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華漢堂差人送來一方牌匾,上書博愛二字。
何翠仙正在羅家做客,看到了,笑起來,「好好掛起它,小心,小心,這是你們爹一半身家換回來的墨寶。」兩兄弟老聽說老華僑頂力捐款支持革命,這番話可證實所傳不訛。
當下羅四海問:「劉小姐的父母可知道有你這個人?」
「我們正打算第二次見面。」
「唔。」四海沒有反對。
愛華放下了心。
「有機會你也帶她來見見我們。」
呵,自由戀愛了,是有這個名堂的。
就在這個時候,愛華見到母親自外邊返來,氣鼓鼓,不開心。
愛華是個孝順兒子,立刻湊向前,「媽,什麼事不高興。」
羅四海也有點納罕,他瞭解妻子性格。她不是那種多心小器小心眼的女子,相反,她十分懂得小事化無的藝術,這次是為什麼生氣?
只聽得她清了清喉嚨答:「沒什麼。」
愛華把臉伸過去,「媽媽,把沒什麼說來聽聽。」
他母親被逗笑了,「是沒什麼嘛。」
愛華也知道母親脾氣,故先顧左右言他,把報紙攤開來,「媽,有一隻大船,叫鐵達尼號,第一次航行就沉沒了。」
「啊,行船跑馬三分險。」
「媽媽,德國人同英國人打起來了。」
「同我們不相干。」
「還有,俄國也鬧革命,想推翻沙皇尼古拉斯。」
「這沙皇是壞人嗎?」
「媽,溫埠快有鋼筋水泥造的房子了。」
半晌,愛華終於引得母親開口。
「我自教會出來,想去喝下午茶,同童太太二人,去到咖啡廳,誰知站了大半個鐘頭,硬是無人帶座,不給我倆座位,後來,還是童太太機伶,說是嫌我們是支那人,不招呼呢,只得知難而退。」
羅四海父子聽了,一聲不響。
「唉,這種時候,不得不叫人想回自已家鄉。」
愛華緩緩站起來,「媽,是哪家咖啡館?」
「勃拉街的愛克米咖啡館。」
羅四海說:「那原是白人地頭,童太太怎麼帶你去該處。
愛華取過外套帽子,「我出去一趟。」
他母親連忙說:「你到什麼地方去?」
愛華笑笑,「訪友。」
「愛華,我不生氣,下次不去那裡就是了,你別多事。」
愛華已匆匆出門。
羅四海抱怨道:「你看你,他年輕,沉不住氣,這回子一定是去找人理論,替你出氣去了。」
「哎呀」都是我不好。」翠仙懊惱得什麼似的。
「在人家的地頭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次有什麼委屈,別對孩子們說。」
翠仙提心吊膽。
她愛兒在天黑後才回來,笑嘻嘻,著無其事。
她趨向前問:「怎麼樣?」
愛華對母親辯:「下個月起,媽媽你可以天天同童太太到愛克米去喝咖啡吃蛋糕。」
羅四海揚起一角眉毛。
「不過,屆時愛克米已不叫愛克米。」
羅四海已明白個中巧妙,搖搖頭,「這孩子。」
做母親的猶自不解,「叫什麼?」
「下個月起,叫四海咖啡館。」
「呵,你把它買了下來!」
愛華直笑,「我們的確需要一簡勃拉街的舖位。」
羅四海也笑,「太太,勞煩你,以後光喝咖啡就好,千萬別去逛百貨公司,或是吃大菜,我們買不了那麼多。」
翠仙怔怔地,半晌問:「我們那樣有錢了嗎?」
只聽得兒子輕描淡寫答:「那不算什麼。」
羅四海該次回鄉,帶著十幾箱行李。
他對妻子說:「小少離家老大回。」
這句話對周翠仙,更加貼切。
回到家鄉,她才發覺,家鄉一切不變。
仍是一個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燈,沒有瓦斯的家鄉。
同她離開那日沒有半絲不同,只是後園那株槐樹粗壯了一倍。
呵,當中那甘多年,好似沒有過過——周翠仙到鎮上開小差偷偷溜了一轉回來,她那嫂子因沒人差使,就快要冷笑著出來派罪名給她了。
但是沒有。
嫂子迎出來,恭恭敬敬說:「妹妹你回來了,我們好生掛念。」眼角還是精利地射向翠仙,打量她一身打扮,看看是否名符其實。
只見周翠仙一身外國衣著,一件呢大衣上鑲著貂鼠翻領,真絲襪,皮鞋,手上戴著手套,手套外戴一隻金手錶,啊,那嫂子的表情不由得更加恭敬。
翠仙緩緩脫下手套,露出指上的寶石戒子,只有她較粗的指節出賣了她清貧的出身,但周翠仙並不意圖隱滿什麼。
「妹妹房間已經打掃出來了。」
「不用客氣,我隨四海住羅家。」
留下無數禮物後,兄嫂恭敬地送他們出門。
回到屋內,那兄長訕訕道:「沒想到翠仙恁地慷慨。」
那嫂子卻忿忿說:「沒想到她會走起運來,這裡不過是她九牛一毛耳。」
周翠仙沒聽到這些評語。
第二天,他倆本來要到上海觀光。
臨出門,四海卻想起來說:「哎呀,我忘記約了一個人。」
翠仙看丈夫一眼,「那就取消行程好了。」
「不,我找個女眷陪你去。」
「我也不想去。」
「不,你去走走,悶在家裡有什麼好。」
翠仙立刻會意,「好,好,我去。」
四海的確約了人。」
他悄悄向包家走去。
到了目的地,抬起頭,宛如雷殛,呆住。
哪裡還有什麼包家!只有頹垣敗瓦,一片野草,一大群烏鴉聚集在棵禿樹上,見有人來,啞啞拍翅飛起。
包家大屋居然已經倒塌,四海張大嘴,他手臂扶著那幢熟悉的牆,半晌作不了聲。
牆只剩一半,現在,他可以輕易繞過它,到另外一邊去,可是,園內亭子已經褪色,花木早已荒蕪。
四海大叫一聲,跑回家去。
他抓住弟弟問:「包家怎樣了?」
他弟弟吃一驚,「包家,什麼包家?」
「河西邊的包家。」。
「呵,他們,早分了家了,子孫跑到上海去做生意,大屋空下來,有一夜一場怪火,燒到天亮……多年前的事了,問來作甚?」
「有沒有出人命?」
「大屋早已空置,無人受傷,火災後有人偷偷去把磚地板一塊塊挖起,哎呀,地下都是融了的錫,足足幾寸厚,原來包家最多錫器,那些人發了一注小財。
四海茫然坐下,那高不可攀的包家,怎麼會有今日。
「講起來」讓我想,呵,對,包家兒子做生意不算十分得法--」
四海又問:「他們家大小姐翠仙呢?」
大弟詫異,「你怎麼知道包家大小姐叫翠仙?我從來沒聽說過。」這裡邊有什麼文章?
四海沉默。
大弟也靜下來,過一會兒,只搭訕講些不相干的事:「現在上海比起外國,一點不差,也有汽車、電影、無線電,不過人實在大多,地方實在太亂……鍾家你還記得嗎,外國打仗,他們做了罐頭運出去賣,據說雞蛋黃銷路最好……」
兄弟閒談了一個下午,樂也融融。
傍晚翠仙回來,問四海:「朋友見著沒有?」
「沒見到,」四海無限惆悵,「這輩子大抵都見不到了。」
「你這輩子還早著呢,」翠仙說,「況且,你這樣牽記他,比見到還好。」
在四海記憶中,包翠仙永遠是個小姑娘,其實算實際年齡,她比他還要大兩歲。
半晌他問妻子:「對上海印象如何?」
「像一個極大極大的馬戲班。」
「阿,這麼奇突?」
翠仙笑,「你知道我是鄉下人,我不懂得形容。」
四海忽然留意到,「你大衣上怎麼多出一條縫子來。」
翠仙低頭一看,「哎呀呀,扒手,扒手割開我的口袋。」伸手一摸,「鈔票全不見了。」
四海笑,「損失可慘重?」
「沒多少錢,只是,什麼時候下的手?竟茫然不覺,真是高手。」翠仙也笑。
「放著你這種洋盤不下手,沒天理。」
夫妻倆嘻嘻哈哈,並不把這種事放心上。
第二天,四海才起身梳洗,就有客人來探訪。
是兩個年輕人,一臉笑容,西式頭,中山裝,一進門來便自我介紹:「我叫陳奇芳,他是羅偉真。」
羅四海請他們坐下。
「四海先生,你關照的事我們已經調查過了。」
四海馬上留神。
「遍尋不獲龐英傑這個人。」年輕人搖搖頭。
四海有點失望,每當失意事來,他總是份外沉默。
過一會他說:「也許化了名。」
「也沒有照片中那個人。」
四海無話可說。
過一會兒,羅偉真卻笑說:「四海先生,你要尋訪的另一個人,卻有下落。」
四海又喜悅起來,「他在哪裡?」
羅偉真忽然不好意思起來。
四海說:「不要緊,你講好了。」
「他在上海一個小賭檔裡做……主持,我們同他說,羅四海正尋訪他。」
「他怎麼說?」
「他很高興,問及四海先生近況,可是他隨即揚揚手,說不必相見了,我們留下了你在外國的地址。」
四海抬起頭,「呵,勞駕你們了。」
「哪裡,四海先生是我們老朋友。」
四海問起:「你倆跟誰辦事?」
「我們直屬宋理事長。」
「最近情況怎麼樣?」
「盟會,統一共和黨、國民共進會、國民公黨及共和實進會將合併,政綱包括促進政治統一,發展地方自治,實行種族同化,還有,注重民生政策,維持國際和平。」
年輕的聲音激昂起來。
羅四海笑,「好得很呀。」
兩年年輕人也笑,再談數句,站起來告辭。
四海一個人坐著發呆。
翠仙輕輕問丈夫:「找不到?」
四海搖搖頭。
「我們總是等他的。」
四海苦笑:「也許他也在另一世界等我們。」
「翠仙姐說,一定還有第二次革命。」
「她這樣說過?」
「嗯,她看出臨時政府朝氣勃勃,必招人妒忌。」
「呵。」
「革命尚未結束,也許,龐大哥因此不肯回家。」
四海只得附的,」也許。」
雙眼卻潤濕了。
「要不要把舅舅接回家去?」
「他這個人不好侍候。」
「總共得一個舅舅罷了。」
「我已留下地址,他一定找得到我們。」
「明日就要起程返家,你還有什麼事要辦?」
「沒有了,一切心願已償。」
「四海,如果神仙給你一個願望,你會要什麼?」
四海毫不猶疑,「國泰民安,大家吃飽。」
回程風平浪靜,羅四海最喜與妻子在甲板上看日落。
他同她說起兒時事:「從前我一直以為地是方的。」
誰知翠仙大吃一驚,「地方地方,地當然是方的。」
「才怪,地是圓的。」
「誰說的?」
「愛華房裡有一隻地球儀,你沒見過?」
「我以為是好玩才做成皮球那樣。」
「無知婦孺。」
「喂!」
「對,你不是老問我是怎麼結識老孫的嗎?」
「我沒問過。」
「就在一隻船的甲板上,當年我十三歲,」羅四海的聲音柔和起來,「那時你只有十歲,還不知道有我這個人,翠仙,倘若你我錯過了姻緣,就永遠不能見面了,緣份真是難得。」
翠仙縱然動容。
夫妻倆緊緊握住了手。
總算擺脫所有責任,得到單獨相處的機會。
這時,他們忽然聽到一陣吵鬧聲。」
翠仙的目光迫蹤過去,發覺有十個八個年輕人,正在甲板另一頭聊天。
有誰不知講了些什麼,惹起他人哄笑,接著沒多久,他們就散開了,也難怪,正是晚餐時分。
只走剩一個小個子。
那小朋友看著大海,似有滿懷心思。
翠仙想到丈夫說過,他離鄉別井之時,才得十三歲,不由得對小朋友生了同情之念。
甲板上風大,小朋友並無外衣御寒。
四海招呼他:「這位朋友是什麼地方人?」
小個子轉過頭來,一臉英悍之氣,少年老成,見身後是
一對中年夫婦,便笑答:「四川人。」
「尊姓大名?」
「我姓鄧,鄧小楨,正往法國留學。」
「失敬失敬,」羅四海連忙介紹自己:「我們回溫哥華,才探親來。」
翠仙誠心邀請:「要不要一起吃飯?」
那少年笑,「你們乘的是頭等艙。」
羅四海忙說:「不要緊,我來請客好了。」
少年也很大方,跟著羅氏夫婦邊走邊談。
羅四海問:「對,剛才你們一班同學談些什麼?」
「呵,我們討論社會主義。」
羅四海一怔:「那是怎麼一回事?」
鄧小楨化繁為簡:「社會大同,貧富均勻,再也沒有不公平現象。」
羅四海奇道:「由誰為分配財產呢?」
「國家,」鄧小楨毫不猶疑地回答:「國家最公正。」
羅四海抬起頭想一想,大惑不解,「那麼說來,多勞多得這個理論不再存在羅?」
那年輕人滿懷理想,「不,人人都把多得一份奉獻給國家,天下得以大同。」
羅四海點點頭,「這個想法很好,可是小朋友,人是有私心的。」
年輕人不以為然,「中國的人民是好人民。」
羅四海笑,「你的淘伴就是為此笑你吧。」
年輕人奇問:「你怎麼知道?」
羅四海笑意更濃,「聽你講,全國人民無分彼此,像一家人一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的確是偉大的理想。」
他興奮起來,「俄國革命後,列寧要實施的就是社會主義。」
羅四海說下去:「怕只怕有人會把你的當他的,他的仍是他自己的。」
年輕人變色,不悅,「這樣自私的人是少之又少的。」
羅四海知他閱世未深,不知人性險惡,於是拍拍他肩膀,「來,先吃頓好菜。」
年輕人也就釋然,與羅氏夫妻共餐,三人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十分愉快。
散席後各自回艙房休息。
更衣時,翠仙問丈夫:「四海,你可相信氣數這回事?」
四海笑:「你想說什麼?」
「我聽古人講,但凡某一種氣結聚在某一處,就會生出一種人來。」
四海沉默。
「以我看,孫氏、王興、龐英傑,以致那位姓鄧的小朋友,都不是普通人。」
「翠仙,亂世出英雄。」
「那麼說來,中國是有得要亂了。」
四海點點頭。
「那麼,老百姓有得苦頭吃了。」
四海低聲說:「我恐怕是。」
「那麼,我同你,好比灶中抽出來的兩根柴,不必受烈火煎熬。」
「月亮都快要下去了,睡罷。」
翠仙睡下良久,四海仍然睜大著雙眼。
月亮是一樣的月亮,不理會人間歲月煙火。
羅家有羅家的事。
愛華新婚,自岳家返來,同父親討論生意。
「爸,美國經濟蕭條,什麼都賤賣,現款成為皇帝,我們要不要拋一點貨?怕只怕我們此地也會受影響。」
何翠仙剛巧在羅家作客,聽見冷笑一聲,「這孩子,讀書讀呆了還是恁地,我剛差人到舊金山趁低吸納,買下好幾塊住宅地皮。」
愛華誠懇道:「翠姑,請多多指教。」
何翠仙得意起來,「世事盛極必衰,否極則泰來,乃一定循環,非趁這種機會,小富才能成中富,中富乃可成大富。」
愛華如醍醐灌頂,「是,是。」
羅四海笑,「這不是險著嗎?」
「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翠仙姑說得好。」
經濟一上去,保證翻幾番。」
羅四海說:「你要那麼多錢來幹什麼,總共才一個女兒,已經嫁出去了,你一個人穿也穿不光,吃也吃不光。」
何翠仙搖頭,「愛華,你爹一輩子是只土豹子,且莫論吃同穿,考考自己眼光就不知多有趣。」
連愛華都心癢,「爸,我們也試試看。」
羅四海說:「我已經退休,別問我。」
何翠仙取笑他:「一單食,一瓢飲,羅不改其樂。」
愛華笑,「爸這個性格是極之難能可貴的。」
「我才不理那麼多,我同你們母親今春就避到楓樹嶺的農莊去。」
那邊廂何翠仙仍在循循善誘,「用幾個洋人,談生意時叫他們出面,免得老外一見華人便多事,這個不賣,那個不賣。
羅氏夫婦只是笑。
「翠仙姐好興致。」
羅四海歎道:「一個寡婦,能有點寄托是好事,應當替她慶幸。」
年輕時一直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的何翠仙如今卻在唐人街辦了義學,專教孩子們中文。
「……香港是冒險家樂園,你們兩兄弟有一個應當回去。」
四海轉過頭去,「說什麼?」
何翠仙歎口氣,「說香港。」
囚海縱然動容,「呵那裡,」
愛漢蠢蠢欲動,「爸,給我回去看看。」
誰知他母親給接上去,「等我不在這世上了,你一定可以為所欲為。」
「媽。」
「我只希望有生之年,家人在我身邊,好過穿金戴銀,呼奴喝婢。」
何翠仙一聽,立刻站起來冷笑,「這話好像是專門說給我一個人聽的。」
羅四海連忙道歉,「翠仙姐,你別多心。」
何翠仙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