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馬路上躑躅。
玩,也要培養一班玩伴,日子有功,一聲急哨,呼嘯而至,玩得出各種花樣來,現在怎麼玩?
白白浪費了這個青春的身軀。
想起來好笑,以往芳契一直抱怨她的痛苦是「年輕的靈魂被困在中年女子的軀殼中,」今日,又氣苦「年輕的肉體受古老思想困擾。」
人大概永遠不會滿足。
夜未央,一輛開蓬車駛過,喧嘩熱鬧,芳契投以艷羨好奇目光,車中男女伸手招她,「來呀,參加我們。」
但芳契不敢,誰知這一班是好人還是壞人。
開蓬車兜個圈子,駛遠。
沒有用,顧忌太多,限制了身體的活動。
芳契深深歎口氣,回家去。
清晨,芳契接到母親的電話。
平常,她每隔一星期與母親說幾句話:好嗎?天氣涼或熱了,當心身體,我有空來看你之類。然後每隔三兩個月,她去探訪她。
芳契與母親的年紀距離大截,這其實也並不是感情欠佳的原因。
即使感情不好,也無所謂,世上並無明文規定母女必須相愛,然而明明沒有感情,老太太偏要人前人後數十年如一日地誇張付出感情而不被接納,使芳契覺得困惑。
即使如此,也無所謂了。
「你許久沒來。」
「下星期三我有空。」
沒有關係,母親大抵不會知道分別在哪裡?老人總希望年輕人永遠年輕,依此類推,而他們則可以永遠不老,老萊子最明白這道理,娛親之後,榮登二十四孝寶座。
這個時候,芳契才想起,她忘記照鏡子,
扔下咖啡杯,她跑到浴室,開亮燈,到鏡子裡去,她滿意了。
芳契清晰地看到其中分別,她的眼角與嘴角都微微向上,嘴唇光滑,頸項皮膚沒有多餘之處,這些還都是外型上的轉變,還真的不算,她深呼吸一下,發覺胸腔間鬆動舒暢,像是老槍成功戒掉香煙那種感覺。
也許,拿這個換全世界人都不認得她,也是值得的。
她問光與影:「這是暫時現象,抑或可以永恆持續?」
一年後如果失效,可怎麼辦。
光的答案很幽默,「你需要十年保證書?」
芳契怕他們譏笑地球人貪婪,沒有回覆。
光忽然說:「好,你的願望已逐步實現,我們也應該談談代價了。」
芳契大吃一驚,「什麼代價?」
影連忙解釋:「沒有任何代價,請放心!」
芳契鬆一口氣,又是他的夥伴在開玩笑。
影說:「放心,沒有什麼是你們有,而我們沒有的,我們不害地球人。」
芳契有點兒羞愧。
影說:「地球人長期缺乏安全感,所以疑心特重,不肯付出,只願擁有。」口氣很諒解。
芳契是個辨護狂,「我不算,我只是小女子,我們當中,也有偉人。」
「那自然。」影根本不欲與她爭執,「請把手按到螢幕上。」
「可以嗎?」
「可以,我們已將電腦改裝。」
「什麼時候?」芳契又吃一驚。
當然,她早該想到,不然它怎麼可能成為他們之間的談話器。
「芳契,也許你不記得,其實,我們到過府上一次。」
「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敢肯定,我覺得房內有人。」
「你還問『誰』,就是那夜我們改裝了你,也改裝了機器。」
他們陷害她,易如反掌,他們要陷害國防部太空署,相信亦易如反掌。
可是,正如他們所說,地球上有的,他們都有,他們的智慧使他心平氣和,絕不會欺壓霸佔。
芳契右手掌按到螢幕上去。
「你們可是做報告?」
「不,我們只想觀察你健康狀況。」
「還可以嗎?」
「正常得很,你比許多同齡女性健康。」
「當然,我不抽煙,不喝酒,不服藥,又沒有夜生活。」
「你今天的歲數,大約二十六歲零幾個月。」
彼時,已經認識關永實了。
「別耽在家裡,出去走走,我們再聯絡。」
芳契走到露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伸一個懶腰,彎下身子,指尖輕而易舉碰到腳背。
芳契已經許久沒有做這個動作,也不大有可能做得到,今日的骨胳肌肉都較為靈活,芳契大為振奮,一連做了四五十下。
真得好好注意身體。
電話來了,是老闆的聲音,芳契連忙模仿錄音機:「呂芳契不在家,請你在嘟一聲之後留下你要說的話,她會盡早覆電。」
「芳契,是你嗎?」老闆不為所動,「公司有一件事需你幫忙,我知道你在放假,但是人手實在不夠,今天下午三時你能否代我到富華公司開會。」
芳契作最後掙扎,「我只是一架錄音機,我不能自作主張,呂芳契返來時我告訴她。」
「芳契!」
「等一等,她回來了,老闆,是你嗎?富華公司,好好好,就是那單恆昌要搶的生意吧,我去我去,還有什麼吩咐?」
她老闆笑了。過一會兒她說:「你的聲線怎麼了?甜美愉快,光聽聲音就迷死人。」
「燕窩的功能。」
「我馬上叫人送上次會議紀錄到府上來。」
「沒問題,我頗知道這件事的首尾。」
「芳契,打扮漂亮點,美人計永遠管用。」
芳契打蛇隨棍上,「那應該由你親自出馬。」
小夥計送文件上來時芳契與他打招呼,「小明,好呀!」她伸手過去。
小明犯迷糊,看著她,「你是哪一位?」
「我就是呂小姐,把文件給我。」
小明觀察她良久,「對不起,呂小姐,我想借你的電話一用。」他要撥回公司求證。
芳契詫異,沒想到小伙子辦事那麼認真。
芳契自然說好,在陽光下小明把她看得更清楚,搖搖頭,撥通電話,咕咕噥噥說半晌,轉過頭來叫她聽。
芳契接過聽筒說:「張主管,我是呂芳契。」
「呂小姐,」張主管笑,「勞煩你把工作證給小明看一下,同時簽收,讓他核對簽名式,不好意思,他有他的難處。」
「沒問題。」芳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豈能怪他。
那小明對過龍飛鳳舞的簽名式無誤,仍然存疑,不得不交上文件。
他忍不住問:「呂小姐,你喝咖啡加幾顆糖?」
「我從來不加糖,怕胖。」芳契笑,「謝謝你,小明,再見。」
小明只得離去。
在門口,那孩子拍拍自己的頭,搖一搖,揉揉雙眼,發了一會兒呆,才找到電梯下樓。
芳契接過文件,也在發愁,幸虧富華那邊沒有熟人,不然的話,不曉得如何收科。
來不及了,她即刻做了咖啡,把文件搬到寫字檯前,聚精會神看起來。
這一看看出好幾個漏洞來,奇怪,明明可以借此鞏固己方地位,為何老闆薄而不為?
忽然之間芳契明白了,她抬起頭來。
老闆的精力不夠,照顧不暇,所以沒有看到這些紕漏。換句不客氣的話說,即是她老了。
芳契看了看鐘,她已經在這張桌子前坐了個多小時,這正是她二十餘歲始自大學出來的作風:釘在文件面前一整天不言倦不覺悶,她早已無法做得到,最近辦公,她每隔三十分鐘便要起座逛一下,不但比從前慢,水準也設法比從前高,她的體力何嘗不在衰退中。
這才令她最最傷心,不,不是臉上的雀斑。
芳契用電腦寫下一大堆對策,按鈕,打出來。撕下,一看,發覺底下有人加了一句:對付誰?只恐怕對方無招架之力。
芳契一怔,這並不是光與影,這是神奇電腦改裝後獨立得到的結論,芳契靈機一動,索性把整套會議記錄餵進電腦尋求解答。
不消五分鐘,分析來了,每一項討論之下,電腦都有意見,俗雲,觀棋不語真君子,它做不到,它的意見不但多,而且刻薄,在一個不大高級的決定旁,它註腳:難怪他們說,人類與猿猴的遺傳因子只有三巴仙的差異。
好處是,諷刺完畢,總有更好的辦法提供,其中一篇草擬的宣傳稿,被彈得一文不值。
芳契差點要與它接吻。
有它作助手,或是做它的助手成功還會遠嗎?」
芳契收拾文件,時間到了,她要出門。
慢著,換衣服當兒她想:世上最令她困惑的事之一是《紅樓夢》這本書後四十回的真版本究竟如何發展,憑電腦的推斷能力,似乎不難把整個結尾寫出來。
她決定回來便做。
慢著,這麼說來,它照樣也可以推算到人的未來?
芳契握緊手,太驚人了。
她匆匆換上新衣服單刀赴會。
走進富華的會議室,便有人向她行注目禮,一位小姐過來招呼她,「華光公司?」見芳契點頭,便問:「呂芳契小姐還沒到吧?」
芳契說:「我就是呂芳契。」
好幾個人轉過頭來,「訝異地看著她那張冷做秀麗的臉,帶著不置信的表情:這麼年輕!早聽說華光有這個厲害腳色,卻沒猜到她賣相奇佳。
男士們心頭都發起癢來,長得好,爬得快,只得一個結論,她一定精通應酬老闆之道。
芳契不動聲色坐下來,靜靜看著這班中年才俊,都有十多二十年的工作經驗,都身經百戰,此刻也都名成利就,在享受收割期的優秀待遇,他們已經失去當初的鬥志,神情開始鬆懈,講究衣著座駕,往巴哈馬還是害裡渡假,以及新來的女秘書身段是否一流,他們已經疲掉油掉,芳契覺得他們雖無過錯但面目可憎,辦起事來,互相包庇,專愛用公司的財力物力去鞏固私人勢力,廣結江湖大小混混,會議還沒開始,就掛住下一頓鮑參翅肚怎麼樣算在公司的帳目上。
這一票人根本無心爭取。
芳契刷一聲翻開文件,第一個發言。
她利用她原有的智力及判斷,加上原始無窮的精力,在接著的兩小時內把在座成員以幾乎公報私仇式的姿態屠宰掉。
會議結束,呂芳契的目的達到,那班人面目無光,像是剎時間老了十年,有一個還喃喃自語:「是年輕人的世界了。」
呂芳契喝一口礦泉水,仍然精神奕奕,一點兒不覺得累,她站起來,接受富華公司總裁的祝賀,那洋班笑道:「恆昌這次輸得心服口服,呂小姐,我們一定要慶祝一下。」
芳契答:「老闆們同老闆們慶祝比較適合。」
她調頭而去。
回到家門,還沒掏出鎖匙就聽見電話鈴震天價響,一直不停。
同一具電話,也曾經緘默過,從電話鈴的頻率,可以推測到一個人在社會上受歡迎的程度,遍嘗甜酸苦辣,芳契對於該一剎那的鋒頭,已可處之以淡。
她接過電話,甩掉兩隻平跟鞋。
是老闆歡愉的聲音,「芳契,他們說你如服食過維他命似地把恆昌代表教訓得落下淚來。」
「他哭了嗎?」
「慘過死。」她的大仇得報。
「他們還說什麼?」芳契笑問。
「他們還說你的裙子短得無可再短。」
「那是謊言,還可以短很多。」
「那我不管,我只看最終成績,你知道我的作風,我可以容忍狼人,但不能接受蠢人。」
「真的?」芳契想問,夥計換了一個身軀也不要緊?
她舒一口氣,「芳契,結婚管結婚,事業不可放棄。」
「誰要結婚?」芳契安慰她,「沒聽說過。」
「關永實已經回新加坡請示長輩,籌備婚禮,你還瞞我們?」
芳契發愣,「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我以為他去開會,也許你們誤會了,他的意中人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
「他告訴我他是去開會。」
「你看,有事業他就不敢欺侮你,他們家庭是大家庭,三代同堂,有點兒複雜。」
「我很清楚。」芳契的聲音低下去。
「不說了,有空一起午餐。」
「好的。」
「還有,芳契,為什麼每個人都說你看上去似二十二歲?」
「因為人的嘴巴多數愛誇張。」
「說得也是。」
與老闆的對白告一段落。
芳契想起她逼切要做的一件事,急忙自書櫃中取出一部線裝甲戌本紅樓夢,逐頁逐頁,輸入電腦。
還不是要她寫呢,光是協助電腦閱讀,芳契也已搞得滿頭大汗。
她按鈕,指揮電腦把資料消化。整理,然後得出結論。
芳契興奮地等待答案。
過半晌,電腦打出字來:「這是誰的故事?寫得毫無新意,粗枝大葉,支離破碎。」
芳契指示:「改良,尋找結局。」
過半晌,電腦答:「不值得花時間精力在這樣次等級的資料上。」
芳契一怔,告訴它:「這是中國最好的小說之一,我認為你太過武斷。」
它「遲疑」一下,「真的?會不會是過譽?」
芳契不耐煩,「經過數百年的考驗,怎麼錯得了,喂,少說閒話,快把後四十回讀出來看看。」
電腦不出聲。
芳契並不是笨人,她明白了。
這個時候,電腦像是很委屈的樣子,說出老實話:「我工作的程序不是這樣的。」
芳契既好氣又好笑,「你是怎麼樣一回事?說來聽聽。」
「我光會批評,我不會寫。」
果然不出芳契所料,她笑得打跌,「失敬失敬,原來是批評家,哈哈哈哈哈。」
「什麼樣的文章到我手中,我都能指出它的優點與缺點。」
「了不起了不起,佩服佩服,」芳契有點不瞭解,「但是看了那麼多,也應該會寫了,為什麼不寫?」
電腦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的結構內沒有寫作的程序。」芳契又笑。
電腦拒絕置評。
芳契伸個懶腰,站起來,放過這部可愛的電腦。
她的新朋友同舊朋友大異其趣。
奇怪,總不覺得累,一點兒也不想睡午覺,曾經一度,下班回來,直入臥室,哆一聲僕床上,即刻陷入昏迷狀態,要待三兩小時後才能甦醒,情緒混亂,一則不知這麼辛苦是為何來,二則連身在何處都弄不清楚,剎時以為還在娘家,剎時又似躺在宿舍,黑漆漆的房間似迷魂陣,非得灌下一杯水,開亮了燈,方能肯定置身在第幾空間。
這些煩惱都一去不返。
芳契在客廳轉一個圈,隔壁人家的孩子在播放流行曲子,本來她對這種鬼哭神號的噪音深惡痛極,但這個長夜,反應令她自己都訝異,怎麼搞的,雙腳不住擺動。似有獨立生命,要跳起舞來。
明明知道關永實會打電話來,但身不由主地想出去逛。
她抓過外套手袋,鎖上門,把車子開到郊外飛馳。
與路國華分手有許多原因,其中之一,是他不欣賞她的駕駛技術,因此她更加喜歡增速搖擺來刺激他。
小關就不同,他坐她的車於,神情自若,十分放心,芳契反而覺得責任重大,要好好慢慢地開。
她的車子駛進公路,這條路上最多飛車黨黨徒,一見嬌俏的女司機,立刻迎上來作戰,一前一後,把芳契夾在當中,剛欲盡情玩耍,忽見前面路口停著一個交通警員,兩車立刻掉頭,只有芳契,比他們慢了半拍,只得緩緩駛至路口,被警員截停。
芳契自車窗探頭出來,「不管我事,我沒有超速,是他們同我開玩笑。」
「他們已被攝影機錄下車牌號碼。」
「好極了。」
「不過小姐,請你出示駕駛執照。」
「當然。」芳契取過手袋,把執照取出遞上。
警員一看,面孔掛下來,「小姐,這是你的駕駛執照?」
「是。」芳契詫異。
警員叫她把車駛到一邊停泊,向無線電話講起話來。
半晌,他問芳契,「你幾歲?」
芳契有氣,口答:「執照上有我出生年月日。」
芳契情急,忘卻她此刻的外型與年紀完全不配,在她自己心目中,呂芳契相貌端莊,態度穩重,一看就知道是個正人君於,值得信任。
但在交通警察眼中,車內坐著的少女雙目閃爍,臉頰紅粉緋緋,一面孔不耐煩,對一對駕駛執照上的照片,確有三分似,但年齡統共不對。
他嚴肅他說:「小姐,我們懷疑你冒用他人駕駛執照,請隨我到警署來接受調查。」
芳契懷疑自己聽錯,「什麼?」
一位女警已經過來重申要求。
芳契無奈,只得隨他們返派出所。
她把手袋裡的信用卡。工作證,與身份證全部出示,證明她是呂芳契本人。
一位高級警務人員很禮貌他說:「呂小姐,我們希望能夠取得你的指模核對身份。」
芳契幾乎沒炸起來,「我犯什麼罪?」
「這是我們職責,呂小姐,你的外形與證件上照片不合。」
芳契只想離開派出所。
她不是沒有相熟的律師,怕只怕律師來到,不認得她,更加麻煩。
想到這裡,氣消了一半,她點點頭。
指模被送到電腦室去,他們招呼芳契在會客室小息。
她納悶地喝紙杯咖啡。
旁邊坐著兩個少女,約十六七歲模樣,一看就知道是不良分子,芳契打量她們,實在不明白此刻怎麼會流行這樣的衣著打扮:頭髮參差不齊,染一片灰色,衣袖長到手背上,寬皮帶掛滿金屬飾物。
少女並不好惹,挑釁地問芳契,「看什麼,看你媽?」
芳契別轉頭,不與她們計較。
在派出所尚且如此囂張,在馬路上可想而知。
其中一個對芳契發生興趣,問道:「他們何故抓你?」
「我?」芳契閒閒答:「適才我一出手傷了數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所以被請來問話,還有,他們懷疑上個月尖沙咀東部及蒲崗村道的毆打案,我也有份。」
那兩個女孩子嚇一跳,退後兩步,不敢說什麼,只是狐疑地把芳契從頭看到腳。
女警這時出來,客氣他說:「呂小姐請到這裡來。」
少女們更加深信她身份特殊。
芳契進入辦公室,警務人員把證件還給她,「謝謝呂小姐與我們合作。」
芳契默默收好證件離座。
終於有人忍不住叫她:「呂小姐。」
芳契轉過頭來。
「這純粹是一個私人問題。」
芳契知道她想問什麼。微笑答:「每天早上用牛乳洗臉。」
她跑到停車場,鬆一口氣,把車駛走。
經過這麼一役,精力也消耗得差不多,只想休息。
關上大門,她伏在門後喘息。
十隻手指上油墨跡於還未曾洗淨。
電話鈴響起來,她嚇一大跳。
關永實說:「我叫你別獨守空韓,不是叫你夜夜笙歌。」
芳契質問他:「你到新加坡到底為公為私?」
「有公有私。」
芳契冷笑一聲,「關家那麼守舊,豈會接納媳婦的年齡比兒子大一截。」
「錯,我喜歡的,他們都喜歡。」
芳契忽然想起關永實最喜歡的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內的一具翼龍標本,不禁笑出聲來。
他在那邊問:「這幾天可是有趣事發生?」
「沒有。」這當然是違心之論。
「你的聲音急促,像是受過什麼刺激似的。」
「慢著,你可愛我?」
芳契想了一想,往日她才不會回答這種問題,答案藏在心底,寧為人見,莫為人知,今日反常,她說:「是我愛你,我愛你不止一朝一日,我會常常愛你。」
關永實差點兒連電話聽筒都抓不住,定下神來,他但覺蕩氣迴腸,語塞心酸,說不出話來。
一方面芳契為自己的坦白大吃一驚,卜一聲掛斷電話,摀住自己的嘴。
她匆匆進房,幾乎還沒閉上眼睛,已經似做惡夢。
芳契發覺她非得克服這個身份危機不可。
要不,忘了自己的年紀,要不,忘了自己的樣貌,兩者似無可能和平共處。
她到書房,問光與影:「我應該怎麼做?」
光先有答案:「坦白他說,我們不知道,你的生活是一定會起變化的,你許願之前早該有心理準備。」
影試探地問:「回到大學去,從頭開始?」
芳契答:「我憎恨讀書及考試,只有沒有讀過書的人才會以為讀書好玩。」
「也許你四周圍的親友會習慣你的新面貌。」
「過兩天,」芳契訴苦,「我要去看我母親。」
「好主意。在母親眼中,女兒永遠長不大。」
芳契苦笑。
「對,電腦向我們訴苦,說受人作弄,十分自卑。」
芳契不禁笑出來。
光又說:「享受你的青春期,不要煩惱,記住,青春不浪擲也會過去。」
「謝謝兩位指教。」
芳契同自己說,別擔心,順其自然,很多人羨慕你的處境還來不及呢!
最值得同情的一種人,是年齡身份一點不偏差,偏偏運程大不如前,親友相見,明明認得,都故意迴避,這才慘呢!
該種滋味,芳契當然也嘗試過,眼見人人臉色孤寡起來。開頭芳契還不知犯了什麼過錯,天真地以為小心點掛上笑臉,這些人會饒恕她,但不,她越是伏小,越是慇勤,他們越是擠逼她,越使她自卑,要趁勢摧毀她的自尊,過好久才搞清楚,原來是嫌她寒酸,怕被她連累。
比較起來,此刻這種身份危機,算是什麼一回事。
芳契舒出一口氣,覺得有足夠能力應付,還綽綽有餘呢!
回娘家探老母親是她正常任務之一。
走過橫街,看到桿上坐著一列少年人,正在看漫畫,玩電子遊戲機,聽樂聞、聊天、說笑,都是芳契的鄰居小孩,閒著無事,在此聚集。
見芳契走過,一個個都看向她這邊來,芳契只得向他們點點頭。
少年們見芳契有反應,大樂,忙著跳下欄杆,吹起響亮的口哨來,跟在她身後。
芳契不怒反樂,這是五六十年代小阿飛對美女的贊禮,她笑了,全盤接受。
誰知一個中年婦女看不過眼,啐道:「統統不要臉,你,你,你,」然後看著芳契說,「還有你。」
芳契忍不住對中年伯母說:「我們只不過白相白相,解解悶,得回些許樂趣。」
誰知伯母罵:「敗壞風氣的就是你們這等人。」
少年人吃不住罵,一哄而散,可見不是壞孩子。
芳契問伯母:「你為什麼妒忌我,為什麼要剝奪我的樂趣,你年輕的時候,難道沒有人覺得你長得好看?」
說完之後,惱怒地拂袖而去,半晌才自覺多餘,不禁失笑。
來開門的,正是她母親本人。
一開口,芳契便知道她搞錯了,老太太詫異地喚:「阿囡,你怎麼來了?」
阿囡是芳契的外甥,她大姐的長女。
老太太熟絡地啟門,讓她進屋,「你是幾時回來的,爸媽沒有一起來嗎?」
芳契大姐一早移民在外,一年只回來一次探訪親友。
芳契坐下,開不了口,連母親都不認得她了。
只聽得老太太親熱地問:「要不要汽水餅於?」
她搖搖頭,即使是小阿囡,也已經過了喝汽水吃餅乾的日子了。
「讓我看看你,你倒好,肯來探外婆,你阿姨好幾個月都不來一次。」瞧,開口就訴芳契不是。
芳契為自己辯護,「你說的話,她不愛聽。」
老大太說:「不曉得為什麼,早些年,她要結婚,我勸她考慮,她生氣,近些日子,她不再提結婚了,我勸她成家,她又生氣,母女倆時辰八字對沖,她不討我歡喜,我也不討她歡喜。」
芳契笑起來。
老太太說:「你同你阿姨越來越像。」
芳契不語。
「抽空同阿姨喝杯茶,她愛你們呀,禮物幾時停過?她肯花錢。」
芳契點點頭。
「你大學裡有對象沒有?」老太太追問。
芳契只得答:「不是學校裡認得的。」
「哎呀,外頭的人壞,要當心,會毀掉你。」
芳契又笑,拍拍母親手背,「現在誰也毀不了誰了,都自食其力,自力更生,沒有受害人這種事了。」
「奇怪,阿囡,你口氣也越來越像阿姨。」
本來芳契坐一會兒就打算告辭,但忽然發覺以第三者身份坐在娘家,沒有壓力,不如吃過點心才走。
老人家經濟能力稍差,收入有限,衣食住行,全用次貨,沒有必要省也扣克著用,因缺乏安全感。
芳契想到自己,物質上永遠希望得到最好的,跑進名店,一擲千金,大衣統統凱斯咪,手袋全部鱷魚皮,幹嗎要委曲?理直氣壯,辛苦賺來,自在花光,不用在自己身上,難道還用在別人身上?
她們那一代的女性,沒有幾個有子嗣,不用光將來也不過是捐給公益金,芳契自有計劃。
只聽得老大太說:「二十二歲,也該有個打算。」
芳契從來沒有向母親訴過心聲,此刻忽然以外甥女身份說道:「時間那麼少,要趕的工夫那麼多,我恐怕沒有空閒養兒育女。」
出乎意料之外,老大大像是有點兒瞭解,兼夾同情他說:「我也知道你們有你們的難處。」
芳契馬上感動了,「是呀,自學堂出來,就把自己當男人看待,還要比男人做得好十倍,才能與男人占同樣地位,無暇兼顧做女人了。」
老太太默默無言,過一刻問:「男人呢,男人做什麼?」
芳契莞爾,她想問這個問題已經好些日子,只不知如何開口,沒想到老太太,直接了當他說出來。
「他們太解脫了,小器的一群閒時諷刺我們自作自受,爭取獨立,活該報應,也有些是文明民主的,幫我們忙,當我們是朋友。」
芳契見母親不語,知道她疲倦了,便起立告辭。
「你什麼時候再來?」母親送她到門口。
「有空再來。」
說了等於沒說,辦公室裡的油腔滑調到處都可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