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點頭緒都沒有,恭喜?「加薪水?」
「裝羊。」鄭醫生笑罵,「一切都登在報紙上,清清楚楚。」她將一張報紙摔過來。
我低下頭,一眼看見斗大標題:朱雯定下月嫁宋姓醫生,近日忙縫製婚紗及籌備酒席。
還有一張我與她合攝的照片。
我臉色發紫。這,這,這從何說起?
鄭醫生問:「沒有這件事?」
我說:「絕對沒有。」
「那麼這消息是如何傳出來的?」
「我不知道。」我拿著報紙,手簌簌的抖。
「你要叫你女朋友說話小心點,專業人士要有職業道德,你的名字老與這種緋聞連在一起,於名譽不太好。別以為只有女人才得注意名譽,男人也一樣,這樣下去,恐怕沒有好的女孩子敢近你的身。」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千萬別以為明白你的人總會明白,天下明事理的人極少極少。」鄭氏停一停,「這次你付出的代價可大了。」
這是金石良言。
我問:「我能做什麼?」
我又問:「我能做什麼?」
「做什麼?千萬記得什麼都別做,事實勝於雄辯。」
「可是人家會誤會我——」我著急。
「人家不會老記得你。」她笑著拍拍我肩膊,「幸虧如此,不過這一兩天,也夠你受的。」
「教我怎麼應付?」
「不要解釋,人家問你,你裝沒聽見,這就沒事。」
「不大好吧。」
「你聽不聽?不聽就別請教我。」
我已經嚇得面無人色,趕快抓一隻浮泡再說,當然言聽計從。
這一個上午,大約有二三十人對我的「婚事」表示興趣。
他們的意見紛壇:
「以後看電影不用票子了。」
「朱雯真人美不美?有人說她怪瘦小的。」
「據說她的財產是八位數字。」
「宋醫生很快會自己開診所吧?」
「你們真的是青梅竹馬?」
「婚後朱雯會不會息影?」
「恐怕是宋醫生息診吧,哈哈……」
「什麼地方渡蜜月?不會在香港請喜酒吧,客人那麼多,怎麼會沒掛漏?」
「要多少個孩子?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新居佈置在什麼地方?都是同事,別忘記請我們喝杯咖啡之類。」
我索性戴上口罩,遮去一半面孔。
抽空打電話給朱雯,她的傭人居然說:「小姐不在。」
我咬牙切齒說:「告訴她我是朱星路醫生,我不是記者。」
傭人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小姐約你今晚七時見,她在家等你。」
也好。我摔下電話。
那日上午渾渾噩噩,我都不曉得怎麼過的,只覺得氣,被人不清不楚的利用,即使那人是美麗的朱雯,仍忍不住氣惱。
下午我沒吃飯,就進病房見董言聲。
只要對牢她的時候,我才可以有些少寧靜。
劉姑娘正在餵她吃東西。
我說:「讓我來。」
劉姑娘也不例外,她問:「下個月做新郎倌?」
我說:「出去。」
她吐吐舌頭,離開我們。
我說:「言聲,我有說不出的衷情,我真倒霉。報上說我要結婚,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
董言聲既無聲亦不言。
我把一碗飯餵完,替她擦嘴巴。
「你最好,」我說,「你沒有煩惱。」
我把她移到露台上曬太陽。
我說:「你看太陽多好,簡直什麼都不想做,只想躺著們蚤子。」我呼呼笑起來。
董言聲有點渴睡,我替她蓋上薄被。
或是打網球,我想。冬日的太陽天最好打網球。
而夏日的太陽天最好躲在屋裡飲冰。
凡是有太陽的日子都不是適合工作的日子。
「宋大夫。」
我抬起頭,是董太太。她那帶蘇州口音的粵語嚅嚅地有說不出的悅耳,但除非言聲痊癒,否則她聲音中不會帶有歡愉之意。
她替言聲整理頭髮。
言聲睡著了,像只小貓,根本不管這些,天有沒有塌下來她也不相干。
「宋大夫你要成家了?」
我不出聲。
「你蜜月期間,咱們言兒可怎麼辦?」
我忍不住解釋,「董太太,那是報上的謠言,每隔一陣我一個朋友就拿我開玩笑,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她愕然,「婚姻大事哪,如何不是真的?」
我尷尬的笑。鄭大姐說得對,不分辯最好,但董太太不是別人,不知怎地,她在我心目中頗有重要位置。
她說:「你們年輕人是越來越新潮了。」略有怪責之意。
我面紅耳赤。
「言兒今日如何?」
我不回答,把她連人帶椅搬進來。
「別讓她睡大多,」她說,「我怕她的肌肉活動量會不夠。」
「是。」
「宋醫生,他父親的意思是,今年夏天,我們或者會得把她帶到北美洲去看看專科。」
「也好,」我說,「看看那邊的專家怎麼說。」
「你不見怪吧?」
「董太太,你言重了,這世上,不會有比看著言聲痊癒更令我快樂的事了。」
董太太很感動,緊緊握住我的手。
「待她醒來,你可以陪她到空地走走。還有,她怪喜歡茉莉花的香味。」
「什麼?」董太太抬起頭,「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因為我買了一大束茉莉回來,放在這只瓶中,她便一直坐在這瓶子旁,」
「啊!」董太太動容,「言兒一定最喜歡茉莉,你說這是否意味著她在痊癒中?」
「情況有進步。」我低聲嚷。
「宋大夫!」董太太雙眼立刻充滿淚水。
「有希望。」我說,「顯示她對以前的事有記憶。」
「太好了。」董太太緊握雙手。
「快去買多多茉莉花,催促她的回憶,她還喜歡些什麼?」
「喜歡——喜歡——」董太太團團轉。
「慢慢,」我斟一杯茶給她,「不急。」
「記也記不了那麼多,讓我想,啊是,音樂盒子,她搜集音樂盒子。」
「夠了,讓我試一試,」我說,「交在我手中。」
「你打算怎麼樣?」
「我?」我先要出去一下。
我取過外套,立刻到禮物店去物色音樂盒子,逐間逐間的鋪子找。
終於被我在一問古玩店找到一隻玻璃音樂盒,一開動裡面一個穿銀色衣服的小丑會得緩緩舞動。
歌曲的名字:《請來華爾茲》。
非常美麗,非常動人,我把口袋裡所有的現款都掏出來,抱著那只盒子,沒有錢吃飯,才忽然想到可以到朱雯家去吃,我與朱雯有約。
到朱宅其實火氣已過,但忍不住要教訓教訓她。
我在電梯中試著咆吼:「嫁我?我怎麼不知道?嫁我?」
電梯門打開,一位太太進來,剛好聽到我在叫:「嫁我?」
她嚇得一怔,然後狂叫起來,奔出電梯,我想追上去道歉,但是電梯門已經閉攏。
可憐的女人、她準會被嚇得三天睡不著,今日時辰不對,她遇見一個叫她下嫁的狂人。
我按朱宅的門鈴。
朱雯滿臉春風的來開門。
穿得真性感,黑色兔毛毛衣,V字領鑲黑色透明花邊,黑色長褲。
「星路——」
「叫我打令吧,」我發不出脾氣答,「反正下月我們要結婚了。」
「啊,怎麼,你就是為這個不高興?」朱雯訝異,「你幾時變得這麼小器?」
「朱雯,我要鄭重警告你,以後不要再用我做幌子。」我板起面孔。
「你生氣了?」
「是。」
「真生氣?」
「是,再這樣下去,連朋友都不用做。」
她沉默,笑容消失,坐在沙發上不出聲。
朱雯失去笑容,尖削的下巴便顯得單薄,斜斜的窄肩上似背著千斤重擔。只有她一頭烏黑錚亮的頭髮,才帶出無限生命感。
我不忍,坐到她身邊去,拉拉她的頭髮。
她不響。
我把她的秀髮捧在手中,深深的嗅著,一股清香沁在我心脾。
朱雯為了這把頭髮,不知花了幾許心血與時間,沒有什麼是偶然的吧。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
「為什麼告訴他們,我們將要結婚?」
「我不快樂,又無依無靠,空虛的時候,往往想到你,星路,我覺得世人除出你,沒有一個可靠。」
「這是不對的,」我溫柔的說,「朱雯,你是大明星,你的影迷已是最可靠的朋友,你還不滿足?你不應太貪,每個人都有寂寞的一刻,這是人生無可避免的。」
她不出聲。
「昨天又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
「公司與我的合約談不攏,他們說我已走下坡。」
「你要求什麼價錢?是不是太過分?逼他們說出不好聽的話?朱雯有時候要想想別人的處境。」
我緊緊地摟一摟她的香肩。
她不語,但已經看得出情緒平定下來。
「而且你也總會走下坡,誰不是呢,這是天然定律。」
她雙眼露出恐懼的神色。
「朱雯,從現在開始,你也應當有心理準備。」
她頹然。
「培養個人生活興趣是很重要的,錢你是不用愁,但如何漂亮地打發時間,確是一項藝術。」
她低聲說:「我明白,」
「而且我不覺得你有什麼理由要拒靳志良於千里之外。」
「你別管我。」朱雯又強硬起來。
「真的,他對你那麼好,」
「我不喜歡他。」
「不喜歡他還是迷信不嫁圈內人?」
「你別管我。」
「我巴不得不管你。」我說,「只要你讓我下台。」
「明天我發一則消息,說記者誤會我所說的話好了。」
「謝謝你。」我站起來向她一鞠躬。
「星路,你仍然愛我,是不是?」
「我能不愛你嗎?你像我妹妹一樣。」
「星路。」她緊緊抱住我的腰。
她的身體柔軟而溫馨,抱在懷中非常誘惑,但我們情比兄妹,我又怎會有非分之想。
「那是什麼?」她指著我的音樂盒子問。
「啊,」我說,「我送朋友的禮物。」
「什麼朋友?」
「你別理。」
「我一定要理。」
「你不認識的人。」
「我保證是王大澄,或是奚定華。」
「我保證不是她們。」
「你敢發誓?」
「敢。」
「發誓如果你說謊,你那些病人永遠不痊癒。」
「你這個毒婦,我才不會這樣說,這關我的病人什麼事?我拿我自身來發誓也就罷了。」
「你不敢發誓?」朱雯問,「包裹裡是什麼?我要看。」
她來搶奪。
「別過分,朱雯,別過分,喂,朱雯,請你控制你自己——」
在掙扎中,那只音樂盒子摔在地下,我聽到玻璃破裂的聲音。
我眼睛都氣紅了。
拆開一看,果然極薄的玻璃罩子已碎。
朱雯一看內容就知道不是送給王太澄或是定華的東西,歉意得吐血。
我疲倦的說:「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妒忌,要破壞要損人不利己,一定不肯放過別人?」
朱雯不敢出聲。
「我要走了。」我拾起那一大包破碎的東西,一如拾起枚破碎的心。
「星路。」
「不要再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