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累得她坐著輪椅來探訪我。
她對我的重視,我現在才曉得,分外驚心。
我蹲下握住香雪海的手,很久很久不出聲。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對我這樣,香關注我,多過關注她自己。
現代人已經沒有這樣難能可貴的感情,人人都忙著自愛。
「你還得工作。」她提醒我。
我連忙站起來。隨著他們把香送出去。
她一走,我便撥電話到周恩造醫務所去。
說明來龍去脈,我問醫生:「為什麼香小姐的骨骼如此脆弱,動輒折斷?」
我的聲音中透著真實的關懷,相信周醫生也聽得出來。
他笑一笑,「關先生,我很少在電話中作診斷。」
「那當然,我只是希望香小姐沒有事。」
「石膏過一兩個月便可拆除了。」
「多麼不便。」
「是以要特別小心。」周醫生說。
我說:「真是天有不測風雲。」
「關先生,再沒有其他問題了吧?」
「周醫生,香小姐似乎時時來探訪你?」
「她是一個聽從指示的好病人。」周醫生說。
我實在不方便再說下去,便知趣地掛上電話,心中存著斗大的疑團。
下班時趙老爺派司機來接我。
他說:「街上每個人都說你與神秘的香雪海女士同居。」
「是叮-說出去的?」
「所以分外可靠。」
我不出聲。
「她派私家偵探盯你,證據確鑿。」
「她是否在收集證據要同我解除婚約?」我問。
「這要問你呀。」
我說:「至今她還未把戒指送回來。」
「大雄,一人不能踩兩條船。」趙老爺說。
「趙世伯,你說得對。」我歎息說。
「若是為了一本書而鬧翻,太不值得,這裡頭恐怕還有其他的因素吧。」分析別人的事,趙老爺當然頭頭是道。
我用手托著頭。
「香雪海,她對我有好感,」我說,「沒有其他,我只想略為回報。」
「你公司裡的速記小姐對你何嘗沒有特殊的好感?」
我苦笑,「你說得很對。」
「知道什麼是對沒有用,你總得往對的路子開步走呀。」
我彷徨無措,看著車窗外匆忙的交通。
「你愛上香雪海?」趙老爺關懷地問。
我不敢回答。就算要與她分手,也不是趁她坐在輪椅裡的時候。
「待她腿部拆掉石膏,我就搬回家去。」我說。
「你又不是她的醫生,」趙老爺不以為然,「何必找這種借口。」
想起來我說:「她的醫生,正是孫雅芝家的骨科醫生周恩造。」
「周醫生根本是她介紹給孫家的。」他什麼都知道。
「是嗎?」我內心彷彿觸動了什麼。
「大雄,我們別說這些無關重要的事了。」他拍拍我大腿,「最近叮-為你精神很受折磨,整個人乖張得很。」
我不置信,「是我害她?」
「當然,她以往是多麼可愛的一個人,因感情受波折,變得荒誕不經,整日閱讀私家偵探的報告……」
「且慢,就是那本書害她!」
「一本書?」趙老莞爾,「你願意相信?」
我頹然答:「起碼有一半。」
「另外一半呢?」
「出版社的教唆。」
「呵,原來都是社會的錯。」趙老說。
我忍不住問道:「叮-到底怎麼樣?」
「照她目前的心情來看,那本書的第一章到二OO一年也寫不出來,整日以黑咖啡與香煙度日,大雄,你也太不關心她了。」
「什麼?」我大出意料,「我以為——」
「這麼多年,你連她的脾氣都不知道?大雄,用用你那豬腦:未婚夫搬進另外一個女人的家去住,她還能著書立論?」
「我與香雪海是純潔的。」
「得了!」趙老瞪著我。
「我要去見叮。」我很衝動,「我決沒有做任何對她不起的事情。」
趙老簡直沒我那麼好氣:「說不定她要查看你手臂上的守宮砂,你好好地準備吧。」
在常人眼中,我確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但叮-應當明白。
趙老說:「你不能要求一個女人在這種關頭上明白你,試問事情能不能夠調轉來呢?」趙老說得對,他一向關心我們。
車子在叮-家門停下,我第一次遭遇到左右為人難的痛苦。
我下車。
叮-隨門鈴聲出現。
趙老說得對,她瘦了許多,胡亂穿著件棉紗球衣,老布褲皺成一團,正在抽煙,見到我,一聲不響。
我想:不趕我走就好。
倔強的叮。
我開門見山地說:「我們別鬥了,我投降,叮-,我不再去見香雪海。」
她捺熄香煙,過來抱著我的腰,將頭埋在我胸前飲泣。
女人。我喃喃地想: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要緊關頭一張文憑與數本著作簡直擋不住什麼。
我還以為她在享受這場鬥爭,原來完全相反。
當下我們言歸於好,一切誤會隨她的淚水化解。
她不外是要我無條件投降。
那夜我問她:「書呢?你那本書恐怕可以寫三集,資料爆棚。」
「什麼書?」她反問。
「咦。」我詫異。
「誰還能寫得出什麼鬼書?趁月黑風高我把招牌摘下收檔是正經,差點連未婚夫都不見了。」她沒精打采地說。
我略為感動,「做女人為家庭,難免有所犧牲。」
「所以,何必自欺欺人說男女平等。」她感慨地說。
我不響。
我的心去到很遠:泳池邊,影樹下,最後的蟬聲漸漸沙啞,香雪海穿著黑衣坐輪椅上等我去看她……
我有點不安。
叮-憔悴的面孔同樣使我難受。才兩三個星期不見,她已經落形,本來那麼愛打扮,現在不修邊幅。
我吻她的手,「你放心,我回去向趙三辭工。」一勞永逸最好。
叮-怨道:「都是我不好,鬧得這樣大。」
我惆悵地笑。
言歸於好——我們真的言歸於好?只怕好字當中夾著黑蝴蝶的一隻翅膀。
懸崖勒馬不是容易的事,我佩服自己的定力。
我叫自己放心:公道一點,關大雄,叮-沒有你就差點,人家見不見你無所謂,還不是照樣喚風使雨,黃金女郎,花訊年華,會沒有男人?到了八十八歲也不愁。
但她對我……是特別的,並不是我往自己的臉上貼金。
我向香雪海呈辭,她立刻寫了六封以上的介紹信薦我往各大財團的組織去上班。
我喃喃自語:「不是說追求我嗎?」
大概是一場誤會。
在能夠收科的時候停止,最幸福不過。
叮-確有為她的工作收集資料,除了筆記、圖片、舊相片,還有一卷卷錄音帶,都與趙氏有關,不過她已經不打算寫這本書,盡拖著,沒有明顯表示。
我勸她:「退回訂金算了。」
「怕只怕他們不肯罷休。」叮-苦笑。
「那麼拖到他們認為你江郎才盡。」
「我根本沒有什麼才。」她說,「文章的好壞有什麼標準?自捧捧人。」
「你也不必在忽然之間心灰。」我說,「儘管寫下去,當作是一場消遣,無可厚非。」
「我想結婚。」
「女人在事業不如意的時候往往想到結婚。」我撫摸她的頭髮。
叮-說:「真的想休息。」
「結婚是休息?」我笑她,「你負責去找房子買傢俱僱傭人吧,你去呀。」
「明天開始。」她掠掠頭髮。
我們確有結為夫婦的緣分。
香雪海並沒有再在我四周出現。但我與她通過電話。
她以一貫的聲調說:「要結婚了?」處變不驚,猜不到她心意。
「是。」不知怎地,我聲音中並沒有太多的喜悅。「你的腿呢?拆石膏沒有?」
「希望我與你之間沒有誤會?」
「不會。」
「待我身體方便時再聚。」
「再見。」我說。
我對她,戀戀不捨,萬分惆悵。
星期一早上九點半,正在開會,十多個經理正在濟濟一堂,面對一桌的文件,董事正在滔滔發表偉論當兒,會議室門「碰」的一聲撞開。
進來的是趙三。
我第一個交替反應是迅速站起來。
趙三的雙眼血紅,他沙啞著聲音,「大雄——」
我連忙走過去扶住他,一邊對會議中其他的人說:「對不起,我要早退,對不起。」
我半拖半拉地把趙三揪出會議室。一邊埋怨說:「前幾天見你,還頭頭是道,正樂乎呢,你有間歇性癲癇症還是怎麼的?」
他握緊拳頭,雙眼欲滴出血來,「大雄,雅芝騙我!」
「啊,是她。」我反而放下心來。
她騙他是遲早被發現的事,這年頭有人會愛昏頭,但不是孫雅芝。
「她如何騙你?如果不介意,儘管說出來。」
「我要回家。」他說。
「回誰的家?」我問。
「回爹爹處。」他用手掩著臉。
「好,我陪你回家去。」浪子回頭。
咱們倆真是難兄難弟,大哥別說二哥,全不是人才。
當下我會議也不開了,乘機與趙三打道回府。
趙翁出外與朋友下圍棋,不在府裡,下人們見到少爺返家,均告大樂。
趙三低著頭懺悔,「我根本不應離開此地。」
我仰起臉,「不,趙三,這話不公平,你在外這段日子,多多少少享受過,你不能一筆抹煞孫雅芝一切好處。」
「現在只剩下無窮的煩惱。」他喃喃自語。
那口氣真酸腐,像那種失戀的窮酸。
「孫雅芝怎麼騙你?」我查根問底。
老三激動起來,「大雄,原來她已是兩子之母,大雄,那個大孩子已經八歲,她騙我。」
八歲?真看不出來,我聽了倒也一怔,保養得那麼好,真不容易。
我安慰他,「她沒有騙你,她只是沒把真相說出來而已,這其中有很大的分別。」
「孩子與那男人一直住在馬來亞檳南,」趙三嘔心,「那男人把結婚證明書及孩子的出生紙全帶來,想敲詐一筆,我叫他回家,把孫雅芝也帶著走。」
「什麼時候的事?」我問。
「今早。」
「你一一不能愛屋及烏?」我試探。
「她騙我,我不能原諒她。」趙三咬牙切齒。
「她開頭有說明她是聖處女嗎?來,來,老三,我們做人總得公道一點呀。」
「錢全在她手上,我現在不文一名,我老子要是趕我出去,我就完蛋。」
我瞪著趙三,這根本不是與一個女人分手的原因。
多少男人為女人傾家蕩產,含笑飲砒霜,還不是深深地愛著,趙三在那裡亂找借口,這其中別有隱情。
「你現在想怎樣?」我問。
「我先要得到父親的寬恕。」
「那太容易了。」
「我決定與雅芝分手。」
我調侃他,「你想清楚了?錢是要不回來的。」
他擺擺手,「錢我不計較。這女人太醜惡,太醜惡,我以後都不要見到她。」
不久之前的安琪兒,此刻變為魔鬼。
他重新把頭藏在膝蓋中,看得出他深深地痛苦著。而這痛苦,也正像公子哥兒一切的痛苦,至多能夠維持七十二小時。
趙老爺穿著真絲的唐裝衣褲,飄飄然從外回來。
「哼,」他說,「回頭了嗎?」掩不住的喜色。
我說:「回來就算數,往事一筆勾銷。」
「花掉我三千萬,就這樣算數?」趙老爺說。
我笑說:「罰他在廚房洗三十年碟子如何?」
「三千萬買一場春夢,」趙老爺感慨,「當初我賺第一個三十萬,簡直要我老命。」
「罰他到日內瓦或蘇黎世去面壁思過罷。」我說。
趙老按下電話鈕,跟管家說:「替我接衛斯理先生,說我悶極,想聽他說有關前世因果的故事。」
我苦笑。
我是趙老,我也想知前世怎麼會欠下這種兒女債。
「大雄,謝謝你,這裡沒有你的事了。」趙老跟我說。
我禮貌地告辭。
返家途中我想:三千萬,趙三確有付出代價,孫雅芝這樣的女人,三五十萬都是巨款,殺雞焉用牛刀,真冤。
叮-不在家,一檯子的縮微型錄音帶。
我無聊,隨手放進錄音機裡聽,是叮-的聲音。
開頭我覺得好笑,她彷彿在自言自語,聽久了才知道她在跟一個人說話,她叫那個人「醫生」,我猜想那是一名心理醫生,可憐的叮-,她有什麼煩惱?
叮-說:「……我結婚。」
醫生唔地一聲。
「但是這個人呢,又很使我失望。」
「說下去。」
「說他壞,他又不壞,說他好,他又不好,他沒有太大的本事,沒有太多的金錢,也沒有太多的時間,他只僅僅懂得照顧自己,而我需要的,是一雙強健的手臂,可以供我倚靠。」
叮-的聲音是悲哀而失望的。我聽得愕住。她在說我?太可怕了,這個模稜兩可的人,竟是我嗎?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
「如果不結婚的話,又不知道嫁給誰。」
「也許再等一下,會有更好的機會。」
「不——」
我按停了錄音機,震驚至不會說話。
天哪,我以為叮-深愛我,我的一切缺點在她眼中也屬於優點,誰知道她對我竟如此猶豫,我原來不是她可托終身的喬木。
我整個人如泡在冰水裡似的,不住地顫抖。
我提不起勇氣再聽下去。
吵儘管吵,我滿心以為咱倆仍是城裡的一對壁人,我沒料到一切創傷已留下疤痕。
我深深地抽香煙,並在室內踱步。
也許我們還應當冷一冷,思量清楚。
這時叮-推門進來,捧著兩大包水果罐頭之類的東西。
她的直髮仍然烏亮,她的粉臉還是那麼雅致,她的才華也沒減少,忽然之間,我發覺她戴著面具,我呆視她。
她放下東西,一開口便說:「趙三跟孫雅芝拆開了。」
我連忙鎮定下來,慌忙間自懷中掏出我的面具,貼著面孔戴上,保護自己。
我轉過頭去,「我已經知道。」
「一城人都知。」叮-說,「都說趙三是個笨蛋,他不是不該花錢,而是不該花那麼多錢,就像給小費過度,非常老土。」
「到底這些輿論發自什麼人的嘴巴,為什麼每個人都那麼勤於鍛煉他們的嘴皮子?」
叮-坐下,「我去找過房子,」她找香煙,「都貴得不得了。」
「你在哪裡找?」
「銅鑼灣山上,蓮花宮木屋區隔壁的房子都要四百萬,而且得一次過付款。」她苦笑。
我坦白地說:「我沒有這個錢。」
她疊起手,「我也沒有。」
「叮-,買這麼貴的房子,除非是很富有,否則是划不來的。」我盡量婉轉。
她看我一眼,「還是孫雅芝有辦法。」
「像她那樣有本事的女人才能夠坐家中安享晚年,真是強人中之強人。」叮-說。
我站起來,「叮-,你是說笑吧。」
「當然說笑,」她連忙掩飾,再套上個面具,「難道還羨慕她不成?我不信社會真勢利到這種地步。」
我問:「依你說,這個婚禮要花多少?」
「我不大清楚,一間可以在那裡安然退休的房子,總不能太過毛糙。」叮-有點氣餒。
「我去電報與父母商量一下。」
「也好。」
我們之間是死寂的靜默。
真的有點不對勁,以前要說什麼話都可以,現在雙方都不願多講。
「我去切水果。」叮-說著往廚房走去。
我用手托著頭,想起香雪海黑色喬其紗的裙子,吊帶上綴著些許亮片,襯托起她雙目中的光華,洞悉我內心。
我喉頭有點乾燥,不知道她生活可安好?
雖然說我好不算好,壞不算壞,大致上我還是個老實人,一心不能兩用。
我歎息一聲。
叮-的背影仍然那麼苗條,她的白衣在微風中飄揚,她轉過身子來,捧著的水果盆子上佈滿七彩繽紛的熱帶水果。
照往日我會笑著去找照相機為她拍照,但今日只微微地牽動嘴角、
她遞給我一半剝開的石榴。
我最喜愛的水果是石榴,喜其神秘及美麗,一顆顆透明八角形的子包在醜陋的硬殼內,剝開才能獲得喜悅。
叮-吃著那另外的一半,有幾滴汁水濺到她白麻布裙子上,石榴汁是洗不脫的,但叮-毫不在意。
我惋惜地想:數千元一套的衣裳呢……忽然之間我醒悟到叮-的生活其實是非常豪華的。
叮-奢侈得含蓄,很多人——包括我——都忽略過去。
我吃驚。
供養這樣一個妻子,是我能力所及嗎?
半隻石榴在手中,忽然重似一塊大石。
供給一個藝術家……她的工作是神聖的,但是卻不賺錢,她的脾氣固執怪癖,她的品味獨特高貴,旁人都得容忍……藝術,多少的任性假汝之名而行。
我們真能白頭偕老?
叮-詫異地問:「你怎麼了,大雄?」
「天氣太熱,明明睡足八小時,卻還覺得累,有種中暑般的感覺。」
「那麼再休息吧。」
「我告辭。」
放下石榴子,放下面具,我出門去。
我並沒有得到休息。
孫雅芝前來探訪我。
她帶著她兩個孩子,那個大的跟她一般高大,看樣子足有十一二歲,而不是趙三所說的八歲,真是騙局中的騙局。
她說:「……我只是路過……」但為什麼路過我家?
她穿著黑色花鑲金邊的傘裙,額角上別著白花,金色鞋子,黑色魚網襪,一隻銀色的皮包不知怎地沒等到夜晚就用出來了,渾身打架。
但孫雅芝得天獨厚地長著張姣好的臉,大眼睛楚楚可憐。
兩個孩子很乖,靜靜坐在一角。
她沒頭沒腦地解釋道:「那時我等錢替母親治病。」
我點點頭,彷彿什麼都知道的樣子,其實整件事沒有人明白,包括趙三在內。
「孩子的事……那時我還小,什麼都不懂。」
我想:但兩個也太多了,錯一次還不夠?不過這關我什麼事呢?我不便說什麼。
孫雅芝說:「現款已經用得七七八八,他也不是小氣的人,房子是我的名字。」
「他不會叫你歸還的,你放心。」
孫雅芝維持緘默。
我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安慰她。
她抬起頭來,「大雄,你也不必太難過。」
我揚起一條眉毛,我不懂她在說什麼,但沒有追究。
她說:「我根本沒有企圖過要嫁入趙家的門,」停一停,「有錢有自由,豈不是更好嗎?」
我說一句:「孫小姐,你算是很幸運的。」
她微笑,「是的,我知道,他對我很大方。」
「所以,以後你也不要再給他麻煩。大家好來好散。」
「自然,但是大雄,你才真的大方。」
我又一怔,她又說莫名其妙的話了。
「大雄,你對我很好。」她笑一笑,「這麼多人當中,就你對我沒有歧視。」
我訝異,「雅芝,你知道我也像其他人一般,並沒有真正的接受你,你怎麼會這樣客氣?」
被我拆穿之後,她不好意思地笑,「大雄,出來走江湖,被人欺辱至死,也最好別掛在嘴角埋怨,俗雲伸手不打笑臉人,硬說人家對我好,人家就不好意思再下毒手,這也是這麼些年來學的乖。」
我非常的心酸,低頭不語,叮-永遠不會知道這些傷心史,我相信在她的筆下,無論舞女,歌女,大學生,都是意氣風發,愛理不理的女強人。
唉。
「你來找我,雅芝,總有事的吧。」
孫雅芝不好意思,「趙三一向是聽你的,大雄,況且他此刻對你有愧意,你提出的要求,他總不好拒絕你。」
愧意?那傢伙為什麼要對我有愧意。
「你要我向趙三要什麼?」我問孫雅芝。
「要他保證給我的一切不討還。」
我再三保證:「趙三不是那樣的人。」
「是嗎?大雄,這可是你作的保人。」她微笑。
「慢著,」我彷彿覺得如墮入一個圈套中,「他到底有什麼在你手中?」
「房子、現款、首飾,還有若干股票。」
「沒有其他的?」我問。
孫雅芝嘲弄地說:「有,他那顆永恆不變的心。」
我釋然,「那顆破心還給他算了。」
「我也這麼說。」孫雅芝曖昧地笑。
「孩子們也悶了。」我說,「你請回吧,有什麼事,你再跟我聯絡,你放心,能夠做到的,我一定替你做。」
孫雅芝水汪汪地跟我飛來一個媚眼,風情地說:「是不是?大雄,我早說你對我好。」
是的,硬派我對她好,令我不得不對她好。
我把她跟孩子送出去。
真巧,孫走了沒多久,趙三便跟著來到。
趙三這個人,不知怎麼形容他好,最近變得很緊張,魂不守舍,神經兮兮。
「大雄,你要救我。」他一上來就說。
「救你?你四周圍都是有力的人,何勞我救你?」
「替我去一趟倫敦。」
「為啥?」
「生意上非你去不可。」
我笑,「我已經為叮-正式辭去香氏業務。」
「但你現在屬於趙氏麾下。」趙三說。
「胡說。」我罵。
「不,真的,我老爹希望你加入我們公司已有三年,三年了,大雄,這點面子都不給我?」
「趙三,我為你,都已經失去自由的時間,還不夠嗎?」
「為人為到底。」
「趙三,你現在身上又沒事,做事要正經點,你自己去吧。」
「大雄,太不幫忙了。」他氣鼓鼓地。
「是什麼樣的一件事?」我的好奇心來了。
「是倫敦一家小股公司合併,去購買他們的股權,這種事你最內行,應付英國人你最本事,三天你就可以回來,我包你乘頭等臥鋪機位、住宿夏蕙酒店,如何?」
「我不去,我要陪叮。對了,剛才孫雅芝來過,她要我向你請求,給她的東西,不要收回。」
「你答應作她擔保?」趙三詫異。
「是。」
「我給她的東西,包括尚欠律師簽名的一份契約,是建記股票二萬股。」
「算了,趙三,出來玩就要玩得漂亮點。」我伸伸懶腰。
我知道孫雅芝來找我不是師出無因,其中必有點巧妙。
「好,我替她補簽名,但我為你做了這件事,你要為我去倫敦。」
我聽了頓時冷笑,「你瘋了,趙三,怎麼把這筆賬算在我頭上?根本是你情婦跟你之間的賬,真會扯淡。」
「這件事使你關某人爭足面子,怎麼不關你事?」
「我不要這種面子。」
「那麼我就把那二萬股追回。」
我著惱,「趙三,你胡搞些什麼?左右不過是想我到倫敦為你跑一趟而已,去就去好了,瞎扯作啥?最近都不知道你幹什麼,裝神弄鬼的。」
趙三沉默了,用雙手掩住面孔。
新失戀,一定是新失戀使趙三變成這樣子。
我歎口氣,「那麼算是咱們互相幫忙,你與孫雅芝以後互不相干,錢花掉就算數。而我,我就到倫敦去為你們走一趟,把有關文件送來我過目,最好有人口頭上給我上課。」
趙三很疲倦地躺在沙發上,彷彿百感交集的樣子。
他哪裡有百感?我笑。趙三是個很單純的人。
「回去吧,我答應你了。」
趙三帶著他的黑眼圈離開。
我終於獲得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