雋芝喝盡杯中香檳。
「讓我們到斜坡散步。」
沛充只得陪她。
兩人也沒打傘,視雨點無睹,嗅著青蔥草香,喁喁細語。
雋芝說的是:「結了婚,誰還有這種閒情逸致。」
沛充已經氣餒,只想享受這一刻溫馨,便把雋芝緊緊摟在懷中,雋芝趁雨急人稀,用雙臂箍沛充的腰身,仰起頭笑說:「我就是喜歡你這副標準身栽。」在背後看,兩人的肩腰都是V字,實在好看。
陽台餐廳上剛巧有對夫婦帶著孩子在用飯,碰巧給那位太大看到如此旖旎風光。
她怔怔地,嚮往地呆視斜坡這一對年輕男女,心中一分艷羨,一分惆倀,一分茫然。
她丈夫問:「看什麼?」
她伸手指一指。
那丈夫看一眼,不語。
她忽然問:「我們可曾經如此深愛過?」
那丈夫乾笑數聲,「孩子部快上中學,還問這種問題?」
那位太太點點頭,收斂了目光,坐下來。
過許久,終於忍不住,又朝濕漉漉的玻璃外看去,雨勢更大了,那對年輕戀人已經離去。
她垂頭歎息一聲,只有她一人聽見,那丈夫或許也有所聞,只是假裝不覺,急呼侍者結賬,他心中嘀咕;女人,有時就愛無病呻吟,無故發癡。
雋芝與沛充上車時已濕了一半身,兩人在回程中異常沉默,到家時雋芝終於說;「給我們多些時間。」
小車子裡沒有開空氣調節,有點潮有點悶,雨點打在車頂,吧嗒吧嗒響得離奇,不知恁地,沛充也不去打開車窗,任由這種窒息感持續,他錯了,這仍然是個求婚妁好日子,尤其適合求婚被拒。
他倆擁抱一下。
雋芝跳下車子返家。
到了臥室一照鏡子,嚇得掩住咀,只見頭髮凌亂,脂粉剝落,一件絲袍子皺得似胡桃殼裡取出,什麼?被求婚一次已經殘蝕到這種地步,果真結了婚,那還得了!
身上什麼味道都有:酒氣、沛充的可龍水,車子皮椅的腥氣。
雋芝連忙跳進浴缸。
開著無線電聽深夜節目,她墮入夢鄉。
第二天工作一整日,下午時分,沛充找她,語氣似沒事人一樣。
雋芝十分慶幸對方如此成熱大方。
這樣人才,不結婚恐怕不容易長久抓得住,唐雋芝,後果自負,風險自擔。
「翠芝通知我至要緊週末一起出海。」
雋芝大奇:「她好像有話要說。」
「去聽聽她講些什麼也好。」
「好,我再犧牲一次。」
「下午什麼事?」
「到出版社交搞兼與老莫談談。」
「最近公司裡好多女同事懷孕,有的在努力第二名。」沛充不勝艷羨。
雋芝莞爾,沛充這種王老五對嬰兒有啥子認識,他居然也湊興加把咀談起時興的嬰兒經來。
「上週末茱莉亞陳帶了她的小女嬰上來,四個月大,已經是美人胚子,伏在我身上,輕呼呼,不哭也不動,可愛之極。」
可愛,是,一如小小波斯貓兒,統共沒想到他們遇風就長,剎那間變成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喜怒哀樂,要求繁複。
「把嬰兒帶到建築師事務所去?」
「建築師也是母親。」
雋芝明白了,「準是傭人告假,真奇怪,時至今日,嬰兒總還是母親的責任,父親們永遠逍遙法外。」
「我願意背著他們走來走去。」
雋芝笑,姑且聽之。
「替我問候莫若茜。」
老莫真的需要問候。
她一邊說話一邊把巧克力糖不住塞進咀裡.讓雋芝看她水腫的雙腿,輕輕一按,便有一個個白印子。
「四十八小時之前還是好好的。」雋芝吃驚。
「醫生說我血壓高,小便中蛋白質也多,叫我擱高腿休息,服藥。」
「那你還照辦公室蘑菇?」雋芝覺得她的血壓也即時提升。
「小姐,我還有一個身份叫銀河婦女雜誌編輯。」
「一人飾演多角,貪多嚼不爛。」
「你放心好不好,醫學昌明,總有解決方法。」
居然還有心情朝雋芝眨眨眼,「別說愚姐不提醒你。」、
「你還吃那麼多糖,當心點好不好?」
「這是我此刻唯一的人生樂趣,孩子一生下來馬上戒。」
「你已經胖了不少吧?」
「誰敢看磅。」老莫自有文藝工作者之灑脫。
雋芝記得翠芝每次嚷著超重超重,痛不欲生,但是看見巧克力蛋糕,還是大塊大塊地吃。
雋芝助紂為虐,滿城替她找最好的黑森林蛋糕……
她忽然有點懷念那段日子。
那一點溫柔的母性悠然發作,她拉過一張欖於,墊在老莫腿下,替她輕輕按摩,一邊笑著打趣:「該加稿費了。」腿上青筋暴綻,十分不雅。
雋芝歎口氣。
老莫知道她想些什麼,輕輕安慰,「產後會得復元。」
謊言。
雋芝牽牽咀角,全是謊言,身體若幹部位將永遠不能恢復原狀,移形換形,有些部分可能會恢復三五十個巴仙,但是永不如前是事實。值不值得是另外一件事,說可以完全康復則是謊言。
「你好像很懂得照顧孕婦。」
「我有兩個姐姐。」
「將來一定也會把自己打理得體。」
雋芝不出聲,她至想為一個人服務,可惜願望永遠無法達到,那人是她的母親,下意識中,所有孕婦都有點像母親。
雋芝向老莫笑笑,「我永遠不會陷自己於不義。」
「你其實不是那麼自私的人。」
「是嗎、不要試探你的作者。」
開會的時間到了,老莫又穿上鞋子,撲出去。
雋芝特地去買了幾雙防靜脈曲腫的襪子給莫若茜,途經童裝部,腳步略慢,噫,到底那小小胚胎是男還是女呢。
售貨員已經迎上來。
雋芝連忙退後。來不及了,那和善的職員微笑問:「太大,孩子是男是女?」
雋芝平日的機靈不知丟在何處,「呃,還不知道。」
「那麼,選購白色或淡黃的衣物好了,請跟我到這邊來,是第一胎嗎,大約在冬季出生?」
「不,我,噫——」雋芝放棄。
她挑了半打內衣與三件毛線衣以及四張小毯子。
送給老莫逗逗她開心也好,她此刻的苦況,不足為外人道,一個個星期那樣捱,總共四十個禮拜,寶貴生命中足足一年。
拎著大包小包回家,一抬頭,看到穿白衣黑褲的阿媽抱著個嬰孩在門前散心。
他們無處不在,霸佔人力物力,地球資源。
雋芝向他投去一眼。
那數月大的人剛剛哭過,眼角還掛看亮晶晶的淚珠,嘟著咀,一臉不悅。
雋芝想,豈有此理,吃現成飯,穿現成衣,面孔不過比一隻梨子略大一點,便耍性格,發脾氣,太大會得有風駛盡哩了。
她又看他多幾眼。
就在這時候,忽然吹來一陣清風,在悶熱的秋老虎下午,雋芝只覺心頭一爽,沒想到那嬰兒也察覺到了,他瞇起眼,抬起頭,同時享受那陣涼風,眼淚也似乎在該剎那被吹乾,一頭濃髮在風中擺來擺去,趣致得難以形容。
呵,他是存心來做人的,大抵不必杞人憂天,替他擔心人生道路有多麼崎嶇,病死是何等可怕,戀愛與得失是怎麼樣痛苦,他想必會適應下來,就像他上一代,上上一代,或是上上上一代那樣。
雋芝像是終於領會了什麼。
週末,易沛充來接她往皇后碼頭。
她正在看早報.吃早餐。
順帶告訴沛充:「本市出生率奇低,世界罕見,低於一點二。」
沛充看著她,「你就不打算作出任何貢獻」
「已有兩個姐姐,在撐充場面,我再加一腳,那還不造成人口爆炸。」
「但是我仍覺得本市地窄人多。」
「那是上一代造成的遺毒。」
「用字不要那樣誇張。」
雋芝笑笑,「來,我們出發吧。」
碼頭上,梁芳菲與梁芳華兩姐妹穿一式水手裝似洋囡囡,雋芝一見就大聲叫:「踢踢,泣泣,你們好。」
翠芝瞪妹子一眼,「你再替我女兒亂取醜陋綽號,我不放過你,精神虐待!」
「姐夫呢?」雋芝四周圍看看。
「他們不來,今日是婦孺班。」
「呵,」雋芝馬上對牢易沛充笑,「歡迎你加入女兒國。」
翠芝說:「我們請沛充來,因有事請教他。」臉色凝重。
雋芝看男友一眼,跳下船去。
大姐筱芝又隔了廿分題才率眾趕至,水手開船。
三個男孩一見雋姨,立刻機智地迴避,爬到頂層甲板去曬太陽。
大姐夫姓祝,是個生意人,做皮草,多年來筱芝身上永遠少不了至時興的皮裘。
雋芝忍到去年冬季,終於發言:「大姐,這東西可以不穿就不要再穿。」
「假仁假義,你吃不吃雞鴨鵝、豬牛羊?」
「為著生存,攝取營養,不得不吃,宰殺小動物,取皮製衣,純為虛榮,又是另外一件事。」
「嘿!」
「在外國,穿紫貂,會被人吐涎泊或發紅漆,太太,沒有人穿這種東西了。」
「去你的烏鴉咀,我們祝家五口沒飯吃,到你家來借。」
姐妹不歡而散。
筱芝年紀其實不算大,嫁得好,便有種養尊處優的意氣,姿態上彷彿是老一輩的人,再加上她五官太過秀麗,大眼睛,小咀,尖下巴,也有點不合時代審美觀念,好像過時了。
上船後,她一直戴著太陽眼鏡,一句話不說,一看便知道心事重重。
出了鯉魚門,漸漸天空海闊,易沛充與孩子們打成一片,正玩遊戲,雋芝一杯在手,吹著海風,其樂悠悠,使對二位姐姐說:「有什麼話可以掀盅了。」
筱芝抬起頭,一派問白雲的樣子。
翠芝開口:「雋芝,你不要太激動。」
雋芝馬上皺起眉頭勉強調笑:「什麼事,可是到今天才來與我爭奪遺產?」
翠芝鄭重宣佈:「雋芝,老祝要同筱芝離婚。」
姐妹連心,雋芝一聽,全身的血液立刻往頭上湧去,嗡一聲,衝到腦部,面孔漲得血紅,忽然又抽空,刷一下,臉色轉為雪白,她雙手顫抖起來。
翠芝勸道:「叫你別激動。」
「老祝人在何處?」雋芝霍地站起來。
「在本市。」
「叫船往回駛,我去見他。」
「你別毛燥好不好,雋芝,坐下來,喝口冷飲.我們細細商議。」
筱芝仍然一言不發。
三個男孩清脆的笑聲自甲板傳來,雋芝氣炸了肺,這十五年生活,大姐就白過了,
她把財富與孩子帶到祝家,看,看祝家如何回報。
她淚盈於睫,反應熾熱。
筱芝忽然轉過頭來,很鎮定地說:「雋芝,我還一直以為你不愛我,可見我何等粗心大意。」
雋芝急得豆大眼淚直掛下來。
「任何人去見老祝都沒用,他有了新人,對方一定要正式名分,已經與筱芝攤牌,財產一人一半,三個兒子,全歸祝氏。」
「不行,」雋芝說:「我們要三個孩子。」
「祝家長輩無論如何不允許,孩子的祖父母苦苦哀求彼芝網開一面,老人家將親手帶大孫兒,他們不會吃苦,兩個大的反正明年要出國寄宿。」
雋芝瞪二姐一眼,「步步退讓,還來問我意見作甚?」
翠芝說:「你且聽我講。」
筱芝開口,「碰到這種事,真正倒霉,抽身越早越好,以便重新做人,倘若每項細節均推敲數月,共他們爭持糾纏,則我永不超生。」
雋芝不語,大姐講得也非常正確,拖,拖到什麼時候去?
她悲愴地抬起頭,最聰明最有遠見的做法是不於計較,任由凌遲。
雋芝用手掩住臉。
翠芝說下去:「母親與孩子雙方隨時可以的見,分居書上一切會訂得清清楚楚,超脫一點來看,筱芝並沒有太大的損失,畢竟離婚在今日來說,是非常普通的事。」
雋芝忽然很疲倦,整個人睡倒在甲板上,「從前,可以拖著姐妹衝去打爛小公館。」
此言一出,連被芝都笑了,「那怎麼同,那是女性的黃金時代。」
翠芝也說;「你帶頭領我們去打澗老祝的頭吧。一
雋芝氣餒,發狂。
「換了是你,雋芝,只怕你比我們做得更徹底,更撇脫,更緘默。」
雋芝答:「是。」她膽子更小,更加要面子。怕出醜。
「那就算了。」
「可是,大姐歷年做錯什麼?任勞任怨,克勤克儉,勞苦功高,就換來這個?」
筱芝答:「不夠人家好,就絕對是錯,何用追究,況且一個男人說我不好,又不代表我真正不好,我不會失去自信。」
雋芝感動得過去握住姐姐手,「好筱芝,我一直小覦了你,原來你的價值觀還走在時代尖端,我敬佩你。」
翠芝說:「雋芝,你準備好沒有?難題來了。」
什麼。
掖芝不是已經理智地解決了這個危機?還有什麼難題?
雋芝連忙下船艙斟多一杯威士忌加冰,看到易沛充樂不可支,正做孩子王呢,桌上攤滿食物飲品。
那五個自三歲到十三歲的小孩,看到雋芝,立刻警惕地注視她,提防她的新花樣。
雋芝哪有心倩虐兒,只把沛充叫到一邊。
沛充奇問,「你怎麼啦?精神委靡,上船時還好好的,大姐同你說些什麼?」
雋芝垂下頭,過一會才抬起來,只覺自家的頭顱好像有千斤重,「你儘管陪孩子們嬉戲吧。」
「目的地快到,我一人照顧不了五個,你也一起下水如何?」
雋芝反應遲鈍.「好,好。」
沛充知道甲板上發生了大事,吩咐傭人們看著孩子,陪雋芝回到上層。
筱芝翠芝示意他坐下旁聽。
雋芝哭喪著險,同二位姐姐說:「不是有誰患了絕症吧?」
筱芝答:「比這個更為難。」
「告訴我。」雋芝深深吸進一口氣。
筱芝無奈地說:「我上星期發覺有了身孕。」
雋芝霍地抬起頭來,她完全明白了。
這條尾巴非同小可,比起來,離婚真還是小事。
雋芝別轉面孔,一聲不響,易沛充不知首尾,亦不便插嘴,甲板上一片寂靜。
船停了下來。雋芝憑欄看到翠綠色海水文靜地緩緩蕩漾,忽然覺得她無法承受這許多不公平現象,為著宣洩壓力,她做了件極其古怪的事:穿著白色短衫短褲的她爬下水手才放下的繩梯,輕輕撲通一聲,和衣躍進水中。
易沛充吃一驚,忙去看她有否危險,翠芝說:「不怕,任她去。」
浸到海水,雋芝頭腦清醒了,她一下一下向外游去,然後在附近水面上載沉載浮,希望藉水的涼意洗滌心頭煩惱。
雋芝長長太息。
再聰明機伶獨立千倍,也不知道該如何給大姐忠告,雋芝又重濁地呼出一口氣。
忽然聽得有人說:「你嚇走了我的魚。」
她轉身,發覺不遠之處有一隻舢舨,船尾坐著一個正在垂釣的年輕人。
她不想與人搭訕,故此輕輕游開。
那人又說:「遊艇上有什麼恐怖?為何冒死跳水逃命?」他都看見了。
雋芝停止划水。
那年輕人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襯著黝黑結實肌膚,「上來,我有冰鎮契安蒂白酒。」
雋芝挑戰他,「有沒有水果?」
「葡萄、蜜桃、哈蜜瓜、椰子、石榴。」
雋芝不信,游過去,攀住艇邊,往裡看,那小伙子沒騙她,他打開手提冰箱,蓋子滿滿都是色彩詭艷的時果。
他說:「我還有個鮭魚及勃魯加魚子醬。」
雋芝詫異,「你獨自出海來慶祝什麼?」
他笑,「慶祝我好好活著,而且身體健康。」
雋芝被這兩句話感動了,真的,有什麼是不能解決的呢。
年輕人絞起魚桿,伸出一隻手來,把雋芝拉上艇去。
雋芝混身濕透,雖不致織毫畢露,那簿簿白衫緊貼身上,也頗是一幅風景。
年輕人打量她一下,「那艇上有什麼,」他再問一次:「有人向你求婚?」
他有一雙會笑的眼睛,許只得廿歲出頭,可見享受生活是一種天賦,與後天修養沒有太大關係。
雋芝當下回答:「比你說的更糟,看到甲板上那靈孩子沒有?」叨
「那年輕人笑間:「都是你的?」
「正是,逼得我逃生。」
他斟酒給她,遞過去一方大毛巾。
「如果你決定不回去,我不反對。」
「你有沒有一副望遠鏢?」
、小舢舨上應有盡有,雋芝架起小型望遠鏡往大船看去,只見兩位姐姐同易沛充正在投入地討論那個難題。
沛充真好,總是盡力幫人,他人的煩惱,統統與他有關。
年輕人笑笑問道:「那是孩子們的父親?」他順著她的意思胡扯。
「是,」雋芝脫口答:「兩位女士是我們雙方代表律師,現正努力談判利益。」她信口編起故事來。
「讓我想一想,孩子歸他,財富歸你。」
「不,」雋芝心一動,「孩子歸我,餘者歸他。」
她放下望遠鏍,咬一口蜜瓜,「謝謝你盛情招待,我要回去了。」
「喂,」年輕人急道:「我們約好了私奔的!」
這樣懂得嬉戲,確實難得,雋芝愁眉百結中笑出來,「下次,下次一定。」她跳下水。
「喂,記得你的諾言。」他一直嚷。
諾言,他還相信諾言,真正浪漫。
雋芝回到大船上,再轉頭看,已經不見了那艘舢舨。
水手說:「降霧了,最好不要下水。」
孩子們仍然歡天喜地,他們獨特天賦是盡情享樂,管它打仗也好.災難也好,只有籐條到肉才算切膚之痛。
雋芝在浴室用清水沖身,沛充在門外問:「你沒事了吧?」
「你們決定如何?」
「翠芝反對,我贊成,筱芝暫時不表決。」
「翠芝具何理由?」
「一,筱芝已有三個孩子。」
「不通,」雋芝說:「每個生命都是獨立的,怎麼可以因他有三個哥哥而把他犧牲掉。」
「二,有了他,勢必不能與祝某爽脆地斷絕關係。」
「錯,他們已經有三個孩子,怎麼可能一刀兩斷,況見,撇開其他不說,多年來表現證實老祝絕對是一個盡責的好父親,筱芝一定得讓他知道這件事。」
「三,人們會說液芝乘機要脅。」
「叫人們跳進海裡去死。」
雋芝打開浴室門,發覺兩個姐姐也在聽她發表偉論。
雋留掠掠濕發坐下來。
「你投贊成票?」翠芝問。
雋芝點點頭。
翠芝訝異,「我還以為你痛恨孩子。」
「不喜歡是一件事,承認他們有生存權益又是另外一回事。」
筱芝不出聲。
「筱芝,最後決定權在你本身。」雋芝轉向她。
翠芝說:「筷芝本來打算隨孩子升學念一個課程,接著找份工作,從頭開始。」
「稍後吧,她又不必為經濟情況擔心,到了外國,一樣可以雇家務助理、保母、管家。」
「這次她落了單,誰照顧一名超齡產婦?」
雋芝答:「慘是慘一點,可是你想想,三個男人共一名嬰兒都能夠過活,我們也可以。」
「那只是一齣戲,雋芝。」翠芝給她白眼。
「我願意照顧被芝。」
筱芝說:「我會照顧自己,這件事,除出我們四個人,不必向旁人公開。」
「老祝總該知道吧。」
「他不重要。」一
「他是孩子的父親,」雋芝忽然壓低聲音,「不是嗎?」
「去你的!」液芝惱怒。
易沛充忽然開口:「筱芝說得對,男性地位卑微,我們除出努力事業,別無他方。」
翠芝說:「我累得好像被炸彈炸過,叫水手往回駛,我要好好睡它一覺。」
被芝終於除脫墨鏡,這時大家才看到她雙眼腫如鴿蛋,不知哭過多少次,哭了多久。
雋芝與她緊緊擁抱。
「我馬上找人裝修公寓.你搬來與我同住。」
「不用,我自己可以安排生活。」
雋芝稱讚她。「我早懷疑那濃妝校與皮草底下是一個精靈的靈魂。」
翠芝搖頭,「我不贊成,筱芝已經做夠受夠,她應當留些時間精力給自己。」
筱芝說:「我還有充份時間考慮。」
「雋芝,」翠芝看著小妹,「你要是捨不得.大可自己生一個。」
「我沒有丈夫。」
「筱芝也沒有。」
雋芝噤聲。
她回到甲板上,心不在焉地與孩子玩紙牌遊戲。
才兩局,因出千,被孩子們演出局。
船漸漸駛向市區。
回程中雋芝杯不離手,到家中有七成醉,空肚子,特別辛苦,沛充留下照顧她。
她同沛充說:「去,我們去找老祝,把他與他新歡的頭砍下來當球踢。」
沛充一本正經答:「要吃官司的。」
「我們太有修養太禮貌了,為什麼要尊重他的私隱他的選擇?應當打上門去洩憤。」
「舌頭部大了你,休息吧。」
雋芝閉上眼睛,淚水就此汩汩而下,無法休止,哭得透不過氣來,沛充過來替她擦淚。
「所有的選擇均是錯的。」她呢喃。
「是,是。」沛充一味安撫;
「我不但為大姐傷心,我亦為自己傷心。」
「我明白。」沛充只能那樣說。
「不,你怎麼會明白,你知道我母親的事嗎?我為她傷心一生。」雋芝緊閉雙目。
沛充一怔,他只知道雋芝母親早逝,她不提的事,他從來不問。
雋芝在這個時候,身子轉側,不再言語,她終於睡著了。
沛充歎一口氣,他也覺得疲倦,於是過去躺在長沙發裡假寐。
沒想到雋芝如此重姐妹之情,如同身受這四個字,放她身上,當之無愧,女性感情之豐富,可見一斑,換了是兄弟,親厚的至多予以若干支持.平日沒有往來的更可能漠不關心。
比較起來,姐妹是可愛得多了。
雋芝身子蠕動一下。
她做夢了。
身體悠悠然來到一個懸崖邊,抬頭一看,是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藍天白雲,峭壁下一片碧海,景色如一張明信畫片般。
就在懸崖邊,矗立著一座燈塔。
雋芝轉過頭來,發覺不遠有一個小女孩正蹣跚朝她走來,她聽到自己叫她:「踢踢,這邊,這邊。」
才一歲多兩歲的孩子咕咕笑,張開胖胖雙臂.撲到她懷中,雋芝愛憐地把臉直貼過去。
她看仔細了幼女的小面孔,她不是二姐的踢踢,這是誰?既陌生又無限親熱,雋芝無限詫異。
小孩指指燈塔,示意上去。
「嘩,」雋芝笑著求饒:「幾百級樓梯,我沒有力氣了。」心底卻不捨得逆這小孩的意。
雋芝吻她一下,「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女孩忽爾笑了,「囡囡,囡囡。」
雋芝大樂,「你的名字叫囡囡?」
小女孩點點頭。
「好,我們爬上燈塔去。」她把孩子轉背到背上,叫她攬緊脖子,雋芝心甘情願地一步一步攀上燈塔的旋轉梯。
走到一半,夢中角色忽然調轉,雋芝發覺背著她走的是母親大人。
她直叫起來,「媽媽,媽媽,停停停。」
母親滿額汗轉過頭來,臉容仍然無比娟秀,充滿笑容,
雋芝直嚷:「讓我下來,我自己走。」
母親說:「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