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家族聚會,我一向沒有多大興趣,通常在農曆年前幾天,大伯伯會叫夥計逐家打電話命我們參加。
祖父母已經老老,不理閒事,大伯伯以長者自居,很喜歡端架子,人到齊了,他便會自豪地自白:「莊家上下我讀書最少,可是,大家年年在我處聚頭,真是我面子——」
五十多人,四代同堂,人人無異議,只得我一人聽得不耐煩,慚慚不願上門去。
況且,食物又欠佳,擺滿一桌子,都是坊間餐館叫來的自助西菜,膩答答的薯茸沙律、炸冷藏雞腿、蕃茄醬意大利面,都藏在錫紙盤子裡,隨時可以扔進垃圾筒。
我們這一代經濟獨立已經良久,閒來對美食已有深刻研究,誰還碰這個,通常餓著肚子等散會去吃別的。
今年,這個大日子又到了。
我同爸媽說:「我不想去。」
「去見見祖父母也是好的。」
「真受罪:『莊家上下我讀書最少』─」
「這是真的,他自小出來學做生意,所以廣生出入口可以做到今日,韓戰時期他不眠不休,幫祖父掙身家,大家都有得益。」
我微笑,「爸真正友愛。」
媽看老伴一眼,不出聲。
我指出真相:「爸靠獎學金在英國讀了十年書,念的是機械工程,在大學任教三十年,同廣生出入口行有什麼關係。」
爸卻說:「你想想,沒有大伯伯,我走得那麼容易嗎?」
我說:「那天我真的有事。」
母親轉過頭來看著我,「去年你已經缺席。」
我攤攤手,「親戚年年見了面都比長短闊窄,認真嗆俗,我受不了。」
「到時你自已出現。」
華人親戚網之複雜,也不要去說它了,祖父莊國樞一共三兄弟,他最小,兩位兄長已不在人間,他們的子女,卻與我父親同輩,我叫他們表叔伯或是表姑媽,至於表叔的子女,則是我的表兄弟姐妹。
我爸也是三兄弟,他們的子女,卻是我的堂兄弟姐妹,又親了一層。
與我最談得來的,本來是三叔的兩個女兒思健與思明,最近因工作忙,慚慚也比較生分。
不過,去見見祖父母仍然值得。
母親叮囑:「切勿穿得黑鴉鴉。」
我沒有紅衣。
紅色是小孩以及老婦穿的顏色:不甘寂寞,先聲奪人。
這時,母親忽然問父親:「聽說杏友回來了。」
「是,衣錦還鄉。」
我好奇心頓生:「誰,誰是杏友?」
母親笑著紅轉過頭來,「虧你自翔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杏子塢時裝你聽過投有?」
我聳然動容,「那是紐約近十年冒起來的一隻針織牌子,已經名馳國際,老朋是華人,姓莊,她的設計從不以東方熱作題材來譁眾取寵。」
母親看著我,「說得好。」
「姓莊,她是─?」我驚喜萬分。
「正是你表姑媽莊杏友。」
「嘩,我去,我一定會參加這次聚會。」
父親搖頭,「聽聽這個口氣,還說人家勢利。」
「莊杏友的確是個傳奇人物。」
「為什麼忽然回來?」
「葉落歸根。」
「她年紀比你還小。」
父親答:「聽說身體不大好,回來休養。」
我讚歎:「在紐約成名,可以說是真正成名。」
父親看著我,「一步步來,我女兒莊自修在本市也是個響噹噹的名字。」
我聽了哈哈哈大笑起來。
工作到過年照例太忙,到那日。急景殘年,西伯利亞又萊了一股寒流,令人精神萎靡。
想到可以見到名人莊杏友,我還是抖撤精梆,打扮整齊,去到大伯伯家。
不是我遲到,而是他們都早到。
一年不見.莊家又添了兩名嬰兒,胖嘟嘟,握緊小拳頭,躺在褪袱裡,表情似有點不甘心,看上去更加好玩。
我對生命一向悲觀,可是也不得不承認幼嬰可愛,免這個世界沉淪。
我打趣兩位堂兄:「這麼會生,將來還哪裡輪到我們分家產。」
二伯伯笑:「自修已是大作家,還同奶娃爭身家?」
我拍拍胸口:「每吹聽到作家二字,真嚇一跳,最好飲酒壓驚。」
二伯伯說:「家裹只有你一人做文藝工作,自修是莊家奇苞。」
二伯伯是名公務員,性格平和,我相當喜歡他。
當下我說:「你已有六名孫子,多好福氣,我爸只得我一個。」
那邊有人叫:「自修來了沒有,祖父想見自修。」
我連忙找到書房去。
經過客廳,正好聽到大伯伯在那裡同孩子們演說:「莊家上下我讀書最少─」
他不喜歡讀書才真,怪得了誰。
不過這些年來,租父母全賴他照顧,與他同住,也就算勞苦功高了。
在走廊裡碰見三嬸母,織錦棉懊,翡翠耳環,照例宮白的厚粉,看到我微微笑,「-,大老倌來了。」
我只是陪笑。
除此之外,還能怎麼樣,到底是長輩,動彈不得。
「思健思明在露台喝茶。」
「耽會我去找她們。」
「自修你成為大作家之後也不大來我們家了。」
我唯唯喏喏,垂直手,彎著腰。
三嬸母終於放過我,走向客廳去了。
我走到書房,看見祖父母正在對奕。
我自心裡替他們高興,近九十高齡,仍然耳聰目明,可是又懂得在適當時候裝糊塗,凡事不過問,閒來遊山玩水,不知多開心。
「喂,自修來了。」
「自修過來坐下。」
我坐到祖母身邊。
她仍然戴看那只碧綠透明的玉燭,我伸手輕輕轉動。
「自修從二歲起就說:「租母將來你死了,這漂亮的手燭給我」。」
我連忙站起來,汗顏至無地自容:「祖母,我自幼就不長進,真可恨。」
「不要緊,我已寫清楚,這玉燭非你莫屬。」
我駭笑,「早知還可以要多些。」
祖父笑得咳嗽,「那麼多孩子,就是自修會逗我們笑。」
「她早已自立門戶,誰也不怕。」
我只得笑,「近幾年你們也不擺壽筵了。」
「你大伯伯怕一提醒我們有幾歲,我們一驚,就急著要走。」
「是嗎?」我詫異,「看不出大伯伯有這般好心思。」
祖父說:「一個人打理財務久了,難免俗氣。」
我連忙說:「我最近也知道經濟實惠是種美德。」
祖母笑:「你出去玩罷,弟兄姐妹在等你呢。」
我心裹掛住一個人:「杏友姑媽來了沒有?」
「誰?」
「我自己去找。」
兩老的世界已變得至明澄至簡單,他倆只看到對方,並且珍惜每一刻相聚的時間。
穿金戴銀的思健迎上來:「自修你在這裡。」
她打扮日趨老氣,還看與她母親相似。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大伯處,這些孩子們鬼哭梆號,討厭到極點。」
我只是陪笑。
「看你的環境,就知道你混得還真不賴。」
「思健,你是大家闔秀,說話口氣怎麼像某區小流氓。」
「我不想與社會脫節,否則再過幾年便成老小姐了。」
如此怨天尤人,實難相處。
「你見到杏友姑媽嗎?」
「誰?」
都好像沒聽過這個人似的。
我抬起頭,看到母親被大伯母纏住,不知在說什麼,連忙過去解圍。
「都由我們服侍,一天三餐,上午下午點心,晚上還有宵夜,每日不停地吃,光是洗碗就得雇一個人,你們不知道老人有多疙瘩。」
我連忙叫:「媽,媽,有電話找你。」
大伯母拉住母親,「你說,將來出入口行判給我們,是否應該。」
母親連忙說:「自修找我有事。」鬆一口氣。
我訝異,「為什麼不告訴她,我們一早就棄權?」
母親笑而不答。
「杏友姑媽在什麼地方?」
「咦,一晃眼不見了她。」
客廳煥熱,我避到露台去。
山上這種老式大單位就是有這種好處,露台可以放兩張麻將桌子。
有人捷足先登。
我只看到她背影,淺灰色套裝,半跟鞋,坐在籐椅子上,獨自抽煙,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情,看了叫人舒服。
不用說,這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我輕輕咳嗽一聲。
她抬起頭來,一臉友善的微笑。
啊,已屆中年,可是比我想像中年輕,眼角細紋經矯形醫生處理,一小時可以消除,可是她沒有那樣做,看樣子一早決定優雅地老去。
不知怎地,我對她有無比的親切感,在她對面輕輕坐下:「沒有打擾你吧。」
「怎麼會。」她按熄香煙。
我忍不住問:「你還抽煙,對健康無益。」
她苦笑,「這洪水猛獸暴露了我的年齡身份。」
「我原諒你,你看上去真的很享受的樣子。」
她笑,「你又是誰?」
「莊竹友的女兒莊自修,你是杏友姑媽吧。」
「啊,你是那個作家。」
「也是一門職業,為什麼獨惹人挪偷。」
「我沒有呀。」
「姑媽,歡迎你回家來。」
「謝謝你。」
「我在外國雜誌上時時讀到你的消息。」
「我也是呀,」她笑,「聽說你的小說被譯成日文出版,值得慶幸,銷路還行嗎?」
「那是一個包裝王國,無論是一粒石子或是一團鐵,金壁輝煌,煞有介事地宜傳搬弄一番,沒有推銷不出去的。」
杏友姑媽微笑,「你這小孩很有趣。」
我感喟,「不小了,所以渴望名成利就。」
「東洋人可有要求你協助宣傳?」
我搖頭,「萬萬不可,一幫宣傳,便淪為新人,對不起,我不是新秀,我在本家已薄有文名。」
「這倒也好,省卻許多麻煩,收入還算好嗎?」
「已經不是金錢的問題,」我笑,「除卻經理人與翻譯員的費用,所餘無幾,還得聘請會計師、繳稅,幾乎倒貼,可是當東洋吹文化如此猖獗之際,能夠反攻一下,真正痛快,況且,我那經理人說:「自修,說得難聽點,萬一口味不合,蝕了本,是日本人賠錢,與我們無關」。」
姑媽看看我,「那你是開心定了。」
「當然。」
「那真好,難得看到一個快活知足人。」
我忽然吐了真言:「回到自己的公寓,面孔也馬上拉下來,時時抱頭痛哭。」
姑媽十分吃驚,「似你這般少年得志,還需流淚?」
「壓力實在太大,寫得不好,盼望進步,又無奇跡。」
姑媽笑不可抑,「懂得自嘲,當無大礙。」
我忽然說:「姑媽,希望我們可以常常見面。」
「應當不難,你忙嗎?」
「我頗擅長安排時間,只恐怕你抽不出工夫。」
「我最閒不過,」她笑,「一年只做十多款衣棠,平日無事。」
「好極了。」
背後有人問:「什麼好極?」
我連忙叫他:「爸,杏友姑媽在這裹。」
「竹友,你女兒很可愛。」
父親卻劣評如潮,「不羈、驕傲,父母休想在她身上得到安慰。」
我只得瞪大雙眼。
杏友姑媽笑道:「這真像我小時候。」
父親連忙說:「杏友,怎好同你比。」
她卻牽牽嘴角,「記得嗎,家父也教書。」
母親采頭出來,「怎麼都在這裡,找你們呢。」
百忙中我問姑媽要電話號碼。
她給我一張小小白色名片。
我雙手接過,「我沒有這個。」
她笑笑說:「有名氣的人不需名片。」
唉呀呀,這下子可叫我找地洞鑽。
只見她高姚身段,長髮梳一個圓髻,端的十分優雅。
我同思明說:「看到沒有,老了就該這樣。」
思明詫異地說:「有她那樣的身家名氣,當然不難辦到,又獨身,自然-灑清秀,並非人人可以做得莊杏友。」
我心嚮往之,走到角落,細看卡片上寫些什麼。
只是簡單地寫看:莊杏友,杏子塢時裝,以及紐約與本市的電話號碼。
大伯伯的長子其聰走過來,笑問:「找到偶像了?」
「可不是。」
「最近好嗎,聽說你做了國際作家。」
「十劃尚無一撇,別開口就嘲笑我。」
「你看我媽,整日遊說他人放棄祖父家當。」
「你放心,我本人早已棄權。」
「憶,果然是好女不論嫁妝衣。」
「家父與我對生意完全不感興趣,廣生出入口一直由你家打理,你與其銳二人勞苦功高,我無異議。」
其聰感動,「這─」
「說服三嬸母恐怕要費點勁。」
其聰但笑不語,神情不甚尊敬。
這時他兩個五歲與四歲大的兒子走過來找他,看見了我,纏住不放。
我歎一口氣,「姑奶奶不好做,來,小的們,跳到我身上來。」
兩隻小瑚獗聞言大笑大叫,都掛到我眉膀上,我努力表演大力士。
思健搖頭,「不知是哪一個國家的大作家。」
思明加一句,「身上那套名貴服飾就這樣泡湯。」
「不知是天才還是瘋子。」
其銳的兒子們奔過來也要抓人,我喊起救命。
這樣到散席,已經筋疲力盡。
父親微笑,「又說不來,來了又這樣高興。」
「唏,既來之則安之你聽過沒有。」
母親忽然問:「你說自修像不像杏友?」
父親忽然丟下一句:「自修這一代多享福,怎麼同我們比。」
母親領首,「是,否友的確吃了很多苦。」
我伸長脖子,「可否把詳情告訴我。」
母親不願意,「過去的事說來作甚。」
「不要那樣貞潔好不好,」我央求:「講給我聽,誰家閒談不說人非呢。」
「欲做人上人,當然要吃得苦中苦。」
我追問:「然後呢?」
父親說:「然後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到了今日。」 -
,分明是推搪。
回到自己的天地,正如我同杏友姑媽所說,面孔就掛了下來。
對人當然要歡笑,這是最基本社交禮貌,不然還是不出去的好,背人大可做回自己。
杏友姑媽到底有什麼故事?我顧聞其詳。
這時,電話鈴響了。
「你照例從來不看我給你的電子信件。」
我不出聲,但忍不住微笑。
「真的要這樣固執才可以做成功作家?」
「我距離成功還有一萬光年。」
「這樣懂得保護自己,所以在本行生存得好吧。」
「你工作也不是不忙,天天打電話來閒聊,真難得。」
「我想對旗下作者知得更多。」
我無奈,「真是個怪人。」
「莊自修,幾時到東京來?」
「永不。」
他為之氣結,繼而央求:「不做任何宣傳,只來一天,讓出版杜同事看看你的真面貌,工作起來有個目標。」
「不是已經寄了照片給你們?」
「聽說你不上照。」
「誰說的?」
他笑,「我也有朋友,我也有耳目,況且,你又不是不出名。」
「在我們中國人來說,你這個毛病叫糾纏。」
「不是鍥而不捨嗎?」
「龐大的長途電話費用是否由出版杜負擔呢?」
「再問一個問題。」
我溫和地問:「阿基拉耶瑪辜茲,你有完沒完?」
「為什麼叫自修?是父母希望你專注修練品格學問嗎?」
「不,名字由祖父所取。」
「有什麼深奧涵意?」
我吟道:「各人修來各人福,牛耕田,馬吃谷。」
他大表訝異,「真的嗎,如此宿命論。」
「再見,山口明先生。」
「我明日再打來聽你的聲音。」
「我會出外旅行。」
「去何處?請留下電話。」
「去加拿大極北地大松林一間木屋靜心寫作,」我信口胡縐:「親近大自然,尋找靈感,哪裡有電話線路。」
山口問:「連無線電話也沒有?」
「我想好好寫點文字。」
「幾時出發?」
「就這幾天。」
我掛斷電話。
我同自己說:莊自修,這東洋人會不會企圖追求?
撇開血海深仇不說,賓主之間當然是客氣點的好。
還有,隔著三小時飛機航程,如何做朋友,我對非英語國家的文化風俗認識不多,勉強不得。
我沒見過山口,山口也沒見過莊自修,我給他們的照片,是莊思明的倩影。
對他們越冷淡,他們越是覺得對方矜貴,這是通人類的怪毛病。
工作後覺得疲倦,靠在沙發上聽音樂,不知不覺睡著,的確不比十多歲之際,那時一個上午寫萬多字,下午還可以打網球。
聽母親及阿姨時時嚷倦,怨腰酸背痛,便忍不住駭笑,驚覺四十歲之後彷彿沒有人生。
到了中年不漂亮不要緊,被肉體出賣可糟糕到極點。
「是嗎,來,大家聊聊天,說說笑。」
誰,誰的聲音入夢來。
「是我。」
是否友姑媽嗎?
電話鈴把我叫醒。
「呵,是媽媽,找我什麼事。」
「杏友姑媽請你明日去她家午膳。」
「好極了。」
「她住康樂路三號。」
多麼平凡的路名,我置房子,從來不選擇這種路名,我喜歡招雲巷、落陽道、寧靜路。
我現在住在映霞道。
「康樂路的心洋房層層向海,附近有閒最好的國際學校,可惜杏友無子女。」
我微笑,「那麼優秀人才而無孩子誠屬可惜。」
「你呢,自修。」
「我,來日方長。」
真無味,十五六歲便得努力學業為將來前途鋪路,廿多歲要勤力工作,突圍而出,三十餘便需顧慮退休後生恬,加倍蓄儲,否則到了中年便會吃苦。
任何時候都不得任性放肆,如不,後果自負。
寫到七老八十不是問題,文字精湛,一般多人閱讀,受到尊重。
最不好就是動輒:「啊哈,你們這些小輩,又寫錯了三個字!」或是「讀者水準日益低落,專愛看今日的粗淺文字」
非在這種事發生之前退休不可。
莊杏友的家是什麼模樣?
赴約之前,我有點緊張。
我不喜跑到人家住宅作客,各人習慣不一樣,有些人家越坐越冷,傭人到晚上九點還末端出飯菜,差點餓死客人。
又有些客廳越坐越熱,像進行蒸氣浴,人客只得忍痛告辭。
到了康樂路,看到一扇碧藍的海,已經是意外之喜,根本不介意天氣尚冷,都想到海邊走一走。
女傭一打開門,我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莊杏友與莊自修同樣是簡約主義者,換句話說,大家都主張家徒四壁,無謂誇張。
乳白牆壁明亮柔和,沒有任何裝飾字畫,一組太沙發-張木茶几,根本不需摘室內裝修。
我幾乎想鼓掌。
女傭人叫我在會客室等候。
杏友姑媽很快出來,在家她穿一套深藍色男式唐裝衫褲,十分瀟灑。
我讚道:「氣色好極了。」
「請坐,別客氣。」
我打量四周圍,「真好,連報紙雜誌都沒有。」
她笑,「許多人會嫌簡陋。」
「各人志趣不同,我卻覺得一千件水晶玻璃擺設麻煩。」
「自修,你我無異有許多相似之處。」
我由衷說:「我真希望及你十分之一。」
「太客氣了。」
「告訴我你的秘訣。」我的語氣充滿盼望。
「我沒有秘密。」
「做人處世你一定有心得。」
「你不要見笑,都是愚見。」
我屏息恭聽。
「做人凡事要靜;靜靜地來,靜靜地去,靜靜努力,靜靜收穫,切忌喧嘩。」
「是,是,」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正應如此。」
「你好像聽懂了。」
「我明白,我一直希望做到那樣。」
杏友姑媽笑起來,「說易做難可是?」
「失意時要靜最難,少不免牢騷抱怨,成功時靜更難,人人喜誇口炫耀。」
杏友姑媽微笑,「你爸說你很會做人。」
我承認:「我不輕易叫人欺侮,可是我也不佔人便宜。」
「你的經濟狀況如何,告訴我,你擁有什麼名貴的資產。」
我笑,「我有一輛乎治廠製造的九排檔爬山腳踏車。
杳友姑媽當然知道我說些什麼,「嘩,你的收入不薄。」
我微笑,「我生活相當舒適。」
「從事文藝工作就不容易了。」
「世上無論什麼職業,都是靠才華換取酬勞,摘清楚這一點,也就懂得盡量爭取。」
杏友姑媽看看我,「你不像你爸,你爸是名士。」
「他是標準書生。」
「我爸也是。」
「他做什麼工作?」
姑媽的思潮飛出去,回憶道:「他是教書先生。」
這麼巧,我跳起來,「同我爸一樣。」
「差遠了,」姑媽歎氣,「令尊有英國大學博士文憑,堂堂教授,近日又升做院長,家父在國內畢業,學歷當年不獲殖民政府承認,不過在一家所謂書院任教,待遇菲薄,地位低微。」
「可是看,他的女兒是莊杏友。」
「自修,你真懂得討好長輩。」
「告訴我關於愛情。」
姑媽駭笑,「你想知道什麼?」
「一切,所有宇宙奧秘。」
「我也還在摸索中。」
「是嗎,你不是已經御風而行?」
「自修,你把我當神仙。」
「人到中年,是否隨心所欲,再無牽絆?」
「笑話。」
「不是嗎,」我吃驚,「若不長智能,光長歲數,怎麼對得起自己?」
她靠到椅背上,「中年人也有憧憬。」
「是什麼?」我大大納罕。
「我還在等待事業另一次大突破,還有,」她停一停,「看到英俊的男人,我照樣目不轉睛。」
我大笑衝口而出:「我也是!」
姑媽攤攤手,「看,與你們一般幼稚。」
「是這種慾望便我們維持青春吧。」
「我想是,渴望不止,人亦不死。」
我樂不可支,從來未普與一個人談得這樣高興過。
「你們執筆為生的人,聽得最多的,大抵有兩個問題。」
「啊?」
「一是我有個好故事,希望你可以把它寫出來。」
「對對,」我笑,「你怎麼知道?」
「二是該件事這裡講這裡散,千萬不要寫出來。」
我絕倒,她說得再好沒有。
「我請你來吃飯,也有個目的呢。」
「是什麼?」
「你可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
「求之不得。」
「對你們這一代來說,可能十分沉悶。」
「不要緊,我有一支還算靈活的禿筆。」
「那就不是禿筆了。」
我一直笑,也不算生花妙筆。
「我在本市渡假,約有一個月時間,你得天天來陪我,聽我說故事。」
「一定來。」
「每天上午九時到十一時,你可起得了床?」
「放心,九時都日上三竿,我每朝七時起身跑步,風雨不改。」
「好極了。」
我告辭時說:「杏友姑媽,我不會辜負你的故事。」
母親知道了這個計劃,驚問:「什麼?」
父親在一旁說:「寫故事,你沒聽清楚?」
「大事不好。」
「媽媽何故大驚小怪。」
「自修,你不老是說,大廈每一個窗戶裡都有一個故事,寫自家親戚,會得罪人。」
父親說:「嗯,有道理。」
母親講下去:「杏友姑媽的父親是你誦親叔公,怎麼可以寫到他家頭上去?」
「我可以把劇中人名字都換過。」
母親頓足道:「喏,左右不過是一本賣數十元的小書,將來書評人不外是一句「又一個俊男美女的愛情故事」,何苦得罪親人。」
這一番話傷了我的自尊心。
原來,我的寫作事業,在母親大人眼中,不過是這麼一回事。
我不說什麼,轉過臉去與父親談了幾句,翻翻他學生的功課,只見他仍然逐隻字在改博士論文,不禁說:「爸,太辛苦了,不如叫他們重寫。」
誰知父親大人笑道:「這是人家心血結晶,你以為是愛情小說?」
我訕訕地告辭。
為什麼不發作?早已成年,凡事藏心中好些,何必對父母發脾氣。
我們這一行。彷彿武林中的邪教,總壇上祭看八個大字:入我門來,禍福莫怨,還有什麼可說。
回到公寓,發覺接待處代我收了一隻包裹,拿到客廳拆開一看,頓時呆住。
那是一座衛星電話,附著山口的說明:「修,不需電話線也可以通訊,請與手提電腦一起應用,把最新稿件傳給我們,明。」
我幾乎感動,是「我們」兩字出賣了他,山口仍然是為出版杜做事。
我把電話放到一旁。
真沒猜到杏友姑媽會是一個說故事的高手。
頭三天,我們並沒有說到戲肉,只是暖身,閒聊,培養感情,彼此熟絡了再說。
我們談到孩子問題上。
「喜歡孩子嗎?」
我答:「開始喜歡了,對於女性來說,那是原野的呼聲,不受理性控制的遺傳因子發作,心底渴望擁抱幼兒。」
「你還有機會。」
「我同其聰其銳的孩子廝混算了。」
姑媽笑,「看得出你同他們親厚。」
「我有一女友,氣質外貌沒話說,一日打電話來求救,叫我載她母子到醫院看急症,她抱著幼兒,披頭散髮,面無人色,似難民一般,沒聲價求醫生救治,你知道是甚麼病?不過是中耳發炎,燒到一O四度,為娘的已經失心瘋,這是干其麼?自尊蕩然無存。」
姑媽側然。
「況且,也很快就長大,重蹈我們的覆轍,浪廢光陰,什麼地做不出來。」
姑媽家的食物卻極不簡約,我愛上了她做的一味意大利菜釀橄欖。
先把油泡橄欖除核,釀進碎雞肉,放入麵粉打滾,過雞蛋,再沾上麵包慷,在滾油內炸至金黃。
這樣子吃下去會變胖子。
我們又說到節食。
「需長期壓抑。」
我喏咕笑,「三餐不繼,家徒四壁。」
「原來,努力半生,目標竟如此荒謬。」
「為什麼那樣怕胖?」
姑媽答:「人家問我,我一定說是健康問題,脂肪積聚,百病叢生,實際仍是為看外型,肥胖多難看。」
對小輩這樣坦白真不容易。
「最大的忠告是什麼?」
「珍惜目前所有的人與事,時光飛逝,抓緊今日,得不到的東西不要去想它。」
是這樣,她開始了她的故事。
通常口述,有事走開的話,在錄音機留言,讓我帶回家細聽。
我深信每一個人都擁有動人的故事,成功人士的過去更加吸引。
在這個時候,我才後悔沒有練好一枝筆。
以下,是莊杏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