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七點左右,曾易生不錯是來了,身邊卻跟著白裙子。
真像個白色的幽靈,無處不在,將來結了婚,想必跟得更貼更牢,如影附形,如附骨之蛆。
邱晴厭惡地自後門溜走,她沒有赴約,她覺得沒有話要對曾易生說,她決不肯擔任甲乙兩角其中一角,輪流登場;要不,從頭演到尾,吃力無所謂;要不,罷演,她是這麼一個人。
沒想到曾家幹得這麼好,步步高陞,如今儲夠資格移民去做寓公。
終於要與這笨人道別。
以後的晚上,每次聽見飛機升空那尖銳震耳的引擎咆吼聲,邱晴便想,曾氏一家是否在這只飛機上?
秋去冬來,朱外婆把手工業搬到天台去做,爭取陽光,邱晴有時陪她。
手工業也有潮流,朱外婆現在做的是編織夾花毛衣,酬勞非常好,同做塑膠花不可同日而語。
紅色底子,織出一隻隻黑色的小狗,配金色紐扣,三天便織好一件。
邱晴躺在天台石板上打瞌睡。
「外婆你有沒有見過我父親?」
「跟你講過千百次,沒人知道你生父是誰。」
「我長得可像他?」
「沒有人知道。」
「真奇怪,沒有父親也會長大。」
「我父母都沒有,還不是照樣活到六七十。」
邱晴失笑,轉一個身。
天台的門被推開,三個高大男子上得來見人便問:「誰是邱晴?」
邱晴一骨碌站起來,「我。」
「請跟我們合作,接受我們問話,」他們前來展示身份證明,「我們是廉政公署職員。」
邱晴心底「哎呀」一聲,來了。
朱外婆亦站起來,紅色毛線自膝間掉下,滾得老遠。
邱晴帶他們下去,開了門。
「你一個人住這裡?」他們問得彬彬有禮。
真的不一樣了,在邱晴記憶中,跟著藍應標走的那票人,見了人習慣吆喝,根本不講規矩禮貌。
其中一人取出一張十公分乘十五公分的黑白照片,「請告訴我們,你可認得照片中的人。」
邱晴雙眼落在照片上,相中人是藍應標。
她已經練習過多次,很平靜地答:「我不認得。」
「我們有線報說他曾經時常在這裡出入。」
「我不記得,也許他是我母親的朋友,家母交遊甚廣。」
「令堂去世有多久?」
「快兩年了。」
其中一位年紀比較輕的端張椅子坐在邱晴面前,「你肯定不認得這個人,從來沒有見過他。」
「是。」邱晴一點兒表情也無。
「令堂過身之後他再也沒有來過?」
這個問題多麼狡猾,邱晴眼睛都不眨,「家母去世後,這裡沒有招呼過客人。」
陋室空空,一目瞭然。
「你有沒有收過外地寄來的郵包信件匯票?」
「我家在外地沒有親友。」
那年輕人溫和地說:「如果我們需要進一步問話,希望你協助。」
「但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仍然維持那種語氣,「人的記憶力很奇怪,一時想不到的東西,日後也許會浮現。」
邱晴冷冷答:「許多老人家都有這個毛病。」
那年輕人訝異了。
如此陋室,住著出色的明娟,已經罕見,她居然還這樣聰明。
他取出一張卡片,放在桌上,「我叫馬世雄,有事的時候,請與我聯絡,譬如說,你忽然見到一個不應該在這一帶出現的人,或是,你忽然想起一些什麼,要與我們商量,都歡迎你打這個電話。」說完他站起來。
邱晴不語,尾隨他們身後,把他們送出去。
回來她把精緻的卡片收到抽屜裡。
竟有那樣整潔的男人,曾易生已經非常整齊,卻還有所不及,那調查員的皮膚,頭髮、衣著,全部一塵不染,雙手伸出來,還帶著藥皂氣味,這樣的人,無異是有點潔癖的,怪不得要從事這個行業,想必不能容許社會或任何地方藏污納垢,邱晴想到這裡笑出來。
在街上,那一組調查人員在交換意見。
「你可相信她?」
「一點都不,全九龍城的人都可以告訴你,她管藍應標叫爹爹。」
其中一名有點納罕,想很久才問:「喝什麼水才會喝出那麼標緻的女孩?」
有人馬上訕笑:「你也搬進來住吧,只可惜那口古井早已封閉,還有,先是這條巷子,上有水喉電線,下有垃圾污水,這樣的特色就要了你的命。」
「但是我卻相信她同藍應標暫時已沒有聯絡。」
「派人跟一跟她。」
邱晴很快就發覺了,有人在校門口等她,這一批人跟麥裕傑手下完全不一樣。
有幾次目光接觸,邱晴向他們頷首,雙方都有點靦腆。
星期六中午,邱晴放學,看到邱雨在車子裡招她,「快上車。」
「姐姐,」邱晴大大詫異,「這麼早你起得來?」
邱雨笑答:「我若多心,就肯定你在諷刺我。」
「你找我有事?」
邱雨心情奇佳,怔怔在陽光下打量妹妹,「我來看你,好久沒把你看清楚。」
自母親去世後,邱晴少了一層牽掛,心情平和,體重也增加了。
邱雨握著妹妹的手誇獎她,「漂亮多了。」
邱晴笑笑。
「對,你中學畢業怎麼不告訴我,這樣會使小詭計?對姐姐精刮是沒有用的,對男人的手腕高明才要緊呢。」她笑起來,眼尾的皺紋成行成市。
邱晴有點震驚,姐姐過來人般口吻老氣橫秋,似歡場大姐教誨初入行的雛兒,像似一片好心,語氣卻十分虛偽。
「對,麥裕傑說,有人盯你梢是嗎?」這才是正題。
邱晴點點頭,「因為藍應標的緣故。」
「你要設法甩掉這些人,不然會對阿傑有影響。」
「你放心,他們只管貪贓枉法,你的麥裕傑另有對頭人。」能使他顧忌,真是額外收穫。
邱晴這時發覺車子盡在市區最熱鬧的街道上逐寸擠著前進。
「下個月我要開始上班。」邱雨說。
邱晴心頭一陣歡喜,「真的,你肯起來?」
「麥裕傑開了一家按摩院,答應讓我坐鎮。」邱雨得意洋洋。
邱晴不表示意見,若不是按摩院,就是桌球室、夜店,全都是三教九流人馬聚集的地方。
只要能使邱雨振作,還不算是壞主意。
她問姐姐:「你們到底什麼時候結婚?」
「快了,禮服都訂好了。」
「別又是虛張聲勢才好。」
邱雨笑,把車子慢駛,緩緩停在一座商業大廈的大門前面,她忽然下車,邱晴還來不及作出反應,麥裕傑已經躥出跳上司機位,把車子駛走。
邱晴真沒想到姐姐手腳還這樣敏捷,可惜的是她一切都聽麥裕傑擺佈,活像傀儡。
邱晴馬上對麥裕傑說:「我約了同學,請在前面停車。」
麥裕傑不睬她,自顧自講:「藍應標就快要被引渡返港。」
邱晴問:「你害怕?怕就不要霸佔他地盤。」
麥裕傑忽然生氣,伸出左手要打邱晴,邱晴最恨男人仗力欺人,一把抓住他手,張口便咬,麥裕傑一陣刺痛,連忙縮手。
他一向要在邱晴面前表露他較善良的一面,當下忍氣吞聲,「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是為大家好?」
邱晴不顧三七二十一推開車門,「停車,我要下去。」
「我夠遷就你了!」
麥裕傑拉上車門,扯出安全帶,緊緊縛住邱晴,一踩油門,將車子加速,就往郊外駛去,「你不怕死就跳出去,遠離我們好了,速速飛上枝頭,再也個要回頭,有本事就不要吃裡爬外。」
高速使邱晴害怕,麥裕傑的話也使她震驚。對,說什麼她還是他們一丘之貉,她的生活由他們負擔,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車子在郊外咖啡店停下來。
邱晴說:「學校不讓我們穿著校服到處走。」
麥裕傑看她一眼,「在我之前,你不用自卑。」
邱晴一怔,冷笑一聲:「我,自卑?」
「當然,蓄意出污泥而不染,故意同我們分別為聖,處處表現你是穿校服的知識分子,可惜即使如此,曾易生也沒有選擇你,於是你變本加厲,把一口怒氣出在我身上,可是這樣?」
「麥裕傑你含血噴人……」聲音漸漸低下去,邱晴發呆,是嗎,潛意識內,她真的如此糟糕?
她用手捂著面孔,麥裕傑的手碰到她肩膀上,她只是疲倦地說:「不要理我。」
「你又不是真的喜歡曾易生,你只是嚮往他的世界。」
她推開車門,「現在我又想喝這杯咖啡了。」
麥裕傑說:「你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
邱晴微笑:「姐姐怎麼辦?」
「她毋需知道。」
「你有什麼好辦法?」
「我可以租房子讓你搬出來,或是即時送你去外國讀書,你已經長大,應該明白,金錢面前,人人平等,你資質至少不比曾易生或曹靈秀差。」
邱晴不語。
「何用矛盾?比起邱雨,你有更大的虛榮心,只有我瞭解你,也只有我可以滿足你。」
「胡說,」邱晴答,「如果我要你那種錢,哪裡都可以賺得到。」
麥裕傑諷刺她,「啊,你要花洗過的錢,乾淨的錢,多麼大的野心。」
「麥裕傑,對你我只有一個要求。」
「請說。」
「對我姐姐好一點,她現在沒有其他朋友。」
「怎麼沒有。」麥裕傑笑了,做一個吸煙的姿勢。
「是你領著她往這條路走!」邱晴咬牙切齒。
「絕對沒有!你不能把所有的過錯推委到我身上,」麥裕傑也發怒,「你很知道這不公平。」
「你不給她,她無法找得到。」
「錯!」麥裕傑冷笑,「你太高估她!她逐條街巡都會找得到,屆時她會變成什麼?」
邱晴打一個冷顫。
「你最好勸勸她,再過些日子,半人半鬼,哪裡都不用去,屆時怕你不肯承認她是你姐姐。」
邱晴渾身爬起雞皮疙瘩來。
「對了,」他掏出一張紙,「這是你兄弟的地址,有空不妨去找找他。」
邱晴一時不知麥裕傑是忠是奸,閉上雙眼歎口氣。
「來,我送你出市區。」
他要拉她的手,她不肯,縮開。
「你還存有芥蒂?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我不會強人所難,你可以給我放心,」他語氣中充滿揶揄之意。
邱晴裝聽不出來。
走到門口,邱晴看見一個熟人,正靠著小房車吃冰淇淋,見到邱晴,微微一笑。
神通好不廣大,竟跟到這裡來。
麥裕傑也認出那人身份,低低咒罵:「早幾年,他敢來意我,打斷他狗腿。」
那人竟緩緩迎上來,向邱晴點點頭,開口問說:「邱晴小姐,你沒有麻煩吧?」
他正眼都沒有看麥裕傑。
連邱晴都困惑了,他們辦事作風何等獨特。
那人說下去:「我今天放假,約朋友來喝茶,沒想到碰到邱小姐。」
果然,那邊有一雙男女向他招手。
「要不要我們載你一程?」他客氣地問。
邱晴很禮貌地答:「馬先生不用費心。」她當然記得他。
回到家,她把麥裕傑給的地址貼在牆上。
朱外婆一見到就知道是誰,「貢心偉,你兄弟?」
邱晴只希望她將來老了,也有朱外婆這般機靈。
「這是你最親的親人。」
「我有邱雨。」
「她與你同母異父。」
「感覺上貢心偉是個陌生人。」
「你不去找他,我並不反對。」
邱晴笑,「試想,多麼可怕:二十年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忽然之間,某日某時,有人走到你面前說:『我是你親生妹子』,不嚇壞才怪。」
朱外婆不出聲。
邱晴說:「我知道你想什麼,外婆,可是我的底子太見不得人?」
老人很坦白地回答:「不是你,是你家。」
邱晴仍然微笑,「已經預見不受歡迎,又何必自討沒趣。」
朱外婆看著貢心偉三個字,忽然預言:「你與他,將來會見面的。」
邱晴把身子趨向前去,「外婆,你還看到什麼?」
他們說年紀大心頭靈的老人可以看通未來,去到十分飄渺的境界,邱晴相信朱外婆有這樣的目光。
「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不過以事論事,以你這樣倔強的性格,當然不會現在就前去相認,但是你母親吩咐過你的事,你卻一定會做到,所以說將來會見面。」
邱晴洩氣,原來是這樣。
「你姐姐可好?」
「邱雨她老樣子。」
「我一連三夜做夢看見她。」
邱晴微笑,「外婆你牽記邱雨。」
外婆欲語還休,她在夢中見到的邱雨只得八九歲模樣,頭髮烏亮,雙眼黑白分明,見到她便說:「我要走了外婆,你自己保重。」每夜她都驚醒,她不敢把這夢告訴邱晴。
按摩院是個閒雜的地方,邱晴一直沒有上去看過。
邱雨接著要妹妹剪綵,邱晴本來不肯答應,轉念,倒不是為著表示她並不自卑,而是怕姐姐失望,便答應下來。
邱雨果然非常高興,以老闆娘姿態出現,穿件大紅衣裳,招呼四方八面前來集會的兄弟姊妹,邱晴的衣服也是姐姐挑選的,略素,不能搶女主人鏡頭,卻極之配襯體型身段。
邱晴與姐姐拿起金剪刀把緞帶剪斷,才看見麥裕傑遠遠站在一角看她。
這人不知幾時才肯做她正式的姐夫。
邱雨給妹妹一杯顏色鮮艷沒有太多橘子味的果汁,便走開與姐妹淘去參觀各種設備。
麥裕傑走過來,「不穿校服,沒約同學。」
在他眼中,今日的邱晴,就是昨日的邱雨,邱晴也知道他對她有特殊感情。
「你很少穿有顏色的衣服。」
邱晴淡淡說:「哪裡有時間打扮。」
「你不想有人注意你,為什麼?女性沒有不想突出自身吸引異性目光的,你太特別了。」
邱晴忍不住莞爾,麥裕傑並不是一個細心的人,但這兩三年來,他翻來覆去研究小姨子的心理狀況,幾乎可以成為專家。
邱晴放下果汁杯子,擠進裡邊向姐姐告辭。
走到樓下,抬頭一看,才見到招牌上深紫色塑膠字寫著小芸俱樂部,原來邱雨不忘紀念母親。
按摩院開了不足三個月,被對家上去搗亂,凡是能敲爛的傢俬統統打破,就差沒放把火燒個乾淨。
邱雨不服輸,一定要叫人來重新裝修,一定要復業,態度強悍霸道,鬧半天,忽然乏力,倒在沙發上喘氣,她的世界就這麼一點點大,所以有風更加要駛帆。
邱晴勸說,「姐姐,姐姐!不要這樣。」
邱雨用手掩著面孔,忽然說出實情,「麥裕傑,他不要我了。」
邱晴一呆,「他不敢!」
「他要離開我,他同我說好,叫我開出條件來,他說他心裡早就有了別人。」
「我不相信,」邱晴安撫姐姐,「他喝醉了,你們兩人到底有幾許清醒的時刻,他不會離開你。」
邱雨忽然嘿嘿地笑了,「你猜猜,他心裡有了誰?」
「他離不了你。」邱晴別轉頭去。
「我也這樣同他說,你看他這些年來風調雨順,人人都說是因為我的緣故,」她拉住邱晴的手,眼光中帶著懇求哀怨的神色,「他現在到底有了誰呢?」
還沒有得到妹妹的回答,她先歇斯底里地哭泣起來,過半晌又抬起頭問邱晴:「如果麥裕傑走了,我活著好,還是死了好?」
邱晴把姐姐摟得緊緊,「別胡思亂想。」
「他是認真的,即使我不答應,他一樣要搬出去,他已經很少回來,可是他說要正式與我分手,」邱雨疑惑起來,瘦削憔悴的臉更加不堪,「他到底有了誰,我必不放過她!」
那天從姐姐的家出來,邱晴比往日更加疲倦。
手上剛巧是一大疊發下來的新講義,邱晴忽然歎一口氣,隨手把講義摔出去,一張張紙如鳶子般飛向半空。
有人自她身後走出去,一張一張接住,接不到的亦俯身拾起。
那人微笑道,「生那麼大的氣?」
邱晴轉過頭去,再也沒想到會碰見馬世雄,倒是一個意外。
「你住在這裡?」她脫口問。
「我約了新同事在這裡等,真巧是不是。」他把講義交還。
邱晴想起不便與他說太多閒話,連忙噤聲。
馬世雄閒閒地說:「你或許有興趣知道,你不日可以再見到藍應標。」
邱晴不動聲色。
「這兩天他會被解回本市。」
邱晴假裝等車,木無表情。
「你別誤會,邱小姐,我不是探你口風,我只不過把事實告訴你。」
邱晴正想過馬路避開他,他要等的人卻來了,一照臉,邱晴呆住,這就是馬君的新同事?這明明是已經移民的曾易生。
曾易生看到邱晴,神情有點狼狽。
只有馬世雄胸有成竹,輕輕說:「讓我替你們介紹,這位是曾君。」
邱晴瞪著曾易生,一臉疑竇,誤會加深。
「小曾本來要隨父母移民,」馬君含笑解釋,「為著學音樂的女朋友留下來,是不是?」
邱晴馬上明白了。
馬世雄把一隻公事包交給新夥計,「今夜輪到你當更,小心。」
他朝他們笑,跳上計程車離去。
邱晴質問曾易生:「你竟到那種機關做事?」
曾易生苦笑。
「難怪他們上天入地,無所不知,你打算怎麼樣,賣友求榮。」
「你的事,邱晴,我一概不知道。」
「你不知道行嗎?你在城寨長大。」
「所以這些日子我一直沒有找你。」
「不,你沒有找我是因為其他原因。」邱晴還一直等航空信。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
邱晴厭惡地瞪視他,然後一言不發離開。
自此要集中精神是更難了。
邱晴真想放下功課,跑到姐姐家中,大喊一聲「我來了」,換上最名貴的衣服,擺出一副出來跑的樣子,幫姐姐打理生意,天天舒舒服服地過日子。
雖然不是那塊料子,學學也就會了。
她還小的時候,邱雨就來來往往跑東南亞,每次都跟旅行團,自有人替她報名,出發前一個晚上,總有人送東西來,邱雨從來不緊張,邱晴光是旁觀,已經汗流浹背。
姐姐從來沒有出過事。
每一次出去,邱晴都以為她不會回來,但每次她都僥倖地笑嘻嘻返家,揚言說:「我不讓人看出來,人家就看不出來。」
邱晴時常做惡夢,看見姐姐手鐐足銬。
邱晴怕姐姐叫她走東南亞。
小學時作文課最普通的題目叫「我的家庭」,邱晴就無從下筆,結果她寫了一篇虛構的小說。
我的爸爸是教師,媽媽是一名家庭主婦,有一個姐姐,比我大五歲,正在念中學,可見邱晴也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她的要求並不高。
作文拿了八十分,算是好成績,偶然被姐姐看到,笑得花枝亂顫,笑得咳嗽,笑得腰都直不起來,笑得打跌。
作文傳到母親手中,她冷笑一聲,「教書匠有什麼稀罕,」接著教訓女兒,「無論什麼職業,能養活人就好。」
真令邱晴氣餒。
令她敬愛的朱外婆都做著見不得光的工作,漸漸邱晴知道了,她固然把小生命接到世上來,很多時候,也是他們的剋星。
年輕的婦女遲疑地找上來,有時拍錯邱家的門,全部有一式一樣失敗的臉,麻木的目光,嘴唇顫抖著,邱晴好幾次開門看到她們,也不用開口,只消向走廊左邊努嘴,她們便會領會。
卻沒有人哭過,眼淚在這裡是相當奢侈的東西,邱晴在走廊上遇見過比她更年輕的女孩子,都沒有流淚。
朱外婆終年供奉某幾個菩薩,她有一次說笑:「終於無可避免還是要落地獄的吧。」並不十分介意的樣子。
只有邱晴一個人為此顫抖。
麥裕傑第一次由邱雨帶回家,還同母親大吵一頓,他剛出來,無處可去,只能半人半獸似地蹲在角落聽邱家母女齟齬,邱晴是這樣替他難過,以致她攤開手,給他一粒水果糖。
麥裕傑雙目精光陡現,他緩緩伸手取過那粒在小女孩手心中已經半溶半糯的糖,放進嘴裡。
他彷彿得到新的力氣,重新站起來,這個時候,邱雨自房內出來,告訴他,他可以在邱家住一天。
這三天已經足夠他聯絡以前的交際網。
以後,直至今日,邱晴都注意到麥裕傑時常買那只牌子的水果糖吃,一大瓶一大瓶放在案頭。
可能他也忘了糖是在什麼時候吃上癮的,他就是需要它。
邱晴把臉埋在案上,太多回憶,她不敢參加姐姐一組,就得繼續讀書。
也許她並不是那麼有志向,她只想拖得一時是一時。
麥裕傑聽到小邱晴叫他傑哥的時候,輕輕說:「將來還會有許多人叫我大哥。」
十二歲到十五歲一段時間,邱晴幾乎沒崇拜他,只有朱外婆說:「這男孩子對你姐姐是一個劫數。」
一晃眼他們在一起這麼久了。
邱雨還有其他的男朋友,讓麥裕傑知道了,只是對邱晴說:「若不是為了你,我早已與你姐姐分手。」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煩躁的夜晚,一切往事紛沓而至。
邱晴捧著頭,太陽穴上痛得彈跳,她起來找藥,忽然像是聽見姐姐說:「來,吸一口,快活賽神仙。」
她愛的人她不尊重,她尊重的人不愛她。
母親跳舞時候用的音樂像弄蛇人吹的笛子聲,扭扭捏捏,妖冶萬分,邱晴以為她早已忘記,但是沒有,今夜笛子聲在她腦中盤旋不去。
她用手掬起冰水敷面。
這又是一炎熱的晚上,街道靜寂得一絲聲響都沒有。邱晴輕輕坐下來,她左臉頰的一小塊肌肉不停地顫抖跳動,她彷彿有預兆,什麼事要發生了,不是她願意看到的事,整個晚上都心神不寧,恐怕就是為了不吉祥的感覺。
她聽到樓梯有腳步聲,耳畔「嗡」的一聲,心沉下去。
來了。
邱晴緩緩轉過頭去。
一陣急促地拍門聲。
邱晴連忙打開門,看到姐姐的身體一骨碌滾進來,倒在地上。
當然是因為姐姐,世上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令邱晴心驚膽戰。
她扶起邱雨,開頭以為她喝醉了,觸鼻的卻是一陣腥氣,邱雨穿著紅色的衣裳,她的手掩在胸前,邱晴瞪大眼睛,看到她指縫間有液體汩汩湧出來。
一時間邱晴的腦袋完全空白,不曉得這是什麼,她張大嘴,恐懼地看著姐姐。
邱雨猶想說話,嚅動嘴唇。
邱晴撥開她的手,看到她腹部有一個烏溜溜的小洞,液體自洞口冒泡湧出,這是血,邱晴忽然明白了,血。
這是子彈孔,邱雨中了槍。
邱晴頂梁骨裡走了真魂,渾身寒毛豎立,她不知邱雨如何能支撐著回到家裡。
她緊緊摟住姐姐,嘴巴附在她耳邊,「我去召警,馬上送你進醫院。」
邱晴低下頭,邱雨正伸出手來拉她,「不要,」她微弱地說,「不要讓他們把我帶走,這是我的家。」
邱晴急痛攻心,「誰,誰傷害你?」
邱雨吁出一口氣,像是在微笑。
「麥裕傑在哪裡,他為什麼不保護你?」
她已經聽不到,「我說過照顧你就照顧你。」
「姐姐,姐姐。」
「我十分疲倦,」邱雨喃喃說,「握住我的手。」
邱晴整個人伏在姐姐身上,「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邱晴嗚咽著抱緊姐姐,從未試過這般無助,隔一些時候,她聽見輕輕的「卜」的一聲,邱雨不再動彈。
邱晴緩緩坐起來,握著姐姐的手。
邱雨的臉微微後拗,小小面龐異常潔白,雙目半開半閉,像是看到什麼令她歡喜的事物,她彷彿只得十歲八歲模樣。
這時候,有人輕輕推開門,走進屋來,是朱外婆,她很鎮定很溫柔地說:「啊,邱雨回來了。」
是朱外婆的主意。
她替邱雨穿上新娘禮服,大紅繡金盤花,因為「邱雨一直想結婚」。
麥裕傑走進靈堂,邱晴硬要推他出去,爭執不下,朱外婆緩緩走過來,指著他說:「讓他站在這裡。」老人的權威受到尊重,邱晴退到一邊。
麥裕傑臉容憔悴,雙目佈滿血絲,邱晴別轉面孔,不去看他。
席中只有兩位客人。
曾易生與他的師傅馬世雄。
邱雨一向喜歡熱鬧,今日她要失望了,邱晴記得她與許多許多朋友,搓起牌來可以開三四桌日夜不停,有人退出,馬上有人接上,今日這些人全部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