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日,萬亨到惠群墓地獻花。
放下小小一束紫色馬尾蘭,他坐在草地上,經經說:「現在我們與母親同住,家豪已是一個小小孩,時光飛逝,不久想必會把女友帶回家中。」
藍天白雲,春風茄人,萬亨絲毫不覺,只黯然抹去眼淚。
「惠群你可知,我苦苦思憶你。」
一隻紅胸知更鳥飛到墓碑上停下。
「慧群,是你嗎是你嗎。」
他掩住面孔。
這時忽然有一小小聲音問:「你哭了?」
萬亨吃一篤,連忙抬起頭來。
見一小小土生女站他面前,約五六歲,面孔是東方人的臉,可是神情表情完全屬於西方。
定是跟大人來掃墓,不知何故,走到此地。
「你父母呢?」
她伸手一指,「那一邊。」
「不要走失才好。」
那孩子卻又問:「你的左手怎麼了?」
已能正確地分辨左、右,算是了不起。
萬亨答:「我失去了它。」
她好奇地問:「永遠失去?」
「是,再也長不回來。」
她聳然動容,「啊,那多慘。」
萬亨尚未回答,女孩母親已匆匆找來。
她沒聲價道歉:「對不起,先生,打擾了你,小孩不懂事。」
她拖著女兒速速離去,分明已看到陌生人斷臂,可是不動聲色,匆匆走開。
此際天空已轉為紫色,快要下雨,萬亨鞠一個躬,黯然離去。
不是自己的孩子,不會陪你說話,同你親熱,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他忽然渴望有一隻小手輕經撫摸他的頭臉,喚他爸爸。
他的未生兒不知是男是女。
那夜,他喝得很醉。
酒館打烊時夥計亮燈才發覺他倒在卡座底下不省人事。
萬新無言無怨地把他扛回家去。
第二天萬亨向大哥道歉:「又像一隻死豬。」
萬新揚揚手,「見怪不怪。」
「你一直寵壞我。」
「一世人兩兄弟,少廢話。」
「你亦知道我不曾戒酒。」
「戒來作甚?人總得有點嗜好。」
萬亨笑,「多謝你縱容我。」
「真奇怪我倆到現在才有點做兄弟的樣子。」
「患難見真情。」
那天之後,萬亨彷彿有意振作。
他至少已經成了烈酒,改喝淡啤酒。
開頭,雙手不住發抖,他去看醫生。
醫生很幽默,「這好像是酒精中毒。」
萬亨無柰。
醫生說:「創傷再深,也要設法治癒,你說是不是。」
萬亨用右手托著頭。
醫生交給他一疊名單。
萬亨奇道:「這是什麼?」
「這只是本醫院的傷殘人士記錄。」
厚厚一疊,他不過是其中一名。
「可以說,你並不寂寞。」醫生簡直有點諷刺。
開頭,人們是同情他,再拖延下去,同樣的一班人將會唾棄他。
萬亨沉默。
醫生拍拍他肩膀。
那天,他一直熬到黃昏才喝一大口啤酒,原以為它會像瓊漿玉液,可是沒有,他竟嘔吐大作。
忽然之間,他的胃已不能容納酒精。
就那樣,周萬亨成功地成了酒。
時間忽然多出一大截,無處消磨。
「不如開一家桌球室。」萬新建議。
「不,又是龍蛇混雜的地方。」
「那麼,雲吞麵鋪。」
萬亨笑,「大困身了,比炸魚薯條更煩。」
「我想把酒店交回你,我去做唐人洗衣鋪,聽說自動洗衣場好賺。」
「為什麼我們只能做這種雜碎生意?」
「只要賺錢便可,何用計較。」
萬亨感概:「這些小生意毋需專業知識,只需一鋪牛力,可見華人永遠與功夫電影及咕嚕肉脫離不了關係。」
萬新詫異道:「酒醒了好似煩惱更多,你不如再繼續喝下去。」
明珠在一旁聽到,笑得彎腰。
她說:「學校 也有這一派人物,一直鑽研華人地位問題,恨鐵不成鋼。天天在小憩時分檢討,弄得大家吃不下飯。」
萬亨訕笑。
明珠說下去:「另一派就比較實際,忙著設法搞居留,找工作,反正做得比人好,貨真價實,就一定有存在價值。」
萬新問:「你是哪一種?」
「肯定屬莊敬自強類。」
「萬亨呢?」
明珠語氣轉得異常溫柔,「他?他忽然酒醒,一時無法適應,慢慢會好的。」
萬亨微笑,「我最好也是一個普通庸俗的人。」
明珠也笑,「同我一樣。」
萬斬十分妒羨,「你們都喜歡他,為什麼?」
明珠抬起頭,「這也是命。」
周氏兄弟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理論,「是嗎,不是因為有人可愛有人不可愛嗎」十分訝異。
明珠十分肯定,「不,是注定的。」
阿。
明珠說:「一個人一生得到多少人的鍾愛,一早注定,分毫不差。」
萬新看著明珠,「那麼說來,你是來打救周萬亨的了。」
明珠笑笑,「萬亨哥不止一次從潑皮與野狗手中把我打救出來。」
事後萬新同弟弟說:「明珠喜歡你。」
「同自己妹妹一樣啦,」萬亨只得這句話。
萬新只是笑。
他投了一家書報攤來做,專門賣中文書報雜誌,售價訂得比別家克己,「文化事業,旨在服務大眾」成了他的口號。學生下了課都在他店 打書釘。
他喜歡得意洋洋地抱怨:「書書書,想不戒賭也不行了。」
稍後,他們看見他在店 教家豪寫中文字。
那孩子長大了不像混血兒,可是濃眉長睫,大眼睛高鼻子,特別漂亮。
他相當懂事,從來不問媽媽在什麼地方。
萬亨接手管酒吧,反而成了酒,整日都清醒,令夥計嘖嘖稱奇。
史密斯同他成了朋友,每日落更都來喝一杯,周萬亨並不請客,不過,如果他忘了付賬,夥計也不去追。
一日下午,來了一位女客。
萬亨探頭看半晌,不認得那女子。
她的確打扮過了,廉價的花裙子,濃俗香水,稀薄的金髮束在腦後。
見到萬亨,她叫他:「許久不見了。」
這是誰?
「萬亨,奶不認得我了,我是家豪的母親。」
「呵,蘇珊。」他連忙迎上去。
「我叫馬嘉烈。」她更正他。
萬亨慚愧,「是,是,馬嘉烈,你好嗎。」
「比從前好得多。」
萬亨連忙奉上咖啡。
內心志忑,可找上門來了,她環境要遠比從前差,至多用錢打發她,可是很明顯,馬嘉烈情況比從前好,那就不容易應付了。
果然,她開口便間:「家豪好嗎?」
萬亨立刻問:「你可想見他?」
馬嘉烈反而鑄蹈,「知道他安好就很放心。」
萬亨不動聲色,「我有照片。」
「我已再婚,又生了兩名男孩。」
萬亨略為放心,「那多好。」
「丈夫待我不錯。」
「你應該有此福份。」
「我丈夫是哥加索人。」
「幹什麼行業?」
「他有兩部計程車。」
「啊,環境一定不差。」
馬嘉烈說:「聽講你父親經已故世,」「是,幾年來變化很大。」
馬嘉烈低頭說:「可否讓我見一見家豪。」
「當然,」萬亨看看手錶,「他已放學,我打電話叫他來。」
「好。」
萬亨撥通電話,說了幾句,「他立刻來。」
馬嘉烈問:「他知道母親找他嗎?」
萬亨微笑,「你自己同他說吧。」
過一會兒馬嘉烈說:「萬亨,你一直同情我。」
萬亨依然賠笑。
「如果找萬新一定阻撓多多。」
「是他的家事他很難客觀。」
「周家以你對我最好。」
「我爸生前常說你始終是家豪的母親,叫我尊重你。」
馬嘉烈心怯地笑。
她唇上無緣無故冒出細小的汗珠來,萬亨知道那是因為緊張的緣故。
可憐,世上所有女子都應受到照顧愛護,永遠毋需害怕、傷心、傍徨。
萬亨溫柔地說:「家豪十分鐘就到。」
她有點不安,「叫小孩獨自過馬路……」
「他可以應付。」
她頷首。
「我斟杯酒給你。」
「我已經戒掉了。」
萬亨笑說:「無獨有偶,我也是。」
馬嘉烈忽然說:「你的事,我聽說了。」
萬亨緩緩垂頭,歎口氣。
「真是可惜,我替你難過,失去的孩子本是家豪的表弟。」
「華人叫堂弟,同一個祖父,比表弟親密。」
@ 馬嘉烈又說:「我都戒掉了,從前像是一個無用的人,現在,對家庭對社會都好似有所奉獻。」
「是,」萬亨答:「工作的確有益身心。」
她忽然站起來,「打擾太久,我告辭了。」
「孩子還沒有來。」
「我不等了。」她逃避。
「馬嘉烈,請稍等。」
這時。酒館玻璃門推開,一個小小人走進來。
「小叔,小叔,」稚嫩的聲音清脆可愛。
萬亨責備他:「幾步路走那麼久?」
「我碰見彼得勃朗寧。」
他走過來。
萬亨發覺馬嘉烈渾身震動。
那孩子有小小混血兒面孔,大而圓的棕色眼珠、高鼻樑、黑頭髮。
他問:「叫我來有什麼事?」
「祖母想吃梨子,你帶回去給她。」
「是。」
這時孩子發覺有一位陌生太太坐在一角凝視他,他也細細打量她。
萬亨咳嗽一聲,暗示馬嘉烈開口。
半晌,馬嘉烈剛開嘴笑,「你長得這麼高了。」
家豪也笑,「我將來同小叔一般高。」
馬嘉烈說:「那多好。」
萬亨又咳嗽一聲。
馬嘉烈看萬亨一眼,孺啼同孩子說:「我是你小叔的朋友馬嘉烈。」
家豪忽然用華語問:「你好嗎?」
馬嘉烈笑著拚命點頭,「我很好,謝謝你,」笑著笑著落下淚來。
她沒有告訴他她是母親。
萬亨 ,他不打算勉強這不幸的女子。
馬嘉烈又問了關於孩子的功課、他的愛好,以及生活狀況。
十分鐘後她滿足地輕經站起來,「我要走了。」
「我送你。」
萬亨送她到門口,發現她淚流滿面。
他摟住飲泣的她。
「謝謝你給我這樣大的方便,你真是個好人,萬亨,上帝會保佑你。」
「你喜歡幾時來都可以,來多少次也可以,我不會對別人說。」
她走了。
衣著單薄的她看上去更似一隻褪色蒼白的蝴蝶。
家豪取過一包梨子問:「剛才那位阿姨是誰?」
「她不是告訴你了嗎?」
「她長得很漂亮。」
「你真的那麼想?」萬亨也高興他對生母有好印象。
「是,不過,她為什麼哭?」
萬亨反問:「她哭了嗎?來,我們一起回家去。」
孩子容易隱瞞。
叔侄二人結伴回家。
萬亨覺得路非常長。
像他為例,彷彿已經活了一輩子,算一算,卻三十未到。
父親去世之後,好幾個晚上,他傷心得想跟著去,在另一個國度。他還有慧群,他渴望與他們同聚,可惜世上還有母親。
他緊緊握著家豪的手。
第二天,他把明珠約出來。
他凝視她年經的面孔。
難怪叫做紅顏。
整張面孔紅粉緋緋,頭髮有點毛,說是打完球回來,伸一個懶腰,手臂圓潤光滑。
萬亨看了什刻,轉過身子,拾起一塊石子,扔進泰晤士河。
「我比你大十歲。」
明珠笑,「沒有那麼多,只有六歲。你與志偉同年。」
萬亨詫異:「只有六年嗎?」
明珠看著他,「是,剛剛好。」
萬亨笑,「剛好什麼?」
明珠直言不諱:「照顧我。」
「我只得一條手臂。」
「我知道,那不是問題。」
「我從未上過大學。」
明珠笑意不退,「我明白。」
「我結過兩次婚。」
「聽說了。」
萬亨自嘲:「表面條件沒有更差的了。」
明珠笑,「為什麼我一點不覺得?」
「你太小,還不懂。」
「我並不覺得我小。」
「你對婚姻有何憧憬?」
「我愛他,他愛我。」
典型年輕女子的答案。
「生活呢?」
明珠笑嘻嘻,「你不是有一間十分賺錢的酒吧嗎?」
萬亨不語。
話說得這樣明白,他不知如何回答。
明珠忽然說:「打鐵要趁熱啊,也不是等你一輩子的啊。」
萬亨訝異,「你幾時學得這樣狡黠?」
「我一早懂得為自己打算。」
她也不是溫室長大的孩子。
那日回家,萬亨同母親說:「媽,我想你同一個人提親。」
周母先是高興得不得了,嗶呀一聲跳起來,「萬亨,你找到對象了?」隨即搭然。
「不管是哪家小姐,你喜歡即好,我不想插手,我會壞事。」
「媽總是為我好。」
「我並無帶眼識人,」她仍然懊惱。
「往事不用再提。」
萬亨越是不怪她,她越是羞愧,終於落淚。
過一會她問:「這位小姐是誰呢?」
「是劉明珠。」
「呀,明珠,」周母意外失聲。
萬亨微笑。
「我以前怎麼一直沒有想到她。」
「因為那時她還小。」
「真是女大十八變。」
「她本人已經願意,不過事情是鄭重點好。」
周母心中明白,「你不過是想給我機會將功贖罪罷了。」
「母子之間有什麼功過。」
「我這就去找她。」
「也得有點準備吧。」
周母懊惱,「我一些好的金飾全部已叫兩名不肖媳婦訛騙光了。」
萬亨笑出來,「不怕不怕,明珠不在乎這些。」
「只得去現買。」
萬新聽見,拍著胸膛,「我去。」
周母瞪他一眼,「人家看見你怕。」
「明珠與我們自小長大,才不會見怪。」
「奇怪,我怎麼一直沒想到她,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萬新笑說:「同樣是大學生,在明珠面前就沒有自卑,到底是鄰居。」
萬亨也笑,「邢麼多女孩數她最乖,毫無怨言服侍老人,原以為她會去讀護理,誰知是修電腦科。」
那天下午,萬亨到市中心著名珠寶店買了一隻戒子與一隻金錶。
周母與萬新高高興興帶看禮物到明珠家去。
萬亨獨自等消息。
他有點緊張,萬一,萬一明珠改變了心意:他想找一罐啤酒喝,終於又按捺下來。
稍後有點累,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忽然之間看到窗簾輕輕拂動,他有點奇怪,他們單位沒有窗簾,這是什麼地方,張大眼,看到明珠蹲地上溫習功課。
她抬起頭看著他笑。
「明珠」,他叫她,看仔細了,又不是,呀,原來是學生時期的慧群。
她們二人是有點像,萬亨定定神,「慧群你來了」。
心中無限歡喜,可幸在夢中時時可以見到慧群。
「且不用忙功課。」他說。
慧群放下紙筆。
「我想再婚,你贊成嗎?」
慧群點點頭。
「明珠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
她溫柔地笑。
「我盼望得到你的祝福。」
他伸出手,眼看可以碰到慧群,可是聽見腳步聲,他分一分神。
再抬眼,已看到母親與大哥自外歸來。
他急問:「怎麼樣?」
周母在抹眼淚。
萬所說:「媽雙眼發痛,要看眼科。」
萬亨心頭一沉,苦笑起來,明珠一定拒絕了此事。
就在這個時候,萬新忽然笑容彌面抬起頭來,「恭喜你,萬亨,又要做新郎了。」
萬亨繃緊的神經驟然鬆下來,人有點呆。
他緩緩坐下。
「媽歡喜得哭。」
老式婦人,高興也哭,悲傷也是哭,沒有第二條路來宣洩感情。
萬亨蹲下同母親輕輕說:「別揉眼睛。只有更痛。」
萬新恐嚇:「許多人因此哭瞎了眼睛。」
周母這才破涕為笑。
萬亨披上外套,「我去看明珠。」
萬所說:「她在科令斯圖書館等你。」
明珠坐在最當眼的地方寫功課,好讓萬亨一眼看到她。
如果她愛你,她不會叫你受罪。
他輕輕走過去。
明珠似知是他,一臉盈盈笑意,神情似足萬亨剛才夢中的慧群。
萬亨握住她的手。
明珠把金錶與指環戴在同一隻左手上。
「通知了家人沒有?」
「已經與哥哥通過電話。」
「他怎麼說?」
「他一定來三加婚禮,說是多年來最好的消息。」
他們都沒有嫌他。
萬亨抬頭,看到圖書館內一架一架滿滿的書,怕有數十萬冊,真是追求學問的好地方。
他自小不大喜歡讀書,對此地無天分,也不想出人頭地,他只想生活有著落。
如今求仁得仁,還有什麼好怨。
況且,還得到了這樣一個紅顏知己。
圖書館內不便揚聲,萬亨也一向不是個多話的人。
他略坐一會兒,便站起來離去。
明珠送他到門口。
兩個人都無話,心意早通,不用多說。
他伸出右手,揉亂了明珠的頭髮。
夏天,舉行婚禮的時候,周萬亨外貌幾乎恢復舊觀,在座賓客也不知道他究竟缺了哪只手。
為著要使母親高興,請了將近五十桌喜酒,寡母愛怎麼樣做都滿足她。
明珠一句怨言也無,自小在一條村子長大的她十分明白規矩。
劉志偉攜妻帶兒渡過北海來喝喜酒。
他說:「萬亨,我等的就是這一天。」
「委屈了明珠。」
「不會不曾,我看是德配。」
天下雨,志偉心癢。
「我們去踢泥漿球。」
「我倆已不是少年人。」
「胡說,未老先衰,不可取。」
萬亨見老友興致如此高,便說:「去就去。」
換上球衣,衝到球場,即時加入與一隊年輕人踢起球來。
不消片刻,便變了泥人,敵我不分,一於混戰。
周萬亨與劉志偉片刻便氣喘如牛,終於倒在泥巴中,自動棄權。
劉志偉笑得落淚,「痛快,痛快。」
萬亨索性鞠起泥漿水擦臉,「志偉,當中的十多年彷彿沒有過。」
「時間真是可怕可是。」
萬亨點頭,「好像隨時回家還會挨母親痛罵,而父親則搖頭晃腦正不知念何篇詩詞。」
「現在我也是人家的父親了。」
「志偉你一子一女同你一個面孔。」
「不,女兒像我老婆。」
他倆哈哈大笑。
那一身泥衣要在玄關脫下,換了別人,一定呱呱大叫。明珠卻自小習慣,把他倆衣物包成一包,連球鞋塞進洗衣機洗兩次。
志偉有生意需要照顧,帶著妻兒回家去,臨走時叮嚀:「照顧明珠。」
「她照顧我才真。」
「到什麼神秘幽美的地方去渡蜜月?」
萬亨答:「我不懂。你需問明珠。」
明珠說:「我們到西雅圖。」
「什麼?」她哥哥幾疑聽錯,那是一個工業城。
「該處將開設一家有史以來最龐大的電腦工廠,我跟學校去三觀。」
志偉看著萬亨,「你不反對?」
萬亨微笑,「我覺得很好。」
志偉大力握妹夫的手,「謝謝你,萬亨,謝謝你。」
看情形他倆的確相配。
他們到了西雅圖。
整個蜜月期間,為了萬亨,明珠都穿著裙子,她唯一化妝品是一管口紅。
可是只要稍微抹一點,她整個人都亮麗起來,臉容燦爛像一朵花。
她去開會,萬亨在市區閒蕩。
晚上,他們互相討論心得。
萬亨與人搶著開口,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說:「你先講。」
明珠說:「不,你請先。」
萬亨不再客氣,「我發覺北美洲人愛喝咖啡到極點,這個城市末走十步就有一間咖啡店,天氣好,在店外放兩張凳子就可做生意。明珠附和:「呵。」
「你想想,咖啡成本多便宜,三個仙可賣一元,豈非比開酒館更好,酒的來價多貴。」
明珠笑問:「你想怎麼樣?」
「明珠,不如來賣咖啡。」
明珠更笑,「可是,你不是說咖啡店已經成行成市了嗎?」
「那麼,到附近其他城市去推廣。」
「何處?」
「有待考察,對,你有什麼話說?」
「我們今日,同一個叫蓋茨的人開會。」
「他就是電腦廠老闆嗎?」
「正是。」明珠臉色疑惑。
「有什麼問題?」
「蓋茨只得二十二歲。」
萬亨說:「英雄出少年,別忘了這是阿美利堅合眾國,任何人超過廿五歲便是老人家。」
「他的設想非常偉大,邀請我們加入。」
「你幾時畢業?」
「不,他說越快越好,毋需等待取得學位,他本人已經放棄哈佛文憑。」
「萬亨,你可支持我。」
「百分之一百。」
明珠歡呼一聲。
萬亨打量新婚妻子,「你肯定這人家看中你不是因為你長得漂亮?」
明珠緬瞰,「我只在你眼中好看。」
萬亨笑,「你太謙虛了。」
接著數天,他倆分頭開會,萬亨把咖啡生意的資本、開銷、收入統統做出來,覺得有可為。
最叫他欣賞的是北美洲西岸充沛的陽光。
整個人精神振作,膚色很快蒙上一層健康的金棕。穿看棉衫短褲便可任意 ,十分逍遙。
蜜月是真的蜜月。
晚上,萬亨忽然同明珠說:「我不回去了。」
明珠雙目如星光般閃亮起來,「真的?我也決定不走了。」
他倆哈哈大笑起來。
「會後悔嗎?」
「那也是將來的事了。」
「那麼,留待將來再說吧。」
兩人在酒店房間內跳躍。
萬亨感慨地說:「你我是鄉下子女,走到今日地步,實非易事。」
明珠十分溫柔,「也不大難,一直向前走就可以了。」
「是。握住你的手,上路想不寂寞。」
「還等什麼,開步走吧。」
過一日明珠便與電腦公司簽約,留下來工作。
假期只餘一天。
「我們到附近逛逛。」
「好呀,」明珠問:「去何處?」
「我們駕車北上往加那大溫哥華。」
「要開多久的車?」
「兩個小時。」
「立刻去。」
九時出發、十一時抵達,到中午時分,周萬亨已經知道他的咖啡店應開設在什麼地方。
「看到沒有,就在這條洛遜街,每天下班,我駕車到西雅圖與你相會。」
明珠只是笑。
他們找商業律師開會,連明珠都不相信當地租金如此廉宜,周萬亨沉吟,斷不會長久如此,電光石火問他與妻子交換一個眼色:自置舖位。
「咖啡店叫什麼名字?」
明珠雙睬比什麼時候都明亮動人,萬亨經輕說:「叫星光。」
友誼酒館全交給周萬新管理好了。
萬亨為人隨和,很快決定大小事宜,忙了個多月,店舖開幕。新家就在後一條街看得到海景的公寓 。
「奇怪,」他說:「天下會有如此明媚的城市。」
星光咖啡比人家便宜五個仙,客似雲來。
他沒有每天下班都到西雅圖看妻子,星期二黃昏他開車南下,星期五明珠北上,雙方都滿意這個安排。
萬亨似擺脫了過去生活的陰影。
半年後,星光開多一家分店。就在街前另一個紅綠燈位置,叫行人有非停下來喝一杯不可的衝動。
他似有做生意的運氣。
同會計師說:「是一個創業的好地方。」
會計師駭笑,「周,只有你一個人會那樣說。」
「不是嗎?」萬亨意外。
「本市新生意的失敗率達百分之九十。」
「有這種事?」
一年後他們就賺了錢在山上置業。
明珠看過十分滿意,「我喜歡看得到海的房子。」
「因為我們自小住在海邊。」
「是,已習慣與海作伴。」
「工作還怕嗎?」
「一天做十六小時,幸虧你不在西雅圖,否則我真會內疚。」
「彼此彼此。」
夫妻倆干兩種完全不同的行業。
「來,我做一杯新發明的牛奶咖啡給你喝。」
「好呀。」
明珠呷一口。「嗶,這是會上癮的。」
「每朝上班男女的人龍排到門口街上。」
「蔚為奇觀。」
「當地的報紙也那麼說。」
明珠說:「每次到這 我都可以盡量鬆弛,我們像是終於擺脫了出身。」
隔很久萬亨才說:「我們出身有何不妥?」
明珠看看窗外的海天一色,「萬亨,毫不諱言,我比較喜歡今日的我。」
「我知道你少年時很吃苦。」
「不去說它了。」
「鄉間重男輕女。」
「咖啡店打算賣鬆餅嗎?」明珠支開話題。
萬亨溫和地說:「不,隔壁有三文治店。」
有空的時候,萬亨也會坐在露天座位上,閱報,讀得入神。
身為老華僑,一切習慣都改變了,在新環境內堪稱如魚得水,可是,看起中文報來,卻仍然宛如著迷。
還有,他知道夥計愉偷在背後叫他獨臂人。
經理珊敏花一日光火地斥責侍者:「獨臂又怎麼樣,比你們兩條手臂能幹百倍。」
他在一角聽了微笑。
一日珊敏花有意無意間:「左臂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已能將事情來開玩笑,「呵,將之同魔鬼換了這間星光咖啡。」
也許有人會說值得。
一日,一個七八歲小女孩進來說要買牛奶咖啡。
萬亨說:「來,我幫你拿出去。」
她母親坐在陽光底下。
萬亨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剛欲轉身,那位少婦忽然叫他:「萬亨。」
萬亨一愣,不想冒犯顧客,唱個偌,可是陽光擋住他眼睛,他要轉到另一邊,才看清楚少婦的臉容。
還是沒把她認出來。
她衣著考究,形容舒泰,帶看一個小女孩,語氣同他那樣熟絡,會是誰呢。
莫非是朱風芝?
少婦十分詫異,「萬亨,你不認得我了。」
萬亨賠笑。
「萬亨,我是秀枝。」
秀枝。
根本不像,胖了點,不多,但足以把所有秀氣填滿。
她仍足一個秀麗的少婦,但不能與從前此。
萬亨有點迷憫,看樣子她環境比從前好得多。
「萬亨,你好嗎?」
「托賴,還不錯。」
他在她旁邊座位坐下。
「真巧,世界多小。」
秀枝笑:「我在報上看到記者介紹貴店,訪問中有你的照片,故找了來。」
原來如此,不是偶遇。
秀枝說:「看見你做得這麼好,十分安心。」
「謝謝,是有點運氣。」
「記者說你新婚。」
「是。」
「是朱小姐嗎?」仍然關注萬亨。
「不,不是她。」
「啊,我誤會了,報道說她在西雅圖工作,我便以為是能幹的大學生。」
萬亨答:「她也是大學生。」
「你一直喜歡大學生。」
萬亨並無分辯,「是,你說得對。」
秀枝看看他,「你胖了點。」
萬亨點點頭。
「快樂嗎?」
萬亨不得不承認,「快樂。」
「我也再結婚了。」
「看,我說過你會有新生活。」
「他對我不錯,現在我是家庭主婦。」
「那多好。」
不知怎地,萬亨對著太陽,忽然暗暗打了一個呵欠。
他十分吃驚。
這是怎麼一會事?
呵欠是不耐煩、厭倦的表示,他掩住嘴。
幸虧這時有人救了他。
一個年輕男子走過來,同秀枝說:「停車位不好找。」
小孩立刻叫爸爸。
他長得很端正,也很客氣,與萬亨招呼,親呢地取過咖啡杯,一飲而盡。
「我們逛逛街。」
他領著她們母女離去。
萬亨立刻回到店內,忽然之間疲倦到極點,斜斜坐在椅子上,叫夥計給他一杯黑咖啡。
像是前生的事,又似昨日的事。
的確是同一人,可是又與今日的她沒有關係。
是她改變了他的一生,可是,他已經不認得她。
珊敏花看見他臉色大變,問:「老闆你要不要回公寓休息?」
「好。」
他回到樓上,倒床上,閉上眼睛。
直到明珠溫柔的手擱他臉上。
「你怎麼來了?」
「星期五下午五時半,正是我該回家的時候。」
「真高興看到你。」
「喲,許久沒聽到這樣熱情對話。」明珠挪喻他。
「明珠,生命是什麼?」
「嗶,我做錯什麼,如此責難我,」她想了一想。「生命是我們存活在世上的那段時限。」
「為什麼發生那麼多悲歡離合?」
「因此我們不覺寂寞。」
「到底是大學生。」
「還有什麼問題?」
「發生一切對我來說是太刺激了。」
「你的遭遇的確有異常人,對,今天發生什麼事?」
「一切正常。」
「是嗎,突然如此感慨,我還以為你碰見舊情人。」
萬亨不動聲色,「不知朱風芝下落如何。」
「她很好,她到新加坡去了,在一家建築公司做得不知多出色。」
萬亨不知幾訝異,「你怎麼會知道?」
「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啊,那麼,秀枝近況你可知道?」
明珠凝視丈夫,「林秀枝就住在本埠列治文三馬路,她前年結婚,嫁一名東方糧食經營商,生活美滿。」
「真沒想到你是通天曉。」
明珠溫柔地笑,「大學生都如此。」
萬亨卻黯然。
只有慧群沒有好結局。
「想起了慧群?」
萬亨錯愕,「這樣聰明,料事如神,會不會辛苦?」
「你把答案都寫在臉上,我都不用猜測。」
萬亨長歎口氣,「老了,每天到黃昏,倦得睜不開雙眼。」
「對,」明珠更加痛惜他,「由三十歲開始訴苦喊老,呻吟二十年,就真的老了。」
「來,我們到海邊散步,心情一好,我也許就把我一生故事告訴你。」
明珠愁眉苦臉,「真的要借我雙耳嗎,我已經累得賊死。」
慧群在海的另外一邊,慧群看不到今日的他。
母親六十大壽,萬亨邀請她來度假,萬新在電話 說:「要來一起來。」
萬亨笑咪咪:「只怕請不動。」
「不用先問明珠?」
萬亨詫異,「她知道我們家有幾個人。」
萬新感慨。「真好,早知首尾。不用多講,毫無隔膜,所以華人智慧不會,門當戶對,哪 多一個明珠找的終身問題可望解決。」
萬亨說:「過來看看,也許明天就找到一個。」
一家三口浩浩蕩蕩抵涉,屋子 最好的房間讓出來,明珠毫無怨言搬進客房。
萬新去看過兄弟的業務,嘖嘖稱奇。
「真正一本萬利。」
「燈油火蠟開銷不少。」
「可是無時間限制,竟日做生意,一早一夜,門外排長龍,還有,客人不會喝醉鬧事。」
萬亨問:「你要不要過來?」
萬新乾笑幾聲,「怎麼捨得。」
飯後,他悄悄同萬亨說:「兇手抓到了。」
萬亨苦笑。
「判了終身徒刑。」
「真是那人嗎?」
「都招認了,不會有錯。」
「並無目擊證人。」
「可是根據環境證據,此人及其同謀另五人屋中搜出制炸彈材料。」
「你可有去法庭聽審?」
「我一字也不懂,去來作甚。」
靜默一會兒,萬亨說:「你一直不肯學好英文。」
萬新賠笑,「放過我吧,家豪會說不就得了。」
「真的,家豪一口英語說得做洋童。」
「你這邊生活如何?」
「過得去,一有事,僑領會得嗶啦嗶啦。」
「歧視黃種人嗎?」
「都一樣啦,希企人家視同己出是不切實際的想法,自已爭氣,也能安居樂業。」
「這要做得比人好十倍嗎?」
萬亨想一想,「不用,好一倍已夠。」
萬新氣餒,「我還是返大西洋那一邊算了。」
萬亨笑。
萬新問:「明珠在什麼地方工作?」
「一間叫微軟的電腦工廠。」
「有前途嗎?」
「這話你不要讓她知道,她喜歡做儘管做,可是有我在這 ,不致於要她養家。」
萬新也笑,「可是,總得抽出時間來養兒育女呀。」
「這不好勉強。」
「你也得同她有點表示。」
「我尊重她的意願。」
萬新歎氣,「你就是太遷就她們。」
萬亨伸手推大哥一下。
正在這時候,周母同明珠自露台走進來,周母撈撈叨叨在一邊不住叮囑。
萬亨納罕間:「什麼事這樣緊張?」
周母更詫異了,「你不知道?明珠懷了孩子。」
萬亨張開嘴,一時硬咽,說不出話來,她都替他想到了。
萬新笑,「你看,這人終於走了狗運。」
萬亨終於說:「我出去走走。」
明珠跟在他身後。
「你怎麼出來了,身上衣服夠嗎。人可累?」
明珠笑:「我很好。」
「也難怪,年輕力壯。」
明珠挽著他的右手。
萬亨說:「一隻手,怎麼抱孩子?」
「可以背。」
「約是四月生,叫阿佩兒吧。」
「是五月,而且,不是女孩子。」
「啊,添丁更好,方便擔擔抬抬。」
「你猜像誰?」
「像他自己就足夠,不用似我倆奔波,走了一次又一次。」
「將來做哪一行?」
「隨他去,他高興我們也高興。」
「嗶,那麼民主自由。」
萬亨也笑。
明珠看看他,「我知你吃了不少苦。」
萬亨說:「是嗎,我都不記得了。」
他低頭,像是要回想舊事,可是真正彷彿不復記憶,抬起頭來,笑了。
「孩子取什麼名字?」
萬亨卻說:「讀書的能耐要像你,無聲無息,蹲在一張木橙子上做功課。也能名列前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