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進到了鄧老師處,發覺丘永婷也在。
鄧老師穿著黑色香雲紗旗袍,非常優雅,她同裕進說:「今日永婷與你一起上課。」
裕進並不介意。
鄧老師說:「案頭有一本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你倆隨便合作翻譯哪一首,用中文寫出來,作為測驗。」
裕進睜大眼睛,這樣深不可測的功課,叫他如何應付?他剛學會寫百來個中文字。
他隨手翻到其中一首。
「第八十一首,來,讓我們讀一次。」
永婷點點頭。
「如果我活到可以寫你的碑文-——」
「不,」永婷說:「墓誌銘。」
「或是你生存到我在地裡腐敗,至彼時你音影常存,而我早已被遺忘。」
裕進已經做得一額汗。有些字他不會寫,靠永婷幫忙,兩個華裔比外國人還狼狽,掙扎著逐句記下。
「你名字將享永生,而我則莠腐,只得一個墳墓,可是你長存在人們眼中,藉我溫和的詩句,萬人聆聽、萬聲唱頌,凡人死亡,你卻永生,這是我筆的力量。」
裕進鬆口氣。
丘永婷忽然說:「你會以為這些詩寫給他愛慕的女性。」
裕進笑笑,「所有同類的十四行詩包括『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都是獻給他的贊助人威克薩斯伯爵。」
永婷也笑,「這樣好詩,卻由男人送給男人。」
有人咳嗽一聲。
是老師,「這麼快完成了?」
他們大聲答:「是。」
老師說:「且去聽琵琶演奏,我來改卷子。」
裕進卻挑了二胡。
永婷問:「二甚麼?」
「二胡,還有高胡,是胡琴簡稱,胡,即由西域外國人傳入,同番一樣:西紅柿、番石榴,一聽就知道不是中國原品種。」裕進解釋。
永婷微笑,「你知道得不少。」
「我剛看罷本期『史特拉』音樂雜誌,詳盡介紹中國絃樂。」
「可是二胡聲如此蒼涼-——」
老師探頭出來,「上課時不要閒談。」
像所有學生一樣,教師愈不讓他們做甚麼,他們愈有興趣。
裕進朝永婷扮一個鬼臉。
老師改完了他們的翻譯卷,「九十分,」她說:「還有進步的餘地。」
兩個年輕人嘻嘻哈哈地離開老師的家。
永婷鼓起勇氣,「裕進同學,我想去買些中文參考書,你願意一起去嗎?」
裕進冷靜下來,他輕輕說:「我已約了朋友。」
永婷失望,「那麼,下次吧。」
她不擅掩飾內心感情,明顯地失落。
※ ※ ※
02/12/1999
丘家司機將車駛近,永婷上車,背影都看得出寂寥,裕進背後傳來一把聲音:「為甚麼叫永婷失望?」
裕進轉過頭,見是老師,笑笑答:「因為我不想傷害她。」
老師輕輕說:「恐怕沒有緣分。」
「是,我心裡早已有別人。」
「那是一個很出眾的女孩子吧。」
「只不過在我眼中獨一無二而已。」
老師笑笑:「但願你倆永遠不用傷心。」
「多謝你祝福。」
鄧老師很明顯地給他倆製造機會,真是個有心人。
裕進買了一大疊中文報紙,逐項頭條讀出來。 ——
「可疑船隻疑載逾百走私人口。」
「七百幢舊樓需實時維修。」
「合金價疲弱促使找尋夥伴。」
祖父說:「好像進步多了。」
裕進答:「媽媽還要我讀小字呢。」
祖母笑不可仰,「裕進,大字小字都是一樣的是中文字。」
裕進抓抓頭,「小字多且難。」
「真是個孩子。」
可是,稚嫩的心已經朝某一個方向飛出去,不想返家。
「他姐姐比他沉著。」
「裕逵的確少年老成。」
裕進忽然有點想家,凡事,可與父母或大姐商量。
不過,幸虧祖父母也是申訴好對象。
他開口:「有這個女孩子-——」
祖母非常有興趣,「噢,有這個女孩子嗎?」
「她是一個模特兒,兼職化妝師,長得十分漂亮。」
祖母看著他:「你們這個年紀,重視外形多過一切。」
「她的眼睛-——」
「大而精靈,像會說話,可是這樣?」
「祖母,你怎麼知道?」裕進納罕。
祖母啞然失笑,「我都見識過,我經驗豐富。」
「如有機會,可以帶她回家吃飯嗎?」
「祖母永遠歡迎你同你的朋友,祖母的家即是你的家,大門永遠打開,但是,別以為人家會稀罕跟你回家吃飯。」
「謝謝祖母,我明白。」
「她叫甚麼名字?」
「劉印子。」
「這麼早已在社會工作,家境平平吧。」
「甚麼都瞞不過你老人家的法眼。」
「漂亮的女孩子,在這個奇異的都會中,永遠不會寂寞。」
裕進說:「自小學起,我見慣洋童的大眼睛,那都是不同顏色的玻璃珠,空洞,毫無靈魂,但是印子的眼睛卻完全不同。」
祖母百分之百瞭解,「那是因為你鍾情她的緣故。」
「不不不-——」
※ ※ ※
03/12/1999
「別多說了,陪你爺爺看牙醫去。」祖母說。
這才是最重要任務,但凡老人家平日想做而又不大提得起勁的瑣碎工夫,裕進都一一代勞。
屋裡壞了的燈泡全換上新的,會吹口哨的水廁修妥,滴水水龍頭整好,還有,洗衣乾衣機買了套最新款式,替祖父置了手提電話。對家庭醫生不滿,另外找了個較細心體貼的女西醫,同司機說,踩煞車掣不要太用力……
凡事都由他出頭,裕進可不怕麻煩,來回開兩小時車去買祖母愛吃的綠豆糕。
連帶鄧老師都得益,家裡水果不斷。裕進說:「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
鄧老師感動地說:「學中文真有益。」
旁晚,袁松茂電話來了,「出來。」
「甚麼事?」
「當然是於你有益的事。」
裕進心一動,「印子拍廣告?」
「帶三打啤酒及蛋糕、兩支香檳、一條香煙、水果汽水若干,明白沒有?」
「你不刮些便宜你真會死。」
「說得對,」他心平氣和,「我會死。」
裕進立刻丟下一切去辦貨。幸虧他零用金充沛,再說,食物茶水花不了多少。他也沒忘記老人,著辦館送水果回家。
手提電話響:「有人要吃鮑魚雞粥。」
裕進笑對茂兄說:「那人是你吧。」
「又被你猜到。」
「我替你到上環最好的-記粥店去買。」
「我感動得鼻子發酸。」
辦齊所有貢品,已是個多小時以後的事。一按天祥廣告公司的門鈴,幾乎全體職員撲出歡迎。
「嘩,還有燒鵝腿。」
「三絲炒兼揚州炒飯。」
「他竟送我們一架卡普千奴咖啡機。」
「我這才相信世上真有朋友這回事。」
幾十個人,裕進只看見遠處一雙朝他招呼的黑眼睛。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不出聲。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很知道自己的命運了。他體內有些甚麼,再不屬於他自己,像繫著一條無形絲線,操縱在另一人手中。
有人說:「咦,印子,有你最喜歡的櫻桃餡餅。」
原應開心才是,但不知怎地,裕進有點惘然,又略覺心酸,竟低下頭,不知說甚麼才好。有人輕輕問:「你好嗎?」
抬起頭,他看到印子就站在他面前。他清清喉嚨,盡量鎮定地說:「祝賀你做主角,酬勞一定理想。」
她微笑,「全靠茂兄爭取。」
袁松茂走過來,「這次八千,下次就一萬了。」
裕進納罕,「不是以百萬計嗎?」
「先生,那是成名的紅星,千萬都有,明年吧,明年就輪到劉印子了。」
印子頭一個笑出來。
印子上身穿著泳衣,下身穿短褲,美好身段盡露,站在特製水龍頭下,直洗了三四個鐘頭。
「嘩,要不要重拍七十次?」裕進說。
袁松茂轉過頭來,「噓。」
印子的手指頭、皮膚都皺了。
導演看著努力演出毫無怨言的劉印子,問攝影師:「你看怎麼樣?」
「你我都是有經驗的人。」
「是,劉印子小姐指日飛昇。」
「你看她印堂已透出晶光,壓都壓不住。」
「真人漂亮,鏡頭下更清麗。」
「我是你,就實時同她簽三年約。」
這一切,都聽在裕進耳中。
他聽他們講得那麼神奇玄妙,不禁好笑。
廣告拍到天亮,裕進寸步不離,奇怪,一點也不悶不累,只要能夠見到她,已經很高興。
終於拍完了,大家都鬆口氣,笑容與肩膀都垮下來,預備收工,印子卻還在多謝每一個工作人員。
裕進過去輕輕說:「我送你。」
她轉頭說:「你救了我,我都拍得要哭了,幾十雙眼睛盯著我淋浴,幸虧你帶著美食出現,轉移他們注意力。」
裕進安慰她:「許多美女選舉的參賽者比你今日穿得少。」
印子笑了。
她低頭收拾雜物,裕進發覺她後頸那個紋身圖案變了樣子,這次,是一個「美」字。
「咦。」他說。
「啊,」印子摸一摸後頸,「不是真的紋身,不過是用印度墨畫上去的圖案,導演說:『給一個特寫,添些震撼感』。」
裕進還是第一次聽到印度墨。
印子自化妝箱取出一小瓶墨色墨水,「是用水臘樹花汁製成的墨水,給皮膚吸收之後,歷久不退,印度婦女用它在手腳上描花,以示吉祥。」
她用化妝筆蘸了墨水在他手臂上寫了一個「力」字。
裕進說:「我見過,尤其是新娘子的手心手背,畫得密密麻麻。」
這時,最後一個工作人員啪一聲關掉水銀燈離去。
兩個年輕人在黑暗中笑了。
裕進送她回家,鼓起勇氣問:「星期天有空嗎?」
「我要跟喬小姐開工。」
裕進漲紅面孔,剛以為沒希望了,她卻又說:「收工我打電話給你。」
他忙不迭點頭。
她驀然抬頭,「糟,下雨了。」
「下雨有甚麼可怕?」
印子卻笑起來,「我家全屋漏水,我得幫阿媽準備盆碗接水,不與你說了,再見。」
她奔向前,又回轉來說:「謝謝你。」
然後霽霰冀舊樓。
裕進下車,抬頭在晨曦的大雨中看向天台的僭建屋。一間漏水鐵皮屋裡住著這樣的明媚。才十七八歲就得養家養自己,整個大包袱挑在肩上,是甚麼樣的人家這樣早就叫女孩子出來掙錢?
裕進有點欷。
他終於上車走了。
※ ※ ※
裕進回到家,祖父母在等他。
祖母眼尖,「嘩,天亮才返,淋得似落湯雞,添了紋身。」
裕進笑:「怎麼不罵我?」
「你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責任,我才不會得罪你,孫子淨用來疼惜,寵壞了也應該。」
裕進更是哈哈大笑。
「紋身不是真的,隔段時間可以洗脫。」
「你媽叫你打電話回去,講中文。」
「立刻打,這難不倒我。」
「她說,裕逵在三歲時普通話已十分流利,你只會說『你好嗎?』。」
裕進想一想:「還有『再見』、『謝謝』。」
「還有時時玩通宵。」祖父揶揄他。
裕進找到母親,「你好嗎?我累,我睡,來不及,唉,」他改用英語:「寧學拉丁文,不學中文。」
「裕進,真掛住你,家裡沒了你咚咚咚跑上跑下的腳步聲,十分寂寞。」
裕進詫異:「媽媽,我十歲之後就已經不再咚咚咚亂跑。」
老媽對時間空間有點混淆,叫裕進惻然。
「大學來信,已收你九月讀碩士班。」
裕進不出聲。
「稍後我們或許來看你。」
裕進忽然打了一個呵欠,捱了通宵,終於累了。母親叮囑幾句,掛上電話。裕進接著去上課。
只覺得常用的三千個中文字中,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鄧老師看著他,「照說呢,上中文課不得擔天望地,用手撐腮,頭伏在桌上。」
「對不起老師。」
「但你自幼受西方教育,你們重視自我,不受規矩束縛。」
裕進笑了。
「奇就奇在學得比我們還多。」
「不,每個實驗室裡都有出色的華人學者。」
「可是他們讀得那樣苦:自律、忘我、遵守規則……」
裕進說:「只要達到目標就好。」
「學習過程應當是享受,不是折磨。」
裕進忽然問:「愛情呢?」
老師卻開放地與他討論:「愛一個人,少不免患得患失。」
裕進點頭,「是應該歡愉的吧!」
老師溫和地答:「看你愛的是誰。」
裕進用力擦手臂上的「力」字,「愛得愈深,是否愈吃苦?」
「對方不一定愛你啊!」
「那又該怎麼辦呢?」
「理智的人,應當知難而退。」
裕進不出聲,把頭埋在手臂中。鄧老師心想:這大男孩,愛上了誰呢?
「咦,」裕進忽然發覺:「我的中文幾時說得這樣好?」
「因為我不諳英文,你只得陪我講中文。」
「謝謝老師。」
※ ※ ※
回到家,裕進滾在床上,一下子睡著。在很深很深的黑夢中,他看到了印子,她大眼睛憂心忡忡,「裕進,我家漏水」,「我幫你」,他說,可是整個屋頂像篩子一樣,裕進根本幫不到。
電話鈴響了又響,把他叫醒。是袁松茂的聲音:「開電視,扭到第七台。」
裕進惺忪,「好好好。」
螢幕上出現巧笑倩兮的劉印子,裕進清醒了。經過計算機背景處理,在室內淋浴的她忽然出現在瀑布下,清綠的山崖,潔白的水花,使秀麗的她看上去像個仙子。
「怎麼樣?」
裕進不知如何回答。
「人人讚好,有口皆碑,裕進,我爸高興得不得了,發下獎金,說我是可造之才,承繼天祥廣告公司有望。」
「沒想到這麼快播出來。」
「急不及待呀。」
「有沒有請印子拍第二個廣告?」
「已在進行中,這次,是洗髮水。」
還是得洗。
「還有一個衛生巾的廣告在接洽中。」收入好了!也許可以搬到一間不漏水的公寓去。
「你與印子進行得怎麼樣,接吻沒有?」
「嗄!」
袁松茂嘖嘖連聲,「速度太慢了。」啪一聲扔下電話。
裕進整晚等廣告再播,小心錄起來,一次又一次欣賞。
祖母探頭過來,「咦,這是誰?」
裕進連忙拉著她一起看,「祖母,這個女孩子可漂亮?」
祖母看完了片段,微笑不語,在她眼中,所有青春女都有三分姿色,都差不多樣子,到了某一年紀,相由心生,若不努力修煉內涵,後果堪虞。
「果然是一個模特兒。」
「祖母,她會成名。」
祖母忽然找來一個小小冊子,翻到某一頁,「裕進,你知道愛肜虻霞嵫罰俊
「美國十九世紀著名女作家及詩人。」
「迪堅遜一早寫了這首詩,你讀給我聽。」
裕進接過輕輕讀出。
「我是無名小卒,你是誰?
你也是無名氏嗎?
我們可成為一對。
別說出去,他們會大肆宣揚-你知道。
做名人是多麼累。
多麼擾攘,像一隻青蛙,將姓名喋喋,整個六月般生命,訴諸傾慕的沼澤!」
讀畢,裕進不出聲。
半晌,祖母說:「不過,這話也只有最出名的名人,厭倦了出名,看穿了名氣的大作家才敢說。」
「可不是,把群眾視作一片沼澤,把喜風頭的人諷刺比青蛙。」
祖母微笑,「所以,名氣不過是那麼一回事,擁有了也不稀罕。」
「有了名,才有利,印子需要負擔家裡。」
祖母點頭,「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 ※ ※
星期六,家裡電話響了。
是印子的聲音。
裕進驚喜,「咦,不是說要工作嗎?」
「孟小姐看到廣告,說我不會專心工作,已開除我。」
印子語氣沮喪,說不出的低落。
明顯地,有人已開始妒忌,打壓要趁早。
「你不是已與天祥簽約?」
「計部頭,不是算月薪,我怕開銷不夠。」
「你願意出來談談嗎?」
「在半月咖啡座見面吧。」
裕進早半小時到商場,到處逛,看到一家小小紋身店。
一個女孩子出來招呼他:「隨便參觀。」
她打扮成六十年代嬉皮士模樣,耳後有一和平標誌紋身,額前一顆硃砂,最奇突的是,舌尖上打一枚釘子。
她像是知道客人想些甚麼,笑笑答:「不,不痛,是,吃冰淇淋有點不方便。」
裕進笑了。
「假如一時不能決定,我們有紋身印貼出售。」
裕進心一動,「有無印度墨?」
「你說的是指甲花汁?這包粉末沖水調和,可作多種用途。」
裕進立刻買下。
時間差不多,裕進趕去咖啡座。
印子遲了十分鐘,裕進心甘情願等候。
真湊巧,她額中央也有一點紅色硃砂裝飾。
裕進用手輕輕一指,「這叫做並蒂,印裔婦孺用來辟邪。」
「昨天拍的化妝廣告,一時擦不掉。」
「是洗頭水嗎?」
「不,牛仔褲。」
「那多好,至少穿著衣服,有進步。」
才說出口,已經知道造次,立刻用手堵著嘴。
可幸印子沒生氣,只是伸手打他手臂。
「別擔心收入,船到橋頭自然直。」
「你是半個外國人,怎麼會知道這種諺語?」
「我正努力學中文。」
「別喝茶了,陪我到沙灘走走。」
裕進車廂裡有小小沙灘椅,攤開來讓印子坐在樹蔭下。
半晌,印子鬆弛下來,訴說心事。
「去年,母親工作的小製衣廠結束,她失業至今。」
裕進不予置評,只借出耳朵,這年頭,中年婦女不好找工作。
「我們家手頭一向不寬鬆,如今更加困難,我只好努力工作。」
「你也沒閒著。」
印子心急如焚,「我希望走紅,喊高價,拿錢回家,安置媽媽及妹妹。」
裕進意外,「你還有妹妹?」
印子露出笑容,「是,十五歲,讀高中,非常調皮。」
那負擔可真不輕。
※ ※ ※
裕進忍不住問一句:「你父親呢?」
印子看著遠處,「十年前已拋棄我們,走得無影無蹤。」
裕進立刻噤聲。
他心頭一陣難過,替印子不值。
他改變話題:「妹妹叫甚麼,影子?」他不忘調笑。
印子微笑,「叫羅薩蘿,今天生日。」
「咦,我們替她準備禮物才是,來,回市區去。」
印子尷尬地說:「我們想節省一點。」
「只送一件禮物可好,她喜歡甚麼?」
印子著急,「我知道你慷慨,可是-——」
「可是甚麼?」
印子的聲音低下去,「可是妹妹收到禮物一定很高興。」
「我們快去挑選。」
裕進想送一隻手錶,可常用,又有記念價值,他取出信用卡,義無反顧,速迅成交。
又買了蛋糕,送印子回家。
他說:「你與家人慶祝,我不進去了,改天再拜訪。」
他不想扮那種古老文藝小說中闊客,買了大推禮物趾高氣揚地走進貧女家中耀武揚威,金錢萬歲。
他輕輕說:「別說我有份,免妹妹覺得突兀。」
印子點點頭。
看著她進去了,裕進才掉頭走。
那天晚上,半夜大雨,裕進想趕去幫印子接漏水。
第二天一早,她打電話來,只是說:「有空嗎,請你喝茶。」
「上午我要上課,下午怎麼樣?」
「下午我拍廣告。」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是熟人,極安全,穿著衣服拍硬照。」她強調「穿衣」兩字。
「印子,可有想過找份白領工作?」
印子笑,「我才高中畢業,薪酬低微。」
「萬事從頭做起呀。」
「我比較虛榮,好高騖遠。」
各人有各人的難處。
下午,袁松茂約裕進喝啤酒。
講起劉印子,他說:「追求者眾,美色永遠叫人著迷,但是,這不過是你的暑假羅曼史。」
裕進不出聲。
「都會好賺錢,似她這般混混,也月入數萬,比坐辦公室強多了。」
「以後呢?」
「甚麼叫以後?」袁松茂愕然。
裕進問:「三五七年之後怎麼辦?」
「自然有更新鮮面孔出來,取之不盡。」
「不,不是說你們,是說印子。」
「印子,你少擔心,她自然會趁這幾年找到戶頭。」
「戶頭?」裕進怔住。
「是,大戶,專有鱷魚般貪婪殘酷猥瑣的男人,恃手上有錢,虎視眈眈,看牢市面上有甚麼新鮮面孔!」
裕進沒好氣,「你說得太過分了。」
「我形容得太含蓄才真。」
※ ※ ※
裕進不出聲。「咦!關你甚麼事,那不是你的世界,某處,自然有一位也鍾愛名校畢業的大家閨秀在等著你。」袁松茂說。回到家,裕進攤開筆紙,?了印度墨,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作為奴隸,除出就你所需的時間,我還有甚麼可做?我無所事事,直至你傳召。我不敢質疑苦澀的離別時刻。也不敢用妒忌的思想,懷疑你去向,或做過些甚麼事……」他一伸手,無意中掀翻了桌子上一杯沙餾水,裕進「呵」地一聲,急急取起紙張,但已經沾濕。不似一般墨水,詩句並沒有溶化,字跡仍然黑白分明,裕進把它擱在一旁晾乾。祖母走過他的房間,「在幹甚麼,練中文字?」裕進抬起頭,「現在還有人寫信給女朋友嗎?」「當然有,若純靠電話電郵,郵政局豈非一早關門,還有,卡片、信紙、信封還賣給誰?」裕進笑。「盲目重視一點容易掌握的科技,自以為了不起,等於鄉下人戴了一隻石英表,嘲笑別人腕上的柏德菲麗:『甚麼,還需上發條?真過時了。』」「謝謝你,祖母。」「裕進,做一個有文化的人。」老太太真有一套。信紙干了。第二天,上完了課,他走到印子的家,把信放進信箱,剛想離開,有人叫住他,「喂!你。」裕進轉過頭去。他看到一個機靈的小女孩,約十五、六歲,穿著校服裙子,看著他笑。「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陳大哥。」「你又是誰?」「我是羅薩蘿。」「你中文名字叫甚麼?」「我沒有中文名字。」看仔細了,這女孩雪白皮膚,褐色鬈發,鼻子高挺,分明是個西洋人。裕進吃一驚,莫非她們姐妹倆都是混血兒?「同誰說話?」小女孩身後走出一個瘦削的中年女子,朝裕進點頭。裕進連忙稱呼:「劉太太。」那位劉太太,可一點笑容也沒有,「你是誰?」裕進忽然想起印子父母早已分手,叫她劉太太似乎不適合,有點尷尬。「我是印子的朋友。」劉太太上下打量他,「她不在家。」「我下次再來。」劉太太卻問:「你是學生?」「已經畢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