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香家大小姐居然也和顏悅色地與連環頷首。
湘芹讚歎,「她長得真美,比照片更好看。」
連環看她一眼,湘芹倒是對那張生活照印象深刻。
連環又問:「可以走了吧。」
「我想喝一杯果子酒。」湘芹溫柔地懇求。
「你在這裡等我,別走開。」
走開?不會。湘芹站在白色裙邊帳篷的角落看眾生相,她十分欣賞花園派對的情調,撲鼻而來的是玫瑰花香,令湘芹想起《當我們年輕的時候》這支歌來。
「我知道你是誰。」
湘芹轉過身來,看見日光照不到的內廳站著一個白衣少女,斜斜地靠著玻璃門框,隱隱約約聽見她的笑聲。
剎那間湘芹也知道她是誰了,渾身汗毛像一隻貓似豎起來。
湘芹把平日所有的溫柔敦厚收斂起來,揚起一角眉毛,瞪著她,握著拳頭,十萬分警惕。
湘芹沉著地說:「我也知道你是誰。」
怎麼會忘記!
當天晚上樹頂上那只向她扔石子的精魅就是她,湘芹永遠記得她的笑聲與她那張面孔的輪廓。
她中石子的部位到現在這一刻還在痛。
湘芹沉著地斥責她,「你又打算冷箭傷人?」
香紫珊又笑了,她微微走出來一步,好讓對方看清楚她,她也想看仔細這名手下敗將。
湘芹用手遮住額角擋去陽光,才看到香紫珊全身。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配穿這樣的衣裳:甜心領口的象牙白緞蓬裙禮服上纍纍綴滿透明亮片,稍微動一動,便泛出閃光,她腳上是一雙芭蕾舞鞋,此刻她的笑容甜美純真,足以令一個陌生人相信,一切過失都是誤會。
她揚一揚鬈曲的頭髮,「你站在我家的地上,對我無禮,是不是要我再趕你一次。」
湘芹雙目炯炯地看著她,以暴易暴,「你的家?恐怕要等官司結束才能知道這是否你的家吧。」
香紫珊倒退一步,沒想到對方是個這樣厲害的角色,把她的底細鑽研得一清二楚。
「你是誰?」她喝問。
湘芹訕笑,「你不是說知道我是誰嗎?」
這時候連環拿著兩杯果子酒過來,看到她們兩個對峙,忽然明白湘芹一而再、再而三要多留一會的原因,就是希望可以見到香紫珊,一雪前恥。
他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香紫珊已經敏捷地搶過一杯果子酒往湘芹身上潑去,那玫瑰汁子似的酒正淋在湘芹白衣胸前,慢慢化開,如一束花瓣。
連環挽湘芹的手,「我們真的可以走了。」
就在這個時候,人群外圍一陣騷動。
只見區律師匆匆向前,與幾名大漢打交道。
說不到兩句,老區的神情激動起來,他顯然反對無效,只得揮動雙手。
是湘芹先會意,看著連環說:「是便衣警察。」
連環不顧三七二十一,把香紫珊拉至一旁,「二小姐,快把那些東西拿出來,莫拖累了全家。」
香紫珊掙脫手臂呼痛。
區律師帶領著大漢入屋,怒氣沖沖地說:「你們太會挑日子了,今天賓客滿堂,希望你們滿載而歸。」
湘芹迎上去,「怎麼回事?」她手中拿著酒杯。
老區停住腳步,冷笑道:「這幾位朋友接到情報,說香宅藏著一些不合法的東西。」
湘芹「呵」地一聲退開。
那邊香紫珊已經領著連環奔上房間去。
湘芹何等聰明,即時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香紫珊的雙眼出賣了她自己。只有用麻醉劑的人才會有那樣朦朧不羈的眼神。
她跟著他倆跑上樓梯,推開房門,兄見香紫珊自枕頭底翻出一些什麼交給連環。
湘芹過去一看,連環還不知道接過的是什麼,湘芹是個跑新聞的人,反應敏捷,立刻搶過他手中那幾塊冰狀的透明物體納入手中的酒杯裡。
幸虧她眼明手快,因為跟著進來的是那三條大漢與區律師。
湘芹連忙開始演戲,「連環,你現在馬上跟我走,不然以後都別想見我。」
活脫脫是紈褲子弟爭風吃醋。
連老區都信以為真,果然不出所料,這愣小子已陷入三角關係的死胡同裡。
他歎口氣拍拍連環的肩膀,「這幾位朋友想看看房間裡有沒有他們要的東西,你們且到別處說話。」
湘芹先仰起頭下樓去。
背脊上爬滿冷汗。
耳畔還聽到老區諷嘲地說:「我建議全體搜身,看誰身上帶著三錢或四克重的可卡因。」
連環猛然抬起頭來,原來香紫珊交給他的,正是那個玩意兒的新品種。
湘芹迅速走進衛生間,把杯子裡的酒和冰倒下衝掉。
她這才鬆一口氣,看見鏡子裡的自己唇上佈滿汗珠,便用手背抹一抹,對鏡歎道:「一切為著你,連環。」
她推門出去,看到連環感激的眼神。
湘芹這才拂一拂身上的酒跡,半真半假地對香紫珊說:「你不配穿這件衣服。」
她揚長而去。
那幾個大漢再也沒有懷疑,心中感歎這等少年錦衣美食不曉愁滋味,成天在象牙塔內吵吵鬧鬧,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湘芹要等站在草地裡才能鬆口氣。
她有點眩暈,靠在大樹上喘息。
連環走過來,靜靜站在一角不出聲。
這是他的本色。
湘芹說:「你勸你朋友速速把那個戒掉,我們有個同學做過詳細的有關報告,它裡邊有一種甲基安菲他命,藥性非常厲害,對心身無益。」
連環過一會兒才說:「剛才多虧你。」
「我也不曉得為何要幫她,」湘芹解嘲地說,「像她那種人,字典裡沒有感激,因覺得全世界應該供奉她們這等特權分子,自小嬌生慣養,理所當然,我才不會同這種人做朋友,我沒有好涵養,從頭到尾儘是付出付出付出,這種人除了私慾,看不見其他事其他人。」
連環微笑。
湘芹歎口氣,「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或者我只是不想看見他們破壞一個訂婚禮的氣氛。」
連環笑笑,輕輕說:「你的或是我的訂婚禮上,雙方家長到場已經足夠。」
湘芹一愣,你的或是我的,同你我又有很大分別?
連環並沒重複剛才的話,他站在橡樹下,似笑非笑地看住湘芹。
他對著她可真揮灑自如,心理上一點障礙都沒有。
湘芹怔怔地看他一會兒,一聲不響,獨自循小徑走下山去。
一邊走一邊無端端落下淚來。
第二天晚上,區律師親自來接連環。
他們在大宅的圖書室裡等連環。
香寶珊坐在她們母親的右手邊,香夫人的律師在左角,徐可立一見連環就迎出來。
「那件事我到今早才知道。連環,謝謝你的朋友。」
香夫人抬起頭,「這宗消息會令連環高興。」
連環低頭屏息,不敢無禮。
「我與香氏曾嘗試庭外和解。」
連環沒想到一年多的紛爭會因此妥協,一時倒不是高興,而是意外。
香夫人說:「希望我能得到我要的,他也得到他要的。」說到最後,聲線細不可聞。
連環懂得叫他來是第一時間叫他知道這個消息。
香夫人輕輕站起來,「我送連環出去。」
她在門廳裡抬起頭端詳連環,「你看你在這個家裡扮演了多麼重要的角色。」
連環不語。
「你懂得我們,比我們懂得自己更多。」
連環想否認,卻只能在喉間發出一點聲響。
「許多許多年之前,我來到這間屋子,是因為有人愛我。」
連環想,呵,這是她的故事,她終於講出來了。
「那個人開頭的確能夠遵守他的諾言,我們生活得很愉快。可是後來,他患了惡症,改變了他的觀點,我變成他最憎恨的人。」
連環一怔。
說故事的人笑一笑,「當年你見他,他已經知道自己的病,人變得多疑孤僻,難以相處。」
連環惻然。
事情還沒有發生之前香權賜已預知它會發生,步步為營,處處防範,結果女方被逼與他合作,朝那個悲哀的方向走去,直到完成他的願望與預言。
「他到現在還左右著我們的情緒,他沒打算放過我們。直到昨天,我才發覺,他雖已去世,我們卻仍為他而活,這正是他的預謀。」
連環一直沒有出聲。
他們站在門口,司機把一輛血紅色開篷跑車駛出來。
連環嚇一跳。
鄧女士忽然笑了,「連環,為何驚奇,你對這輛車子應該十分熟悉。」
連環只得說:「徐可立好像有一輛。」
「不,不是他的。」
她嘴角那絲神秘的笑容又浮現出來。
連環明白了,她像是在說:香權賜,你看,我雖然贏不了你,但是我也沒輸。
她上了車子,連環替她關上車門,跑車迅速在彎角上消失。
她沒能擺脫他,她也不能。
徐可立緩緩走出來,對連環說:「她這次大讓步,想必是為著阿紫,可是香氏也起碼不見三分一控制權。」
連環低頭不語。
「我們已經找到診治阿紫的醫生。」
「她可願意合作?」
「你見過香紫珊同任何人合作沒有?」
連環笑一笑,靜靜步行回家。
只見阿紫坐在大石上等他。
一開口便說:「我並不感激你。」
「我從來不曾以為你會。」
「你應當挺身而出,對那幾個人說,那些冰塊屬於你,你應為我頂罪。」
連環坐在她對面,「我還以為我是你的朋友。」
「我不要一個陌生女人幫我忙。」
「林湘芹不是陌生人。」
香紫珊忽然笑,「沒有人可以自我手中把你奪走。」
連環很鎮靜地答:「我並不打算離開你,我們會一直是朋友。」
阿紫摔開他的手。
「你還是七歲時的脾氣,人家的茶會不請你,你就要叫別人不高興。」
阿紫問:「他們為什麼不邀請我?」
「為什麼一定要請你?沒有人可以擁有一切,你如果覺得寂寞,你還得自己排解。相信我,香紫珊,你的痛苦並不比別人的更深更重。」
阿紫說:「你那樣講是因為你不再愛我。」
她說得那麼肯定,連環非常願意相信那是事實。
「我要你小心地聽我說,阿紫,你可願意離開香家出來生活?」
阿紫訝異地看著連環。
「你分明從來沒有考慮過,你不願意接觸香宅以外的天地,你只希望我們來依附你。」
香紫珊睜大了眼睛,連環知道他說對了。
「我不想成為別人的附屬品,我想呼吸,想過自己的生活,自由自在地安排選擇將來,這種意願不難明白吧?」
香紫珊不相信連環會拒絕她,一臉驚惶憤怒,她一向不懂得壓抑情緒,立刻站起來走。
連環並沒有追上去,他看著天空吁出一口氣。
這時連嫂喚道:「連環,連環,你是不是在外頭,湘芹找你。」
他一抬頭,看到湘芹站在窗前。
她來的有一點時候了,在那個窗口看下來,不會看清天下事,但已經足夠多。
連環走到樹下對著上面問:「叫我?」
「伯母有事同你商量。」
「她為什麼不親自同我說?」
湘芹笑笑,「你不可靠。」
連嫂出來奇怪地問道:「你倆好不怪異,為何一個站在樓上,另一個站在樓下?」
湘芹說:「樓上才好呢,居高臨下。」
連嫂同兒子說:「老區找你。」
「有重要的事?」
「徐少爺同他商量過,打算把大宅賣掉。」
湘芹忍不住「嗯」地一聲,想是覺得可惜。
「他是遺囑的執行人,何用知會我們。」連環說。
湘芹已經猜到其中竅巧,只是不出聲。
連嫂答:「他們想連這間宿舍一起轉讓,故想向我們買回去。」
連環靜靜坐下來。
「真沒想到十多年過得那麼快,」連嫂說,「湘芹,你當初來我們家的時候,還是一張小圓臉,輪廓都沒有出來,現在也是大人了。」
連環問母親:「你可願意走?」
「那要看你的呀,連環。老區願意替我們找一幢面積差不多的新公寓房子。」
連環從來不是一下子可以作出決定的那種人。
「考慮考慮,」她終於加一句,「我同你父親做了許多年僕人,當然想做自己的主人。」
連環十分瞭解同情這個意願。
他忽然聽得湘芹在一邊輕輕地自言自語:「……可是新房子哪有這裡好,又沒有那只窗,又沒有那棵樹,再說,會不見了那個人,真要命,那個人可怎麼放得下,她同她姐夫怎麼樣,她的惡習可改得掉,就此一走了之,故事後段又如何交待。」
連環並無反感,這段獨白道盡了他的心聲,他並不介意湘芹語氣中嘲諷之意,只覺聲音悠悠然鑽入耳中,比他自己親自表白更加貼切。
他低下頭,把臉埋進雙手裡。
湘芹在他背後,要到這一剎那,她才知道,人的背脊也可以有表情,連環滿懷苦楚的戀戀不捨都在他佝僂著的背影上表露出來。
湘芹輕輕把手放在連環的肩膀上。
連環如碰到炙燙的熱鐵似跳起來,惶恐地看著湘芹。
「只不過是我。」湘芹坐在他身邊安慰他。
連環緊緊握住她的手。
湘芹輕輕說:「既然希望得到,就要努力爭取。」
連環大大意外,沒想到湘芹會這樣慷慨。
湘芹自嘲:「你看我多努力爭取,所以也這樣鼓勵你。」否則的話,身邊的人老是惦念著另外一個人,有什麼意思。
叫他聽到一個斬釘截鐵的答案也是好的,否則的話,他一生都會恍恍惚惚,把這個人拿出來反覆思量。
連環的心緒亂成一片。
湘芹讓他自己在那裡靜一靜,走去與連嫂聊天,她自己也情緒不寧,記錯人名,記錯地名,忘記日期,實在支撐不住,也回去了。
連嫂擔心地問丈夫:「你看他們這一對怎麼樣,有沒有希望?」
老連喝一口啤酒,看老妻一眼,慢吞吞地說:「或許成功,或許失敗。」
連嫂站起來啐他。
這樣艱難,連環還是以第一級榮譽畢業。
徐可立稱讚他:「我們這裡虛位以待。」
連環避重就輕地說:「我來談關於宿舍一事。」
徐可立連忙叫秘書通知老區自律師行過來。
徐可立解釋:「香夫人索款至巨,我們也不想虧待她,賣房子是個好主意,況且,我們都住得不舒服,」他停一停,「已經找到買主,但是那一家人,看中下人宿舍不連在一塊兒,十分遺憾。」
連環注意到徐可立講到下人兩字,非常自然,連環這時的涵養工夫也練得不錯,更無半絲不快。
他說:「我們這邊沒有問題。」
「好極了,連環,你真是個爽快人。」
這時老區推門進來,見他們已在握手,便笑道:「不用我了,看樣子一切水到渠成。」
徐可立笑,「連環真特別,他不要同我們有任何牽連,卻又非常幫忙,真沒話說。」
老區說:「如今年輕人都了不起,不再稀罕做什麼人之子或是什麼人之女,反正將來名利雙收,賣的是自己的寶號。」
連環並不懷疑老區這番話的誠意,認識那麼久,連環知道老區是好人,但是下意識沒有人會忘記連環在工人宿舍長大。
辦公室門再一次推開,香寶珊看到徐可立神色輕鬆,舒出一口氣,她朝連環點點頭。
連環站起來讓她坐,隨即告辭。
老區說:「我陪你一起走。」
兩人到了門口,他又說:「有這樣的結局,算是令人安慰,香權賜並沒有托錯人,徐可立每個決策都有分寸,」然後他講出心聲,「連環,我下個月退休,不再管世事了。」
連環衝口而出:「什麼?」
老區笑,「令尊是香宅管家,我又何嘗不是香氏總管,專門理些閒帳,管完之後,又不能置身度外,感情用事,時常掛念著香家的人。如今好了,退休之後,移居他鄉,日日種花釣魚,過自己的生活,還我自由之身。」
連環發呆,老區要卸下擔子了。
「連環,你總聽過這首詩吧: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墮全網中,一去四十年。這就是在形容我。」
難怪他的語氣那麼輕鬆。
「你放心,徐可立很能幹,他會處理一切,妥妥帖帖,」他又說,「對你,我更是沒有牽念,林小姐會是世上最佳賢內助,只有一個人……」他皺上眉頭。
是,只有一個人。
老區終於點了名:「香紫珊是個問題青年。」
連環體內不知哪一處,聽到這個名字,便隱隱作痛。
「可是,」老區又振作起來,「我們也無能為力了。」
連環低下頭。
老區拍拍他肩膀,「一貫沉默如金,噯,真是好習慣。」
兩人在鬧市分了手。
那天半夜,連環被汽車引擎咆吼吵醒,掙扎起來,只見父母已站在窗口。
「什麼事?」
連嫂看兒子一眼,「是二小姐。」
連環披上外衣出外,只見私家路上擠滿各式各樣鬼形怪狀的跑車,每一架都在兜圈子,司機們盡量狂踩油門,發出驚人巨響,如一隻隻怪獸般咆吼來回。
帶頭一輛車上坐著香紫珊,如果她面有得意之色,倒還罷了,連環至少可以想,她需要發洩,她需要娛樂,可惜香紫珊毫無歡容,月色下只見她目無表情,任由一班損友喧嘩鬧事。
徐可立也出現了。
連環走過去擋住為首那輛車,司機停下來,怪笑問:「這是誰?」
連環沉聲答:「私家路上不能任由你放肆,再不走叫警察收抬你們。」
徐可立也走近,「香紫珊,下車來。」
香紫珊緩緩轉過頭看住他倆,「我坐在車上十分舒服。」
連環忍不住,淚盈於睫,「阿紫,我願意背你,你下來。」
誰知香紫珊冷冷看他一眼,「你?不用你,你不過是我家僕人。」
連環退後一步。
「走開,」香紫珊厭惡地說,「誰要你這種人管。」
連環的耳畔「嗡」地一聲,心靈反而釋放,他一聲不響,讓徐可立前去交涉。
這時,遠處已傳來警車號聲,那些阿飛立刻呼嘯著自別路散去。
那司機問道:「香紫珊,你走不走?」
香紫珊伸出手來叫徐可立接她下車,徐可立卻如見到蛇蠍似退避三舍。
香紫珊厲聲斥責:「父親的遺囑說明讓我在大宅住到二十一歲,你們為了趕走我,不惜出賣房子。」
這時香寶珊自露台探身出來對牢妹妹大聲叫:「我父親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開車的青年見情勢危急,也顧不得他們一家是否還有話要說,已經一扭車胎一溜煙駛走。
徐可立恨恨說:「明天我就去申請自衛手槍執照。」
只見警車自遠而至,停在門口。
自有徐可立會去應付,連環在黑暗中離開是非之地。
他靜靜走回家門。
老連跑出來,「二小姐沒有事吧?」
連環搖搖頭,「一幫人都沒有事。」
「是誰發出噪音?」
「都散開了,沒事,睡覺吧。」
老連剛想舉手熄燈,忽然看到兒子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故問:「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事嗎?」
連環嚇一跳,「我在笑?」
老連搖搖頭關上燈。
居然在笑。連環摸著自己的嘴角,心死了,還有什麼所謂,笑同哭根本差不多。
他在床上乖乖躺下,雙眼剛好對牢天花板;噫,那隻小小壁虎又悄悄前來探訪他,躡著足,步步為營,淺灰米色身體是牆壁的保護色,不是這樣心靜,還真看不出來。只見它打一個圈,又出去了。
母親最怕它,連環想起來,在她的鄉下,他們叫它跳耳朵蛇,最怕它斷尾跳進孩童的耳朵裡,又稱四腳蛇。
連環故意去想些最不相干的事,不知不覺睡著。
夢中有人朝他後頸呵氣,麻癢,伸手去拂。
「阿紫」他說,「不要淘氣。」
他伸手過去握住那隻小小的手,乘勢轉過身子。
他看到了她,小小美麗女孩,穿水手服,像安琪兒。
「阿紫,」連環緊緊握住她的手,「你沒有忘記我。」
阿紫笑起來,可愛如昔,她精緻的面孔還不如連環的掌心大。
連環坐起來,「阿紫,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你跟我走。」不顧三七二十一,他背起她。
他可以感覺到阿紫的臉壓在他背脊上,他聽到阿紫說了一句話。
「你說什麼?」連環問,「大聲一點,大聲一點。」
忽然之間,她的重量消失,連環背上空空如也,她不見了,連環滿室找她,一邊叫她的名字。
他驀然驚醒,呆呆坐起。
差那麼一點點,幾乎就可以背起她離開這個地方。
他抹去臉上的汗水,側著身,用枕頭壓著面孔,痛哭失聲。
天亮了,他才靜靜起來,今天還真是他的大日子,他要去見工,中文高等學府的數學系聘人。
走到樓下,聽見他母親說:「……因自小看她長大,有感情的緣故,替她開脫,其實還不就是個不良少女,本市起碼十多萬名,個個不滿現實,無事生非。」
連環一怔。
是嗎,就是那麼簡單,是年輕的他那浪漫的憧憬引起的誤會?
連嫂接著說:「講起人品,替湘芹提鞋都不配。」
老連也忍不住搭一句嘴:「湘芹是另外一種人。」
「真是的。」
一抬頭,看見兒子,「噫,你起來了,襯衫已替你熨好。」
學校裡接見他的幾個教授講師立刻覺得這個劍眉星目,態度沉著的年輕人是可造之才。
他即時獲得錄用,工餘給他充分時間修碩士學位。
步出會議室,連環非常感慨,這樣順利,不知羨煞多少旁人。但他有他不可告人的苦哀,上帝公道無比。
時間還早,他問過新聞系所在地,信步往探湘芹。接著又有同學告訴他,林湘芹在演講廳。
她站在黑板前向數十名低班學生講解一些人行需知的基本常識,講得活龍活現,時常引來笑聲。
是的,湘芹是另外一種人。
奇怪,連環不大記得她小時模樣,他比較欣賞現在的她。
抑或是他的思維他的心房一直為另一人佔據,根本容下不其他的人其他的事?
他挑一個角落座位坐下。
湘芹一時並沒有看見他。
另外一種人,說得再正確沒有,她生活得這樣豐足,一切與眾人分享,同香紫珊完全不同。
香紫珊的世界不比她本人大很多,那狹窄的內心容不下連環。
坐了十分鐘,連環才發覺旁觀者的樂趣,他可以悠閒地欣賞湘芹。
呵,她終於看見他了,動作在剎時間停下來,她漲紅面孔,要過一會兒才能恢復演說,幸虧不久鈴聲響了。
她走過去說:「連同學,你好嗎?」
連環笑笑,「都畢業了還留戀課堂?」
她坐在他身邊,「連環,時間都到哪裡去了?」
「在我們指縫間不知不覺溜走。」
「真的,我們認識時才是高中生,現在都找到工作,」湘芹睜大眼睛,「不消多久,成家立室,結婚生子,子又生子,孫又生孫……老了。」
連環珍惜地看著湘芹,他喜歡她用這樣世故的、現實的、理所當然的語氣說人生,她有資格這樣做,她懂得享受生活。
「你可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幾時?」
連環不記得,根本上這件事從來未曾在他腦海註冊。
湘芹並沒有追問,她把答案講出:「高中一,英文課,放了學你留下替另一位同學補習,我闖進去,你瞪我一眼,我慌忙退出。」
從那次起,湘芹對他就有深刻印象,連環那雙大眼,一直好似瞪著她似。
「現在你記得了?三十年後,我會來問你。」
他與她結伴回家,發覺母親正清除他的雜物。
連環連忙阻住,誰知這次連嫂堅持己見,「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趁湘芹也在,交待清楚。」
連環賭氣,湘芹向他使一個眼色,連環想到母親多年苦勞與功勞,情緒立刻平復。
他在書架高處托下一隻盒子,「你喜歡扔什麼就扔什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