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仕宏想與程嶺去紐約度假。
程嶺卻說:「假使你要辦事呢,我一定跟著去,如果淨是度假,我們不必在都市裡兜兜轉轉。」
郭仕宏好奇,「依你說,該往何處?」
「程霄說,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近青康與阿拉斯加邊界的塔辛仙尼流域。」
「但那是一片曠野!」
「是呀,那樣的淨土世上已經不多。」
郭仕宏駭笑,「與糜鹿與棕熊為伍?我可吃不消。」
「我們去幾日即返。」
「只怕沒有客棧。」
程嶺肯定地說:「有礦場探測隊宿舍,設備齊眾。」
「你真想去?」
「我喜歡大自然。」
「我有何損失?由你打點好了,別告訴海珊,他一定反對。」
程霄開車,程笑打點行李,隨行還有一名男護士,一行四人,出發那朝,郭海珊出現,他自程雯處得到消息,也來湊興,他在加拿大住了近甘年,從未去過塔辛仙尼河。
火車到了終站,縱使是初夏,也得換上厚衣,他們轉吉甫車繼續上路。
程霄在火車站為當年建築鐵路而奉獻生命的華工默哀致敬。
一小時車程之後,他們就看到積雪的崇山峻嶺,咆哮的河流,一望無際的松樹林。
郭海珊徹頭徹尾是個生意人,嘩一聲,「這山裡必定有金礦與銅礦,華仁堂可要分一杯羹。」
大家都笑了。
到達探測隊營地,郭海珊找到主管,立刻談起生意來。
程霄說:「我最愛此地。」
程雯則咕濃:「我不會那樣說,紐約也有紐約的好處。」
休息過後,領隊帶他們步行到附近一個了望站。
郭仕宏問:「要不要上去?」
程嶺與他緩緩走到頂部,坐下來,自暖壺裡斟出熱可可各喝幾口。
他倆靜靜坐了頗長一段時間。
禿鷹就在跟前打轉,綠色原野向前似伸展到永恆。
程嶺輕輕說:「在這裡我覺得自由自在,我不再怕追不上潮流,或是受的教育不足夠,我毋須自卑,我恢復信心,我不必理會誰看不著得起我,或是什麼人在我背後說些什麼話,大自然不會辜負我。」
郭仕宏深呼吸一下,「在原野,人對死亡也沒有那麼緊張,你看山同水,已經存活了數百年,人類生命總有盡頭。」
程嶺溫和地問:「你害怕嗎?」
「每個人都對死亡有恐懼。」
「可是你已奉獻了光與熱,華仁堂已有五十年歷史,你也是鋪鐵路的一分子,我雖然沒出去走,也知道華仁堂是溫埠華人的一股主力,大家都會記得你。」
郭仕宏笑了,「你真認為如此?」
「當然,沒有前人種樹,後人焉可納涼,華仁堂頭一個把華人帶出唐人街。」
郭仕宏仍然笑,「是,此刻我們同白人一起力爭上游。」
程嶺也笑,「或是同流合污之類。」
他們一老一小相擁而笑。
第二天,他們坐在同樣的地方喝熱牛乳。
這次郭仕宏問她:「程嶺,你欲結婚呢,還是維持原狀?」
程嶺看著紫色的天空不加思索地答:「結婚吧。」
「結婚後你的身份是寡婦,你不願永遠做程小姐?」
「可是婚後海珊等人對我至少有個稱呼,不必含糊其辭。」
「好,那回去就結婚吧。」
程嶺笑,「弟妹一定很高興。」
「你呢,你可開心。」
程嶺想了一想,「結婚當然是喜事。」
郭仕宏知道再追問下去是極之殘忍的一件事,故噤聲不語。
他將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幸虧身邊有這個可人兒可慰他寂寥,好幾次精神恍飽,他喚她岱芳。
「華仁堂交給海珊,你沒有異議吧。」
「你的主意一定已設想周全。」
郭仕宏調侃道:「華仁堂是權力所在,你不羨慕?」
程嶺嗤一聲笑出來,「我要是快樂,已足夠條件快樂,我要是不快樂,十間華仁堂也不能使我更快樂。」
郭仕宏凝視她,「你會快樂的程嶺。」
那天下午,他建議打道回府。
郭海珊反而是最惆悵的一個。
大家以為他捨不下大自然,誰知他說:「在這裡談生意,全無對手,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郭氏即籌備婚禮。
牧師及婚姻註冊處人員在書房中替他倆證婚,郭氏一直坐著,程嶺站他身旁。
前後三年,程嶺已經第二次結婚。
她只穿著普通的見客衣裳。
在同一日,郭仕宏宣佈華仁堂正式由郭海珊全權接管。
郭海珊鬆口氣,他在生父那一支失寵,反而在表叔處受到尊重,他有揚眉吐氣,一雪前恥的感覺,故淚盈於睫。
郭仕宏到翌年春季才逝世。
他表現得很堅強,如常生活,每天傍晚都玩撲克牌,仍然每次都贏。
程嶺輸了故意把臉色裝得十分孤寡。
一次郭仕宏不相信她是真輸,要看她底牌,一掀開,果然是瞥腳牌,從此以後,郭氏不再懷疑。
他辭世之後,程嶺仍然每晚把一副牌放在桌子上。
程雯問姐姐:「你猜郭先生是否相信他晚晚拿到好牌?」
程嶺笑,「有什麼瞞得過他,有時他不去追究真相。」
「多奇怪。」
「再過些日子吧,長大以後你會明白。」
「我已經長大了。」
一日她自學校返來,怪叫著:「荒謬!荒謬!」扔下書包,漲紅面孔,「今日我們全班去參觀宰魚場,我發覺宰魚機器上刻鑄著『鐵清人』宇樣,那是什麼意思?」
彼時郭海珊正與程嶺商議事宜,聽到程雯憤慨震驚的語氣,不禁笑出來。
他解釋:「機器未發明之前,此等腕剩粗重工夫都由華人擔當,機器是金屬製造,故稱鐵清人類鐵支那人。」
程雯瞪大雙眼,「你不覺得是侮辱?」
郭海珊輕輕說:「我當然知道這是侮辱。」
「你沒有異議,你不爭取權益?」
程嶺勸道:「你先坐下來。」
郭海珊擺擺手,「我一直在爭取!」
「我看不出來,你如何爭取。」
郭海珊答:「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
「讀書的讀得更好,做生意的做得更好,日子有功,一定可以爭取到應得的地位,發動義和拳是行不通的。」
「同學們現在叫我鐵清!」
郭海珊說:「他們若有進一步行動,我自會替你出面。」
程雯氣呼呼走了。
程嶺笑,「來了整整兩年才發覺有人歧視她,可見情況已經大大好轉。」
背後傳來程霄的聲音:「老師訝異地問我:『你說英語怎麼沒有華人口音?』」
郭海珊笑:「別多心,當是一種讚美。」
程嶺說:「對,我們說到哪裡?」
郭海珊提醒她:「你想捐筆款子到東方之家。」
「是,還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要一個人,你記得那位呂文凱小姐?我想請她當秘書。」
「呵,她。」
「你有印象?」
「有,舉止談吐均像洋姐,人很聰敏,我同你去說。」
「海珊,我們有無辦法尋訪故人之墓?」
「郭岱芳?」
「正是。」
「此刻大陸在搞一個龐大的運動,叫文化大革命,燃燒全國,恐怕不是進去的時候。」
程嶺驚駭,「又是什麼呢?」
「運動剛起來,彷彿是號召全國破舊立新。」
「還能收糧食包裹嗎?」
「夥計們照寄不誤。」
程嶺吁出一口氣,「香港能偏安嗎?」
「香港發展很好,不用擔心。」
程嶺替郭海珊添杯咖啡。
「表嬸,你或許願意到新加坡去一趟。」
程嶺拾起頭,「找到了嗎?」
「找到了。」
「她怎麼樣?」
「你聽了會安慰,她結了婚,丈夫對她不錯,住牛車水附近,有兩個孩子。」
程嶺意外到極點,「又生兩個孩子?」
郭海珊笑,「她今年不過三十七歲,為什麼不能生孩子?」
程嶺發呆,「我覺得比她還老。」
也難怪,這幾年她已經歷了別人一輩子的事。
「她已除下歌衫,丈夫是個小生意人,姓范,經濟情況算是穩定。」
「怎麼樣飛新加坡最快?」
「經東京在香港轉飛機。」
程嶺不想回香港,事實上她一輩子不想再回去。
「或在漢城轉。」
「就漢城吧。」
這個行程又耽擱了一會,待程嶺取到護照後才出發。
護照上程嶺的年紀是二十三歲,她不介意,甘三是個成熟的好年紀。
那位呂文凱小姐陪著她踏上旅途。
呂文凱並沒有應允當程嶺的私人秘書,她這樣解釋:「在大公司任職,我有個履歷,將來就靠它了,私人工作收入雖高,可是對外比較吃虧,郭太太請你原諒,不過我週末閒得很,不如每星期六我都上門來看看郭太太有什麼吩咐好不好,如果應付得來,就讓我兼這個職。」
講得合情合理。
剛巧她有假期,便陪著程嶺走一次。
在飛機上程嶺忽然問:「你看郭海珊怎麼樣?」
呂文凱一怔,「郭先生?」
程嶺笑,「我覺得你們很相配。」
呂文凱不相信雙耳,「郭太太,你想與我做媒?」
程嶺說:「是呀。」
呂文凱笑出來,「郭太大你那麼年輕,怎麼會有做媒的想法?」
「做個介紹人總可以吧。」
「郭先生很好,不過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年紀也稍嫌大了一點,你不會怪我把郭太太,我的男朋友是念建築的一名運動健將,有機會我叫他來見郭太大。」
程嶺不語。
她從來不知人原來可以有那麼多選擇,不過呂文凱有的是條件,故此擇偶條件也多多。
程嶺羞愧了,她的世界狹小,她目光如」且,她是個最年輕的老太婆。
呂文凱已轉了話題:「……幼時我聽過洋童唱歌謠……『清基清基支那人,獨自坐欄上,我賺一元你賺五毛』,我認為華人爭取權益要採取比較積極方式,我贊成華裔加人參政。」
「我支持你。」
呂文凱興奮,「假使可以得到華仁堂的支持,那真非同小可。」
「華仁堂由郭海珊主持。」
「可是郭太太你一定有影響力。」
呂文凱好像知道得不少。
程嶺笑答:「不大。」
「我不要做陳查禮或中國娃娃式中國人,我已參加華人仁愛會,為華僑爭取權益。」
程嶺覺得呂文凱與她當中好似隔著大半個世紀,不過,她十分欣賞這位小姐。
最後呂文凱說:「我話太多了,你聽得累了吧。」
「我很愛聽。」
她們終於到達新加坡。
呂文凱笑說:「這是世上面積最小的國家之一。」
她們住在酒店裡,到第三天程嶺才積聚到足夠的勇氣找上門去。
她帶著禮物去按鈴。
那是一座三層樓的磚屋,范家住二樓,樓下有一小小庭院,大抵種著萊莉花吧,香氣撲鼻,黃昏落過一場雨,稍微涼些,那香氛更沁人心脾。
方詠音走遍大江南北,終於找到歸宿。
她們按了兩次門鈴。
一個中年阿姆出來,對陌生人並無半點提防,「有人客,」滿臉笑容,「找誰?」
「范太太。」
她立刻說:「請進來,」一邊轉頭,「太太,太太,客人找你。」
還雇著幫傭,可見環境不錯。
程嶺有點後悔,她已經忘記她了吧,這次來,會不會是多此一舉?
她與呂文凱進了客廳,只見佈置很簡單,可是潔淨,舒服。
一個五六歲大小女孩走出來,穿著小小裙子與一雙釘珠拖鞋,程嶺朝她點點頭。
這必定是她的妹妹。
一會兒,有咳嗽聲,一個婦人開房門出來,手中抱著一個幼兒。
也許是午睡剛醒,她頭髮蓬鬆,雙目惺忪,身上穿著巴的布的沙龍,配一雙描花的木拖鞋。
程嶺一眼認出她是方詠音。
她塊頭比從前更高更大,也胖了不少,可是身段仍然有曲線。
阿姆奉上茶,帶了孩子到露台玩。
方詠音輕輕放下竹簾,坐下來問:「兩位小姐尊姓大名?」
她不記得她是淮了。
呂文凱很大方的自我介紹。
輪到程嶺了,她不得不硬著頭皮上,「我是程嶺。」
場面並沒有充滿熱淚擁抱,方詠音略見意外,看著大女兒,「呵,是你,你這麼大了。」
程嶺的答案很奇怪,她只說:「是。」
方詠音的身子向前探一探,「好嗎?」
「托賴,還不錯。」
方詠音已經沒有話說。
這時孩子們奔進來伏在母親身上,阿姆去切了滿滿一盤水果出來。
呂文凱吃了許多芒果與木瓜。
方詠音一直微笑。
程嶺放下一張卡片,「這是我的地址。」
方詠音點點頭。
兩個孩子都擠她懷裡,她已沒有多餘的手來取卡片,故此只額首示意。
程嶺說:「我們告辭了。」
呂文凱正剝開一隻紅毛丹,一聽程嶺那麼說,只得輕輕放下,但取過一片椰子肉放嘴裡。
方詠音並無留客,只送到門口。
下了樓,程嶺抬起頭往露台一看,見她們母子三人朝稀客擺手。
程嶺也搖搖手。
她們上車回酒店。
呂文凱在車上說:「那位漂亮太太雖然中年了,卻仍風情萬種,真難得,可是,為什麼對我們卻那麼冷淡呢,我們可是乘了一日一夜飛機前來看她的,她是誰?」
過了很久程嶺才輕輕答:「她是我生母。」
呂文凱聽了老大嚇一跳,立刻噤聲。
程嶺反而大大方方,笑笑說:「看你那饞嘴相,我們去買榴漣吃。」
她想見母親,見到了,如願以償,就很滿足。
她們過了兩天才走,方詠音沒有再與她們聯絡。
回到加拿大,方詠音也並無片言只宇。
程嶺怪自己,她大概是死了心,活不轉來,她對程嶺已經放棄。
與程雯說起此事,程雯說:「那次如果你跟她去美國,會不會少吃點苦?」
「我不知道,生活也許更艱難。」
「可是至少與媽媽在一起。」
「或許。」
「你有無問她你生父是誰?」
「沒有。」
「你真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嗎?」
「不,我不再想知。」
「你有無告訴她你已結婚?」
「沒有,那不重要。」
程雯頓足,「你們倒底講過些什麼?」
「什麼也沒說,她不想講話。」
「她仍然生你的氣?」
「不,她沒有怒意,我想她已經把整件事丟在腦後了。」
「怎麼可能!」
「真要努力忘記,也總可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許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兩個孩子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我沒問。」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說得好。
可是自此程嶺覺得她已不欠生母什麼。
多年前她特地來看過她一次,多年後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為一種償還。
母女都還算幸運,終於找到安身之處。
程嶺知道有些人不那麼好運,她見過她們落夜後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裝,領口挖得很低,一邊抽煙一邊朝路人笑,天黑後若再無生意,就走進酒吧去……她們也是別人的女兒,幼時亦曾被母親擁抱,深深親吻,叫過好寶寶。
程嶺無故落下淚來。
接著的一段時間裡,呂文凱成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樣新聞讀給程嶺聽:越戰升級,美國逃兵紛紛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種毒品,叫迷幻藥……
呂文凱放下剪報,「郭太太,你為什麼不回到學校去?」
程嶺覺得突兀,隨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須見人了,又往人堆裡鑽?」
「請家教也一樣。」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與書本無緣,我並不好學。」
呂文凱改變話題:「維多利亞張是加拿大首位華裔女醫生,一九二三年在多倫多大學醫學院畢業,可想而知,她歷盡千辛萬苦,那時華裔女性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為生。」
程嶺只是笑。
呂文凱肯定是婦權分子,以身作則,努力鼓吹華裔婦女走出廚房去觀賞美麗新世界。
對她來說,這一切最容易不過,她英語比許多洋人流利,學歷又好,性格開朗,程嶺無法跟上。
這時程雯走過,「姐姐,我出去看電影。」
程嶺立刻板起面孔,「身上短裙從何而來?」
「呂姐姐也穿這種裙子。」
「我在說你,不是說呂姐姐,換掉它才能出門。」
程雯猶疑。
程嶺拂袖而起,「這種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難看,不過如果你換過一條長裙,我會比較高興。」
程雯說,「姐姐你說什麼便什麼,不過我要遲到了。」
程雯回房去換衣服。
程嶺這才鬆口氣,呂文凱一直駭笑。
程嶺解釋:「這是一個華人家庭,規矩是規矩,我答應他們母親管教他們。」
「但是,一條裙子——」
「文凱,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她盲目跟風,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虧。」
呂文凱不語。
程嶺又說:「自小到大,我沒有得到過任何忠告,指引,不過是自己去闖,掉落陷阱,頭破血流,沒有一個關心的人,對妹妹,我情願囉嗦點。」
呂文凱只得笑。
日後,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飾堪稱萬綠台中一點紅,她的裙子仍然過膝,她從不穿喇叭褲,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時興潮流,真得需要極大的勇氣,呂文凱很佩服程雯。
她也同這位少女談過,程買說:「你要是知道姐姐為我們做過什麼,魚網裝,喇叭褲簡直不是一回事。」
她停一停,「不過,假使她肯讓我穿,那當然更好。」
呂文凱只是笑。
「呂姐姐,最近你在忙什麼?」
呂文凱答:「我在替華工解釋勞工安全法例。」
「那是什麼一回事?」
「有些不良僱主欺華工不諸英文,著華工處理有毒化學物品,每日只多發一小時工資獎金,又不給防毒衣物面罩,後果堪虞,我召集他們,叫他們爭取合理待遇。」
「嘩,那些資本家會怎樣想?」
呂文凱笑,「我一天至多收過十多通恐嚇電話。」
程雯有點害怕,「你為什麼要冒犯他們?」
「很多時候,我也那樣問自己,可是,程雯,換了是你,你也會那麼做。」
「呂姐姐,你太高估我了。」
這件事在三日後惡化,一封恐嚇信寄到月家,打開一看,只見信紙上畫著呂文凱被吊在絞台上。
呂文凱把信帶到程家,碰巧郭海珊也在。
各人看過此信,均不動聲色。
郭海珊用手捧著頭,不住揉太陽穴,「文凱,何用搞那麼多事,時間用來多賺一點錢,豈非更好。」
呂文凱啼笑皆非,站起來預備告辭。
程嶺勸說:「你坐下,海珊的意思是,不必事事硬碰硬打明仗,用經濟戰略也一樣可行。」
呂文凱又坐下來。
郭海珊說下去:「華工需要薪酬養家活兒,冒地面險,心甘情願,無論你說什麼,他們不敢罷工,也不敢爭取。」
呂文凱忿慨地說:「依你講,我們應當袖手旁觀不行?」
「勞工署已公佈安全法例,他們是周渝黃蓋,你何必多管閒事。」
呂文凱忽然冷笑一聲,「正等於華仁堂在菜地僱用印度工人灑農藥一樣?」
這下子輪到郭海珊霍一聲站起來。
呂文凱氣鼓鼓說:「郭太太,我告辭了,我要去報數。」
她走了以後,郭海珊猶自說:「從沒見過那樣的女人。」
程嶺把話題岔開去,他又兜回來,「誰也沒見過那樣的女人。」
程嶺便說:「你要是喜歡她,該趁這機會表示一下了。」
郭海珊一怔,「我喜歡她?我怎麼會喜歡那樣的女子?」
程嶺一邊搖頭一邊笑。
過一會兒,郭海珊站立不安,終於說:「我在派出所有熟人,我去看看。」
他也跑了。
程嶺在窗口看著他把車子駛走,發現了另外一件事,她看到有一個金頭髮的青年在程家門口徘徊。
程嶺喚人,「阿茜,那是誰?」
阿茜不言。
由此可知她完全知道他是誰。
「是專來等程雯的?」
阿茜點點頭。
「是程雯的男朋友?」
阿茜不置可否。
程嶺跌坐在沙發上。
這麼快就長大了。
「為什麼我不知道?」
「怕你不高興。」
程嶺苦笑,「我是慈禧太后嗎?」
阿茜說:「不是,不過,唉。」
「也夠專制的了。」程嶺微笑。
她把程霄叫下來。
「那金髮碧眼兒是誰?」
程霄只看一眼,「那是妹妹的朋友阿瑟愛歷遜。」
「他是什麼人?」
「聖保羅十二級學生,已考取麥基爾建築系,秋季就要離開本省。」
「站在門口是什麼意思,鄰居看了會怎麼想,你去請他進來喝杯茶。」
程霄十分驚喜,「是,姐姐。」
「還有,你有無異性朋友?也一併請來家坐。」
程霄笑,「我還沒有,姐姐。」
他啟門出去喚人。
阿茜問:「太太怎麼一下子這樣開通。」
程嶺歎口氣,「你不讓她穿短裙是有得商量的,可是干涉她交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
阿茜點點頭。
那年輕人進來了,一件外套已被雨琳濕,程嶺見他一表人才,倒也歡喜,招呼一聲,便任由程霄招呼他。
程嶺教念芳做功課,笑著同阿茜說:「幸虧還有一個小的。」
沒一會程雯回來了,在樓下見到朋友,大吃一驚,弄明白之後,咚咚咚跑到樓上,雙目通紅,與姐姐擁抱,抹乾眼角,又去招呼客人。
小念芳此刻忽然說:「媽媽我永遠不要男朋友,我永遠陪著你。」
程嶺笑道:「永不說永不。」
真的。
誰會想到郭海珊與呂文凱翌年就會結婚呢。
婚禮盛大隆重。
新娘子穿白紗,看上去真像個公主,程嶺與小念芳在教堂上前與她握手。
念芳羨慕地說:「媽媽她真漂亮。」
「將來你結婚,媽媽也照樣替你辦嫁妝。」
晚上在酒店開喜筵,吃外國菜,親友黑壓壓坐滿一堂,省長與市長均到場祝賀,華仁堂面子十足,新娘子以後為華工爭取福利之際,一定方便得多。
他們跟著到地中海去度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