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知怎地,丘雯嵐在那個時候精神崩潰,鑄成大錯。
「第二個忠告:千萬別因愛成恨。」
丘靈無比哀傷,聽了這樣文藝腔的話,卻忍不住笑出聲來。
「差不多了,」林政高側著頭想一想,「夜深啦,小孩子該回去了。」
第二天,林姨帶丘靈逛街,豪爽地選購衣物,一擲千金,人人有份,自然,她也買了許多花襯衫。
兩人回到家,一進門,管家便低聲向林姨報告消息,丘靈知道又是奕群她們生事。
這次,林姨真的動氣了,扔下手上的大包小包,兩條眉毛倒豎,雙頰上的腮肉不住顫抖。
她蹬蹬蹬跑到樓上,一腳踢開兩個養女寢室門,房裡一片凌亂,似有人打過架,卻空無一人。
接著,她聽到樓下有嬉笑聲,原來人都浸在泳池裡。
丘靈一看,只見兩個姐姐正裸泳,年輕美麗的她們赤著身子,卻絲毫不覺荒誕,反而像林中精靈嬉水。
慢著,池中還有人。
他倒是穿著衣服,可是薄襯衫濕水貼在結實的胸膛上,也同不穿差不多。
林姨連忙又趕下樓去,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出了一把手槍,朝天空開了一槍。
丘靈震驚,呆呆站一旁。
泳池裡的三個人聽到槍聲靜了下來。
丘靈見她們目光呆滯,知道是吃過藥,才會這樣放肆。
林政高自泳池起來,鎮靜地經過林姨,她拿槍瞄準他,他夷然說:「除出威嚇,就沒有別的方法,你想開槍,儘管來好了。」
他背著她悠然離去。
林姨頹然坐倒在地,她連痛哭都不會。
丘靈輕輕取過她手中槍械,在林姨身上,丘靈看到母親的影子。
丘靈又取來大毛巾搭在兩個稞女身上。
那天晚上,大家都沒有吃飯。
林姨待兩個養女清醒了,令她們立刻走。
「滾!替我走得越遠越好,一生一世別再回來。」
集群有點害怕,可是,又不甘苦苦哀求留下。
奕群卻冷冷地說:「我收拾了就走。」
林姨趕盡殺絕,「光著雙手走,這屋裡沒有甚麼是屬於你的。」
奕群忽然笑了,「這幾年我替你掙了多少你心中有數。」
林姨答:「我一早與你三七分賬,不拖不欠。」
「說得好,」奕群站起來,「我立刻走。」
林姨忽然問:「為什麼我毒恨你們與他搞在一起,你們偏要那樣做?」
奕群轉過頭來,「你老了,皮寬肉鬆,腰粗胸肥,你靠我們,不是我們靠你,你可得弄清楚。」
林姨臉色死灰。
奕群間集群:「你可跟我走?」
集群忽然搖頭,「不,你只會是另外一個新的林蘊高,我自管自。」
她說的一定不錯。奕群說:「那麼,出了這個家門,我們分道揚鑣,各自為政。」奕群真的什麼都不拿,就打開了大門,走了出去。集群猶疑片刻,也離開了多年棲身之所。丘靈送她們到門口。一輛計程車遠遠駛來,兩個女孩子上車。林姨恨恨的說:「別去理她們。」她終於清理了門戶。現在,她手下只剩丘靈一個人了,丘靈混身寒毛忽然豎了起來。林政高呢,他人在哪裡,闖了禍,仍然可以在林宅住下去?林姨忽然緊緊抓住丘靈的手不放,「丘靈,現在只剩我同你了。」過了片刻,丘靈用力把手抽回。那天深夜,丘靈驚醒,鼻端問到熟悉的香水味,她不動聲色,發覺林姨坐在她床沿。房門明明已經下鎖,可見不管用,林姨有全產鎖匙,隨意出入,這是她的地頭。她進房來幹甚麼?
那一晚有月色,林姨坐著動也不動,像在沉思,卸了妝的她比白天年輕,平靜臉色叫她看上去有令人詫異的端莊,年輕的時候,她肯定比三個養女更漂亮。
歲月在她眼角添上紋路,腮肉往下墜,小圓臉變成長方臉,整個樣子都轉了型。
片刻,林姨站起來踱步,一會兒走到門口,又回轉來,最後,她探視丘靈,丘靈連忙合上眼睛。
林姨終於走了,輕輕合上房門。
丘靈知道有事要發生,但她完全不能保護自己。
第二天,林姨若無其事地同丘靈說:「今晚同你去一個舞會。」
丘靈冷靜地回答:「我不去。」
林姨凌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丘靈再肯定的說一遍:「我不去舞會,我不陪客人喝酒跳舞。」
林姨呆半晌,丘靈滿以為她會發作,但是沒有,她緩緩說:「呵,你是記掛功課。」
「是,我得上學。」
「那麼,改天再說吧。」
丘靈看到傭人把兩個所謂姐姐的衣物一捆捆當垃圾扔出去。
過了兩日,林姨又說:「這次你一定要來,我請客人吃飯,你非得幫手招呼不可。」
丘靈立刻說:「不,我怕累,一頓飯吃五六個小時,第二天起不來。」
林姨看著她,聲音放軟,「你只當幫幫忙,很快過去,又不是捱打捱餓。」
丘靈悲哀地說:「請恕我不能那樣做。」
林姨臉色又變得冷若冰霜,「好,那就別怪我自己想辦法。」
丘靈回到學校去。
她可以做什麼?通知老師,驚動警方,調查林姨,然後,兒童廳會把她送到另一個領養家庭去,那裡,一樣有虎視眈眈的豺狼虎豹。
那日放學,在泳池邊,又看到了花襯衫。
丘靈對他已經不客氣,毫不掩飾聲音中不滿,「你還在這裡?」
他懶洋洋答:「你想我去哪裡?」
「那兩個女孩子因你流離失所——」
他忽然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丘靈,你究年幼無知,不,那兩個女孩子並無流落街頭,事實上她們已遷人城內最高貴公寓,成為某集團生力軍,生活勝過從前。」
丘靈愣住。
林政高忽然歎一口氣,「丘靈,快逃,有那麼遠逃那麼遠。」
丘靈著著天空,逃到什麼地方去?人家可以躲到家裡,撲進父母懷抱,她無處可以藏身。
就在這個時候,地面像是提動一下,丘靈以為是自己頭暈,可是不,泳池寧靜的水面忽然出現了一圈圈漣漪。
她非常訝異,這是甚麼?
只聽得花襯衫說:「咦,地震。」
的確是輕微地震,若不是剛站在園子裡,還真的不易察覺。
那一秒鐘晃動之後,大地又沉寂下來。
林政高忽然談起天文地理來,「理論上,一萬年後,整個加州會得扯離大陸,飄往阿拉斯加。」
到了那個時候,世上肯定仍然有許多寄生的花襯衫。林姨出現了。「在說甚麼呀?」丘靈立刻走開。林姨叫住她:「丘靈,今晚家裡宴客,你要不要來?」丘靈沒有回頭,「我需要溫習。」「音樂可能吵一點,你別理會。」丘靈逃一般回到自己房間。林姨穿著短褲,腿上全是青綠色細筋,像小小蚯蚓爬在皮膚上。那天晚上,果然像林姨所說,客廳傳來音樂聲,碎碎不停,是華爾滋。丘靈醒了,想睜開眼睛,可是不能夠,咦,今晚為何這樣累?她手腳都不能動彈。電光石火之間,丘靈明白了。她心頭卻非常清晰。她被人下了藥。
三次邀請遭到失敗,林姨終於用了萬無一失的方法。
因為孤女不能反抗,事後也沒有能力報復。
丘靈異端問到一股氣味,那是老人身上特有腐霉之氣,授著,一隻手顫抖地像蛇般向她的肩膀摸索。
丘靈比死還難過,心底無限憤怒,腦袋似要爆炸,她情願完全失去知覺,什麼也不知道。
丘靈想大聲呼叫,卻不能發出聲音,但耳畔仍聽到華爾滋的節拍。
丘靈悲忿地落下淚來。
就在這個時候,整間房間搖動一下,再一下,然後左右不住晃動。
天花板上油灰紛紛落下,地震!
那人伏到她身上,可是,接著又有重物墜下壓到他的身上,丘靈頭部被磚塊擊中,昏迷之前她很寬心地想:情願這樣死去。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丘靈發覺手腳又能自由運動,她混身麻痺,額頭濕潤,一摸,整手是血。
她半身被埋在瓦礫中,掙扎爬出,發覺一條腿軟綿綿,呵,小腿骨已經折斷,可是卻感覺不到痛。
已經沒有華爾滋樂聲,只聽到嗚嗚救護車號角。
丘靈無比詫異,大地震動,撕開裂縫,竟救了她,她身上伏著半裸的陌生老人,家軟墊似替她擋住塌下來的天花板,所以她可以逃出生天。
她奮力推開那人,他已沒有生命跡象,手腳細長,像雞爪一樣無力,再也不能施虐。
丘靈鼻端聞到強烈的煤氣味。
她爬行出瓦礫,看到附近有融融火光。
十秒八秒的震動,已摧毀了整個住宅區,平坦的柏油行車道拱起破碎,水柱噴起,成為一個災區。
丘靈聽到呻吟聲。
她看到一條人腿,蒼白皮膚上爬滿青色蚯蚓。
「救命,救我。」微弱的聲音在瓦礫下呼叫。
丘靈咬緊牙關站起來。
她蹣跚地一步步走出去,看到有火頭,拾起一塊燃燒的木板,用盡力氣,朝她逃出來的那一方面扔過去。
煤氣味越來越濃,火頭一接觸到燃料,立刻爆炸起來,火舌實起播到半空,把丘靈震倒在地上。
丘靈再一次失去知覺。
這次醒來,她已躺在醫院裡。
一名看護親切地看著她笑,「醒來了?」
丘靈點點頭。
「你是尼克特製六級地震的僥倖生還者之一。」
丘靈不出聲。
「你其他家人就沒有那樣幸運了。」
丘靈一震,她看到自己的左腿打著石膏,胸口炙痛,嚴密地紮著紗布。
看護見她不表示哀傷,采近問:「你記得當時的情況嗎?」
丘靈搖搖頭。
看護歎口氣,「受驚過度,記憶盡失。」
醫生進來診視丘靈額角。
她伸手一摸,才知左額有一條拉鏈那樣的缺口。
醫生開了電視,螢幕正在播放新聞片段,直升飛機上的記者焦急擔憂地報道這次地震災情。
影響不是很大,可是,已經救了丘靈。
丘靈忽然微笑起來。
她在醫院逗留了一段日子。
沒有人騷擾她,她靜靜看書、休息、養傷。
醫院找來心理輔導員幫她。
「還記得自己有親人嗎?」
丘靈搖頭。
「養母不幸喪生,你得接受這個事實。」
丘靈不出聲。
「所有紀念品及文件都在瓦礫堆燃燒怠盡,你現在孑然一人,學校裡同學願意來探訪你,你接受嗎?」
丘靈又搖頭。
「你得再一次到另一個領養家庭生活。」
丘靈閉上眼睛。
醫務人員似乎也十分欷噓。
半晌,以為她睡著了,兩個看護輕輕議論。
「可憐,甚麼都不記得。」
「我與丈夫感情不佳,也有追求者,本來打算離婚,但是,為著兩個女兒,打消主意,待她們過了十八歲再說吧。」
「女孩子落了單,真是可憐。」
「這個丘靈,將會怎麼樣?」
「希望社會廳會找到一個比較妥當的家庭,讓她平穩寄居數年,到了十八歲,便可自主。」
「許多這樣歲數的孤女終於流落街頭。」
「校方說她功課很好,希望她是例外。」
「身體已完全康復,但仍不說話。」
「其實,我們整日喋喋不休,哪幾句話有意義?」
接著,社會廳的人也來了。
「丘靈,」那位太太十分親切,「我替你找到一個好家庭,他們姓凌,住在這個國家已有一百年。」
丘靈靜靜聽著。
「凌氏夫婦是電腦繪圖專家,本來有一子一女,可是十九歲的女兒去年患血癌不治去世,所以,他們願意替社會照顧其他有需要孩子。」
丘靈點頭。
「我們都希望這是你成年之前最後一個家。」
可是,第二天,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丘靈正準備出院,有人來找她。
看護一邊帶那人進來,一邊輕聲說:「不知丘靈可明白這件事,有關她所有資料,我們自學校得來,她昏迷了三日,我們在電視上播放她照片,才由她班主任出面確認身份。」
那人說:「我盡量試一試。」
他走近丘靈。
「我是葉律師。」
丘靈等他說明來意。
「我的當事人林蘊高女士有一張遺囑在我處。」
丘靈不明白他的意思。
「林蘊高簡單說明,她故世之後,遺產由你承繼。」
丘靈真正意外了。
「我已把她的遺物帶來,」他取出一隻鞋盒那樣大小的箱子,「請你點算。」
丘靈當著他的面把盒子打開。
林蘊高身外物只得那樣一點點:一條金項鏈,若干股票,以及一些文件。
「我當事人欠債,畫廊已經解散,並無其他節蓄。」
丘靈抬起頭,真沒想到。
葉律師說:「我走了。」
丘靈拾起那條金項鏈,鋪墜是一隻小小橢圓形照片盒,打開一看,裡頭小照是母女合照。
兩人長得非常像,一看知道是林姨與她母親。
丘靈把金鏈放回盒內,再合上盒蓋。
看護進來問:「準備好了沒有?該出院了。」
中年的凌氏夫婦在會客室等她。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瘦得不能再瘦,額角上有一條疤痕的女孩子,走路略拐,斷腿還得就力。
凌太太迎上來,「丘靈,你好。」
丘靈朝她鞠躬。
凌先生在一旁不出聲,只是微笑。
「請上車。」
凌思聰夫婦住近郊一個叫胡桃溪的地方。
寧靜的平房前後有大草地,但是,看不到海。
咦,這是丘靈第一個看不到海的寄居家庭。
或許,這真可以成為丘靈定居之所。
房間已收拾過,但是看得出從前的主人也是個女孩子,書架子上全是獎狀:網球冠軍、溜冰金獎、優異學生、芭蕾舞比賽頭獎……似乎做甚麼都水到渠成。
照片中的她是個俏麗的少女。
凌太太輕輕說:「她叫麗儒。」
丘靈點點頭。
被父母鍾愛的女兒反而天不假年,野草般的她又活了下來,翻過另外一頁。
「麗儒的哥哥啟儒在哈佛,假期才回家。」
丘靈不出聲。
「別擔心,丘靈,我們並不想由你來代替麗儒,屋子太靜,我們當你是朋友。」丘靈相信她。凌太太斯文大方,鵝蛋臉,白皙皮膚,穿松身衣服,看上去只覺她高貴。凌先生不多話,對妻子也謝前謝後,是名君子。丘靈的第六感可靠得叫她自己都吃驚,她知道這次她可以放心。正當天色完全漆黑的時候,她看到了一絲曙光。口頭不認,凌太太完全把她當作已逝女兒。每天替她準備早餐,衣物洗淨烘乾放在五斗櫃上,駕車送她上學放學。下車時叮囑:「好好聽功課,勿讓男同學搭訕,多喝水。」下雨了,她送傘來。大太陽,叫丘靈擦太陽油。麗儒留下空檔,由丘靈填充。丘靈一直想要一個這樣好教養、端莊、有學問、有能力的母親,漸漸生了親切之意。仍然不說話,依舊瘦得像一條籐,除出一雙大眼睛,丘靈比從前醜得多。她很安樂,長得醜是安全的話,她樂得難看。
丘靈轉了校,從來沒有機會與同學培養從容感情的她終於也有了歸屬感。
教育署特地派人來測試她成績。
結果是「丘小姐,你可願意試讀大學一年級。」
丘靈點頭。
她在初秋往州立大學走讀,修電腦程式設計。
凌家本來就有兩名天資聰穎的孩子,都在十六歲進大學,對於丘靈的成績並無太大訝異。
感恩節,丘靈忽然得了一場病,高燒不退,家庭醫生前來診治。
「女孩體重彷彿不足九十磅,是否患厭食?」
「不,她飲食正常。」
「十五歲進大學,可有巨大壓力?」
「她應付有餘。」
醫生點頭,「這是天賦,知識像是一早儲藏在腦庫之內,隨時應用,毋需學習。」
「可有大礙?」
「不過是感冒病毒,小心休息,一兩日我再來。」
丘靈在病中昏睡,混身冷汗,夢中覺得母親前來看她,穿著時髦衣衫,笑嘻嘻,「丘靈,我出來了」,但是,她的手緊緊握住另一人的手,那是誰?啊呀,花襯衫!
丘靈驚嚇嚎叫,雙手亂舞。
驚醒了,發覺茶几上有一壺冰水,一定是游太太體貼為她準備的,連忙感激地喝盡了,累極再睡。
這次,發覺自己置身於洪水之中,山上大石被大水效沖,滾下山坡,朝她壓過來,丘靈發足狂奔,可是水漲到她腰間,眼看就要沒頂,她大喊:「媽媽,媽媽。」
忽然之間她聽到有人問她:「你好像很辛苦,我替你去叫媽媽。」
授著,一把溫柔肯定的聲音在她跟前說:「媽媽在這裡。」
丘靈連忙抓住那雙手,她沒有哭,又一次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聽到鳥嗚,並且有人笑說:「丘靈,我是威廉土醫生,請醒醒。」
丘靈睜開眼睛,看到醫生身後還有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謝天謝地,他穿著白襯衫。
年輕人探頭過來,「啊,一看就知道好得多了。」
醫生說:「萬幸不用到醫院診治。」
丘靈躺床上,完全出不了聲。
年輕人說:「我是啟儒。」
呵,他自東部回來度假。
凌啟儒看到一張小得像玩偶面俱那樣的臉,蒼白得一點顏色也沒有,額角上有一條長疤痕,像曾經摔破過,但又被修補黏合。
他昨夜聽到有人做噩夢驚呼,推開房門,第一次看到了這位客人。
他沒敢走近,立刻把母親叫來。
今天,總算看清楚了丘靈。
瘦削的女孩一雙眼珠大得不成比例,雖在病中,仍然明亮閃爍,複雜眼神彷彿在上演一些不知名劇情,凌啟儒訝異了。
凌太太捧著早點進來。
「喝些白粥。」
丘靈這才覺得肚子餓,連忙喝了一碗。
游太太向醫生道謝,「勞駕你一早趕來,那時看麗儒你也這樣盡心……」
說到麗儒,三個人都黯然。
丘靈連忙說:「還想添一碗。」
凌太太連忙去盛。
醫生說:「年輕的女士,你完全因筋疲力盡而病倒,功課方面最好放鬆點。」
這時,房門口有人輕聲叫:「啟儒,啟儒。」
丘靈轉過頭去,看到有人穿著不能再短的短褲,以及小得縮了水似的T恤,一個象封面模特兒似的女郎叫他出去講話。
啟儒立刻往外跑。
凌太太微笑說:「那是啟儒的女朋友穎兒。」
丘靈點點頭。
醫生叮囑丘靈多吃多睡,放心離去。
凌太太留在房裡替丘靈收拾衣物。
不知怎地,丘靈忽然脫口問:「我的那件紫色手織外套呢,許久沒穿了。」凌太太一聽,驀然轉過頭來,著著丘靈。「史蒂芬妮M借去穿過一次,有否歸還?」凌太太雙手簌簌地抖,走近問:「你怎麼知道?」丘靈抬起頭,「知道甚麼?」「那件紫色的外套。」凌太太打開抽屜,把上衣拿出來,「史蒂芬妮前日才記得歸還。」她落下淚來。丘靈微微笑,「啊。」凌太太懇切地問:「麗儒,可是你想同媽媽說些甚麼?」丘靈有點難過,輕聲答:「我不是麗儒。」凌太太定定神,「對不起,我失態了。」她把外套搭在丘靈肩上。室內忽然洋溢起一股薰衣草香氣,一定是外套上的香水。凌太太輕輕擁抱丘靈。麗儒到臨終時,也這樣瘦削。
啟儒敲門進來說:「我有幾本好書介紹給你看。」
丘靈微笑,隨口說:「別又是大人國小人國。」
啟儒怔住,他輕輕放下書。
他曾經作弄妹妹,說高利華歷劫大人國小人國是中學必考的文學著作,一定要背熟,麗儒到十三歲才發覺不是真的,大呼上當。
陌生的小客人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啟儒當下不動聲色。
可是他母親把他輕輕帶到一角。
「啟儒,你可覺得有點怪?」
「媽媽,可能只是巧合,十多歲女孩說話內容與口氣都差不多。」
「不不,一些事,只有麗儒知道。」
「她會不會看過妹妹的記事簿?」
「麗儒從來不寫日記。」
「媽媽,我相信是偶然巧合,你思念麗儒過度。」
凌太太抬起頭,「也許是。」
「照顧她本來是好事,如果掀起傷心事」
「不不,是我多心了。」
清脆聲音打斷話柄,「啟儒,啟儒。」
「穎兒叫你。」
過兩日,丘靈回到學校,照平常正在螢幕前工作,導師過來,忽然發覺一件事,「咦,丘靈,為甚麼你下載資料速度這樣快?」
丘靈抬起頭,「不過稍快五秒。」
導師頓足,「那即是每次增速一倍,非同小可,所有資料員夢寐以求,你用甚麼方法?」
丘靈答:「我發覺這樣這樣,在次序上轉折一下,再經過如此處理,會比一般速度快一點。」
導師呆半晌,深呼吸一下,立刻把其他講師叫來一起研究。
「丘靈,你發現這個方法已有多久?」
「自學期開始已經採用。」
「為甚麼不揚聲?」
「我以為人人都這樣做。」
講師們面面相覷。
有人忽然出聲:「小丘靈單是靠這項程式已可畢業,快,快著手幫她申請專利。」
丘靈連忙說:「不,假使可以方便每一個資料員,我願意放棄專利。」
有人大笑,「可是大學需要經費,你出售專利捐助電腦系,豈非更加造福學兄學弟。」
整個實驗室轟動起來。
翌日,有電視台記者來訪問丘靈,少女無論如何避而不見。
記者無奈,只得這樣對觀眾交待:「這位天才一早已經擁有科學家怪脾氣,不發一言,埋頭苦幹,據同學說,她平日一天大約只說三句話,其中兩句是謝謝,一句是對不起:…。」
凌太太看完電視對兒子說:「今日記者太多事。」
「這是好事,瞞不過就不必瞞了。」
「幸虧我對這種情況有經驗,記得麗儒十二級考得全州第一名嗎,記者被我一句話應付過去。」
啟儒回憶:「我記得你說:小孩子讀書成績好一點是應該的,有什麼值得訪問」,連照片也不願提供。」
這時,丘靈下褸來,走近凌太太,貼著她坐,把頭靠在她肩膀上。
「這多象麗儒。」啟儒說。
凌太太說:「麗儒大塊頭,靠一會我膀子都酸,丘靈體重輕,絲毫不覺得。」
啟儒問:「大學是否將專利賣給曉義配克?」
丘靈茫然搖頭。
啟儒笑了,是該這樣才配稱天才。
他對丘靈說:「下星期我回東岸。」
丘靈有點依依不捨,只是說不出口。
「稍後我會參予史丹福一項研究計劃,又可以回到家裡小住。」
凌太太說:「家裡太靜了。」
啟儒也過去擠著母親坐。
凌太太說:「幾時結婚生子把嬰兒帶回來就熱鬧。」
「丘靈,在家請多製造些聲響。」
丘靈只希望這個家是真的,她可以一生一世住在胡桃溪,與母兄永久坐在沙發裡閒聊。
可是一個人的過去總會找上門來。
一日放學,丘靈看到了她的噩夢。
那是一件花襯衫,七彩繽紛,圖案特別,是一隻隻升空熱氣球,它的主人是熟人。
那人迎上來,「丘靈,你好。」
丘靈站住。
「我在電視新聞上看見你,才知道你在這裡,真想不到,小猴子成為名人,你這人真有點古怪。」
丘靈必需站在這個角落等車,她走不開。
「我研究過你的事,你彷彿是個不祥人,走到哪裡,總有死亡或意外發生。」
這時,凌太太的車離遠駛近,看到一個男人與丘靈說話,好不奇怪,有點警惕,揚聲叫:「丘靈,這裡。」
丘靈立刻上車。
凌太太見她臉色木然,便問:「那男人是誰,是記者嗎?」
丘靈不出聲。
「他沒有給你麻煩吧。」
丘靈低下頭,終於被他找到了。
「我讓啟儒陪你。
第二天,花襯衫又來了。
「我打聽到,你承繼了遺產。」
丘靈一言不發。
「我在想,真奇怪,為甚麼只有你一人逃離火窟?」
丘靈只當他不在面前,雙眼看著鞋子。
他說:「這些,我都不理,我手頭很緊,等錢用,請幫幫忙,我保證立刻在你面前消失。」
今日凌太太的車子遲了一些來。
「集群她們不理睬我,嘿,你可想得到她們會把我當瘟神?現在,只得向你伸手。」
丘靈退後一步。
「你很瘦,他們待薄你?要不要跟我走?」
丘靈背脊已經靠緊牆角。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擋在丘靈小小身軀面前,這位先生,你認錯人了,我妹妹不認識你。」
凌啟儒身型高大,寬肩強壯,擋在丘靈前邊,把她完全遮住。
第一次有人出面保護丘靈,她手足無措。
對方見已不方便說話,立刻轉身逃去,迅速消失在街角。
「媽媽叫我來接你,對不起,我來遲了。」
他雙手插在口袋裹,看到丘靈大眼裹去,「你可想聊聊?」
丘靈點點頭。「我有個好地方,麗儒一有難題,就與我躲到那裡說半天。」丘靈忽然脫口說:「我知道,是屋旁小公園石凳。」啟儒一怔,「我不得不承認你有靈感。」他帶她到僻靜角落坐下。丘靈輕輕說:「那人,是我從前養母的情人,剛才,他向我勒索。」凌啟儒十分冷靜,「他想威脅甚麼?」「取走我現在的安樂日子。」「最好方法,是通知警方。」丘靈不出聲。「你有躊躇?」丘靈點頭。「你有把柄在他手裹?」丘靈看著天空。「真難以想家才十多歲少女會遭遇到這種事。」「我不想再提往事。」「那麼,你想付款?」丘靈笑了,「當然不可以。」「那等於鼓勵他再來一百次。」丘靈說:「只得避開他。」「你想離開這裡?」凌啟儒一說即明。丘靈點頭。「哎呀,剛好有個開始,怎麼捨得你走。」丘靈輕輕地說:「流離是我的命運。」「自從你來我家,家母振作不少,你一走必定對她有打擊。」「你呢,可想過回家?」「被你說中了,自從麗儒過世,我一直逃避家中悲慘氣氛,不敢面對現實。」「是凌啟儒回家的時候了。」「多謝你提點。」丘靈心想,他是頭一個感激她的人。「我幫你轉校到東岸,名義上,你仍是凌家客人,這樣可妥當?」「我也這樣想。」「那人可能一樣會找到東岸。」「屆時再說吧,一步一步應付。」「我不贊成你避一世。」丘靈卻說:「一生那麼長,希望我的生活會變得更好。」「丘靈,可否懇請你做一件事。」「一定做到。」「難為你了。」「是甚麼呢?」「家母日夜思念麗儒,請聰敏的你使她接受事實,重拾餘生。」丘靈低頭,「要她恢復喪女之前那般安樂,並不可能。」「這我也明白。」
「我可以試一試。」
「感激不盡,拜託你了。」
啟儒握緊她的手,親吻一下。
被喜歡異性的嘴唇接觸到皮膚還是第一次,丘靈縮回手,知道那個印記永遠不會消失。
可是,他看她,永遠會是個受傷不幸瘦弱的小孩,他會保護她幫助她扶持她,但他不會愛她。
丘靈完全明白,他只是可敬的一個大哥哥。
過兩日,啟儒回東岸,穎兒跟著他走,天真漂亮的她眼中沒有旁人,家庭環境又允許她任性地追隨男友到天涯海角。
父母一早已將名下部份首飾、金錢、房產撥給她應用,她又遇到啟儒那樣好男孩,真正是個幸運女。
幾乎與丘靈是個極端,因此無話可說,但是,凌太太注意到,她們彼此並無猜忌。
凌太太問丘靈:「不羨慕穎兒?」
丘靈只笑,不出聲。
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光是痛苦期艾地艷羨,有甚麼益處。
凌先生卻說另外一個題目:「這兩日下班回來,發覺後園附近有一形跡可疑的男子,近日鬧車房劫案,進出要小心點。」
凌太太連忙答是。
「那人穿花襯衫,很易辨認,我已通知警方備案。」
「不會是新鄰居吧,近年許多戶人家回流,房子紛紛租出去,人流比較雜。」
「不像是這一區的人。」
丘靈心中有數。
「下星期我出差到倫敦開會,你們兩人當心門戶。」
這該是個好機會。
凌先生建議:「不如你與丘靈也去旅行度假。」
凌太太卻說:「我最怕出門。」
凌先生無奈,「從前你最踴躍,陪著麗儒宜上北極圈。」
「是呀,跑累了。」凌太太低下頭。
提到麗儒,是致命傷,大家都靜下來。
凌思聰出差後家裡只剩兩口,她倆天亮起來,晚飯後就休息。
丘靈特別警惕,她怕花襯衫等不及會冒昧行動,所以晚上稍有動靜即時醒覺。
可是十一月的胡桃溪忽然下起小雪來,薄薄一層,鋪車道上,像蛋糕面的糖霜,十分可愛。
年輕人的節目又多起來,同學們邀請丘靈到他們家過感恩節。
凌太太說:「去熱鬧一下也是好的。」
晚飯時分丘靈出去了,凌太太一個人在家翻閱照片簿,忽然又為麗儒落淚,心裡難過得像有甚麼在絞動,她用手掩臉,泣不成聲。
就在這時候,她聽見門角有聲響。
她抬起頭來,因傷心過度,盼望地喊:「麗儒,是你嗎?」
門角很明顯有個人影。
凌太太想站起來,卻忽然渾身乏力,她聽到有人輕輕叫她:「媽媽。」
「麗儒,是你。」凌太太鎮靜下來,她不想女兒受到驚嚇。麗儒家是走近一點。凌太太看清楚了,少女穿著紫色針織外套,頭髮束起,正是鍾愛的女兒模樣。「麗儒,告訴我你的情況。」「我沒有痛苦,你請放心。」「你終於來看媽媽了。」「我有話同你說,請你振作。」「我思念你至若。」「不久我們將在另一處重聚,請好好過渡剩下在這世界的歲月,別疏忽父親及啟儒。」「麗儒——」「我得走了。」「麗儒,多留一會」可是少女微笑點頭,一點點不完全影子在門角消失。「麗儒!」
凌太太掙扎著站起來想追上去,匆忙間整個人連椅子撲摔地上,她咬唷一聲,一時爬不起來。
起座間燈忽然亮起,有人開門進來,是肩上沾著雪粉的丘靈。
她連忙走到凌太太身邊扶起她到沙發躺下,幫她按摸腿部,焦急地問:「沒摔傷吧,可需叫醫生來?」
「不不,」凌太太忙忙地,「我沒事。」
丘靈斟一杯小小拔蘭地給凌太太,再做一杯熱茶。
吃過飯沒有,我替你做一碗麵。」
「丘靈,你坐下。」
丘靈仍不放心,一宜按摩凌太太雙腿。
「剛才你一進門看到甚麼?」
「我見你想起身,接著不知被甚麼拌住,跌到地上。」
「還有看到甚麼?」
「沒甚麼。」
「你沒見到麗儒?」。丘靈蹲下來,惻然說:「麗儒已不在人世,她已去到一個更好的地方。」「麗儒剛才來看我。」丘靈無奈,不出聲。「她與我說話,千真萬確,麗儒來我媽媽。」凌太太飲泣。丘靈只得握住她雙手。丘靈也忍不住落下淚來。「這些日子,連麗儒都知道,我疏忽了啟儒。」「啟儒是大哥哥,不怕不怕。」「我已很久沒同丈夫出外旅遊。」她欷噓。丘靈忽然問:「可想去倫敦給他一個驚喜?」「這——」「午夜起飛,明早就到了。」凌太太忽然微笑,「麗儒會高興…」
「體力支持得住嗎?」
「在飛機上可以睡一覺。」
「我立刻幫你訂票子。」
「丘靈,你肯定什麼都沒看見?」她猶自追問。
丘靈搖搖頭。
凌太太只得作罷。
那天半夜,她收拾了衣物到倫敦與丈夫會面,丘靈決定到同學家度宿,她始終顧忌那個花襯衫。
一星期之後雪停了,凌思聰夫婦一起返來,兩個人的精神都好得多。
「丘靈,我們有一個新決定。」
丘靈小心聆聽。
「我們打算搬到東岸與啟儒相聚。」
「那多好,啟儒一定好高興。」
「也不淨是為他,我們也想改變一下環境,重頭開始,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而且,活著要有活著的樣子。」
說得太好了。
「丘靈,你願意隨我們到東岸?」
丘靈用力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