸爸雙眼看著電視,一句聽不進去,到最後,還因劇情笑出來。
這之後,他們便分開了。
安康沒掛念父親,自此他可以一覺睡到天亮,他樂得享受寧靜。
母親對琪琪慈愛得多,對他,她非常盡責,但直到最近才有說有笑。
常春這樣對兒子說:「男孩子大了自有天地,父母的家關不住你,你亦不會久留,妹妹不一樣,妹妹一生都要靠娘家,你要愛惜妹妹。」
林海青看看正在沉思的安康,這小男孩老氣橫秋,可是他喜歡他那種罕見的老成,許多同齡孩子還在玩鐵甲萬能機械人呢。
「到家了。」
「明天店裡見。」
林海青把小汽車開走。
安康開口了,「他是誰?」
常春嚇一跳,小男孩的語氣似嚴父管教浪蕩女。
她據實答:「我生意上的新夥伴。」
誰知安康瞪母親一眼,「記住,公是公,私是私。」
常春畢恭畢敬地說,「是。」
安康露出一絲笑,「他看上去像個正經人。」
常春「呵」一聲,「我希望他是,朱阿姨會把他的底細查清楚。」
她兒子說:「你要小心,你已經不能不小心了。」
這句話重重傷了常春的自尊心,她收斂了笑容與幽默感。
第二天,馮季渝到店裡來找常春。
林海青一向覺得女人心態奇特,她們滿有愛心,可是永遠找錯對象,有煩惱的時候,一吐為快,也不看看那擠眉弄眼的聽眾是張三李四。
這位馮女士同常春的關係就非常暖味,但是她們卻有說有笑,有商有量。
幸虧他的座右銘是,「千萬別管閒事,尤其是女人之事。」
馮季渝說:「朱律師把保管箱鎖匙叫速遞公司送到我家。」
「這把鎖匙從何而來?」
「宋小鈺通過劉關張律師行交予她。」
這公式化一來一往都不會免費,將來她們幾個人一定會收到賬單,天文數字,毫無疑問。
「雙方律師都希望我倆去看保管箱,我們就去吧。」
常春一向尊重孕婦。
「那小伙子是誰?」
「合夥人。」
「很沉靜很好。」
「你戴著的耳環,是他的設計。」
馮季渝看常春一眼,她欣賞他,不過他比她小好一截,又是一條荊棘路。
常春微笑說:「與你想的有一點出入,他另有對象。」
馮季渝也笑笑。
保險箱打開了。
中型長條子盒內有兩隻信封,馮季渝打開其中一隻,裡邊有一隻指環,她將它抖出來,只見指環內側刻著常春兩字及一個日期。
「你的結婚指環。」
又連忙打開另一隻信封,裡邊是同一式戒指,這只裡側刻著,對了,馮季渝三字。
是他兩次結婚的紀念品,沒想到這樣虔誠地租一隻保管箱專為放兩隻指環。
「還有沒有其它的東西?」
馮季渝伸手掏一掏,「沒有了。」
常春問:「你的結婚戒指呢?」
「在某只抽屜裡,」馮季渝問,「你的呢?」
「我不留紀念品,它們都是垃圾。」
「真的,記得便記得,忘卻便忘卻。」
她倆離開了銀行。
陽光異樣地熾熱炫目,馮季渝有點吃不消,她胖了許多,汗一剎時濕透背脊。
常春替她搶到一部計程車,還替她開車門關車門。
她那漂亮的男伴這次沒有陪她同來。
隔壁的舖位已經買下來,裝修工程開始。
老店原來的裝潢不變,又要與新店配合,常春看過圖樣,構思實在不錯。
開工時發覺室內裝修師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白襯衫卡嘰褲,男裝蠔式防水表,常春心裡已明白一半。
那女孩姓胡名平。
是林海青在工學院的同學。
胡平愛嚼香口糖,可是同常春說話之前必定先把糖渣吐掉。
這才像出來走的人。
常春密切注意她開出來的帳單,每一宗都靜靜覆核,證實的確價廉物美。
做生意防人之心不可無。
胡平與海青在公眾場合一點特別親熱的表示都沒有,更顯得難能可貴。
常春欣賞這對年輕人。
她一直以為他們是情侶,直到一日無意中聽到這樣的對白。
她:「媽媽很想見你。」
他:「你不是沒看見我忙。」
她:「你存心見她,總可以抽得出時間來。」
他:「我不想在公眾地方談家事。」
她:「常小姐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常春真是好不尷尬,當時她坐在舊鋪一角的寫字檯上,與他們只隔著一塊木板,雖見不到他們,聲音對白卻聽得清楚玲瓏。
胡平語氣悲哀,「海青,你必須見她,她年紀已經大了,生命已像肥皂泡那樣越來越薄,終於會破裂,消失在空氣中,那時,你想見都見不到她。」
海青冷冷說:「我不覺得是什麼損失,我所沒有的,我不會牽掛。」
常春輕輕抬起頭來。
兩個人的表達能力都那麼強,把他們心意用言語演釋得一清二楚。
他們的關係究竟如何?
常春不慣竊聽人家的秘密,真想走開,但她正在核數,不方便放下。
「海青——」
「不必多說。」
「你介紹這項工程給我,我很感激。」
「那是因為你工夫實在不錯,沒有其它原因。」
胡平靜一會兒,「工夫不錯的設計師城內是很多的。」
海青答:「我碰巧認識你。」
聽到這裡,常春已肯定他們不是情侶。
剛有客人進來,常春忙去招呼。
那是一位紅臉白髮的美國老先生,選購禮物送女兒生日,見常春穿著件黑襯衫,便要求她把銀項鏈戴起示範。
常春不嫌其煩,逐款配起給他看。
「或許,尊夫人也喜歡擁有一條。」
客人很滿意這樣的款待,反正要花費,總要花得適意。
他買了兩套林海青精心設計的款式,並且把女兒的照片給常春看。
「她長得美,」常春說,「同尊夫人一個臉盤子。」
老先生答:「我們結婚四十年了。」
「太難能可貴!從一而終?」
「對,一夫一妻,」老先生咕咕笑,「經過兩次大戰,目不邪視,心無旁騖。」
「你們二人均幸運之至。」
「上帝特別眷顧我們。」
他捧著禮物愉快地離去。
林海青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身旁,「明年他肯定會再來。」
「明年也許他到東京去買禮物。」
海青的臉色仍有一股悻然之氣。
這小子,涵養工夫已經練得頗為到家,輕易不會看到他露出不愉快神情,這一次像是動了真氣似的。
常春當然對這件事一字不提。
海青一整天都沉靜。
回到家,常春與來作客的妹妹說:「結婚四十年該是怎麼樣的感覺?」
「那要看是什麼樣的四十年。」
「當然,為了生活的四十年是不作數的,太像公務員生涯了。」
「想像中那兩個人已經化為一個人了。」
「有一方如提前離去,豈非慘痛?」
常夏笑,「所以說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你可想慶祝結婚四十週年?」
「勉強沒有幸福。」
常春說:「能夠與一個人在一起四十年,那人想必有點好處。」
常夏側頭想一想,「你也要有點好處。」
「那自然,跳探戈需要兩個人。」
「現今世界這已是不大可能的事了,首先,要很早結婚,第二,要忍耐涵養工夫一流,還有,閒日要把自己放在最尾,要緊關頭卻又願意挺身而出當炮灰,換句話說,要有犧牲精神。」
常春笑。
「你肯不肯?」
「肯,但不是為人,是為自己。」
「在今日,愉快地結婚十週年已是奇跡。」
「你呢,你快樂嗎?」常春問妹妹。
「我並非不開心。」
「孩子的笑臉總叫你心花怒放吧?」
「那是我骨肉,有什麼事,一定先拖著孩子走。」
結婚四十年!
毋須結婚,只要能夠同一個人相處四十年已經夠好,不管他是合夥人抑或是親妹子。
送常夏出門時碰見林海青。
他說:「對不起我沒有預約。」
常春知道他有心事要訴,便微笑說:「不要緊,我耳朵反正閒著。」
常夏看林海青一眼,不作聲。
這種年輕男子最危險,一身緊張曲折的活力,搭上了如通電一樣,渾身顫抖,許就變成焦炭,不過炭就炭吧,常夏又看看姐姐,常春可能需要燃燒。
她走了之後,海青坐下。
他渾身是汗,胸口一個濕V字,要一杯啤酒,邊喝邊斟酌該如何開口。
其實常春可用三言兩語代他說出心中疑惑,但是她一向好脾性,只等當事人傾訴。
海青終於說:「胡平姓胡,我姓林。」
「廢話。」
「正如安康姓安,琪琪姓張。」
常春笑笑。
「我們的情況相同。」
常春大大不以為然,「錯,安康痛愛媽媽與妹妹。」
林海青臉紅。
過一刻他說:「你早知道了。」
「我還算敏感。」
「家母想見我。」
「為什麼不去晉見?」
「我恨她。」
「幼稚。」
「你不明白——」
「幼稚!」
林海青長歎一聲,舉起冰涼的啤酒一飲而盡。
常春再給他斟一杯。
「你並沒有一雙好耳朵。」他抗議。
「對不起,你這論調,我不愛聽。」
「不是每個母親都像你,常春。」
「我有什麼特別之處?你問安康,我一樣打罵孩子,一樣拿他們出氣。」
「可是你與他們同在。」
「各人的環境不一樣,你需有顆體諒之心,此刻你已成年,指日可望名成利就,為何斤斤計較?」
林海青又喝盡了啤酒。
「你要懲罰她,但同時也懲罰自己。」
「我們之間無話可說。」
「帶一隻無線電去製造音響。」
林海青笑了。
安康這時藉故跑來兩人之間坐著,咳嗽一聲,翻閱雜誌。
「去,聽你妹妹的話,去見你母親,第一次坐五分鐘,第二次坐十分鐘,次數多了,自會習慣。」
安康一聽,非常放心,原來他們真的有話要說,而且,說的是正經事。
林海青抗議:「說時容易做時難。」
「當然,」常春說,「不然幹嗎人人需要勇氣。」
「我會考慮。」
「不要多想,提起尊腿,馬上去。」
「我不願意輕易原諒她。」
常春嘻哈一聲,恥笑他:「你這個盲目鬥氣的人,趕快離開我的家。」
「我還希望多喝一杯。」
常春站起來,「安康,你招呼這位哥哥。」
安康放下雜誌,拿出半打罐頭啤酒,怪同情他說:「喝個飽好了,怎麼,同媽媽鬧彆扭?」
海青願意向小弟弟學習,「告訴我,安康,你如何同媽媽與妹妹和睦相處?」
安康神氣活現地答:「女人都是不講理的呢,不要與她們講原則講道理。」
海青一怔,「那麼講什麼?」
「講遷就囉。」安康向他眨眨眼。
海青說:「你長大了總要離開這個家。」
「當然,可是我會時常約見母親與妹妹。」
「為什麼?」
「因為她倆是我至親。」
「不,因為令堂的確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常春出來,看見他倆,詫異地說:「海青,你還在這裡?康兒,幫哥哥把腦袋拿到洗衣機裡洗一洗,思想許會搞通。」
海青站起來,無奈地說:「我告辭了。」
安康送他到門口,告訴他:「男人要保護女人,男人要對女人好。」
海青由衷地道謝:「你的忠告很有用。」
常春探頭問:「走了?」
安康同母親說:「也許他母親真的令他生氣。」
常春歎口氣,「可能,但是失去的童年已經永遠失去,他已成年,變為大塊頭,不如原諒母親,自己好過。」
安康抬起頭來,「媽媽,你會不會再結婚?」
常春很肯定地說:「不會了。」
「假使有好的對象呢?」安康蠻開通的。
常春笑了。
她有種熬出頭的感覺,居然可以與孩子談到自己婚嫁的問題。
「今天到此為止。」
過兩日,常春問海青:「你回過家沒有?」
海青搖搖頭。
「牛!」
胡平在另一角惆悵地笑。
兩道店終於打通了。
常春同胡平說:「還不恭喜你哥哥大展鴻圖。」
胡平淡淡地笑,「他不一定承認我這個妹妹。」
林海青冷笑,「我爸才生我一個。」
常春連忙叉開話題,「多了一百尺地方,看上去氣派像是大了一千尺。」她後悔多嘴,那是他們兄妹倆的家事,她憑什麼不自量力想做魯仲連。
朱智良來看過,「裝修得極有心思,把那位專家介紹給我如何,我正要搬家。」
常春很樂意把胡平的卡片交給朱智良,林海青在旁看著,雖不出聲,眼神卻露出寬慰的神情。
他明明很關心妹妹。
朱智良約胡平談生意,把常春也叫了去。
常春正想向胡平表示謝意,很樂意赴會。
到了咖啡座,發覺朱女一個人坐在那裡。
「胡小姐呢?」
朱女向另一邊呶呶嘴,常春一瞄,看到胡平坐另一桌,她對面的女客卻是熟人宋小鈺。
朱女笑說:「世界真細小是不是?」
常春問:「她們是同學?」
「不止那麼簡單。」
常春不好意思探聽人家的秘密,但也表示驚歎:「啊?」
「剛才胡小姐見到宋小姐,竟叫她姐姐。」
姐姐?常春抬起頭來。
急急用人腦計算機算了一下,哦,難道林海青與胡平的母親嫁過三次?
朱女說:「每個人的身世都是一個故事。」
這時宋小鈺也看見了她們,離遠點點頭。
常春笑問朱女:「你說,這個都會是否人人都認識人人?」
「有什麼奇怪,地方那麼小,人際關係那麼複雜。」
這時胡平回來了。
她很大方地說:「原來你們認識我姐姐。」
看見常春神色尷尬,便加一句:「我們是姻親關係,家母最近同她父親宋先生結婚。」
常春至此才明白林海青不肯去見母親的原因。
先入為主,人們老以為母親多半是白髮布衣,孤苦零丁,望穿秋水等兒女返家救濟的老婦,沒想到許多女子做了好幾次母親之後仍可風騷風流。
胡平說下去,「宋先生一直很照顧我,哥哥不領情,他從來不屑見宋家的人。」
常春笑。
只有她才知道林海青暗暗留意一切,不然他不會巴巴地跑到宋小鈺的畫展去。
他也關心母親。
當下常春沒出聲。
胡平說:「我只希望母親快樂。」低下頭感喟。
常春十分感動,她希望安康與琪琪對她也這般諒解。
胡平抬起頭來,「海青仍然不肯去見母親呢。」
常春顧左右問:「朱律師的房子怎麼樣?」
「我想約個時間去看一看。」
朱女笑,「我現在就送你去。」
不知宋小鈺是否希望她父親快樂。
他們是父母再婚的第一代受害人,安康琪琪這輩已經是後起之秀,不得不習以為常了。
那天下午,常春接到宋小鈺的電話。
常春說:「我走不開,你要不要到舍下來談談?下午四時是小女午睡時間,我可以抽空。」
常春的時間早已不是她自己的時間,日與夜被分割成一段一段,一片一片,一小節一小節,她必須一眼觀七,七手八腳地忍辱偷生,事事尊孩子為重,聽他們的命令為首要,同時盡量在剩下的時間內休息,辦妥一切私事兼賺錢養家。然而,她還不算賢妻良母,因為她結過兩次婚。
宋小鈺這次前來探訪,神色大善,與以前大大不同。
她一進門就說:「我不知道你同我繼母的兒子在一起。」
小安康長著順風耳,馬上不動,聽大人把話說下去。
常春連忙澄清:「你誤會了,我同林海青是合夥人,我當他像兄弟一樣,同你聽來的謠言很有出入。」
安康輕輕吁出一口氣。
宋小鈺沉默,過一會兒她說:「他是個出色人物,城內大半女士以戴他設計的首飾為榮。」
常春笑笑,「還沒有那麼厲害吧。」
「家父極希望他能與母親和解。」
「慢慢總有機會化解。」
宋小鈺點點頭,「就這樣,我忽然多了一對出色的兄妹。」
常春答:「能做朋友,再好沒有。」
宋小鈺苦笑,「我已經有十個八個半兄半妹姻親姐弟,走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有些還轉了姓宋,請起客來,坐滿一桌,所以索性搬了出來住,獨門獨戶,圖個乾淨清爽。」
常春只得陪笑。
「我最想有一個自己的家。」
常春給她接上去:「並且發誓只結一次婚。」
宋小鈺訝異,「你怎麼知道?」
常春啞然失笑。
宋小鈺也笑,「而結果結十次婚的人便是我。」
「別詛咒你自己。」
「不不,那還不算什麼,難是難在怎麼妥善處理前次婚姻帶來的孩子。」
常春有點多心,不出聲。
「我不是說你,你是好母親。」
常春不搭訕。
「馮女士好嗎,幾時生養?」
「大約在秋季。」
兩人又沉默片刻。
宋小鈺此來,一定有個目的,她不說,常春也不會去套她,不過很明白她這次絕不是來談林海青。
果然,她吁出一口氣,「淨說閒話,竟把正經事忘了。」
常春仍不追問。
「房子賣掉了,款子寄在劉關張律師處,明日我會通知朱律師,請她把款子對分,付給張琪與張瑜兩姐妹。」
常春意外了,抬起雙眼,凝視宋小鈺。
宋小鈺輕輕說:「我猜想這才是他真正的心願。」
常春一聲不響。
「他還有一筆定期存款,到期後我也會作同樣處理。」
常春忍不住:「涓滴歸公?」
「不,我還留有若干美好的記憶。」宋小鈺笑了。
常春本想代孩子多謝她,隨即想到這其實是兩個女孩應得的遺產,便只是客氣地說:「你的決定是明智的。」
宋小鈺答:「我也相信如此。」
常春抬起頭,發覺安康已經回自己房間去了,顯然知道話題與他無關。
過一會兒宋小鈺說:「生活對你們來說,一定很不容易。」
她只是指出一項事實,並非憐憫之意,故此常春也不打算自辯,只是溫和地說:「習慣了,各適其適,也有若干樂趣,像下班來不及掏出鎖匙開門便與孩子擁抱之類,很少有另一種感情這樣深這樣長遠。」
「但是他們終究要長大離開的吧。」
「我們也不過暫來這世界寄居。」
「你同馮女士熱愛生命。」
常春笑笑。
她忽然對宋小鈺道出肺腑之言:「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是兒童樂園的讀者,我看過一則故事,是這樣的:兩位太太見了面,甲向乙炫耀身上纍纍的名貴珠寶,乙只笑笑,把兩個孩子擁在懷中,驕傲地說:『他們即是我的珠寶!』要到今日,我才相信故事是真的。」
宋小鈺馬上說:「世上滿街滿巷是幼兒。」
常春回敬:「珠寶更是滿坑滿谷。」
常春總算贏了漂亮的一招。
「我佩服你的魄力。」
「這是天性,早種在遺傳因子裡,不過在成年後取出應用而已,對我這種平凡的女性來說,叫我生活得超塵脫俗,不食人間煙火,那才困難呢。」
宋小鈺無言。
常春送她出去。
宋小鈺說:「我開頭沒把遺產拿出來,不是貪圖物質。」
「當然不是。」
宋小鈺低下頭,「感覺上我可說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只有他給我若干憧憬,我想抓著那種感覺。」
常春不出聲。
「我是世上最寂寞的人。」
常春溫言勸道:「不會的,將來有了家庭,你會苦苦哀求孩子給你半天靜寂。」
宋小鈺笑了,「會嗎,我會幸運到有那一天嗎?」
「當然會。」
她的要求又不高,從張家駿身上可以看到。
常春說:「祝你幸運。」
「你也是。」
她們緊緊握手。
宋小鈺走了之後,常春輕輕在沙發上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