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孩子在家中聚合,台青獨自拍著胸脯說:「嚇壞我。」
尹白讚道:「描紅最勇敢。」
台青沒有異議。
描紅心不在焉,躺床上,雙眼定定看著天花板。
尹白笑道:「她也受了驚,到此刻方露出來。」
電話一響,尹白忙接,怕是醫院打來,誰知有意外之喜:「是二伯伯?在,台青在,她馬上來。」
台青跳著過來,碰的一下撞到床角,雪雪呼痛。
「爸爸,你們都哪裡去了,等等,我把新電話寫下來,媽媽好不好,什麼叫做不知道,你們正式離了婚?」台青一聽,立刻哭泣,「你叫媽媽來跟我說話。」
描紅轉過頭來,忍不住說:「二嬸此刻怎會在二叔身邊。」
台青摔下電話,撲在床上嚎陶大哭。
尹白愛莫能助,過一刻電話又響,仍是沈錦武找女兒。
尹白說:「台青很難受。」
「尹白,你替我照顧她,」一聲太息,「她母親過些日子會來看她。」
尹白見二伯自顧不暇,也不去提到父親入院之事,連聲答應,放下電話。
那邊沈太太好不容易睡著,忽被哭聲驚醒,嚇得一身冷汗出來打探,「什麼事什麼事?」
尹白忙說:「二伯伯離了婚。」
沈太太沉默一會兒,終於對這件事首次置評,「不拖不欠,也算是一名好漢。」
尹白大吃一驚,沒想到母親會有這種反應。
台青忽然劇烈嘔吐起來,描紅連忙扶她進浴室,沈家人仰馬翻。
唯一的男丁又進了醫院,氣氛頗為愁苦。
擾攘到深夜,尹白看著台青睡下,才與描紅到露台聊天。
尹白忽然說:「雖說好的女兒比男孩強,但你瞧,一有什麼大事,就好像沒有一個站得出來說話的人。」
描紅答:「台青是略見反應過激。」
尹白說:「不能怪她,換了是我,也許表現更差。」
「尹白,做我們比做你要艱難。」
此話怎說?
尹白看住描紅,月色下只覺妹妹五官秀麗,紅粉緋緋,出來這些日子,許是心寬,許是香港的水上適合她,容貌比從前更見出色。
她說下去:「我與台青成年後才離開家鄉,到了貴境,一則要對那邊同胞交待,二則想在香港揚名立萬,身上包袱重似千斤,時時刻刻想做足一百分,相當痛苦。」
尹白笑,「很多來自台北及上海的女孩子成就非凡。」
「我會不會是其中一名幸運者?」
「香港土著也有壓力。」
一次尹白觀看電視播海底奇觀片集,知道有種深海魚,據說要身受百多公斤壓力,尹白即時覺得物傷其類,香港人太似深海魚,弄得不好,即成齏粉。
描紅說:「但是你們有種天生的豁達,完全不計較人家說些什麼,一於我行我素,各自修行,這種作風我最羨慕。」
尹白笑,少管閒事,多賺銅鈿,確是港人英雄本色。
「我正努力學習多做事少說話。」
「香港人也有許多許多陋習。」
「呵暇不掩瑜。」
尹白笑道:「我代表所有香港人向你致謝。」
尹白感喟,香港人冷暖自知,留學期間,華裔學士舉辦同樂會,馬來籍女生一曲拉薩沙揚就顛倒眾生,台灣同學連做帶唱上台表演高山青,大陸代表自然有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輪到香港,不知如何交待。
尹白歎一口氣。
第二天,三姐妹一起去醫院做探訪。
沈先生精神不錯,手臂上雖然還纏著各種膠管針頭,人已無大礙,靠在枕上,與女孩們說話。
「一病就變衰翁了。」他感慨。
尹白用粵語說:「再過三十年就差唔多。」
台音講國語:「三叔越說越遠。」
描紅索性用滬語:「我也聽勿明白三叔講些啥閒話。」
沈先生一直笑。
笑能醫治百病。
留下沈太太在醫院,三姐妹見附近快餐店人不多,便進去充飢。
無論什麼地方,貨色標價相廉,客人路數就雜,隔壁一桌小阿飛無聊貪婪地用眼睛逗她們三姐妹。
尹白見已經吃得七七八八,本想息事寧人,退位讓賢,誰知那幾個輕佻的男生開口挑逗:「睇正野丫喂。」
台青忍無可忍,站起來問:「睇咪野,睇你老母?」
語出驚人,不要說是尹白,連群飛都大驚失色,不知碰到了哪一黨那一派的定頭貨,紛紛走避。
他們走清光,尹白才問:「台青,誰教你的?」
台青答:「紀敦木呀,有次跳舞,他一這樣罵人,人家馬上走路,可見厲害。」
「我的天。」
描紅冷笑一聲,「台青,你都叫這個人給教壞了。」
台青漲紅面孔,「你不喜歡他就算數。」
「見議思遷的小人。」
「遷到你身上你就不會這樣說。」
尹白撐著頭沒聲價叫苦。
碰巧,或是不巧,偏偏紀敦木在這時候走進來,「伯母說你們可能在這裡,果然不錯。」
尹白給他一個最大的白眼,紀敦木見三女神色不對,只得戰戰兢兢,端端正正坐下。
果然,描紅很諷刺的說:「來接了,還不走?」
台青霍地站起來,「我不同你一般見識。」
紀敦木這次並沒有即時追出去,他看著描紅抱怨,「你一直不原諒我。」
描紅搶白他:「這並不妨礙你生活呀。」
紀君啼笑皆非,「尹白都不怪我。」
描紅卻說:「少講道德經,人家在門口等得不耐煩要走開的。」又為台青著想。
尹白深覺好笑,一口氣全出在紀某身上,叫他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紀敦木身受其害,早已明白三人之中算尹白最好白話。
尹白說:「去吧。」
他這才離座出去,對尹白,他一向服貼。
描紅看著他背影,喃喃道:「我有第六感,此君也許會成為我們的妹夫。」
「台青可能不同意,她或者想多結交幾個朋友。」
「不,紀敦木最適合她。」
「你怎麼知道。」尹白笑。
「姐妹間心靈多少有點相通。」
「那就該少說幾句。」
描紅怪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尹白說:「在本市住久了,你會明白,香港女孩性格太強,不甚受異性歡迎。」
「我知道,姐姐就有點像外國女孩子。」
尹白垂下眼睛微笑,「你看韓明生這人如何?」
描紅一怔,衝口說:「好得不能再好。」
「他性格比較成熟。」
「風趣、體貼、懂事……你倆真是一對。」
尹白笑意漸濃,「我們該走了,不然怕會碰上第二幫阿飛。」
甫進家門便接到通電話。是一位女士:「我找沈尹白小姐,或是沈台青小姐,假使她們不在,沈描紅小姐亦可。」
「我正是尹白,請問哪一位?」
對方笑起來,「尹白,從何說起呢,我叫沈紫茵,我是你們三位的表姐。」
「你現在哪裡,」尹白高興得跳起來,「你自三藩市打來?」
「不,我在香港,住香島酒店。」
「太好了太好了,我們幾時見面?」
沈紫茵笑答:「好是不大好,不過面一定要見。」
尹白愕然,「有什麼不妥?」
「我這次來香港為搜集證據辦離婚。」
啊,尹白不能答腔。
「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且莫去理它,我願意知道關於你們的事情。」
「當然當然。」
剛才描紅說尹白似外國人,再像也是冒牌貨,這位表姐的聲音語氣,才百分百似洋婦。
當下約好地點,晚上七時見。
尹白連忙問描紅:「你猜她長得怎麼樣?」
描紅笑答:「水仙花皇后。」
—一穿窄腰身綢緞錦緞旗袍,鵝蛋臉曬得黑黑,一頭長而卷的頭髮,喜歡大笑。
台青六時許回來,被她們催著出去見表組。
到達約定的酒店大堂,三姐妹一進門就看見位靚妝漂亮的女士滿臉笑容迎上來。
尹白打個突,在那裡見過?這麼面善。也許表姐妹本來就長得像。
沈紫茵異常活潑,一開口就說:「那張合照拍得太差勁,一點都不好看,同真人不能比。」
尹白邊笑邊想,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紫茵表姐。
只聽得她說下去:「其實我常常來香港,姐妹早就可以團聚,偏偏失去聯絡,你們這個計劃簡直是善舉,我打算把故事寫出來報道。」
一言提醒夢中人,尹白與台青齊齊嚷出來:「你是維奧麗沈!」
只有描紅沒聽過這個名字,但她即時知道紫茵表姐是位名人。
尹白怕冷落描紅,連忙解釋:「維奧麗沈是美國西皮愛公司電視台最受歡迎新聞報告員之一,我們早就久仰盛名,沒想到是表姐。」
紫茵笑道:「嘿,後生可畏,這麼會講話。」
描紅聞說,佩服得五體投地,早就聽說華僑在海外揚名不是不可以,但要做得好過白人十倍八倍才有希望,表姐不過三十歲年紀,已經成績斐然,誠然值得驕傲,偏偏她又異常謙和爽朗平易近人。
尹白不由笑讚:「紫茵姐真出色。」
紫茵也笑,「沈家女兒個個出眾。」
大家坐下喝咖啡。
沈紫茵做慣做熟了首席記者,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魅力,每一個問題都提得恰到好處,在極短的時間裡已經把握到重要的資料。
然後她進一步把自己的環境簡潔地說了一下。
台青羨慕的說:「每朝都有數以千萬的觀眾看你報告新聞,太偉大了。」
沈紫茵笑,「我只不過是盡本份做工作而已,天天早上五點鐘便要出門往電視台做準備功夫,難怪丈夫要同我離婚。」
尹白她們沉默了。
老話一句:什麼都要付出代價。
沈紫茵說:「女孩們,別為我擔心,那不過是很普通的事情。」
她適才已經說過,丈夫是美籍猶太人,姓辛力加,在股票行擔任要職,兩人有一個五歲的男孩。
沈紫茵自皮夾子裡掏出一張照片。
正在這時候,有位穿制服的保姆帶著個小男孩過來,描紅先轉過頭去,那胖胖的孩子正站她身邊,描紅見他一副可愛溫馴的樣子,打心裡喜歡出來。
「他下來了,」沈紫茵笑,「不用著照片。」
那保姆說:「麥斯美倫,這幾位都是你阿姨。」
小男孩有一頭深色卷髮,穿海軍裝,向尹白三姐妹招呼過後,仍由保姆牽出去,可愛一如會走路的洋娃娃。
沈紫茵感慨地說:「猶太人同中國人一樣,至重男丁,講明官司打到最後一文,也不把兒子放手。」
她忽然累了,沉下臉來。
尹白知趣地說:「紫茵姐,我們告辭了。」
「不多談一會兒嗎,我明天下午就要走的。」
描紅鼓起勇氣問:「我們到三藩市可以來探望你嗎?」
「歡迎之至,但要預先通知,我經年不住穿梭紐約以及三藩市之間,約好比較方便。」一邊取出卡片給她們。
台青順帶問她要了麥斯美倫的照片。
她們在門口擁抱話別。
沈紫茵依依不捨揮手送別。
台青說:「嘩,我也要學紫茵姐那樣多彩多姿。」
尹白笑。
描紅陶醉地說:「她的香水另外有個特別味道,清香撲鼻。」
尹白雖然老練些,卻也被印象倒了,「她真友善。」
台青說:「將來我成名後,也要學紫茵姐那樣,不擺一點架子。」
描紅看著台青笑,「盡掛著成名,可是要叫紀君久候?」
台青不去理她,只顧問尹白:「姐姐,現代女性的事業與婚姻可否兩全其美?」
尹白說:「有許多論文都在研究這個問題,可惜尚無結論。」
描紅忽然問:「尹白,任你選一樣,你要什麼?」
尹白沒有回答。
她見過無數小家庭主婦,配偶體貼,孩子聽話,生活無風無浪,不知怎地,她卻從來不曾羨慕這些女子,人只能活一次,除出做家務看電視,一定還有其他吧,不然豈非白來一場。
如果可以的話,尹白也想要成功的事業,赤手空拳,打出局面,名揚天下。
但是她又怕吃苦,看到上司不眠不休鬥爭到底的樣子,又深覺不值。
噫,尹白一時搞不清她要的是什麼。
台青說:「最好兩者俱備。」
尹白說:「除非上天特別恩寵你。」
描紅笑,「當心,上帝愛的人去得早。」
台青說:「尹白,紫茵姐做得到,你也行。」
「你呢,描紅。」
「我?」描紅側著頭,「我只想把書念好。」
「之後呢。」尹白問。
「同個愛護我的人過著自在舒服的日子。」
台青說:「這並不困難呀。」
但對描紅來講,安定豐足的生活比名利都重要,尹白可以瞭解。
台青說:「如果可能,我願意同守望天使商量一下,我不介意在年輕的時候吃一點點苦,套取豐富的生活經驗,走遍天下,談盡戀愛,到了中年,才安頓下來,返璞歸真,過著適意的隱居生活。」
描紅嗤一聲笑出來。
台青說:「沈描紅,你最討厭。」
尹白連忙道:「你別說,這種生活我也嚮往。」
台青得意起來,「瞧。」
描紅問:「紫茵姐姐快樂嗎?」
尹白答:「工作上有如此成就的人如果還計較其他未免太不感恩了。」
「麥斯美倫辛力加可會講一兩句中文?」
「別苛求。」
尹白心中惦念父親,又到醫院去了一趟,偕母親返來時已經筋疲力盡。
只見客廳中坐著描紅的一個學生,尹白納罕,她人呢?
台青說學生已等了半小時,描紅稍早被一個神秘電話叫了出去。
尹白與台青臉上都打著「誰」的符號。
過一會台青說:「你同描紅講,她信你比較多,香港男人壞的多,不好惹,要當心。」
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叫尹白忍俊不住。
尹白剛想叫那學生改天再來,描紅忽然返家,低著頭,心似有點慌,尹白看見她貝殼似的雙耳燒得通紅透明,分明不尋常。
描紅與學生進書房掩上門。
台青悄悄說:「看到沒有?」
「讓描紅維持些私隱。」
「我怕她被騙。」
「看,你還是關心她的。」
「當然關心,她也是我姐姐。」
尹白吁出一口氣,「感謝上帝,總算承認了。」
過一會兒台青說:「有時我覺得我與她相似多過與你相似,姐姐,你太喜歡講英文。」
尹白笑,「那我把普通話練好些。」
「明明是國語,為什麼叫普通話。」
尹白笑著附和:「明明是旗袍,為什麼叫長衫。」
「對呀,明明是蛋糕,偏偏叫西餅。」
尹白分析:「都照台灣人的標準,其他地方的中國人要不高興的。」
兩人先淋浴上床。
台青猶自嘀咕:「誰把描紅叫出去?」
老實說,尹白也想知道。
參予社交生活是很正常的事,尹白生於斯長於斯,朋友網經過廿多年的編織、修補、精益求精,早已牢不可破,即使辭了工守在家中,消息往來不斷,十分熱鬧。
台青雖然獨自在港,又是另外一宗個案,她有紀敦木,這傢伙抵得過十個八個普通朋友。
描紅的生活最單調,所以尹白一直抽空陪她,也想過介紹異性給她,一則談不攏,二則快要動身西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照今日看來,描紅彷彿已經結識異性朋友。
大都會的人性複雜,台青的擔心並非無根,描紅雖然聰明伶俐,尹白還是有一定的顧慮。
台青問:「那人會不會是學生的家長?」
尹白笑,「待我套套她。」
學生走了,描紅仍坐在露台乘涼,尹白在她身後叫她一聲,描紅整個人彈跳起來。
尹白很直接的問:「有心事嗎?」
描紅也不隱瞞,「我想自己解決。」
「你不妨拿出來討論,我可是老香港,門檻精點,門路熟點。」
描紅低著頭。
尹白不敢勉強她,回房看幾頁書就睡了。
房間本不算小,但放了三張床,也就顯得擠逼,衣櫃在裡側,傭人躲懶,洗淨的內衣褲索性放當眼處,讓她們自己取用,因此亂得像學校宿舍,尹白並不介意,只覺熱鬧。
當晚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描紅一張床卻空著。
早上台青朦朧的問:「她在什麼地方立中宵,著了魔還是怎地。」
「噓。」
描紅進來,往床上一倒,用枕頭壓住面孔。
尹白要趕去醫院,無暇多說,換了衣服便偕母親出門。
一進病房,看見父親滿臉笑容,情況大佳,先放下一半心,但隨即注意到茶几上一大瓶雪白豐碩的百合花,那落地的一半心又吊上去。
母女異口同聲問:「什麼人送的?」
尹白無緣無故先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個白衣女郎,緊張得很。
誰知沈先生給她們一個意外的答案:「維奧麗沈來過了,真大體真討人喜歡,百忙中下午要上飛機還趕來看我。」
尹白微笑,到底是個國際聞名的人物。
沈太太已聽過女兒的報道,知道沈紫茵這個表侄女,一有話題,便與丈夫絮絮而談。
尹白乘空閒撥電話給韓明生,韓明生卻不在,尹白留了話,便回家陪妹妹。
女傭對她說:「二小姐先出去,隔了三五分鐘,三小姐也出了門。」
尹白一聽便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不禁好氣又好笑。
描紅當然是出去赴約,而台青這個小淘氣,分明是好奇心過於熾熱,盯梢而去,否則哪裡有這麼巧。
拆穿後又有一場大吵。
尹白取過泳衣去游泳。
她猜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