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世雄一走,邱晴的臉就沉下來,她匆匆回到室內,吩咐秘書,「找麥老闆。」
秘書幸災樂禍,「弟弟這樣的人,是該開除。」
她誤會了。
一百個弟弟都不會響起邱晴的警鐘。
秘書說:「時間不對,麥先生在下午三時前不聽電話。」
邱晴沒有抬頭:「你說是我找他。」
半晌電話接通,秘書說半晌,不得要領,邱晴忽然發作,拍著檯子罵:「同誰對親家,嘮嘮叨叨,沒完沒了,把電話給我。」
她一把搶過話筒,直噴過去:「同麥裕傑說,邱晴找他。」
那邊是一把溫和肯定的女聲:「邱小姐,這邊由我作主,他好不容易睡了,我不想叫醒他。」
好一個意外,邱晴怔住,過半晌不甘伏雌用同樣沉著的聲音問:「他沒有事吧?」
「他一向失眠。」
邱晴忍不住問:「你是哪一位,我們有否見過面?」
「我們在飛機場見過。」
邱晴馬上想起來,「你穿紅衣。」
對方非常客氣地說:「不錯。」
「那麼請你告訴麥裕傑,我在這個時候找過他。」邱晴放下電話。
秘書連忙低下頭,假裝什麼都沒有聽見,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邱晴從來不曾這樣被冷落過,不是生氣,而是彷徨,一直以來,她在麥裕傑眼前的地位不曾動搖過,她霸佔著他,占為私有,從來沒想過這個身份會被別人取而代之。
她十分震驚,過了一整個傍晚,方能長長歎一口氣,帶點淒酸味道,惆悵地承認事實:情況跟從前不一樣了,她已退居第二位,這也許是麥裕傑離開本市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他也希望開始過新生活。
邱晴的氣平下去,那一絲淡淡的悲哀卻拂之不去。
他已經栽培得她成人,功德圓滿,不再欠什麼,她已經長大,獨當一面,在這個時候離開她,也十分恰當。
邱晴一人獨坐,到夜總會打烊,她才離開,喝得醉醺醺,保鏢一左一右跟她出去,拉開車門,侍候她上車,坐在前座。
麥裕傑在地球的那一邊仍然沒有睡醒,他沒有復電話,多麼長的一覺。
要待第二天中午,秘書方把電話接進來。
邱晴卻不知道有什麼話要說,那邊已經有那麼聰明機智的人照顧他,何用邱晴來慇勤叮嚀關懷,她接過電話,咳嗽一聲。
「小晴,對不起,這邊的管家太過緊張,竟沒有把我叫醒,你有要事?」
邱晴莞爾,真有要事,十個小時後早已爆炸燃燒,再也不勞他問候,她沒有多話,只是說,「昨日是姐姐生日。」
「對,你的昨日,是我們這邊的今日。」
「我非常想念她。」
麥裕傑沉默,過一會兒他問:「沒有其他事?」
「沒有。」邱晴語氣平和,悄然引退。
「小晴,你一向最聰明。」他感喟,「最明白是非。」
最?不見得,那無名的紅衣女勝她多倍。
邱晴說:「好好照顧你自己,什麼地方起,什麼地方止,你要拿捏得準確,逢人說三分話就夠了。」
麥裕傑笑,「這好似是我教你的江湖守則。」
邱晴也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麥裕傑完全明白她說的是哪一件事,答道:「我給你一個暗號:黑馬。」
邱晴連忙暗暗念幾遍,記在心裡。
麥裕傑問:「你還想知道什麼?」
都是他把她寵壞,其實她哪裡有資格知道那麼多,邱晴有種感覺,這個電話不止麥裕傑一個人在聽,為了姐姐,為了自己,她很大方地說:「祝福。」
麥裕傑說:「你也是。」
他放下聽筒,邱晴仍然怔怔發呆,足足過十來秒鐘,邱晴又聽到嗒一聲,這便是那另一個人了,她有權竊聽對白,到底她在他身邊。
邱晴覺得無比寂寞,不由得低下頭來。
到這個時候,她才有工夫看到早報扉頁角落的一則小小啟事:我倆情投意合,謹定於八月六日註冊結婚,特此通知親友,斐敏新郝美貞啟。
所有人都似輕舟般在她身邊悄悄溜走,她不是沒有看見他們,有一度貼得那麼近,差些沒一伸腳踏上甲板登舟而去,但是沒有,水急風緊,一猶疑間,它們都已遠去,漸漸剩下芝麻般黑點。
邱晴把報紙向前一推,若無其事站起來。
她照見鏡子裡的自己,正微笑呢,一點兒都不動容,既然已經走了那麼遠,也得繼續走下去。
到那一天她才自老家搬出來,便到山上去,房子是現成的,麥裕傑替她置下已有多年,到該日她才把傢俬上的白布掀開。
睡在向海的大床上,邱晴一夜無夢,她再也沒有聽見姐姐的呼吸聲。
一切已成過去,姐姐大概不會費勁尋到這裡來。
再說,靈魂也許像肥皂泡,開頭的時候有影有形,在空氣中飄浮轉動,漸漸變薄轉弱,終於消失在泡沫中。
邱晴沒有回公司去,她埋頭直睡了一天。
然後,她得到兄弟的婚訊。
貢心偉的婚禮十分樸素,但他們手頭上有很長的假,打算在海外居留整個暑假。
邱晴送出一雙金手錶,前去觀禮,她遲到,坐後座,貢太太轉過頭來看見她,招手邀她到前座,邱晴搖頭擺手,但溫和的貢太太忽然堅持得不得了,一定要她上去,邱晴迫不得已,只得擠到她身旁,那時,新娘子已經在說:「我願意。」
貢太太緊緊握著邱晴的手:「你看你兄弟多高興。」她的眼眶紅紅。
貢健康就坐在另一邊,邱晴向他點點頭。
忽然之間,貢太太提出要求,「小晴,從今天起,你也叫我媽媽好了。」語氣是命令式的,很不像她,可見這件事她早已決定,不容邱晴推辭。
邱晴微笑,理所當然地說:「是,母親。」
禮成了,貢心偉與程慕灝不約而同朝著邱晴指指腕上戴的金錶。
邱晴朝他們笑,女方的親友一下子湧上去遮擋住兩人,邱晴同貢太太說:「母親,我先走一步。」
「下星期天來吃飯。」
「請給我預備茄子放在飯上烘熱。」
沒有人再記得曹靈秀,邱晴四處留意一下,都不見那條白裙子,邱晴當日穿一套玫瑰紫的緞禮服,同色鞋子,十分得體。
過時人物,終於一個個淡出。
那天晚上,邱晴接通了電話,那人沒有報上姓名,只是問:「你那邊是否還有最醇的酒,最曼妙的音樂,與最好的耳朵?」
邱晴也沒有問他的姓名,「有,」她答,「只不過要預約。」
「今夜有沒有機會?」
「今夜不,讓我查查看,後天,後天下午五時之後沒有問題,留座至七時不見人則約會取消。」
那邊答,「好,五時見。」
邱晴放下電話,朱外婆的預言實現了,她怎麼說?她說邱晴會長久長久同他維持這樣的關係,直到老死,同時,他會與另外一個女子談經濟實惠學業事業。
邱晴輕輕閉上雙目。
新的酒廊與夜總會開幕,邱晴幾乎把行內所有精英都設法拉過來,被老行尊指著鼻子罵「你根本不按牌理出牌\自然得罪很多人,門外時常有形跡奇怪的人巡來巡去。
但邱晴不是良家婦女,她一點兒也不介意,這是她選擇的生活的一部分,同家庭主婦煮飯洗衣一樣,一定有其厭惡成分。
她的生意十分成功,全球股市轟地一聲摔跤,也只不過影響三兩個月,又穩步上揚。
夜總會裡數百個女子,只有她沒有嗜好。
朱外婆耄耋了,精神非常的好,頭腦也是異常清醒,她就笑著與邱晴說過:「人沒有嗜好是很無聊的。」
真的,邱晴不賭、不吃藥、不酗酒,連進貢時裝店都不感興趣,亦不亂搞男女關係。
她記得她這樣回答外婆,「一切嗜好,都會上癮。」
「是有這個可能。」
「戒的時候多麼痛苦,非常傷身,十分不智。」
「不過你也可能錯過某些樂趣。」
「那是必定的,姐姐的生命短暫精彩,我的生命比她長,卻平平無奇。」
「也已經很富傳奇性了。」外婆公道地說。
邱晴每次做完探訪,都覺得十分安慰,外婆像是可以永遠活下去的樣子,也許她已經活過百歲,老到一個程度,外型就不再起變化,靜靜地做一個旁觀者,看著小女孩剎那間蒼老死亡,看盡天下悲歡離合。
邱晴肯定外婆比她長壽,生活中多多少少還有點兒安慰。
一個星期天,邱晴起得很晚,那已經是人家的下午,白天所有的節目都幾乎開到荼縻,她才睜開眼睛,看當日的早報。
她先查閱公司的廣告,滿意了,才翻過內頁,落進眼簾的,是黑馬兩個字。
黑馬行動成功,紐約邁亞密三藩市中分頭行動,破獲國際性轉移黑錢網。
邱晴的心一動。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女僕去開門,邱晴抬起頭,看到一角紅衣,她來不及梳妝,便放下報紙走出去迎賓。
女郎仍然穿著紅衣服,明艷照人,外國的生活像非常適合她,她的姿態更加舒泰了。
看到邱晴,她連忙站起來。
邱晴忍不住說:「請坐下,我不是你的太婆。」
女郎笑笑,不以為許,靜靜坐下。
邱晴看著她,做人涵養功夫這樣好得過了頭,日久會得長瘤的。
麥裕傑挑選了一個同邱晴性格全然不一樣的女子。
邱晴看著她,「我如何稱呼你?」
女郎笑一笑,不卑不亢地答:「我現在是麥裕傑太太,我們上個月在三藩市註冊。」
邱晴一怔,緩緩別過頭去,過很久她才說:「我很替你們高興。」聲音小小的,一點兒歡意都沒有。
她雙眼落在櫥面的相架上,邱雨穿著過時新娘禮服,照片拍好有十年了。
「麥裕傑叫我來跟你說,案子已經結束。」
「這次他做得很文明。」
「是的,我引他為榮。」他的新婚妻子微笑。
「他的事業想必發展蓬勃。」
「我們什麼都沒有干,我們退休了。」
邱晴不置信,「他願意。」
「這是他的主意,他在進行戒酒治療,心境很平和。」
他都不再跟邱晴說話,只派伴侶來轉達消息。
「他還說,宇宙的業務,他不再想操心,你不必再向他匯報。」
邱晴抬起頭,「你們打算隱居?」
她點點頭,「我們要去的湖畔木屋,不設任何通訊設備,那是一個世外桃源,後園一整個山坡都是黃水仙。」
邱晴說:「你們大概也不打算接受探訪。」
她只是笑笑。
半晌她打開手袋,把一段剪報放在茶几上,「我要告辭了,明天就回去。」
「多謝你走這一趟。」
「對,」她轉過頭來,「他要我跟你說,他得到消息,城寨將要拆卸。」
邱晴一怔,他從哪裡得到這樣的訊息!
「他說你們在那個地方長大,日子充滿辛酸,本來他打算回來一次,行李都收拾好了,又覺得過去的事最好不再觸動。」
邱晴看著她,恐怕是她說服麥裕傑放棄此行的吧,邱晴問:「你在何處長大?」
「我,新加坡華僑。」
邱晴送她到門口,「替我問候麥老闆。」
「一定。」
邱晴卻不那麼肯定,她親手關上大門,落實地坐下。
茶几上的剪報新聞與她適才所讀到的無異,麥裕傑沒有放過那個人,他終於使他落網,了卻他至大的心事。
邱晴撥電話找馬世雄,他已經下班。
她此刻有的是記者朋友,找到其中一名,她說:「我想找政務署的馬世雄。」
朋友笑道:「這麼急,不是欠酒錢吧?」
一言提醒邱晴,立刻說:「你若找不到他,我星期一再與他聯絡好了,對,我們那個試酒會,你非來不可。」
她的社交網,同一般小生意人毫無不同之處。
記者逞強,一下子把馬世雄的住宅電話說出來。
邱晴沒有考慮,便撥過去找他。
第一次沒有人聽,第二次人來了。
邱晴開口便說:「你不是一直懷疑,自己在這故事內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馬世雄在那邊一怔,驀然想起這是邱晴,便說:「你今天應當非常高興。」
「你說得對。」
「美國聯邦法庭痛恨這般罪行,一般估計會判入獄超過三十年,與之相比,誤殺不過是數載而已。」
「或許我應當慶祝,你可願意出來。」
馬世雄不假思索,「一小時後我來接你。」
邱晴自覺機心日深。
妝扮的時候斐敏新上門來。
他看著在撲粉的邱晴,開頭還以為悅她者是他,後來見她挽上頭髮,分明是作晚妝打扮,才醒覺她要出去。
「喂,」他跳起來,「我們一早約好,今晚有節目。」
「我有急事,我要出去一趟。」邱晴賠笑請假。
「不行,此約不能取消。」斐敏新大力抗議。
「真的嗎?」邱晴轉過頭來笑,「我沒有悔約權利?」
「你應當尊重我。」
邱晴靜下來,「你的妻子尊重你,你的子女尊重你,還不足夠?」
斐敏新語塞。
「別在我家講道理,這裡沒有道理,」邱晴用手按他肩膊,「要是你願意的話,下星期補回時間給你。」
斐敏新賭氣,不顧後果,諷刺邱晴:「你的語氣,多麼似一個做生意的女人。」
邱晴沉默一會兒,「你說得一點兒都不錯。」
他後悔了,立刻拾起外套,「我這就走,我們改天再見。」
在門外,他剛剛碰見上來的馬世雄,兩人交投一眼,沒有招呼,一個出門口,另一個進門,像煞客似雲來。
邱晴若無其事地描口紅。
馬世雄問:「可需要解釋?我們只是老朋友。」
「不要去理他,」停一停,「以前他是個頂大方的人。」
馬世雄笑,「也許他現在對你有真感情。」
邱晴不語,她把他帶到一個遙遠幽靜的地方喝酒談天,話題扯到極遠。
邱晴當然明白醇酒的作用,她的客人在酒過三巡之前絕口不談生意。
然後她淡淡地說:「聽說城寨要清拆。」
馬世雄那一絲酒意頓時消失,他不露半絲風聲,誠懇地回答:「你這桌酒白請了,我不屬於那一科,這樣大機密的文件,內部不過幾個人知道。」
邱晴低下頭,「真沒想到會這樣徹底解決那一塊地方。」
馬世雄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自幼住繼園台,閒時與祖父到賽西湖散步,前兩年上去探訪故居,迷了路,茫茫然似做夢一樣,感覺十分淒徨。」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邱晴不甘心。
「這是一個沒有回憶的城市。」
「這樣無情,為什麼?」
馬世雄沉默一會兒,「也許是為著我們好,逼著我們往前走,不思回頭。」
「但往事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能像錄音錄映帶般洗脫,不用等到懶慵春日,或是午夜夢迴,它已悄悄出現。」
馬世雄說:「我看得出,你一直不像是快樂的樣子,你有太多的回憶。」
「我的故居將會改建成什麼樣子?商業大廈,中級住宅,抑或是第二個飛機場?」
馬世雄不能回答,只替她添了一點兒酒。
「你看,這便是你扮演的角色,以後一想到故居我便想起你。」
馬世雄說:「這是一個新紀元,在未來數年內發生的大事,可能會比過去二十年都要多。」
「我們能夠保留多少自我?」
「你可以做得到,我一直佩服你在任何變化底下仍然毫不矯情地做回你自己。」
「你呢?」
「我,」馬世雄笑了,「你看我,頸已縮腰已折背已拱,當年的理想志向蕩然無存。」
邱晴忽然幫他說話,「不,你要求過高,凡事耿耿於懷,太執著而已。」
馬世雄很高興,「沒想到你對我的印象這樣好。」
酒瓶空了又空,終於邱晴說:「我們該走了。」
她有車子送馬世雄回去,在門口,她忽而同他說:「我出生那日,是一個晴天。」
馬世雄聽了十分意外,車子已經開走。
邱晴一個人緩緩地走了一段路,司機駕著車子,慢慢跟在她身後,她歎息又歎息。
這幾天,斐敏新若無其事再與她約日子見面,邱晴暗暗放下心事,亦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定了星期三一起吃飯。
貢心偉選在星期二來找她。
邱晴稱讚他:「多麼英俊,多麼漂亮。」
心偉笑,「姐妹看兄弟,永遠戴著眼鏡,我有事找你。」
「請說,為你,一切都不妨。」
「程慕灝說,我天生幸運,永遠是人家心目中的瑰寶,以你來說,已經對我這樣好。」
邱晴笑著推他一下,「有話說吧。」
心偉沉默一會兒,站起來踱步,然後說:「我想拜祭母親及姐姐。」
邱晴聽見十分寬慰,以前的承認只屬口頭,今天才算心甘情願。
心偉又問:「你可願意帶我去獻上一束鮮花。」
「她們兩個人都沒有墓,麥裕傑已經帶著骨灰到三藩市。」邱晴據實告知。
心偉張大嘴,事實太出乎他的意料。
「一切不過是儀式罷了,我帶你到海邊,你虔誠地鞠個躬就可以。」
「真的。」貢心偉皺起眉頭,「就憑你說?」
邱晴沉著臉看著他,「你有懷疑嗎?」
貢心偉一怔,這個時候看邱晴,只覺她又是另一副面孔,她認真起來有種懾人的樣子,心偉低下頭說:「那我們現在就去。」
那並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陰霾密佈,烏雲蓋地,邱晴開車到一個偏僻的海灘,與心偉一起下車,朝著灰色的海浪凝視片刻,心中默禱:姐姐,我與心偉來了。忽然哽咽,眼淚直湧出來,她的孿生兄弟擁抱著她,兩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潮漲,海水直湧上足邊,浸濕鞋襪,他們坐在岩石上等情緒稍微平復,然後才回家。
等到第二天雙目仍有餘腫,斐敏新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這是因為他的緣故。
他們在一起從來不談現實問題,討論得最多的恐怕是全球哪個珊瑚島的風景最好,一般民生與他們沒有關係,他們相處目的絕非共患難,斐敏新終於完全明白了。
新年剛剛開始,邱晴在等待中的消息變成頭條新聞,政府在一月十四日上午九時宣佈清拆九龍城寨,同日下午舉行新聞簡報會,向記者提供清拆計劃的背景資料。
馬世雄百忙中親自通知邱晴,邀請她出席聽取一手資料。
「對不起,邱晴,我不能事先告訴你。」
「沒關係,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我完全明白。」
邱晴在記者招待會坐在最末一排。
她聽到發言人宣佈,城寨拆卸後將會在原址興建公園。邱晴吁出一口氣,相信受影響的五萬居民都會認為這是絕好主意。
有人輕輕過來坐在她身邊。
她一抬頭,看見馬世雄。
他微微笑,「你有什麼問題,可以即席提出。」
邱晴聽到發言人答:「……九龍城寨與香港其他地區一樣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有其特別的歷史背景,中英兩國政府已簽署關於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圓滿解決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的問題,從而為盡早從根本上改善九龍屬城寨民的生活環境創造了條件……」
邱晴並沒有完全聽明白,這樣艱深的講詞內容,是要記錄下來反覆研究才能完全消化。
她之所以感慨萬千,與大前提統統沒有關係。
她只是在想,故居之地終於在未來三年期間要完全拆卸了,一八四六年到今天,一度是那麼神秘莫測的地方,明日將改建為一座休憩場所,那些彎裡彎數十條迷宮似大小街頭會被夷為平地,連帶她孩提與少年時代的記憶一起消逝。
馬世雄在她身邊說:「你可以正式要求補償。」
「它並不欠我什麼。」邱晴輕輕回答。
「這完全是你應得的。」
邱晴只希望母親與姐姐可以獲得補償。
「謝謝你通知我來。」她沒等到完場。
馬世雄說:「我認識你,恐怕就是為著這一刻。」
他送她到電梯口,邱晴與他握手,馬世雄有種任務完畢的感覺。
他還記得第一次看見邱晴的情形,一個大眼睛小女孩如何勇敢而得體地應付他這個調查員,她只穿單薄的布衣與塑料涼鞋。
他第一宗重要任務在城寨開始,這一刻又目睹它被拆卸,馬世雄感觸良多。
今日的邱晴宛如娛樂場所強人,他升了級,她何嘗不是,在這個公平競爭的社會裡,行行都可以產生狀元。
車子在摟下等她。
回到寫字樓,秘書急忙迎上來,「弟弟又有麻煩。」
領班趨前向老闆訴苦:「才替她付清房子餘款,公司賠了巨款,半年不到,她又鬧跳槽,我對她一點兒辦法也無,俗雲盜亦有道,我從來沒有見這等刁潑之徒,索性叫她走也罷,我被她氣得寢食難安。」
邱晴坐下來,「她這一次要什麼。」
「她還少什麼,天上的月亮?弟弟這賤人就是喜歡有風駛盡帆,見我們好聲好氣伺候,她若不去到最盡,就是對不起祖宗。」
領班氣呼呼抱著雙臂。
邱晴不出聲。
「這次她還要帶著十多位姐妹過場,宇宙不能再容她。」
邱晴抬起眼睛,看見天花板半晌,輕輕說:「你叫她來,我想見她,我就在這裡等。」
領班勸道:「弟弟這人何等悍強,我怕她對你無禮。」
「沒有關係,我應付得了。」
領班開門去了。
邱晴一邊做事一邊等,過了半日,才見她推門進來,「你找我?」聲音懶洋洋,姿勢吊兒郎當,一倒倒在邱晴對面的長沙發裡,明知故問:「啥格事體?」
邱晴看著她有一下沒一下地嚼口香糖。
過一會兒邱晴平靜地問:「你要帶著十多人走?」
「哎唷,大伙給我面子,我有什麼法子?」
「這件事無可挽回?」
「這倒不見得,中英雙方政府都可以有商有量。」她嬉皮笑臉走到邱晴身邊,坐到寫字檯上,手指作一個數鈔票的樣子。
「公司已經很為你設想。」
誰知她冷笑一聲,「邱小姐,你也是個出來走走的人,怎麼比誰都小家子氣,給人一點兒好處,說上十年八載,同你說,」她睜大杏眼,「那是半年前的事,現在我服務期屆滿,一切另議。」
「那,」邱晴說,「你不是擺明欺侮我嗎?」
她得意洋洋地說:「我當然有人撐腰。」
邱晴又輕輕問:「你不能再考慮考慮?」
弟弟麼喝道:「呸,好狗不擋路。」
她囂張地把臉直探到邱晴面前去。
邱晴吁出一口氣,電光石火間,她伸出左手,抓住弟弟的頭髮,用力把她的頭按在寫字檯上,右手拉開底格抽屜,摸出一件東西,握在手中。
弟弟長髮被扯,痛得大叫,她剛想掙扎回擊,忽然覺得額角頭有冷冰冰一件硬物直抵過來。
「不要動。」她聽得邱晴說,「不然你會後悔。」
一支槍,弟弟尖叫起來,邱晴竟然用槍抵著她。
說時遲那時快,邱晴揚起手槍朝天花扳開了一下,弟弟只聽見炮竹似一響,那盞華麗的水晶燈轟然炸開,玻璃纓絡濺了一地。
邱晴仍把槍嘴指著弟弟太陽穴,輕輕在她耳畔說:「我也有後台。」她命令,「吐出來。」
弟弟嚇得眼睛鼻涕直流,邱晴用力擠捏她兩腮,逼使弟弟吐出口香糖,「記住,以後你同我說話的時候,不要再嚼口香糖。」
弟弟忙不迭點頭。
邱晴把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再把一支筆塞到她手中,「在這裡簽名。」
弟弟的手不住顫抖。
「別擔心,」邱晴說,「這是一份簡單合同,說明你替宇宙服務直至明年年底。」
弟弟終於在合約上劃上花押。
她汗出如漿,化妝被淚水浸糊,狼狽到極底,邱晴鬆了手,她仍然不敢動彈。
「你如果不服氣,去與你撐腰的人說,叫他來同我算賬,現在你可以走了。」
弟弟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撲向門邊,與進來時那種趾高氣揚的樣子,相差有十萬八千里,她伏在牆上號啕大哭,身軀漸漸滑落。
經理室的工作人員知道發生了事故,到這個關頭忍不住推門進來。
他們見到一室凌亂,一地玻璃,只得先把弟弟抬出去,秘書連忙掩上門,驚惶地問:「發生什麼事?」
邱晴已經收起所有重要物件,淡淡地說:「我努力勸服弟弟,她感動到哭,就在這個時候,水晶燈掉了下來,你說糟不糟糕。」
秘書被邱晴的冷靜感染,恢復鎮靜,立刻說:「我馬上叫人來換。」
「好極了,對,你同領班說,弟弟答應替我們服務到明年年底。」
秘書連忙答「是」。
「我早點回家休息。」邱晴揚長而去。
過一段日子,她趁假期北上與外婆共聚。
老人竟似比從前輕健,由她提出,與邱晴到江邊散步,一老一小坐在柳樹底下談天,邱晴把城寨的消息告訴她。
外婆長久沒有出聲。
邱晴走到江邊,拾起一顆石子,向江心擲去,用力用得巧,那顆小小石卵在水面的溜溜滑出一段頗長的距離,造成絲絲漣漪,才沉入江中。
她轉過頭來,聽見外婆說:「連我同你都離開了城寨。」
「是的,」邱晴答,「洪流把我們沖走,我們只得到別處積聚。」
外婆見她這樣文縐縐,不禁笑起來,邱晴扶著她,一步步走回青磚古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