雋芝張大了咀,什麼,他願意?
「我知道你說的,不過是一項假設,你是文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笑,「理論管理論,未必有機會實施。」
雋芝微弱抗議:「誰說的?」
郭凌志笑笑,不予回答,「真沒想到,另外有時代女性,想法同你一樣。」
咦,誰?
「我有一位大學同學,最近特地自倫敦回來找我,所提建議,同你那套,一模一樣。」
唐雋芝跳起來,「抄襲貓!」
「雋芝,我相信只是不約而同,純屬巧合,天南地北,各處一方,如何模仿?」
雋芝不安,「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且聽我細說,我們在大學不同系,她念化學,畢業後投身著名普施樂藥廠化妝品部門,甚有貢獻,試驗了幾集長春不老面霜,推出後銷量一流——。」
「我從來不用普施這種廉價化妝品。」雋芝咕噥。
「雋芝,你讓我把話說完可好。」
「趕快入題。」
郭志凌看著唐雋芝笑。
雋芝又催他:「說下去呀,賣什麼關子。」
郭凌志喝一口酒,伸伸懶腰。
「她長得可美?」
「高、神氣,雪白皮膚,濃髮,一雙大眼,強壯的咀唇。」
「唐人?」
「華人,原籍上海,香港出生,現持正宗英國護照。」
「你們約會過?」
「來往過一個學期,很談得來,稍後她同別人戀愛、結婚,但沒有生子,三年後離婚,致力事業,現在,她想要一個孩子。」
雋芝揶揄撿,「你還在等什麼?」
「我沒料到事隔十年,她會想想到我。」小郭搔搔頭皮。辦
「好的人才太缺乏了。」雋芝越發諷刺。
「幸虧早些時候你已與我談論過這個問題,否則一時間真的接受不來。」
唐雋芝為他人作嫁衣裳?
「她現在本市,等候我答覆。」
老實說,雋芝有點佩服這個女子,人家可不是光說算數的。
「她一切已經準備妥當,據她講,我們甚至不用共處一室,她相信我可以給她一個可愛活潑聰明的孩子。」
雋芝補一句:「而且長得漂亮。」
郭凌志吁出一口氣。
「天賜良機,緣何躊躇?」
「我看過她的協議書。」
呵,還有法律約束文件,了不起。
「其中有幾項是這樣的:一.孩子隨母姓,二,男方無探訪權,無話事權。」
「這樣說來,事後你得完全消失?」雋芝吃一驚。
「就是。」
「那怎麼行?」雋芝代抱不平。
「就是呀,條件如此苛刻。」
「完全沒有商量餘地?」雋芝皺上眉頭。
「干科學的人一向斬釘截鐵,一是一,二是二,沒人情講。」
「男方甚至不獲見嬰兒一面?」
「男方在孩子未出生之前.可陪伴女方甚至天天見面,但出生後只能看幼兒一次。」
「呵,她怕男方對嬰兒產生感情。」雋芝頷首。
「多殘忍。」
雋芝微笑,講來講去,這不是郭凌志可以勝任的工作。
「女性恃著她們可以生兒育女.為所欲為。」小郭感慨。
「令友貴庚?」雋芝益發好奇,想知得多一點。
「比我稍大,有三十五六了。」
「她在等你回音?」
「是,給我三天考慮時間,如願合作,則共赴英倫到某醫院共商大舉,如不,她尚有別的候選人。」
「一切費用由她支付?」
「不在話下。」
真厲害。
雋芝黯然,她雖有此意,卻未必有膽實施,人家一想到,已經轟轟烈烈的幹了起來,高下立分。
「我不願意做女皇蜂手下一枚棋子。」
總有人心甘情願,有志者,事竟成,那位女士不會空手而回。
「雋芝,這就是我要同你商量的大事,唉,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也許十年八年,若干年後,這樣的事,十分等閒。」
郭凌志十分困惑,「這麼說來,將來女性都有子女陪伴到老,而我們男人則終身孤苦無依?」
雋芝忽然笑了,「活該,沒有犧牲,沒有收穫。」
「喂喂喂。」郭凌志鄭重抗議。
他為之變色.那一天彷彿已經來臨,未來世界中孩子們全部跟隨母親生活,幼兒字典中,沒有爸爸兩字,男人喪失地位,力求挽救,希望發明人造子宮,父代母職,以免老來孤苦無依,在老人院中呆坐……
雋芝哈哈大笑,若不是怕傷口疼痛,還可以更加放肆。
郭凌志定一定神說:「雋芝,我不會答應你,也不會答應她,我不會答應任何人,要不拉倒,要不做全職父親。」
「全職?你可知道那是一個什麼的包袱?」
「我知道,有一天我會願意承擔那種責任。」
只怕屆時他要脫下那身乳白色打扮。
小郭問:「女性會不會放棄現存偏激態度,與男性和平共處,一起指起家庭與育兒責任?」
雋芝歎口氣,「你指的是婚姻制度、已經證明絕不公平,女性對它一日比一日反感。」
小郭長嗟短歎。
看看那麼一個英浚的男子愁眉百結地煩惱,亦是賞心樂事。
……可惜雋芝體力不支。
郭凌志吻她的手.「我明天再來。」
「小郭,我考慮過了,我決意幫你設計童裝。」
他大喜過望,「我知道上天待我不薄。」再次露出笑容。
「小郭,如果我是你,我才不擔心,換你還般人才,不知多少女郎會向你垂青。」
這是一句很普通的陳腔濫調,郭凌志一聽,卻跳起來,「唐雋芝,.你真正懂得把大女人情意結髮揮得淋漓盡至,女人肯喜歡我,我就得樂不可支?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我也有選擇?」
以前,以前是他們主動挑選她們的。
小郭走了之後,雋芝鬆口氣.恢復病人本色,慢慢返回臥室,還好,暫時,她還沒有失去這個朋友。
傍晚翠芝帶著兩個女兒來探訪她。
菲菲偷偷把一管巧克力豆塞在阿姨手中,雋芝悄悄說:「我會十居報答你。」
活著當然還是好的。
她同翠芝說:「進過手術室,人生觀真的不一樣。」
「嘿,那是小兒科,待你進過產房,才知道我們這副鐵石心腸是怎麼練就的,從此老皮老肉,視廉恥及自尊為無物。」
「別說得那麼可伯。」
翠芝坐下來,「我挺羨慕你的,雋芝,你懂得生活、主意十足,但異性卻不覺你霸道,你看易沛充待你多好,他仍然願意照顧你,你是真正享有自由選擇的第一代女生。」
「翠芝,你也是呀。」
「我?我們這一代太努力想證明自己的能力了,亦不能家庭及事業兼顧,倒扣五十分。」翠芝感慨。
「不,翠芝,你是個優異生,至於我,我太貪玩,姿勢欠佳,有點兒惡形惡狀,最終,可能交不出論文。」
「你同我放心,五十歲都不用擔心,醫生會幫你。」
兩個小女孩進來找媽媽,菲菲她在母親耳畔嘀咕半晌,扭扭腰,又頓頓足。
「有煩惱嗎?」雋芝微笑問。
「唉,女人亙古至今的大難題:穿什麼好呢,幼兒園下週末居然舉行化妝校舞會,菲菲為此煩惱良久,扮作一隻小鳥,還是一朵花?我真不知該到何處去替她置道具服裝。」
雋芝一聽,大樂,「到雋姨這邊來,雋姨有辦法。」
「噯,我怎麼沒想到,雋芝,你本行是服裝設計。」
「菲菲,你要扮小飛俠,還是阿拉伯公主,抑或小鳳仙,還有,阿里巴巴可好?」
菲菲當然識貨,感動之除,一下子伏到阿姨懷中。
翠芝領著:「人生觀一下子變了,不再虐待我的女兒了。」
雋芝緊緊摟住小菲菲,喃喃說:「裝扮妥當,先要在我面前唱歌跳舞,拍照留念。」
菲菲一直點頭,什麼都答應。
雋芝深深太息一聲。
第二天,易沛充來看女友。
一進門,見並無白色誇張大花籃,心頭略安。
「看大姐夫給我們寄來什麼。」他拿著一隻牛皮紙信封。
雋芝精神一振,「大姐好嗎?」
「奇跡兒胖了近一公斤,情況良好,此刻希望祝氏夫婦會得復合。」
雋芝笑笑,有這種必要嗎,她很明白大姐二姐的脾性,同她自己一樣,倔強如牛,不知遺傳自父親還是母親。
母親,呵母親,雋芝的心又溫柔地牽動一下。
易沛充做了兩杯咖啡,遞一杯給雋芝,色香味恰到好處,老朋友就是這點好。
雋芝問:「老祝那奸人寄什麼東西來?」
「非常有趣的資料。」
「咄,他搞得出什麼花樣。」雋芝不喜歡這個姐夫。
「你記得我們在醫院陪掖芝嗎?主診醫生見我們坐立不安,喚我們進電腦室,做了一個簡單測試遊戲,結果出來了,」他揚揚信封,「就在這裡。」
雋芝說:「雅興不淺,是什麼遊戲?」
「我把你與我的照片送進電腦,推測我們的孩子長相如何,醫院收一筆費用,撥入津貼。」
雋芝整個人愣住,「什麼,我同你,唐雋芝與易沛充的孩子?」
「是。」易沛充笑咪咪。
雋芝說:「有照片嗎?」
「有,從零歲到二十歲的照片都有。」
「快給我看?」
太驚人了,這簡直是大預言,電腦竟可預測一個未生兒零歲至二十歲的長相。
易沛充打開信封,取出厚厚一疊質料.「不可能百分百準確,但的確根據我同你臉型五官來推測。」
雋芝取過照片,自第一張看起,呵,初生兒小小圓面孔像足易沛充,眼睛鼻子都合規格,不大標緻,但是十分可愛,如果這真是唐雋芝的孩子,唐雋芝已萬二分滿意。
雋芝淚盈於睫。
沛充說:「電腦指出我同你五官其實十分相似,故此孩子的相貌不難預測。」
「他是男是女?」
「我喜歡女兒,她是女孩。」
雋芝看第二張照片,她長大了一點.笑容滿面,活潑健康,眼神中有一絲頑皮神色,雋芝心如刀割,放下照片:「世上根本沒有這個人。」
沛充詫異,「雋芝,這不過是一項推測遊戲。」
「太私人了,我吃不消。」
沛充沒想到雋芝反應如此強烈,欲收起照片,雋芝又不給,她好奇。
抽出第三張照片一看,唐雋芝愣住了。
小小女孩已長有一頭濃密頭髮,眼睛同雋芝一模樣。圓圓鼻子承繼自易沛充,使雋芝吃驚的是,她一早已經見過這小女孩。
這正是那個在夢中,叫雋芝抱她上燈塔的幼女。
雋芝混身寒毛豎起來,照片啪一聲跌落地上。
沛充連忙說:「雋芝,你沒有不舒服吧。」
雋芝抬起頭,囡囡,囡囡是她的女兒,她竟在夢中看到了未生兒,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可思議。
雋芝輕輕問:「易沛充,如果你有女兒,乳名叫什麼?」
沛充笑了,「寶寶,或是貝貝,家母幼時叫囡囡,你如不反對,就叫囡囡。」
雋芝瞠目結舌,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她一直弄不清楚夢中幼女是誰,倒處查詢,現在真相大白,小女孩原來是唐雋芝的女兒。
不不不,這一切都是巧合,雋芝掩起面孔。
「看,」易沛充說:「看她二十歲的外貌。」那部電腦,真正非同小可。
照片裡的少女精神奕奕,臉容秀美,雋芝凝視,愛不釋手.彷彿廿多年真的一晃眼經已過去,囡囡長大成人,雋芝忍不住問:「她功課好嗎,念哪一科?」
易沛充忍不住放肆地發揮他的想像力:「她是天文物理博士,剛將她發現的第一顆新星獻給父親。」
「母親。」雋芝抗議。
「雙親。」易沛充過一步。
雋芝憧憬,「她有沒有對象?」
「還沒有,她像她父母親般選擇晚婚。」
雋芝忽然之間比一般母親更像一個母親,焦急地說:「什麼,連談得來的男朋友也好?那多寂寞,只有月亮星星作伴是不行的,我難道沒有介紹計健樂給她?」
說到此處,才驀然想起,易囡囡尚未出生,不禁氣餒。
易沛充笑,「雋芝,讓我們結婚吧。」
到這個時候,唐雋芝也承認結婚彷彿是唯一的道路真理生命。
「你得先聽聽我的醫生怎麼說。」
她把易沛充帶到醫務所去,兩人坦坦誠誠,面對現實。
醫生說:「唐小姐手術後情況相當良好,易先生,如果你願意接受檢查,答案可以更加肯定,不過,即使完全正常的夫婦,也有可能不育。」
易沛充很豁達,「那是天意。」
醫生說:「恭喜你倆。」
離開醫務所的時候,雋芝說:「婚後一年不見功效,大可以離婚,我不會拖累你一世。」
易沛充詫異地看看她.嘖嘖稱奇:「真沒想到你俄羅斯話說得那樣好了,是常常練習的原因吧。」
你看,世上原本沒有好人。
換區儷伶一樣,雋芝辦事採取低調手法,她不是怕萬一事情不成人家取笑,而是壓根兒認為一切私事與人無尤,至怕人七咀八舌加插意見,順得哥倩失嫂意,最後總有事後諸葛偏咀曰:看,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奇是奇在專門有一事無成,田園荒蕪人士振振有辭,做督導員指點他人如何為家庭事業努力。
他們選擇旅行結婚。
雋芝身體逐漸康復,創傷丟在腦後。
猛地想起,她忙,人也忙,好一陣子沒聽到郭凌志的消息,那英俊浚小生近況不知如何。
趁空檔上製衣廠跑一次。
到了人家地頭,發覺物是人非。
接待雋芝的是位年輕小姐,滿臉笑容,胸有成竹,「我叫王馬利,現在由我暫代郭凌志的位置,唐小姐,歡迎大駕光臨,久間大名,如雷灌耳。」
雋芝見大家都是年輕人,不同她假客套.開門見山地奇問:「小郭到什麼地方去了?」
王馬利笑笑,「問得好,唐小姐,他失蹤到倫敦去了。」
雋芝一聽倫敦兩字,心念一動。
王馬利說下去;「據說,他與當年大學裡的舊愛重逢,身心皆不由己,追隨她身置事業不顧,去處理生命中更重要的事宜,藝術家是浪漫的多,信焉。」
雋芝將前因後果銜接在一起,得到一幅很完整的圖書。
「此行去得匆忙,可能來不及通知親友,」王馬利抱怨:「公司被他搞得傷透腦筋,他願意賠償,但我們要的是他的人,他的創念,百忙中只得退了一步又一步,准他停薪留職,癡癡等他回來。」
雋芝笑道..「貴公司可愛才如命.真沒話說。.」」。、、
王馬利也笑,「只難為了我這等無才小人物呢。」
恁地謙虛,若非才情並茂,怎麼說得出上面一番話來,雋芝自歎弗如。
「唐小姐,你找他是公事還是私事?」.
「半公半私,他叫我設計童量裝—」
王馬利驚喜過度,直站起來問:「有圖樣嗎?」
「暫時只有夏季幾個圖樣。」
「謝謝你,唐小姐,我們求之不得,我馬上叫人草擬合同,送到府上,圖樣可否留我這裡?」
反正已經帶來了,王馬利又如許熱倩,雋芝便聳聳肩。
她倆又談了一些細節,雋芝在告辭時有點累。
開會這件事好似比賽攝魂大法,這次顯然唐雋芝略略落了下風,功力受損,故此覺得疲倦。
唉,在家獨力創作已有一段日子,已不慣與人角力,精力技巧大不如前。
抑或驟然聽到郭凌志赴英消息,受了震盪,以致分心?
他連再見也沒有說便一走了之。
而唐雋芝還一向認為她在他心目中是有些地位的。
走到半路,雋芝笑了,她同他簡直是半斤八兩,旗鼓相當,已決定結婚,她又何嘗想過知會他一聲?
可見兩人一般涼簿。
他在她與易沛充感情矛盾期扮演了一個解悶的角色,如此而已,也是個聰明人,當然知道進退,郭凌志不能夠一直在別人的故事裡進進出出,直至年老色衰,故收他一接到屬於自己的劇本,馬上尋求發展機會去了。
希望他成功。
女方很有可能與孩子的父親發生真感情,事情或許會有一個傳統的大團圓結局。
人同此心,翠芝也這麼想。
她說:「在香港結婚好,菲菲與華華還沒有參加過教堂婚禮。」
雋芝但笑不語。
「你太過自我,」翠芝抱怨:「恭祝你生下孩子後完全失去自我,終日與奶瓶廝纏。」
雋芝有一個問題想問了很久,「假使有了小東西,難方會不會幫忙?」
翠芝嫣然一笑,「我的座右銘是有福同享,有難獨當。」盡在不言中。
「謝謝你。」雋芝說。
出發之前與大姐通過電話,筱芝抱著小女嬰,那孩子波波作聲,似與阿姨打招呼,雋芝把耳筒緊貼耳邊,難捨難分。
「到我們這裡來註冊吧,我為你證婚。」
「恕難從命。」
「你倆想躲到哪裡去?」被芝笑問。
「無可奉告。」
「你這傢伙,太懂得享受了,喂,我們家尚欠一對孿生兒,動動腦筋,生一雙來玩玩。」
筱芝與翠芝肯定部長著狗咀。
「大姐,孩子們如何?」
「托您鴻福,都還不錯。」
「老祝呢。」
「我已不過問他的事。」
若果換了一個腦筋不大靈活的人,怕只怕會故作世故賢淑狀說;唉,倒底是孩子的父親嘛,最好人人左右先後忠奸不分,天下為公,大被同眠,給她閒談資料,可惜唐雋芝頭腦清醒,維持緘默。
「你想說什麼?想問我倆之間還有沒有希望?」
雋芝不出聲。
筱芝說:「我可以馬上回答你,一點希望都沒有。」
「我明白。」
「太好了,姐妹倒底是姐妹。」
「你自己保重。」
「你也是。」
雋芝又再堅持與嬰兒依德呃呵了一會兒。
要離婚是一定離得成的,看雙方有無誠意。
雋芝對易沛充充滿信心。
有信心白頭皆老?不不不不不,唐雋芝並沒有患上妄想症,她只不過有信心當最壞的一刻來臨,兩個人均有理智好好坐下商談把問題解決。
這已經是最理想夫妻關係。
唏噓?不要抱太大希望,就不會有太大失望,雋芝與沛充之間最可貴之處就是從來沒有試圖把對方的優點放大,或是缺點縮小,他們看到的,是伴侶的真實尺碼。
接雋芝往飛機場的時候,沛充注意到,客廳中不再有白色鮮花,他莞爾,能幹聰敏的雋芝一定能把這種小事情完滿解決。
兩個人都沒有告訴親友,他倆已在香港註冊.旅行目的地是笞裡。
在飛機上,雋芝小憩片列,結果還是做夢了。
夢見經已懷孕,越喂越胖,越變越鈍,漸漸迷失本性,終日只能躺床上,咀巴呵呵作聲,不能言語。
易沛充仍然待她很好,照顧她起居飲食,替她沐浴,維持清潔。
唐雋芝在夢中變成一隻豬,被困斗室,動彈不得,似卡夫卡小說變形記中主角,她心頭還是明白清醒的,懷孕足月後,誕下雪白可愛的孩子,像足易沛充。
父子倆非常恩愛,時常進房來探訪雋芝,他已有一兩歲,會說話,會關心母親,有時會指出:「她左眼有些紅腫,要給她塗藥。」
他摟著父親脖子,讓父親抱在懷中,雋芝見了,心中寬慰。
但是,父子倆再也沒有帶雋芝出去過。
雋芝自夢中驚醒,大叫:「METAMORPHOSIS」
連前座乘客都忍不住轉過頭來注視這神經過敏的女子。
易沛充早已知道唐雋芝擅長做各式各樣噩夢,見怪不怪,拍拍她肩膀算數。
可憐,雋芝捏一把汗,原來她是那麼悸懼懷孕,上帝呵,她學耶穌在客西馬尼園中祈禱,可否把這苦杯除去。
易沛充輕輕問:「這次又是什麼?」
「我夢見我變成一隻豬。」
「那多好。」易沛充一貫幽默。
「所有孕婦都肥腫蹣跚笨鈍一如豬玀。」
「事情並非必定如此,我對你有信心。」
「真恐怖,這真是女性的生關死劫。」雋芝掩住面孔。
「雋芝,對於過五關斬六將,你的經驗不會少。」
真的,大學時期,每年年終考試,站在試場外,她都躊躇,同自己說:這樣辛苦,何必證明什麼,大學不畢業,也不見得有誰會拿機槍掃她,不如退縮回家享福,若干年後,笑喀嘻曰:我不喜歡哈大學。
可是掙扎半晌.她還是進去了,且考得好分數,一個人該做的事總該去做,她得到的並不比付出的多。
性格上來說,唐雋芝是標準馴民,抑或她已看出,做一個不平凡的人,代價太過高昂,折衝一下,就讓她做一個比較特別的普通人吧。
「按步就班,慢慢來。」沛充悠然。
他知道已經找到背黑鍋的理想人選.心頭一鬆,不由打個呵欠。
雋芝開始真正瞭解到筱芝與翠芝歷年來的肺腑之言
她沉默半晌,歎口氣,噤聲。
往苔裡的飛機上沒有嬰兒,乘客樂得清靜。
易沛充睡著了,雋芝打賭他沒有夢。
雋芝錯,沛充在夢中只看見他自己在做夢,沒有內容,這是一切有福氣的人做的夢。
所有的兒童都應當像易沛充,健康、樂觀、光明、知足,一點也不過份聰明,安守本分。
他確是一個結婚生子的好對象。
他倆共同享用了一個非常快樂的假期,開心得雋芝在心中想:即使沒有孩子,我得到的,相信也遠遠比其他人多、也不應有什麼遺憾。
她沒有後海結婚
與沛充客氣得不像一對夫婦:「讓我來讓我來」「麻煩你了」「不敢當」變為常用語。
兩個人很少很少談到錢這個最傷感情的問題,蜜月返來,沛充問過一次:「要不要我付家用?」
對雋芝來說,這是一個嶄新的名詞,她自稿紙中抬起頭來,半晌才說:「等有家時,才付家用吧。」家在外文中,表示撫育孩子之意。
沛充已把一部分衣物搬過來她處,但是兩人始終找不到一處理想寬大近市區的住所,只得兩邊走,全活習慣奇突。
雋芝仍是婦科醫生常客。
莫若茜退休在家,一有空便殷殷垂詢:「有沒有好消息?」
雋芝早已不生她的氣,只會苦苦哀求:「姐姐,請別給我壓力。」
「加把力氣,我這個老姐都沒間題,你應當有前途。」
一天,半夜,雋芝忽然被客羸裡一點聲音驚醒。
「沛充?」她隨即聽到丈夫在鄰房的鼻鼾聲。
雋芝咳嗽一聲,披件外套,下床查視究實。
客廳沒有開燈,但角落有溫柔明亮的月光照明。
有一個婦人坐在沙發上。
「母親,」雋芝喊出來,「母親!」
婦人轉過頭來,臉上笑容皎潔明亮可親,「雋芝。」
她手中分明抱著一個嬰兒。
母親看上去比雋芝還要年輕。
嬰兒是誰,是雋芝本人嗎?
她探過頭去。
「雋芝來看看你的女兒。」
「我的女兒?」雋芝大奇,「是囡囡嗎?」
「是,是可愛的囡囡,雋芝,我真替你高興,你終於有自己的孩子了,你孤苦的歲月已告結束。」
「母親,我一直想生的是男孩子。」雋芝忽然說出心事。
雋芝的母親一怔。
「同一般人重男輕女大有分別,我老覺得男人易做。」
「挑一個好男人也不容易。」
「媽媽你見過多少好男人?」雋芝微笑。
「沛充不錯呀。」
「媽媽你喜歡易沛充?」雋芝大悅。
剛在這時候,母親懷中小小的囡囡忽然蠕動,張大咀,打一個呵欠,惹得母女兩人笑起來。
雋芝忍不住伏到母親膝蓋上,「媽媽,你不怪我?」
「我怎麼會怪你?」
「因我的緣故……」
「雋芝,不要再內疚了,現在你已是囡囡母親,你應明白我的心意。」
雋芝開始飲泣。
客廳的頂燈啪一聲開亮,「雋芝,」沛充朦朧地走出來.「你在幹什麼,當心著涼,我聽見談話聲,還以為忘記關電視機。」
他過來扶起雋芝。
只得雋芝一個人伏在沙發上,臉上有淚痕。
他輕輕安撫她:「婚姻生活令你緊張?」
「是,」雋芝只得說:「有苦無人知,只得深夜哭泣。」
「反正誰不著,不如把前因後果統統告訴我。」
再過兩個月,雋芝把好消息告訴莫若茜。
老莫的反應如預期中一般熱烈,多休息,她說,多吃,多笑,但是「千萬不要看育嬰寶監,嚇壞人。」
「我已經遵尊矚看了不少。」雋芝抗議。
「忘記一切。」
雋芝說:「我想把虐兒一千零一妙方停掉。」
「開玩笑,我期期都拜讀。」
「實在無以為繼。」
「每次同洪霓開會,他說的也都是這句話。」
「你鼓勵我?但你自己又停了工。」
「小姐,完全游手好閒,不一定是福分,兩三年後,我也考慮復出。」
「你不同,你是有了成就才退休的,我,我一事無成。」
「把虐兒寫完再說。」
雋芝試深問:「將來孩子看到了,會不會反感?」
老莫慨歎,「已經擔起這種心事來了,不怕不怕,孩子可以創作虐母一千零一妙方,我替他刊登。」
「對,」雋芝說:「很公平。」
「你倆找到房子搬沒有?真服了你們賢伉儷。」
「我兩個姐姐也這樣說。」雋芝咕咕的笑。
「你們想找什麼樣的房子?」
什麼樣的房子?
問得好。
在郊外,一大片農莊草原,一條小路,通出去藍天白雲,可以帶著囡囡散步,走得累了,躺下來,吃點東西,母女調笑一會子,再開步走。
遠些,是一座懸崖,俯視,可以看到白頭浪拍向岸邊。
岸上,有一座燈塔。
有力氣的話,她與女兒會慢慢攀上石階,去探訪看守燈塔的人。
一定有這樣的地方,一定找得到。
雋芝臉上露出一個溫柔的笑。
「雋芝,雋芝,你的精神遊到什麼地方去了?」
雋芝連忙回到現實世界來。
老莫忽然感慨地說:「雋芝,你說我們可有走出老框框?」
雋芝拍拍老友肩膀,「怎麼沒有,早已飛出十萬光年。」
「有嗎?」老莫振作起來。
「此刻我們所作所為,都是為著自己,你想想,從前可以辦得到嗎?」
老莫微笑。
「來,老莫,讓我們研究一下,未生兒叫什麼名字。」
「你還未知是另是女。」
「是女。」
「誰說的?」
「我說的。」
「別把自己當上帝。」
「寫作人都有此毛病,你應當比誰都瞭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