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這樣愛上唐雋芝的,她給他歡樂,三言兩語,生越無窮,平凡的下午頓時活潑歡樂。
他把臉探過去,「你總得有個女兒吧,讓她承繼你的詼諧滑稽。」
雋芝瞪他一眼,「我對人歡笑背人愁,你又知不知道?」
「這不是真的。」沛充搖頭。
「傷心事數來作甚,你有興越聽嗎,包你雙耳滴出油來。」
「老實說,我真的不介意聽,你肯講嗎?」
「不,我不講,每個人都有他的私隱秘密。」
沛充蹲到她面前,「等你願意講的時候,那麼,我們可以結婚了。」
「我並不希企同你結婚。」
雋芝趁空檔把剪裁好的多幅料子拿到舊同事處,他們正在午餐,見到雋芝,紛紛笑著歡迎:「大作家來了,大作家念舊,不嫌棄我們,差遣我們來了。」
雋芝啐他們。
她把料子取出,逐一同他們研究。
舊同事們立刻凝神,唐雋芝一向在該行表現出色,這幾款新設計樣子突出、簡單、美觀,即使平時,亦可穿著,「喂,當心我們抄襲。」
「歡迎試用,比較。」
「做給誰,你自己?」大家伸長了脖子。
「家姐,她不喜有蝴蝶結,皺邊,緞帶的孕婦服。」
「我們替你趕一趕,包她滿意。」
「拜託拜託。」雋芝抱拳。
「以前做同事時又不見如此禮讓客套。」他們一直調侃。
「別再搞氣氛了,再說下去,我一感動,保不定就回來做了。」
「呀哎,嚇死人,我們假客氣,你就當真,快把她趕出去。」
雋芝一邊笑踏出辦公室。
「唐雋芝,你就是那個唐雋芝?」
雋芝轉過頭來,看到一位英俊黝黑的年輕人,那清爽的平頂頭似曾相識,是誰呢,
這張漂亮面孔應該不易忘記。
雋芝連忙掛上微笑,待他報上姓名。
那年輕人老大不悅,「沒良心的人,居然忘了我是誰。」
雋芝退後一步,收斂笑容:「你是誰?」
他板著臉,「我是那個你約好了私奔的人。」
雋芝指看他,「你,你,你。」
他笑了,唇紅齒白,「可不就是我,我,我。」
雋芝也笑,「你『唉,真不是時候,今天亦不是私奔的好時候。」
「我早知道你是感情騙子,嚇走我的魚,喝光香櫝,吃掉水果,走得影蹤全無。」
雋芝笑問:「你怎麼會在這裡出現,知道我的名字?」
「唐雋芝,我是郭凌志。」
「呵,你便是郭君,久仰大名,如雷灌耳,為什麼不早說?」雋芝直蹬足。
雋芝離職之後,頂替她的,便是郭凌志,因時間匆忙,他們雖沒見過面.可是通過幾次電話。
「就是我了。」郭君雙手插褲袋中。
「沒想到你那麼年輕。」雋芝脫口說。
「我對你亦有同惑。」郭君笑。
他自從上任以來,表現出眾,早已升過幾次,現任總設計師職位,位極人臣,貿易發展局將他作品拿出去國際參展,每戰每勝,各路英雄,誰不知道有個郭凌志。
「唐雋芝,我對你的設計,至為欽佩。」
「那裡那裡。」
「你若不是心散,在本行堅持到底,我們恐怕不易討口飯吃。」
雋芝一怔,三言兩語把她優劣坦率道破的人還真只得他一個,好傢伙,一上來就是真軍。
「你能喝杯咖啡吧。」
雋芝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命瀟灑的她有多拘謹狷介,她坦白的說:「我沒有心理準備,我需要時間考慮。」
對方愣住,「考慮什麼,咖啡,私奔?」
他詫異了,這同傳說中充滿藝術家氣質的唐雋芝完全不同。
「下次吧。」雋芝說。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可不願意易沛充貿貿然跟旁的女性去喝咖啡,誰知道咖啡後邊藏著什麼因同果,說不定一給機會,即時萌芽。
小汽車裡的電話響起來,易沛充說:「翠芝找你,她在筱芝公寓。」
雋芝馬上在大路調頭,「我即刻趕去。」
「嗯,小心駕駛。」
他知道她脾氣,雋芝踏下油門加速。
趕到目的地,翠芝來開門,神情相當鎮定,筱芝坐在露台觀賞海景,亦安全無恙,雋芝放下心來。
翠芝斟茶給妹妹。
「我聽說有事。」
翠芝朝筱芝呶呶咀。
「不是那第三者令她難堪吧。」
「那女子才沒有能力騷擾她。」
「真看不出筱芝有這樣的能耐。」
翠芝答:「在什麼環境,演什麼樣角色,在祝家,劇本如此,角色如此,騎虎難下,非合力拍演不可,我們看到的,自然只是一個小生意人濃脂俗粉型的妻室,此刻她做回自己,自由發揮,潛力頓現。」
雋芝看看筱芝背影,「她在為什麼題材沉思?」
「胎兒恐怕保不住。」翠芝聲線很平靜。
雋芝卻一凜,十分惋惜,低下頭來。
「不要難過,按統計,四次懷孕中約有一胎如此。」
「筱芝接受嗎?」
「你說得對,因是女嬰,她不願放棄。」
「呵是個女孩。」雋芝動容,鼻子酸痛。
「正是,若長得像母親,還真是小美人兒。」
「自小可以穿狄奧。」雋芝嚮往。.
「應比菲菲華華出色。」
「是什麼毛病?」..
「很複雜,胚胎的橫隔膜穿孔,部分內臟往胸膛上擠,妨礙肺部發育,引致呼吸系統失效。」『.
「慢著,」雋芝皺上眉頭,我讀過報告,這症已可醫治。.
「雋芝,算了吧。」
雋芝頹然。
「要遠赴史丹福醫學院檢驗,胚胎手術尚在實驗期間,成功率非常低,小姐,何必要筱芝吃這個苦,大人比小孩要緊,筱芝也有權存活,c你說是不是。」
這時筱芝自籐椅上站起走進來。
這次連雋芝都央求.「下次吧,筱芝,下次吧。」.
筱芝斟杯茶,喝一口,「那裡還有下一次,即使有,也不是同一個孩子。」
雋芝不敢透大氣。
「我不會輕易放棄,我要到美國去一趟。」
筱芝像是已經下了決心。
翠芝只得攤開手,「筱芝,你的孩子,你的生命。」
「慢著,這也是祝某人的孩子。」雋芝想起來。
筱芝看著小妹,「雋芝,不要給我添麻煩,我一生人從未有過真正主權,廿一歲之前一切由父親代為安排,大學念什麼科目都只因父親說過女孩讀英國文學頂清秀,直至畢業糊里糊塗,稍後嫁入祝家,大家都知道那是父親生意夥伴,生活雖然不錯,但從不是我自己選擇,這次不一樣。」
兩個妹妹面面相覷。
「這次我要拿出勇氣來。」
雋芝擔心她誤解了勇氣的真正意義。
她清清喉嚨,「大姐,俗雲,大勇若怯,大智苦愚,大巧若拙,匹夫之勇,不計後果,累人累己。」
筱芝並不生氣,笑笑答…「我知道兩位對我的能力有所壞疑。」
雋芝說:「筱芝,健康的人尚得經受那麼多磨難,還沒有出生就要做手術,於心何忍。」
筱芝微笑,「於是,你贊成剝奪她生存權利。」
「我不是那個意思。」
「雋芝,你明明就是那個意思。」
雋芝舉手投降,翠芝講得對,她的孩子,她的生命,她堅持要背這個十字架,雋芝無話可說。
她取起外套手袋,簡單地說:「需要我的話立刻召我,不用遲疑,再見。」
筱芝要把她歷年所貯藏,從未動用過的勇氣孤注一擲,夫復何言。
豪華公寓樓下是泳池,有三兩洋童嬉水,雋芝駐足呆視,半晌,忽爾流下淚來,不禁掩臉坐倒在尼龍椅上。
這時有兩個女孩一右一左上來圍住她。
雋芝聽得她們用英語對白:「媽媽叮囑不要同陌生人說話。」
「但她在哭。」
「哭泣的陌生人還是陌生人。」
有輕輕小手拉她,「你為何哭?」
雋芝答:「因我哀傷。」
「有人欺侮你?」
雋芝搖搖頭。
「沒有人打你罵你?」
洋女孩忽然說,「那麼,一定有人在你身上取走了你鍾愛的東西。」
雋芝忙不迭點頭,「是,是。」
那小女孩有碧藍的貓兒眼與金色的卷髮,「嘔,」她怪同情地說,「難怪你要哭。」
雋芝的心一動,「你叫什麼名字,叫囡囡嗎?」
「不,我叫約瑟芬,那是我姐姐祖安娜。」
又不是囡囡。
還時易沛充氣喘喘趕到,「雋芝,你在還這裡。」
雋芝看見他,抹一抹眼淚,「我沒事,你別嚷嚷。」
「筱芝那邊……我們再商量。」
女孩對沛充說;「剛才你的朋友哭呢。」
沛充看雋芝,「不再痛恨孩子?」
「我們去喝一杯。」與爾共消萬古愁。
「你太投入筱芝的私事了,姐妹管姐妹,友愛管友愛,但她與你是兩個不同體。」
「易沛充,我希望你暫停訓導主任之職。」雋芝疲倦。
沛充立刻道歉。
這是他性格上的缺憾,他好為人師,時時惹得雋芝煩膩,此刻他知道她所需的是言不及義的損友,什麼不理,陪她歡樂今宵。
兩人到酒館坐下,雋芝先灌下兩杯苦艾酒,腦子反而清醒了。
她放下杯子,開口說:「這件事—」
誰知易沛充馬上給接上去:「還得通知老祝。」
雋芝大笑,兩人究竟心意相通,她不禁在大庭廣眾之間伸出臂去擁抱易沛充。
「撥還話叫他出來,你去,男人同男人易說話,男人始終給男人面子。」
沛充說:「你等我一下。」
他走到一個冷靜角落,取出寰宇通電話,撥過去,接通之後,才說兩句,就站起來同雋芝說:「他馬上來見我們。」
雋芝沉默,在今時今日來說,老祝這種態度,還真算是個負責的好人呢。
「你同他說。」
沛充打趣她,「我倆又無名分,否則,他還可以算是我姐夫,如今陌陌生生,如何冒昧開口。」
「你不怕我們家的不良遺傳?」雋芝黯然。
「也許是祝家那邊的因子。」
雋芝抬起頭,「他來了。」
老祝永遠西裝筆挺,他與筱芝看上去都比實際年齡小一截,多年來養尊處優,十分見功。
他坐下來,一副生意人油滑腔調,偏偏以誠懇姿態演出:「妹妹找我何事?」
雋芝木無表情。
易沛充義不容辭,「老祝,請過來,我先同你把事情概略說一說。」
他把他拉到一個角落坐下。
雋芝遠遠看著他倆。
沛充的表達的能力一向上佳,最主要的是,他比雋芝冷靜、客觀、溫和。
只見老祝的表情如走馬燈般快速轉變,先是敷衍,虛偽,隨即變意外,詫異,接著他取出手帕印汗,雙目充滿悸懼、悲傷,待易沛充交待完畢,祝某已脫胎換骨,變成另外一個人。
雋芝完全沒想到他還存留有真感情,不禁大大意外。
與一般小姨子不同,雋芝並不崇拜姐夫,也不希企自他們身上得到什麼好處,她一向冷眼對待他們,並不接近,這還是她第一次細細觀察老祝。
只見他激動地站起來,要易沛充把他按下去。
在這個時刻,雋芝忽然想起那位第三者,那想必也是好端端一個清白的人,卻誤信屬於他人的伴侶有朝一日會合法地屬於她,獨立挑戰他人十多廿年來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此刻,她已挫敗。
沛充伸手招她。
雋芝知道這是她登場的時刻了。
她過去一看,老祝的雙目通紅,當然不是做戲,他才不屑在唐雋芝與易沛充面前作如此投入演出。
「好了好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雋芝仍然對他不客氣
只聽得老祝毅然說:「我這就去找筷芝,我陪她前往史丹福。」
雋芝錯愕,她到這一分鐘才明白老祝與筱芝當初是怎麼結的婚,這一對表面上旨趣毫不相同的夫妻原來有一個共同點:熱愛新生命。
雋芝開口:「老祝,我與翠芝的意思是,不想筱芝白吃苦頭,想勸她棄卒保帥。」
誰知老祝一聽,像是吃了巨靈掌一記耳光,張大咀,瞪著小姨
,半晌才說「你忘了,我們是天主教徙。」
雋芝笑得打跌,「姐夫,天主教徒是不離婚的,別忘記你剛同筱芝分手。」
易沛充打釘圓場,「也許你應先與筏芝的醫生談談。」
「她仍往尹大夫處嗚?」老祝急問。
「是,還有,姐夫,不要貿貿然去找被筱芝引起她反感,否則她會躲到我們找不到之處,她是那種一生不發一次脾氣,一發不可
收拾的人,你明白?」
老祝點頭,「我事先與你們商量。」
說著眼淚忽然奪眶而出。
雋芝別轉頭,不去看他的窘態。
老祝匆匆離去。
易沛充滿訝異說:「他仍愛彼芝。」
「不,」雋芝搖搖頭,「他愛他妁骨肉。」
「愛孩子的人總不是壞人。」
雋芝悻悻然,「那我一定是豺狼虎夠,牛鬼蛇神。」
沛充微笑不語。
過一會兒沛充問:「你猜他們會不會因此重修舊好?」
雋芝冷笑一聲,「你憑地低估筱芝。」一臉瞼鄙夷。
沛充馬上知道,在雋芝面前,一次錯不得。
「你有沒有時間,要不要同我傾談心事?」
雋芝冷泠看他一眼,「我會找心理醫生。」
「唏,別一竹篙打沉一船人,遷怒於我。」
雋芝這才發覺她們唐家三姐妹的對象,其實全屬同一類型:聰明、機智、冷靜,專業人士,伴侶一比上去,少一成功力都不免成為無知衝動的婦孺,真得小心應付。
沛充見她沉思,心知不妙。
聰明的雋芝一凝神,便計上心頭.叫他疲於奔命,偏偏他又不喜笨女人,他只希望雋芝多多包涵,為他,略作笨拙狀。
幸虧雋芝神色已略為緩和,終於輕輕說:「請送我返家。」
車才停下,雋芝便搶進電梯。
司閽叫…「唐小姐,唐小姐。」
易沛充轉身問:「什麼事?」
司閽但求交差,哪裡在乎你們家人際關係,便自身後取出一隻花籃,「這是送給唐小姐的,麻煩您拎上去。」
易沛充只得接過。
花籃上疊疊插滿罕見名貴各式白色香花,沁芳撲鼻,易沛充心中不是滋味,呆半晌,才捧著花走進下部電梯跟上樓去。
花籃上當然有卡片,只是打死易沛充也不會去偷看,時窮節乃現.易沛充自有他的氣節。
許只是女友所贈,現代婦女出手比男人闊綽得多,自從經濟獨立以來,沒有什麼是異性做得到而她們不能做得更好的。
趕到樓上,雋芝剛剛用鎖匙打開大門。
她一看到花,就知道是誰的主意。
沛充同雋芝走了這麼久,第一次覺得信心撲一聲穿了孔,漸漸擴大,稀薄,使他震驚。
為了掩飾無措,他站起來告辭。
雋芝並沒有挽留他。
沛充離開之後,雋芝只想輕鬆一會兒,她取起電話撥號碼
大聲說「我也只是一個人!」
接線生問她找誰,她說:「郭凌志。」
郭凌志的聲音一接上,她就問:「你走得開嗎?」
他自然認得她的聲音,「一個人走不開只得一個原因,他不想走開。」
「到府上參觀一下行嗎?」她早聽說他那王老五之家佈置一流。
他笑,「不要相信謠傳。」
「三十分鐘後在門口樓下等你。」
當然不管一籃子花的事。
唐雋芝實在悶得慌,想與一不相干的人散散心,聊聊天,減輕壓力,並非對郭君不敬,從前爺們出去吃花酒,也是這個意思。
郭凌志比約好時間早五分鐘到。
心裡邊想,假使唐雋芝遲十五分鐘,她非常正常,遲廿五分鐘,證明她觀點比外型落後,遲三十五分題,對她智慧要重新估計。
但是唐雋芝一刻不遲,準時出現。
郭凌志一凜,她是一個認真的人,不容小覷。
她笑笑踏上他的車,他遞給她一盒巧克力。
雋芝笑,「要討得女人歡心,就得讓她不停的吃?抑或,咀巴同一時間只能做一件事,一直吃就不能說話?」
「我挺喜歡聽你說話,我允許你一邊吃,一邊講。」
雋芝精神一振,「謝謝你。」
她是那種不怕胖的女子:哪裡有那麼容易胖,也要積一二十年無所事事的無憂米才行。
「我這就開始講了。」
「請便。」
車子往郊外處疾駛而去。
想半天,己習慣寫作的她竟不知從何開始,只得說,「家父沒有兒子,只得三個女兒,不過仍然非常歡喜。」
郭凌志馬上知道她心中積鬱。
雋芝把臉朝著窗外,「我從來沒有見過家母,」不知憑地,她用非常平靜聲音輕易說出多年藏在心底心事,「家母生養我的時候,染上一種非常罕見的併發症,數月後去世,離開醫院的,只得我一個人。」
郭凌志完全意外了,但表面上不動一點聲色,只是純熟地把高性能跑車開得如箭般飛出去。
沒想到今天他擔任一個告戒神父的角色,何等榮幸。
速度抒緩了雋芝的神經,她說:「我一直內疚,覺得不應原諒自己。」
郭凌志暫不作聲。
「我的出生,令父親失去伴侶,令姐姐們失去母親,如果沒有我,家人不會蒙受慘痛的損失。」
小郭把車子駛上一個小山崗停下。
「我平時生活積極,.因為若不加倍樂觀快活,更加對不起家人。」
小郭轉過頭來,「所以你時常覺得累。」
「你怎麼知道?」
「一張臉不能掛下來,當然是世上最疲倦的事情。」
他下車,自行李箱取出一隻大籐籃,「在這裡野餐如何?」
雋芝已經吃光那小盒巧克力。
她收斂面孔上笑容,頹然黨在座塾上,仰看灰紫色天空,頓覺鬆弛。
忽然有感而發,「至令我們快樂的人,也就是使我們悲痛的人。」
「當然,那是因為你在乎。」
「請告訴我,我應否為母親故世而耿耿於懷。」
小郭很幽默.「我一生所見過所有試卷上都沒有比這更艱深的問題。」
雋芝也笑,真是的,甫相識就拿這種問題去難人,但,「有時憑直覺更能提供智慧的意見。」
小郭攤攤手,「唔,讓我想一想,讓我看一看,」他終於反問:「歷年來背著包袱也不能改變事安?」
「人死不能復生。」
「那還不如卸下擔子,過去純屬過去,將它埋在不知名的谷底,忘記它。」
雋芝笑了,這只是理論,人人均懂,但不能實踐,埋葬管理葬,但每一宗往事自有它的精魂,於無奈,寂寥、傷懷之時,悄悄一縷煙似逸出,鑽進當事人腦海,揮之不去。
雋芝下一個結論:「你沒有傷心過。」
郭凌志承認,「你說得對,我很幸運。」
正如那些從未戀愛,自然也未曾失戀的人,老是堅持分手應分得瀟灑,至好若無其事,不發一言,並且感慨他人器量淺胸襟窄。
小郭絕不含糊,野餐籃裡都用道地的銀餐具與磁碟子,他是真風流。
「唐雋芝,那只是你的不幸,不是你的過失。」
「我可以一輩子躺在這裡不動。」
豆大的雨點卻不允許他們那樣做,小郭上車,絞起車子天窗。
「我們去哪裡?」雋芝問。
「如是其他女子,我會說:我的公寓。」
「我有什麼不同?」
「你作風古老,容易受到傷害,我不想傷害人。」
「所以!」雋芝作恍然大悟狀:「難怪這些年來,沒有人對我表示興趣。」
小郭笑著發動引擎,她太謙虛了,他聽過她的事,也知道此刻她名下不貳之臣姓甚名誰。
他也看出她今日心情欠佳,不想乘人之危,
「我送你回家,任何時候,你需要傾訴,隨時找我。」
「你會有空?」
他笑笑說:「一個人——」
雋芝給接上去,「一個人沒有空,只因為他不想抽空。」
他倆笑了。
開頭與易沛充在一起,也有同樣的輕鬆愉快感受,漸漸動了情,沛充老想有個結局,他比雋芝更像一個寫小說的人,男女主角的命運必需要有個交待:不是結婚,就得分手。一直吊著讀者胃口,了無終結,怎麼能算是篇完整的好文章?
雋芝就是怕這個。
她不想那麼快去到終點,同一個另主角無所謂,場與景則不住地更換,但要求花常好月常圓,一直持續下去,不要結局。
雋芝害怕步母親與姐姐的後塵。
到家時兩已下得頗大,雋芝向小郭揮手道別。
下一場下一景他或她與什麼人在一起,她不關心,他也是,多好,無牽無掛。
沛充雖然也從來不問,但自他眼神表情,她知道他不放心。
傾盤大雨降低氣溫,頭腦清醒,正是寫作好時刻。
雋芝把握機會,沙沙沙寫了起來,靜寂中,那種特殊敏捷有節奏的聲音好比蠶食桑葉。
幼時她養過蠶,十塊錢一大堆,蠕動著爬在桑葉上,一下子吃光葉子,玩膩了連盒子一起丟掉,簡單之極。
筱芝養第一胎她跟父親作親善訪問,小小一個包裡,雋芝不敢走近,離得遠遠看。
只聽得父親慨歎日:「孩子一生下來,即是一輩子的事。」
又聽得筱芝回應父親:「被父母生下來,也是一輩子的事。」
嚇得十多歲的雋芝發抖,如此一生一世料纏不清.不可思議,長大後,果然,她認識不少既要供奉高堂又要養育妻小的夾心階層,迷失在上一代與下一代之間。
黃昏,她用羊肉火腿夾麥包吃,易沛充的電話來了。
「沒出去?」聲音裡寬慰的成分太高,值得同情。
「寫作人有時也要寫作的。」
「明天老祝要帶兒子們去見筱芝。」
「叫他不要亂灑狗血!」
「他說他會在樓下等。」
「你叫他明天先來接我,我們一起出發。」
「筱芝的公寓擠得下那麼多人?」
「大家站著也就是了。」
「祝你文思暢順。」
那日雋芝寫到深夜:兩個天外來客來到太陽系第三顆行星地球作實地考察,深入民間調查,經過好幾個寒暑,他們作出報告,結論為「一種不懂得愛的生物,他們有強烈的佔有慾、上進心,甚至犧牲精神,生命力頑強勇敢,但是,不懂得愛,最大的悲劇還不止於此,最令人惻然的是,他們人人渴望被愛」。
第二天一大早被大姐夫吵醒,大軍壓境,一家四口男丁浩浩蕩蕩上門來。
雋芝連忙把她寶貴的原稿鎖進抽屜內。
老祝一進門就坦白:「我們還沒吃早餐,小妹,勞駕你。」
開玩笑,雋芝哪來那麼多杯子碟子雞蛋麵包,她取過外套,「快往大酒店咖啡座,我請客。」
六歲的老三餓了,不肯走動,哭泣起來。
雋芝想起冰箱內還有一筒去年吃剩的巧克力餅乾,連忙取出塞他手中。
「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