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的車子就停在門口,我慢慢向他走過去。天下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事。見完了一個男人又跑到另外一個男人那裡去,這大概就是他們口中的女人水性,奇怪的是,我極喜歡家明。彼得說他訂婚,我沒有感覺,然而家明如果結婚,那麼我一定會發好幾天呆。我很自私,他如果有了女朋友,我還找誰來為我這麼犧牲?將來我總要報答他的,我不能辜負他。
我默默地坐在家明的車子裡。
他在倒後鏡裡看著比爾,他說:「父親的形象,成熟男人的魅力。」說後還要看我一眼。
我不響。
過了一會兒,我問,「兩位老太太幾時走?」
「就走了,別擔心。」他說,「我說我要考試,她們不走就是耽擱我的功課,所以她們只好走了。」
「謝謝你。」我低聲說,「將來誰嫁了你——不曉得是哪一家的女兒有這種福氣,誤打誤撞就湊上了,人的命運是極難說的,說不定她一點也不欣賞你,嫁了你,吃著你的飯,還一直怨天尤人,可是她就是有這種福氣!」說到後來,我十分誇張,而且酸溜溜的。
家明笑了,「你既然如此看好我,又如此不服氣,為什麼你不湊上來,就嫁了我呢?」
我說:「我不配你,我這個人多少還有一點好處:我有自知之明,我硬湊上來,有什麼道理?人家瞧著不舒服,自己心裡不樂意,下半輩子一直活在自卑感裡——別搞了,我才不幹。」
「什麼自卑感呢,小姐,你若覺得你目前做的事是有意思的,不必有自卑感,如果沒意思,乾脆別做,是不是?」
我不響,為比爾有自卑感?是的,但是我不會承認這一點。是的,與他在一起,我站不出去,跟他在一起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跟他在一起是寂寞的,我們誰都不好見,也不想見,我應該怎麼說呢?為了他,我不再自由活潑,想到他這樣地佔據了我的心,我歎了一口氣。
家明送了我回家,我與媽媽說了很久的話。
我說:「你回去,千萬不要登訂婚啟事,將來有什麼變故,我要給人笑的,如果結婚也就結了,是不是?到時才宣揚,才通知親友未遲,現在是太早了,你不曉得,我們在外國,很多事發生得莫名其妙,難以控制的。」
媽媽睜大了眼睛,「家明還會有什麼變故?」
「話不能這麼說,這世界沒有什麼都百分之一百靠得住的,他還要唸書。」
「我覺得他是沒問題的。」
「也許是,可是媽媽,求求你別到處宣揚,我知道你的脾氣,你有空沒空就愛跟那些太太們亂說話,上次我回去,險些兒沒悶死,她們全擔心我嫁不出去,其實卻巴不得我嫁不出去。」
「所以呀,這下子吐氣揚眉了。」媽媽說,「家明這麼好的孩子!」
「媽媽,你不明白,我何必在她們面前揚眉吐氣!她們懂得什麼!我怎麼會在乎她們怎麼想!」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瞧不起她們,我明白。」
瞧不起。當然,我當然看不起她們,她們也就是這樣一輩子了,日子過得太舒服了,除了一個大屁股拚命長肉,就多了一肚草。我還擔心她們想什麼,我吃自己的飯穿自己的衣服,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還給誰面子——誰又給過我面子,我與她們並沒有交情,她們自找她們的心腹去,在外國什麼好處也沒有,見不到這些人的嘴臉,很好很好。
媽媽跟我說:「喬,你做人要爭氣啊。」
我笑,「我根本很爭氣,你這一走,我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要你寄錢來的。」
「能早結婚,就早點結婚。」媽媽說,「不要拖。」
她與張伯母一起走了。
我只等了一個月,就覆信告訴她們我已與家明解除婚約,已把戒指還給家明瞭。其餘什麼也沒說。
媽媽沒有回音。
其實我跟家明不知道多麼友善,我們是真正的老朋友。
我說:「這麼好的戒指,你只要取出來晃一晃,這班女的便狗吃矢似的來了。」我妒忌地說。
「這話多難聽,」他說,「我沒這只戒指,也一樣找得到女朋友是不是?」
「根本是!」我賭氣地說,「你把她們帶來呀,我請吃飯好了,幹嘛不帶?」
「你們女孩子老嘀咕,說在外國找不到好對象,其實我們又何嘗找得到?你看看去!小飛女我吃不消,不能怪人家,是我古板,不懂吃喝玩樂,女護士我受不了,也不能怪人家,我是一個好高騖遠的男人,一心想娶個上得了台盤的妻子,見得了人的,拿得出來的,真正的女博士,我不嫌她,怕她也嫌我嫩,不懂事,打哪兒找老婆?要不就餐館的女侍——又不是寫小說,沒道理尋這種開心,要不就是人家的太太——」
「或者情婦——」我接上去,哈哈地笑起來。
家明是一個忠厚的人,他極少批評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如今肆意地大大刻薄女人,實在難得,而且又刻薄得到家,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我只剩下他一個朋友了。
比爾近日來很沉默,他說我談話中心總是離不了家明。
我說:「也難怪呀,我總共才見他這麼一個人。」
後來就覺得這是怨言,馬上閉上嘴。
我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果然就不必家裡寄錢來了。這些日子來,說什麼都好,我對比爾的精神依賴再大,經濟上卻是獨立的。
然後麻煩再來了。
這次上門的是比爾的女兒,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十四五歲,聲明找我。
她很尖銳地問:「你記得我嗎?」
我點點頭,「你是那個說咖啡可以分會響與不會響的女孩子。」
她笑了。
我想,天下變成這樣子,每一個人都可以上門來,誰知道她要哭還是要鬥,過沒多久,比爾的奶媽、比爾的姑丈弟婦的堂兄的表姨的妹夫都該上門來了。
我不響,看著這個女孩子。她長大了,長得很漂亮,很沉著美麗,看來比她母親溫和。當然納梵太太有恨我的原因,我不怪她。
我問:「你母親——好吧?」
「好,謝謝你。她現在好過得多了,爸爸從來不回來,他只打電話把我們叫出去,媽媽很恨你,她覺得你是故意的,有些女人喜歡破壞別人的家庭。」
「請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說。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會達到目的,因為媽媽不會答應跟爸爸離婚。」
我一震,「他們不是簽了名嗎?」
「幾時?」小女孩反問我,「爸爸不過收拾東西就走了,媽媽才不會答應跟他離婚,你一輩子都是情婦——實在不值得。我們每個月都想花樣把爸爸的錢花得光光的,所以你一個子兒也用不到,爸爸現在頭痛得緊呢。你這麼好看,又不愁找不到男朋友,為什麼要緊跟爸爸?我們一家人跟你鬥法,你終於要累死的,你不會成功的。」
「但是我跟他在一起,他不是跟你們在一起。」我說。
「但是——你快樂嗎?我們不快樂,但是你也不快樂,你怎會快樂呢?你又不是一個黑心的人,你想麼,我們一家子四個人,為了你,弄得悶悶不樂,家散人亡,你怎麼會快樂呢?」
我靜靜地看著她。
她說得對,這個女孩子很溫柔,但是很厲害,我會快樂嗎?我並不是那種人。
「我媽媽不會跟爸爸離婚的,我們拖他一輩子。」比爾的女兒說。
「為什麼?為什麼要叫你爸爸痛苦?」我問。
小女孩子截鐵似地說:「因為她先看見爸爸!你不應該搶別人的東西!因為爸爸在教堂裡答應的,他在上帝與牧師面前答應一輩子做我媽媽的丈夫!」
「可是他現在後悔了。」我說。
「有些事是不能後悔的!他不是一個好人,你想想。」
「我想過了。」
「你肯離開他嗎?」她問。
「他肯離開我嗎?」我問。
「他不會為你找到天盡頭的——假如你是這個意思的話!」她極冷靜。
我驚異,她怎麼會這麼成熟。這正是我心裡想的。比爾甚至不肯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繼續說:「媽媽說,他不過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該膩了。」
放假,放完假他遲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離婚,不過是這個意思,我很是疲倦,畢竟拖了這麼久了,這件事結果怎麼樣,我竟有點糊塗,現在看來,彷彿是沒有結果的,然而又怎麼樣呢?這是我自願的,我口口聲聲表示著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願的。
我沒有憤怒,沒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覺,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想。他總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辦法。
「可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媽媽給教育部寫了一封信,說爸爸的行為不適宜做校長,叫我帶個副本給你看,你如果不離開他,他就是個失業漢了。」
我大為震驚,不是為我,而是為了納梵太太。當真,一個妒忌的女人,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這樣子對她有什麼好處?她不過是要我離開他而已。
「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對我很好,謝謝你。」
「不要客氣。」
「你離開我父親,我們都會感激你。」她說。
我默默地看著她,隔了一會兒我說:「你將來大了,或許會相信我,現在連你們在內是五個人,損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長得這麼好看,不要再犧牲了。我母親,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希望將來我大了,不要愛上有婦之夫,再見。」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親寫的信。
那封信簡單有力,如果遞到教育部去,比爾納梵的人格成了問題,他的工作當然多少受點影響,英國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點新聞鬧出來,大家樂一樂,比爾的麻煩也就無窮了。
這是很厲害的一著。
我不知道比爾會怎麼想。他在大學裡干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著,才到今天這地步,如果我連累了他,他會恨我一輩子。英國人要面子要得離譜,他沒決心跟老婆離婚,恐怕就是跟大學裡的職業有關係。我不能恐嚇他說:「比爾!你不愛我!你愛我就馬上離婚,不要怕這女人。」他是個有頭腦的人,他會想。走了我還有別的女人,走了那份職業他還吃飯不吃飯?
我索性認個輸,放棄他?
我不知道。
我還愛他嗎?到底這樣子下去,有什麼意思?
我把信收好。納梵太太把信給我看,沒有叫我將信交給比爾,也許她以為我一定會給他看,但是我沒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說:「你媽媽……她有沒有消息?」
我聳聳肩,「我來是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說了。
家明說:「除非你真愛他,沒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誰沒誰活不下去呢?他們是老夫老妻耍花槍,兩個人加在一起近一百歲,天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現在你送上門去給他們尋開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幹麼去葬送在一個英國中下級家庭裡?開頭不過是寂寞,你還是個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罷不能,好勝心強,我看算了吧,喬。」
我怵然心驚。
「你真相信他愛你?」家明問,「原來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對你的感情,也足夠維持一輩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愛也不是這樣的,你的事若傳開了,到底不好,雖然說做人是為自己,就是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來,你想想,趁這個機會,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著家明。我緩緩地說:「如果我回去,一點結果也沒有了。」
他溫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沒有結果。這一下子走,你又有個下台的梯子,還是為他好,這倒是真的,也是為了你自己好,對不對?」
就這麼一走了之?我恐懼地想:沒有比爾?
「喬,我會寫信給你的,我就回來了。」他還是那麼溫柔。
「可不可以……把信給他看?讓他下決定?」
「喬,你也知道他的決定,人是最經不起考驗的,何必呢。我從來沒勸你什麼,也沒求你什麼,可是這一次,你聽我的,回去吧,你不會反悔的。」
「媽媽,她會原諒我?」
「她總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攬在我身上了,我不擔心將來怎麼見她,你擔心什麼?」
「家明——」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你回去考慮考慮,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為家明的緣故,我的確有點心念搖動。
心念一搖動便難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麼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與他商量。跟他商量,不過是希望他留住我,希望他犧牲一切,馬上離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個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說什麼?
他與他老婆慢慢地拖,他們從四十歲拖到五十歲有什麼關係,我從二十歲拖到三十歲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東西少得可憐,如果要走的話,一個箱子就夠了。他如果真愛我,哪怕找不到我,自然會到香港來的。
晚上他回來了,我看著他的臉,他的確是我一度真愛的人,如今——我長大了。
比爾說:「喬,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與你在教堂結婚,我要給你套上結婚戒指,你不肯,你說我太老了。」
我忍不住,但還微笑著,我說:「你怎麼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沒有離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紀大的人了,鎮定得很,一點不露聲色,也不再繼續話題,也不問為什麼,就這樣敷衍過了。原來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歡我的,然而喜歡也不過是這樣,年紀大的人就有這點不好,他們事事都處於麻木狀態,我能叫他一度振奮,已經不容易了。
他自然會離婚的,離了婚自然會再結婚的,那再婚的對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簽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說什麼。
第二天我就訂了回家的飛機票。
他到大學去的時候,家明趕來幫我收拾。
我說:「我到你那裡去住幾天,他們沒有票子,他們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後,我決定要走的人,沒道理還混多七天,請你幫忙幫到底,讓我到你家去住幾天。」
家明點著頭。
我只收拾了幾件衣服,其餘的東西都不要了。
臨走的時候我坐在床上抽煙,跟家明說:「你相不相信緣分這事?當初十萬里路飛了來找他,如今無聲無息地就走了。來的時候不為什麼,走的時候也不為什麼。他欠我只有這些日子,我欠他也不過這些日子。」
家明聽著,然後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時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開車把我接到他家裡去,我甚至沒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床上,一睡就是十多個鐘頭,睡得心安理得,從來沒有如此舒服過。我與家明在家中吃麵包當飯。
我想:他現在該看到那信了。
他該知道我為什麼要走了。
我真是為了那信走的?不見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勸告才走的?不見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說:「我這裡很簡陋,你別見怪,只兩間小房間,你要是喜歡哪一間,就過去睡。」
「我喜歡這裡。」我說。
我穿著他的睡衣走來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爾見到,所以只好躲在家裡。懶得開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褲子睡衣。
家明每天買了食物回來,我們大吃一頓。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個電話給比爾,聽聽他的聲音,希望他在電話裡懇求我回去。
又希望門鈴會響起來,開門一看,站在門外的是他,然後他苦求我不要走,我還是要走的,不過他這麼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我要走得熱鬧點,不要這麼無聲無息。
但是他並沒有出現,我也沒有打電話去。
開頭的時候,我與比爾真的很轟轟烈烈。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我並沒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裡看家明的中文雜誌書報,晚上陪他聊天。
他說:「喬,我還有幾個月就可以做好論文了,行完禮,我馬上回來看你。」
我笑笑。他對我真好,恐怕是前世欠下的,老實說,感情這樣東西,無法解釋,也只好推給前世,明明沒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這麼多。
他忽然很隨意地說:「明天你走了?」
「是,下午四點。」
「其實比爾納梵要找你,容易得很,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單也就行了,到時在機場截你。」他微笑。
我不響。
「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回一趟香港,也可以見你。」
我也微笑,「也許他也樂得趁這個機會:『看,她先走了,到底年輕,捺不住氣。』」
「那你也可以說:『是他老婆太厲害,我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走,為他好。』」
我大笑。
為了感情不堅定,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
第二天他送我到機場,比爾納梵連個影子都沒有。他倒是一流高手,恐怕這上下已經與家人在團聚了。
進入禁區之前,家明忽然說:「喬,你可不可以為我做一件事?」
我想問是什麼事,可是一轉念,他為我做了這麼多,我難道還怕吃虧,於是馬上答:「家明,你說好了,任何事。」
他說:「我有一隻戒指,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直到我回來再處置,好不好?」
我呆住了。
「你答應了的,不能反悔。」他取出以前那只戒指,就套在我手指上。
我不出聲,是,我答應了他的。
我曉得他的意思。
他說:「時間到了。」
「再見,家明。」我說。
「再見。」我走進候機室,到底沉不住氣,打了電話給比爾納梵,他來聽電話了,他還有心情上班!他的聲音一點也沒變,很鎮定地問:「哪一位?哪一位?」
他沒有一絲悲憂,我心頭閃過一絲怒火,但是隨即平靜下去了。是的,他好像沒事人似的,但我也沒有呼天搶地呀,為什麼我要求他痛不欲生?人總是自私的嘛。
他在電話那一頭問:「是誰?是誰?」
我放下了話筒,歎一口氣,掛上了話筒。
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上了飛機,不過打了一個盹,就到了。
在補粉的時候,我在小鏡子裡看到眼上的小疤痕,我喃喃地說:「是,老師。」
媽媽在機場出現,我嚇了一跳。
誰通知她的?
她猶有餘怒,她說:「家明說他央求你,你們又和好了?讓我看,嗯,戒指又戴好了,我不看他父母分上,再不饒他的,昨天他打長途電話來,我原不接聽,張太太求我,說他是一時之錯,叫我們原諒他,我有什麼辦法?女兒都原諒他了,我還氣他不成?這小子,將來結了婚,你當心點。」
我默然。家明這個人,鬼靈精,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現在他頂了所有的罪去,倒叫我怎麼見他?
媽媽說:「你這次回來,是籌備婚禮的吧?家明說他三個月後回來。你也是,自己為什麼不來電話,倒叫他打電話來。家明在你們一出事就來信道歉,說是他不對,他不該跟外國女孩子去跳舞,被你看見了,所以——」
我眼睛「刷」地紅了,我哭道:「媽,不關他事,是我誤會,我心太急了,不是真的——他是好人,媽,他是好人。」
「唉唷!何必幫得他這麼厲害?誰不知道他是好人?吵架,是你們,和好,也是你們,咱們做大人只有心驚肉跳的份兒,現在既然好了,你哭什麼?」
「媽媽,求你們不要怪他,全是我的錯。」
「好好好,一切依你,你怎麼哭成這樣?發了神經了,看,腦門青筋都現了,快別哭!」
然而我的眼淚是不能停了,我哭得精疲力倦,回家埋頭就睡。
醒來的時候,媽媽悄聲對爸爸說:「——喬說是誤會,大概家明也有不是——」
「我就說你太緊張了,唉,快讓他們結婚吧。」爸爸說。
媽媽說:「明天就與張太太商量去。」
我接了家明的電話:「喬,你就嫁我吧。」
我哭道:「我實在配你不起,將來你也是要怨我的。」
他說:「將來我如果酒後吐了真言,向你剖白,我如何如何跟鬼妹鬼混,你別用刀斬我,那時候就配得起我了。」
我哭著說:「長途電話這麼貴,你盡講廢話哪。」
「喬,答應我好不好?」
「家明,這事你回來再說,我實在不行了,我真不行。」
他說:「喬,一切不必你操心,你不是相信命運?這就是命運了。」
「家明——」
「你不相信我愛你?」
我內疚得大哭。
張太太跟媽媽轟轟烈烈地幹了起來,我是像做夢一般。
連婚紗都買好了,我還賴著,不相信這是事實。
我喜歡家明,愛上他是毫無困難的事,但是我實在沒有在他身上用過一點點心思,他彷彿是天上落下來的寶貝,我怕我一撿在手中,夢就醒了。
我賴著。
媽媽起了疑心,「喬,你事事這麼懶洋洋的,不是身體有毛病吧?」
「媽,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皺起眉頭。
她臉紅了。
張伯母是離了譜,白金錶,黃金鐲子,如今金子什麼價錢,她這麼排場法。媽媽也盡情豪華,單是長旗袍替我做了十二件。
爸爸笑道:「好,等女兒嫁過去了,咱們倆老也就喝西北風了。」
我還是疑幻疑真,手足無措,只希望家明回來。
有時候在街上看見外國男人,心驚肉跳,怕是比爾納梵尋我尋到香港來了,嚇個半死。這樣子擔心著,一下子就發了病。
我在床上躺著,發了高燒。
家明交了論文,口試完畢,不等畢業典禮就回來了。
他坐在我床邊,說:「喬,你怎麼了?」
媽媽半真半假地瞄著家明道:「都是給你氣的。」
我聽了益發心痛如絞,哭道:「媽媽,求求你別說這種話。」
媽媽也後悔了,「是,我不對。」她走開了。
我悔道:「她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怪我好了。」
家明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他一刻不離地陪著我。
我就是握著他的手過日子。
他連飯都在我床頭吃。
爸爸說:「見鬼,這兩個孩子簡直發神經了,然而白頭偕老是不成問題的了。」
我熱度退了,人瘦了不少,禮服又得改小了。
張伯母說:「咦,臉瘦得只剩兩隻眼睛了。」
我跟家明猛說:「你想清楚了?你真是想清楚了?」
亂成一片。
媽媽說:「那裁縫真是急驚風碰見慢郎中,咱們帖子都發出去了呢!」
我幾乎癱瘓過去。
家明說:「你別擔心,喬。」
我總算找了一個晚上,跟他在書房靜靜地坐著,說了一夜的話。
「家明,你來之前,有沒有聽到什麼?」我問。
「我知道你指什麼,沒有。我沒有見到他,他終於離婚了,我聽說的,他老婆一聽說你走了,就跟他離婚,說他沒出息,不是男人,辜負了你。」
我詫異,「這女人竟有這樣的肝膽,她不怕我回去?」
「你走了怎麼還會回去?」
「那封信怎麼樣?」
「還是呈上去了,鬧得一塌糊塗。」
我忽然害怕起來,「他——他不會來這裡找我吧?」
「來也不怕他,有我。」家明堅決地說。
我發怔地落淚,現在我竟像瘟神似地怕著他。
家明歎氣,「喬,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像心碎似的。」
我們去註冊結婚,一切順利得不像話。
然後就是婚禮。
我沒有贊成去度蜜月。我簡直不相信這是事實,我一直穿著家明的睡衣,躺在他的床上,他睡在書房裡。然後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比爾納梵寫來的,媽媽遞給我的時候說:「英國朋友的信。」我手發著抖,拆開來看,裡面只有簡單的兩行字:「祝你新婚快樂。求你原諒,我要說的太多,以致不知道從何開始,衷心祝福,比爾納梵。」是家明通知他的,我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這一段事,除了家明與我,沒有人知道,然而這事如此煙消雲散,叫我怎麼說呢?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然而我開始安定下來,我開始為家裡的沙發添一個墊子,叫傭人把廚房裡的電器換個新位置。
對於家明來說,我有點怕他,他是知道我秘密的人。
他的新工作還沒有開始,我與他有時候打場乒乓球,有時候去看一場戲。
媽媽說:「喬這次回來變了,有點忐忑的,神經緊張得很,一刻見不到家明就不安,家明在她身邊她又沉默著不說話,怎麼一回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我的故事。
有時候我看著家明,我覺得他終有一天要計算我的,他是一個太聰明的人,到時我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他會把事情安排得天衣無縫,就像他安排我與他的婚事一般,誰曉得第一次母親去英國,是不是他的主意,我不過是他的一隻棋子。
每次我與他打乒乓球的時候,他讓我贏,我就贏,他要我輸,我就輸。
我開始明白他要娶我的原因,我有把柄在他手裡,我會聽他的話,抑或我把他想得太壞了?其實他是對我很好的?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想。
我跟他並沒有戀愛過,就成了夫妻。做一隻棋子也並不是不好,人的未來是難以預測的,他替我安排了一切,我的將來,我的目前。我的過去也在他掌握中。
我懷孕的時候,他很肯定地跟我說:「我們這一次是男孩子。」我相信會是男孩子,沒有人敢抗他的。
忽然有一天在陽光下,我在花園散步,我不後悔與比爾納梵在一起的兩年了。那是一次戀愛,真的戀愛。而現在,我是幸福的,我似乎應該是一個毫無怨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