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務所裡擺著許多雜誌,都是喬梅琳,現在流行她那種樣子:健康、大膽、冶艷。其實我與她的年紀差不多,但是我出道早,十年八年一過,彷彿已是老前輩,說喬梅琳與我都是二十多歲,沒人會相信。
況且我狷介,她豪放,作風便差了一代,大家穿一條爛褲,味道是不同的,她那樣穿是應該的,我穿便是邋遢。
她可以戴大塊大塊的假玻璃寶石,塑膠珠子,爬在爛泥中,而維持性感的形象。
我不行。
我要永生永世裝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醫生傳我。
她年輕,外形也很漂亮,我嘲弄地想:看,如果我爭氣一點,說不定就是這位女醫師。
她問:「馬小姐介紹你來?」
「是。」
「什麼事?」
「胸部撞了一下,痛不可當。」
「請躺下,我替你檢查。」
她的手勢很純熟,我忽然警惕起來,這不是檢查乳癌?同雜誌介紹的步驟一模一樣。
我留意醫生的表情,她很安詳,我也鬆弛一點。
她已經覺察到,「不要緊張,身子幹麼抽搐?」
「沒事吧。」
「這裡有一個脂肪瘤。」
我看著她,希望在她雙眼中,找到蛛絲馬跡。
「我們依例抽樣檢查一下。」
我一骨碌自床上跳起來,「我不過是來取兩顆止痛藥,沒想到會有這樣的麻煩。」
「很簡單的——」
「我不想做。」
我扣鈕子便走。
拉開醫務所的門,便看到馬佩霞,我惱怒地說:「你的醫生朋友是個郎中,我來止痛,她卻幾乎沒推薦我把腦袋也換掉。」
醫生沒有生氣,馬佩霞卻白我一眼。
我莫名其妙地激動。
醫生過來說:「不要害怕。」
我害怕,怕什麼?拉著馬佩霞就走。
到街上,風一吹,人醒過來,問馬佩霞:「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可需要照顧。」
「你原不必這樣。」我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新娘子了,忙不過來的苦,還得抽空出來照顧我。」
「怎麼忽然客氣起來。」她微笑。
我沒有回答。
「承鈺,我一直想,如果沒有我,你同傅於琛不至於到現在這樣吧。」
我一怔,失笑,人總是離不開自我中心,連溫柔謙和的馬佩霞都不例外,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不忍告訴她,她不過是傅於琛芸芸舞伴中的一名,即使舞姿出色,他也不會同她過一輩子。
當下我微笑道:「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
她不言語。
「我疲倦,要回去休息。」
「我送你。」
我沒有拒絕。
車子到門口,馬佩霞問:「要不要我上來陪你?」
我搖搖頭。
上得樓來,用鎖匙開了門,看到客廳裡坐著一位女客。我一怔,這是誰,我並沒有約人。
女客聞聲轉過頭來,見到我,立即揚聲笑說:「我是喬梅琳,不請自來,請勿見怪。」
我十分意外,多年來與老一代的人相處,已經學慣他們摸啞謎,很少接觸到如此開門見山的人。
「嗨,」她說,「好嗎?」
喬梅琳比晚上濃妝的她要年輕好幾歲,一雙眼睛晶光燦爛,照得我幾乎睜不開眼來。
她精神這樣充沛,像是服食了什麼藥似的。
我疲倦地說:「喬小姐,今日我沒準備見客,精神也不好。」
她立即問:「有什麼事,我能否幫你?」
多麼熱情,而且表露得那麼自然率直坦誠,我深深詫異,對我來說,相識十年,才可以成為朋友,而敵人,敵人要二十年的交情才夠資格。
喬梅琳笑著說:「我一直希望能夠做得像你那樣國際著名,成為哈潑雜誌選出來的美女。」
「這兩年有色模特兒大大抬頭,風氣所鍾而已。」
她上門來,到底是為什麼?
「我路過這兒,順便探訪你,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否喝杯茶?」
「為姚永欽嗎?」我為她的坦率所感染。
她一怔「不不不不不,」一疊聲地說,「不是我誇口,似他那樣的公子哥兒,本市是很多的,喬梅琳不必為他擔心事。」
我笑問:「那麼你上來,是特地為了要與我做朋友?」
「有何不可呢?不是已經說過,我仰慕你已經有一段時候了。」
我去開了門,「有空我們喫茶吧。」
「如果你真的關心姚永欽,那麼讓我告訴你,他昨天下午已經同另外一位小姐到裡奧熱內盧度假去了。」
我喜出望外,隨即壓抑自己,「啊是,裡奧在這種氣候可美得很呢。」
「我希望你信任我。」
「再見。」
我在她身後關門,問女傭為何放陌生人進屋。
女傭大不以為然,「她是喬梅琳,她不是陌生人。」
我倒在床上休息,卻不能完全鬆弛,因為傅於琛的緣故,他今天要來與我攤牌,曲終人散,舞池只剩我們兩個人,我想聽他要說什麼,我等了這麼些年。
朦朧間只覺得女傭像是又放了人進來。
客人直入,到我床邊推我,我睜開眼睛,是馬佩霞。我取笑她:「歐陽夫人,你怎麼纏上了我?」
「承鈺,不要再說笑話。」是傅於琛的聲音。
永遠的三人行,馬佩霞說什麼都要在要緊關頭軋一腳,真正可恨。
「什麼事?」
傅於琛看著我,「承鈺,我要你即刻入院檢查。」
我一怔,原來如此,「喂喂喂,別這麼緊張好不好。」轉頭看馬佩霞,「你那道上的朋友說了些什麼?」
「她堅持你做切片。」
我坐起來笑問:「為著什麼?」
「穿衣服,」傅於琛說:「不要與時間開玩笑。」
「我不去。」
「承鈺,只需二十分鐘,我與你在一起。」
「你應該與歐陽在一起度蜜月。」
「你出院後我自然會去。」
「我要與傅於琛說兩句話。」
「好,我在外頭等你。」
我點起一枝香煙,看著他,「你又找到借口了。」
「我不明白你指什麼。」
「你後悔了,又決定在音樂中留戀下去,可是?」
他溫柔地說:「廢話。」
「我自醫院出來,你又不知該同誰結婚了。」
「同你。」
我凝視他。
「你不學無術,除出結婚外,還能做什麼。」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問。」
「我要等你長大。」
「我早已經長大。」
「不,時間剛剛好,」他停一停,「怎麼,還要不要同我結婚?」
「那是我自七歲開始唯一的宏願。」
「是,我記得我們相識那年,你只有七歲。」
「當時你的舞伴,是一位黃小姐,叫伊利沙伯。」
「你記憶力真好,」他歎口氣,「她嫁了別人後生活愉快,養了好幾個孩子,都漂亮如安琪兒。」
他對黃小姐是另眼相看的。
「你心中再也沒有事了?」
「沒有,心病已經完全痊癒。」
「那麼我們即刻出發到醫院去。」
我還在猶疑。
「看在我份上,純粹給我面子,可好?」
我換上衣服,馬佩霞看到我們,按熄煙火站起來,說道:「也只有你能夠說服她。」
我已疲倦,華麗的跳舞裙子已經皺殘,腳有點脹,巴不得可以脫掉鞋子鬆一鬆,我想坐下來,喝杯冰水,傅於琛建議得真合時。
醫生替我局部麻醉,我睜著眼睛,看著乳白色的天花板,許多事,都得獨自擔當,我的面相,我的生命,我的痛苦,都屬於我自己。
母親給我一個好看的軀殼,藉著它,生活得比一般女子燦爛,我應當感激。
看護垂詢我,「一點都不痛,是不是,好了,你可以起來了,回家多喝點水,好好休息。」
「我肯定什麼也不是。」
她也微笑說:「當然什麼都不是,只是買保險。」
她扶我起身。
只有傅於琛陪我回家,馬佩霞呢。
「她回去收拾行李。今晚去-裡度蜜月。」
能夠去那麼悶的地方,他們多多少少有點真感情。
據我所知,傅於琛從來沒有同他任何一任妻子去過那種地方。袁祖康與我也沒有,我們盡往人堆裡鑽,夜夜笙歌,半年夫妻倆也說不到三句話。
在十年前,馬佩霞這樣快活的結局是不可能的,真感激社會風氣開放。事。
我點著一技香煙。
「牙齒都黃了。」傅於琛嘀咕。
我莞爾。來了,開始管頭管腳了,那是必然的事。
「一天要抽多少?」
「我又沒有別的樂趣,吃喝嫖賭全不對我,這是我唯一的嗜好,況且世界將近崩潰,非洲有些人民已經餓了十年,處處有戰爭,讓我的牙齒安息吧。」
「承鈺,我真不知拿你怎麼樣才好。」
「陪伴我。」
「我得到美國去一趟。」
「幹麼?」
「去離婚。」
啊是,他尚是有婦之夫。
「我一個人做什麼?」
他微笑,「你有你唯一的嗜好,我不擔心。」
「快些回來。」
他說:「開始限時限刻針對我了。」
我們緊緊擁抱。
紐約有電話來分配工作,我說要籌備婚事,暫時不想工作。他們引誘我:「兩天就放你走,四十八小時內保證你獲得十二小時睡眠,婚前紀念作。」
「我要問過他。」
「問了第一次以後每次都得問,周小姐,你想清楚了?」
「我很清楚。」
「他很有錢吧。」
「市儈。」
「盧昂在這個時節非同小可呢,你一直喜歡金色雨花,站在樹蔭下,那些金黃色的小花不住落在你頭上、臉上、身上,記得嗎,金色的眼淚。」
「不。」
「你這個狠心的歹毒的無義氣不識抬舉的女人。」
「我必須先問過他。」
「你呼吸要不要徵求他同意?」
「事實上,的確如此。」
他叫我落地獄,我說你請先。
不想再工作。模特兒生涯並不好過,一天變三個妝的時候,真覺臉皮會隨著化妝扯脫,髮型換了又換,大蓬頭髮隨刷子扯將出來,心痛有什麼用。
而且最不喜歡聽見「啊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周承鈺」,一聲啊之後,人們的雙眼即時架上有色眼鏡,再也看不到實實在在的周承鈺,他們的幻想力如脫韁之馬,去到不可思議的境界,陷我於萬劫不復之地步。
我們都沒有朋友,因為沒有真人可以生活得如他們想像中那麼精彩,一接觸到真面目,他們往往有種被騙的感覺,十分失望。
脫離工作,過一段日子,人們會忘記,可幸他們的記憶力差。
夜長而沉悶,電話鈴響,我似少女般跳躍過去,「付於心。」我說。
「我是喬梅林。」
她真的不放棄,存心要與我接近。
「你覺不覺得坐在家很悶。」
我覺得好笑,她會寂寞?
隨即發覺不公平,想當然,我們都犯這個毛病,替別人亂戴帽子。
「當然悶,」我換了一個公正的角度說話,「我們在同一隻船上。」
「要不要出來喝杯茶?」
「我不行,我要等電話。」
「他出了門?」
「是。」
「你至少還有個精神寄托。」
我覺得與喬梅琳頗為投契,一生人從未接近過同齡女性,她有她的一套,熱情、爽朗、自信,毫不猶疑地主動接觸反應遲鈍的我,難能可貴。
物以類聚,她也是個為盛名所累的女子。
「你要不要過來?」我終於邀請她,「吃一杯蜜糖茶,對皮膚有益。」
「我的皮膚糟透了。」
喬梅琳的派頭比我大,也較懂得享受,駕一輛美麗的黑色跑車,惹人觸目。
我笑說:「我什麼道具都沒有。」
她凝視我,「你不需要借力於任何道具。」
「你的開銷一定是天文數字,」我說,「不過收入也必然驚人。」
她坐下來,「怎麼樣才可以做到像你那樣謙和?」
「我?我是最最孤僻的一個人。」我笑起來。
「我真的仰慕你,知道嗎?」
「謝謝你,我也一樣,請喝茶。」
她趨向前來,握住我的手。
我略表訝異,本能反應地輕輕縮回我的手。
「今天你心情好得多。」
她看出來,好不細心,比起我首次見她,心情差得遠了。
喬梅琳手上的鑽石非常大非常耀目,這也是我沒有的,我什麼都沒有。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笑著說:「都是自己置的,沒有利用過男人,沒有佔過他們的便宜。」
這我相信,看得出來。
「那次同姚永欽出現,是赴一個製片的約,他叫他來接我。」她還要解釋。
我笑了,「梅琳,我想你不必介意了,他在裡奧不知多開心,我們真可以忘記他。」
「你同他來往,有三年了吧。」
「那段日子我非常沮喪,他幫了我許多。」
「我知道,當時你胖了許多。」
我點點頭,「你在雜誌上讀到?」
「是的,所以剛見面,就像認識你良久的樣子。」
我釋嫌,是會有這種感覺的,可惜我不大留意本市的花邊新聞,否則可以禮尚往來。
「你的事業在巔峰吧。」我問。
「可以這樣說。」
「我的卻已完結了。」
梅琳笑,「你有事業已算奇跡,你從不迫、逼、鑽、營、撬、謀、推、霸……你沒有完,你還沒有開始。」
我睜大眼睛看住她。
是是是是,我需要這樣的朋友,喬梅琳太好了,區區三言兩語,說到我心坎兒裡去。
她不但美貌,且有智慧,我越來越喜歡她。
她看看表,「不早了,改天再來看你。」
輪到我依依不捨。
她較我獨立得多,所以感覺上要比我年輕一大截。
我不能高飛,因為傅於琛是我的枷鎖,但我是甘心的。
躺在床上,有種溫存的感覺,那許多許多辛酸並不足妨礙什麼。
電話一大清早響起來。
這一定是付於心。
「周承鈺小姐。」
「我是。」
「德肋撒醫院的王醫師。」
我坐起來。
「你的報告出來了,周小姐,腫瘤內有惡性細胞,請你馬上來一次。」
我呆了一會兒,「我馬上來。」
「一小時內見你。」
我只有二十八歲!
我跌坐在地上,痛入心肺。
這不是真的,我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過,緊緊閉上眼睛,接著是憤怒,母親已經活到五十多歲,什麼毛病都沒有,為什麼偏偏是我,思路亂起來,耳畔充滿嗡嗡聲。
我想找傅於琛,但他在什麼地方?我們一直玩捉迷藏,到最後再也沒法子知道雙方的行蹤。
我一個人到醫院去。
「你要快快決定動哪一種手術。」
我僵坐著。
「第一種是整體切除。第二種是腫塊連淋巴結一起切除,但有可能要接受六個月輻射治療及六個月針藥治療。」
我低下頭。
「假如你需要再次診斷,我們建議你迅速行動,不要拖延。」
我站起來。
「周小姐,康復的比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以上,請快些決定動手術,我們可安排你在下星期入院。」
「謝謝你。」
「速速回來。」
我用手緊緊捂著臉,眼前金星亂冒。
我的天。
腳步蹣跚地走到醫院門口,聽見有人叫我,「周承鈺,周承鈺。」
啊!茫茫人海,誰人叫我,誰人認識我?
我停住腳步,轉過頭去,喬梅琳坐在一輛開蓬車內向我招手。
我走近她。
她有一絲焦慮,「女傭人說你在德肋撒醫院,我找了來,有什麼事嗎?」
我臉如死灰地看著她,「肯定要動手術。」
她臉色大變,痛惜地看著我。
我牽牽嘴角。
「上車來,我送你回家。」
在車上,梅琳沉實地簡單地告訴我,她母親兩年前死於同一症候,經驗仍在。
經過六十分鐘討論,我們安排在另一間醫院做第二次檢查。
梅琳冷靜、鎮定,辦事效率一流,我們沒有心情促膝談心,對白斷續,但結論往往一樣。
她說:「最主要是看你自己如何奮鬥。」
我不出聲。
「通知那位先生沒有?」
「我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找他。」
梅琳深覺訝異,但沒有追問。
我倆這一輩子注定要錯過一切。
「不要緊,我們可以應付。」
我用手抱住頭。
梅琳忽然問:「怕嗎?」
「怕得不得了。」
「要不要搬來同我一齊住?」
「對你來說太麻煩了。」
「不是常常有這種機會的,有我在,熱鬧一點,你不會有時間深思。」
「讓我想一想。」
「不要想了,他要是想找你,一定找得到。」
我想是,要找總找得到,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不然不會三日三夜不同我通信息。
事實我在這一生,不懂愛別人,他幾時來都不要緊,我總在等。
第二次檢查報告亦建議即時施手術。
我在鏡子裡看自己,上天不高興了,他給的,他收回。
我同意。
醫生建議部分切除,損失不那麼大,不致於殘廢,但事後一年的深切治療,需要勇氣及耐力沉著應付。
梅琳沉默良久,「我贊成。」
我十分感動。
她原不必如此,普通新相識朋友,何必擔這個關係,實牙實齒幫別人作決定,弄得不好,被人怪罪。
多少假撇清的人會得冠冕堂皇地把事情推得清潔溜溜,「你自己想清楚吧,誰也不能幫你。」
我們在郊外喝茶。
「要找,還是找得到他的吧。」
「終究進病房去的,還是我,醫生不要他。」
「你很勇敢。」
「真正勇敢的人才不作瓦全。」
「這樣想是不正確的。」
「你說得很對,」我握住她的手,有點慚愧,「你對我太好了。」
「我們終於成為朋友。」梅琳說。
我點點頭。
梅琳感慨,「多年來也努力結交朋友,慷慨於時間及金錢,但每說的一句話每做的一件事轉頭便被誇張地轉述誤導,弄得精神非常困惑,以致不想再浪費心血。誰叫我們做名人呢。」
「你太過緊張,因而耿耿於懷,面子不用看得太重。」
梅琳失笑,「你一眼便看穿我的弱點。」
「請告訴我,手術後是否會變得非常醜陋。」
「母親一直沒有讓我們看到,一定是可怕的,但部分切除應該好得多,你仍可任模特兒工作。」她說。
我伏在茶桌上不語。
「你害怕疤痕?」
我細聲說:「我統共只有一個美麗的軀殼,失去了它,什麼都沒有。」
「你不會失去它,你會生活下去,」梅琳說,「軀殼總會老卻,失去美麗。」
「藥物的副作用會使我頭髮掉光。」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擔心那些,救命比較要緊。」
喬梅琳說得對。
與她在一起,我得到很多真理。
傅於琛終於有消息,這次是他找不到我,我拒絕透露行跡,喬梅琳說:「請他即刻回來。」我搖頭,不是在這種情況下,不要他看見我狼狽的樣子。
他留言說下星期五會回到本市。
星期五,我在星期四動手術。
「我決定告假陪你。」梅琳說。
我搖頭。「有沒有人陪都一樣,大部分時間都是昏睡。」
「但你會知道有人等你醒來,那是不同的。」
醒來的時候,第一個動作便是將手探往左胸,略為安心,因為它還在。
接著看見傅於琛痛心憤怒的面孔。
他壓抑著情緒問:「痛嗎?」
我搖搖頭。
「為什麼瞞著我?這等大事也不與我商量。」
我沒力氣分辯。
「幸虧挑了個好醫生,你孤意獨行還要到幾時?」
我做了個哭笑難分的表情。
傅於琛仍似氣急攻心,「承鈺,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我別轉面孔。
他以為我同他玩遊戲。
接著梅琳進來,她看他一眼,然後輕輕伏到我病床上,握住我的手,「醫生說你很好,你過正常生活的成數極高。」
我點點頭。她用了一隻新的香水,很濃郁的果子味,沖淡了消毒藥水,使我略覺安全。一個女子,有時需要另一個女子更多,因為只有她們瞭解,她們明白。
梅琳說:「你會活下去。」
我輕輕答:「但失去頭髮及幽默感。」
「你不會。」
傅於琛震驚,才離開數天回來,已經物是人非,他再一次失去機會。
我閉上眼睛。
出院那一日,傅於琛來接我。
實在不願意見到他,只差那麼一點點,已可以達成畢生願望,但生活總與我們開玩笑,你計劃的是一樣,發生的又是另一樣。
胸口裡充塞著淚水,但嘴角卻牽動一個笑。
傅於琛輕輕說:「我與醫生詳細談過。」
當這件事結束,我們都會成為專家。
「只需要治療一年,承鈺,一年後你可以康復,醫生有很大的把握。」
我什麼也沒說。
「明天,我們就去註冊結婚。」
他把臉埋在我手心中,我感覺到他炙熱的眼淚。
「承鈺,」他嗚咽說,「我傷心到絕點,不知怎麼辦好。」
「一年後再說吧,我或許會痊癒。」
「讓我來照顧你。」
「不,我還想給你留一個好印象。」
「最好讓佩霞看護你。」
「她要服待自己的家,還是放過她吧,我有自己以及醫生護士,會渡過難關的。」
「懇求你,不要拒絕我。」
「不會成功的,付於心。」
「承鈺——」
我輕輕按住他的嘴,「答應我一件事。」
「任何事,請你說。」
「不要再結婚。」
他應充我。
那只不過是轉移他的注意力,使他覺得終於為我做了一件重要的事。
馬佩霞在兩個星期後蜜月回來。
一身太陽棕,看得出小心翼翼地搽過不少防曬品,但紫外線還是在她臉上添了一大堆雀斑,我對牢她搖頭,她會後悔,一定是為著遷就歐陽,他是戶外型。
她很為我擔心,「可以讓我看看手術結果?」
我搖搖頭,「太不雅觀了,因為壞細胞蔓延列四個淋巴結,連續三個月要躺在電療器下,如果壞細胞伸延到二十個淋巴結,我不會坐在這裡。」
「專用名詞琅琅上口了。」
「這些都是我日常生活用字。」
她細細端詳我。
我問她:「婚姻生活愉快嗎?」
「承鈺,聽說你最近同喬梅琳來往得很密。」
「她是我的朋友。」
馬佩霞靜一會兒,「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知道沒有?」
「她是一個極之關心我的人。」
馬佩霞點點頭,「其他不重要?」
「當然,不重要。」
「承鈺,我們仍然愛護你,別忘記我們。」
「你在外頭聽了什麼謠言?」
「承鈺,你說得很對,一切不重要,」
馬佩霞充滿憐惜地趨近,用手細細觸摸我面孔。
我握住了她的手。
「但願你快快康復,再度投入工作。」
「謝謝你。」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
這一段日子最難熬,每日似上班一般,穿好衣服赴醫院,躺在電療室接受治療,龐大的機器顯得我身軀渺小,對護理人員來說,任何病體完全公平招待,臭皮囊的價值等於零。
但是梅琳總使我精神振奮,她每一日駕駛不同顏色的車子來接我,竭力驅走低壓。
在那三個月根本沒有見過別的朋友。
傅於琛來過。
看到傅於琛很高興,但是沒有主動的對白,只能微笑地回答他問話。不,我不想跳舞。沒有,醫生說什麼都可以吃,但最好以蔬果為主,有空多數看書。梅琳每天與我一起,明年或許可以共游歐洲。
聽到梅琳的名字,他緘默。
過一會兒他再要求,「承鈺,讓我來照顧你。」
「我已經欠你很多,無法償還,你實在不必與我一齊挨這一年。」
「你情願去欠一個陌生人的情。」
「梅琳不是陌生人。」
「是,我們現在都知道,她把你霸佔著,別人難以接近你。」
「你要接近我做什麼?」我問他,「我再也不比從前,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那樣膚淺的人。」
傅於琛要證明什麼呢,為著舊時,為著表示他有深度,都是不夠的。
我需要新生活。一個不知我過去真面目的朋友。
我說:「過了這一年再說吧。」
他沉默地離去。
梅琳知道這件事之後說:「他的情緒震盪平復後,不一定會再回來。」
「我知道。」
「為什麼放棄他?」
我平靜地說:「一個病人沒有精力談其他,當務之急是要救治身體。」
梅琳並沒有把這當為我由衰之言,連我自己都沒有。
我微笑,「認識傅於琛,幾乎有一生那麼長。」
她耐心地聆聽。
「自我七歲開始,他已被我吸引,你知道為何?」
「因為你漂亮。」
「是的,而我現在已失去這股魅力。」
「他不見得那麼淺薄。」
「不,不是他,是我,我無法忍受在他面前展露我現在的自己,淺薄的是我,我再也沒想到上天會決定這麼快取回我的天賦。」
梅琳看著我。
「我要傅於琛永遠記住從前的周承鈺,我不要他將兩個周承鈺比較。」
過了很久,梅琳才說:「你真的愛他,可是。」
我說是。
這句話算來,也已經有一年多了。
我一直與梅琳在一起,痛苦的藥療過程,幾乎兩個人一同挨過,梅琳處變不驚,藥品一切罕見的副作用她都熟悉,唯一的分別是她母親沒有活下來,而我有。
對梅琳來說,這是心理上的一項勝利,是以與我一起奮鬥,她不覺疲倦。
當他們問我是否再能工作,我對牢鏡子良久,為了報答梅琳,我說可以,為了報答馬佩霞,我建議介紹歐陽的設計。
他們特地派人來看我。
我左臂不能像以前般活動自如,姿勢不如以前挺直,一笑起來,眉梢眼角全部出賣我,而他們的新人如雲。
「承鈺吾愛,但是你的面孔有風霜的靈魂,我們有足夠的青春女表演泳裝直至二五五O,」他說了一連串名字,「同這些一級模特兒相比,你還真是小妹子呢,年齡不再那麼重要了。」
我同梅琳笑說:「終於走運了。」
梅琳拍拍我肩膀,傳遞無限鼓勵。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
紐約代理人凝視我倆良久,忽然慘痛惋惜地說:「難怪我們越來越難娶妻,多麼大的浪費。」
佩霞至為感激。對歐陽好,比對她好更能使她感動。
歐陽的設計在許多許多地方還非常的稚嫩,但此刻介紹出去也是時候了,他可以逐步改良。
她同我說:「你熬過難關了。」
我搖頭,「還要過幾年,五年復發死亡率是百分之三十。」
「你仍然容易疲勞?」
我點點頭,「皮膚時常無故發炎,嘔吐,不過保持了大部分頭髮。」
「不說出來,旁人不會注意到。」
「如果與我一起住,什麼都瞞不過。」
「所以你拒絕了傅於琛。」
「我太愛自己,不想他看到這些醜態。」
「換了是我,說什麼都要逼歐陽目睹整個過程,我自私,決不放過他。」
我忍不住笑。
這樣放肆的孩子氣證明她的生活極之幸福。
馬佩霞吁出一口氣,「你沒有再與他見面?」
「他離開了本市,你不知道?」
馬佩霞搖搖頭,「我只知道他那離婚官司打得極其痛苦,他的妻子們痛恨他。」
「他還有你,你並不恨他。」
「但我也沒有嫁給他。」
「這便是智慧。」
「承鈺,你可恨他?」
「我永不會有機會知道,我只知道我與他不是什麼可愛的人,距離保留了美好的幻覺。」
她問:「梅琳將與你共赴洛杉機?」
「一起去工作,她有影片拍攝。」
「你快樂嗎?」
我微笑,「多麼艱難的一個問題,你怎麼可希企我可以在閒談間答覆你。」
「我沒想到她真的關心你。」
「我們都意失覺的時候,開頭我也低估她。」
馬佩霞問:「傅於琛在外國幹什麼?」
「嘖嘖嘖,歐陽太太,你對別的男人別太關心了才好。」
照片出來了,我一點都不喜歡。
照片中的我十分蒼老憔悴瘦削,看上去似服食藥物過多。
攝影師詫異我的挑剔,「這批照片很漂亮,味道直追恩加路的亞諾愛咪。」
「愛咪小姐已接近五十高齡。」我握緊拳頭。
梅琳笑了,前未解圍,「他們會處理底片。」
「梅琳,下次拍照,把你的頭借給我。」
「我的頭,跟尊頭,差不多歲數,不管用。」
我們終於還是笑成一團。
笑底下,也並沒有充滿眼淚,也許我並不是個敏感的女子,要求低,碰到什麼是什麼,走一步路算一步,總會生活下來,隨遇而安。
我茫然轉過頭去看著梅琳,她瞭解地朝我微笑,一邊輕輕擺擺手,示意我不要想得太多。
我復低頭。
傅於琛才不會比她更瞭解我。
年輕的時候老認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現在卻認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梅琳與我時常旅行,寬闊長身的裙子又回來了,我狠狠地買了十多件,穿著與她滿歐洲逛。
梅琳即時愛上它們,因為舒服的緣故。
原來她以前沒有穿過,對了,是我分外早熟,十三四歲被傅於琛扮作大人,要比梅琳多活十年。
自歐洲轉往洛杉機,她與工作人員會合,我等攝影組通告。
空閒時亂逛,有時坐在天台,一動不動,劫後餘生,看到什麼都知道感激,只要不再見醫生,什麼都是好的。
梅琳喜歡老好荷裡活,而我那收集東西的毛病又犯了,光是明星甫士卡就買了上千張。
梅琳說:「那時候的明星才是真正的明星,形象華麗荒唐淫逸,觀眾可望不可及,像足天邊一顆星,做著不是普通人可以做的事……你看看今日的明星,像什麼,住一百平方米的公寓便要招待記者了,要不要老命。」
她像是後悔沒趕上當年的盛況,把我引得笑起來。
「你也算是後輩中的佼佼者了。」
「太慚愧,如今高薪女白領也有六十萬一年,公司福利還不算在內,一做可以到五十五歲退休,我們能賺多少,六十萬片酬,一年兩部?開銷比人多十倍,做到三十歲,記者就開始勸你趁好收山了。」
梅琳第一次對我發牢騷。
「當然不是後悔,只是——」
我用力拍她的肩膀,「去,到日落大道去,我們在荷裡活呢。」
「稍遲再去看蘭道夫赫斯特為他情人建築的堡壘,真不明白他可以愛她到哪個地步……」
梅琳最近致力儲蓄,頗覺辛苦,所以話多起來。
她說得對。從前時勢不一樣,滿街是機會,連母親都可以嫁完又嫁,不愁衣食,現在這種富裕的風景一去不再,各人手中的錢都不捨得花,個個精打細算。
如今的周承鈺,大概只有往兒童院一條路。
梅琳計劃再工作三年,與我移居北美洲。
這是個好主意,屆時我倆色相己疲,找個地方躲起來做家務看電視度日是上選。
我們合夥在金門灣買下一層看得見海的公寓。
梅琳笑說:「你,你負責一日三餐。」
「那還不容易,做一個羅宋湯足可以吃一個星期。」
袁祖康留給我的款子現在見功了。
梅琳的拍攝程序頗為緊湊,許多時候我做獨行俠,替她購買雜物。
一時找不到她指定的洗頭水牌子,逛遍超級市場,有點累,於是到一間小小海鮮館子坐下,叫一客龍蝦沙律,女侍過來替我斟咖啡,友善地問好。
越來越不介意一個人獨處,有時還覺得甚為享受。
我已戒掉香煙,現在喝咖啡變成我唯一的人生樂趣。
「承鈺。」
我抬起頭來。
啊!是付於心。
淡淡中午陽光下看到他兩鬢白髮以及眼角性格的皺紋,他面孔上表情罕見的柔和,輕輕叫我名字,像是一提高聲音,我便會似一隻粉蝶拍動翅膀飛走。
我貪婪地看住他,不相信我們會遇上,這會不會是我精誠所至,產生的幻象?
過了好一會兒才能開口說話。
他先問我:「一個人?」
我點點頭。
「氣色好多了。」
我微笑。
「戰勝疾病了吧。」
「還在鬥爭。」
「真是勇敢,承鈺,我低估了你。」
我衝動地站起來,推翻面前的咖啡杯子,濺了一裙子,我與傅於琛情不自禁緊緊擁抱。
他把我的頭用力按在胸前,我整張臉埋在他西裝襟裡,這個姿勢實在太熟悉,小時候稍不如意,便如此大哭一場,哭聲遭衣服悶塞,轉為嗚咽,過一會兒也就好了。
過很久很久才抬起頭來,淚流滿面。
一直沒有哭,因為難關沒有熬過,自憐洩氣,再也無力鬥爭。
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沒頭沒腦替我擦臉,我笑起來。
「小心小心,」我說,「從前貨真價實,現在眼睛鼻子可禁不住這般搓揉。」
他與我坐下來。
「在我眼中,你永遠是小承鈺。」
那是因為是他眼光不夠犀利,「老了。」
「怎麼會。」
「無論你多不願意,我再也不是從前的小女孩。」
他發一會子愣,低下頭來,「你不長大,我就不老,所以希望你一輩子是小孩。」
我微笑,無言。
「這些年來,你也吃了不少苦。」
「做人根本就是吃苦,誰不是呢。」不願多說。
「承鈺,讓我補償你。」
我一震,他一直未曾忘懷我,不過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他不見得會年年追問下去。
我低聲說:「我已不再美麗。」
「我不介意。」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腮邊。
「我介意。」
「你不必這樣,如此說來,我何嘗不是一日比一日醜陋。」
「你不同,你還擁有其他,而我現在什麼都沒有。」
「你願意與喬梅琳共度一生?」
「不一定,但是目前我們相處得很好。」
「承鈺,為何這麼驕傲?」
我雙眼看著遠處,自卑的我不能在感情上滿足他。
「我們做錯了什麼,承鈺,如果這是圓舞,為什麼到頭來,雙方經歷這許多不同的事與人卻沒有與原先的舞伴離場?」
過了許久,我說:「也許音樂不對,也許我們聽錯了,也許是另一種舞,不是這個跳法,我們表錯了情?」他落下淚來。
「但是曾經共舞,是我畢生快樂。」他緊緊閉上雙眼,我把手帕還給他。
遠處傳來一把清脆的聲音,「傅於琛,付——於一一心」
我抬起頭,大吃一驚。
一個才十四五歲的女孩子,一頭長髮,雪白瓜子臉,正在向我們走過來,她穿著小小一件襯衫,領子俏皮地往上翻,大圓裙,平底鞋,素淨的面孔上沒有化妝,只搽著櫻桃紅的口紅。
我張大了嘴。
這是周承鈺,這是我,我離了魂,回到二十年之前,站在風裡,一額頭碎發飄拂,一臉笑容,眼目明亮,不惑地看著二十年後殘缺的自身。
小女孩逐步走過來,我定定神,回到現實的世界來,輕輕同傅於琛說:「找你呢。」
他轉過頭去。
「付於心。」她叫他,是她與他結伴來。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梅琳在等我。」
「承鈺——」
我溫和地朝女孩呶呶嘴,抓起手袋,匆匆離開館子。
朝旅館走去的時候,我一直想,一定是音樂不對,我與傅於琛,卻會錯了意,空在舞池中,逗留那麼些時候,最後說再見的時候,沒找到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