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照例先到唐人街買菜。
「一天吃那麼多?」
「何先生在家,總得三菜一湯,孩子們正在發育,也很能吃。」
「每個月恐怕千餘元不止吧。」
「光是喝果汁礦泉水葡萄酒就是筆數目。」
李蓉笑說:「有錢真好。」
「誰說不是,我看何先生坐在書房簽支票付帳單一寫好幾個小時,上個月園丁算一千多,說是補種了若干花卉。」
李蓉忽然問:「他們快樂嗎?」
「我想是快樂的,要什麼有什麼,那感覺不知多好。」
到了山上,她們把食物扛進屋內。
沒想到李蓉好身手,她會殺龍蝦。
馬利想學,三個女子加上好奇的孩子,廚房內熱鬧非凡。
忽聞咳嗽一聲,轉頭一看,是何四柱。
李蓉掩嘴笑,「君子遠皰廚。」
石子連忙說:「我來介紹新保姆。」
孩子們馬上雀躍,「幾時來上工?」
石子不禁惆悵,看到更好的了,立刻見異思遷,喜新忘舊。
「有一件事,李蓉以學生身份入境。」
馬利在一旁說:「若非如此,也不肯打家庭工。」
何四柱也知道理想人選實在難找,故說:「當是親戚來幫忙好了。」
石子大喜,「好了好了,一言為定。」
李蓉也說:「我真幸運。」
「我明天走,石子,你交待李蓉工夫。」
何四柱只有與前妻開火時才回到家來霸佔地盤。
他隨即出去了,說好回來吃中飯。
石子忍不住問李蓉:「怎麼樣?」
李蓉搖搖頭,「齊大非偶。」
噫,大家想法一樣。
「小家庭一夫一妻,夠吃算數,不必弄得那麼複雜。」
「你說得對。」
李蓉拍拍手掌,「孩子們,跟我上樓,我教你們收拾房間,來。」
孩子們聽話地小鴨子似跟她上樓。
馬利旁觀者清,「石子,你的姐妹比你聰明。」
石子嘖嘖稱奇,「你說得好。」
「你又比我們聰明。」
「還不是在同一間廚房裡工作。」
電話響了,馬利去聽,半晌回來說:「那曾小姐說有一方絲巾漏在我們這裡。」
石子馬上笑。
當然是故意的,老掉了牙的伎倆。
「我告訴她何先生就快來吃午飯,她說立刻來取,」馬利笑道,「屆時,叫李蓉招呼她。」
石子有點不忍,隨即一想,是那曾女士自投羅網,怪不得人,也就算了,她準備送孩子們到會所學打網球。
只見馬利在李蓉耳邊悄悄說了一會子話,李蓉留神聽,漸漸微微笑,不住頷首。
半晌,那曾小姐來了。
計程車還未停定,馬利一個箭步上前,同司機說:「你稍等,客人很快出來。」
曾小姐愕然,她滿以為可以留下吃中飯。
稍微遲疑,她問道:「何先生與孩子們呢?」
「孩子們去了打球,何先生在外。」
「保姆呢,我同她說話。」
李蓉擋在石子面前,笑嘻嘻,「張小姐找我?」
曾苦翰一怔,「我姓曾,你是誰?」
「我是新保姆,有什麼吩咐?」
「我漏了條絲巾在此,你替我找一找。」
李蓉笑容可掬,「四周圍都找過了,並不見,除非是掉在主人房,我是保姆,不管主臥室,張小姐,請你見諒。」
石於本可出來解圍,不知怎地,正如她所說,她這些年來,受氣已受到眼核,此刻見到有人奚落這個囂張女,自覺心涼,故不作聲。
只聽得曾小姐說:「我自己進來看。」
這時,李蓉忽然問馬利:「超級市場把貨物送上門來沒有?」
馬利答:「送上來了,就堆在後門。」
李蓉笑笑,「原來已經送上門來了。」
那曾若翰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忽然臉皮掛不住,一轉頭,乘原來那部計程車走了。
李蓉收斂笑容,臉上露出肅殺之氣,「什麼東西,專門欺侮下人!」
石子說:「當心她同何某發牢騷。」
「放心,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保姆,什麼地方找。」
馬利拍手,「真痛快。」
石子笑,「是,原來報復這樣舒暢。」
「石子,你太好欺侮了。」
石子坐下來,歎口氣。
李蓉說:「帶我去會所參觀。」
才五分鐘車程,一路上李蓉讚不絕口,到了俱樂部,她們坐下來喝杯茶看孩子打球。
李蓉轉過頭來說:「也難怪那曾女士想來佔這個窩,一切都是現成的,一進門好享福了。」
忽然自在與一洋童起了爭執,那洋童比自在高半個頭,伸手推他,自在一個踉蹌,石子剛欲勸架,李蓉卻已經一支箭似射出去。
石子一心想看她如何應付,只見李蓉一手叉腰,一手去推那洋童,一下兩下三下,並且逼那洋童道歉。
不久那洋童的家長來了,李蓉正式向洋人抗議,只見那洋人沒聲價致歉,即時帶了孩子離去。
石子在一邊駭笑。
呵,原來可以這樣。
比她更敬佩李蓉的有何自在,他用崇敬的目光注視新保姆,她為他好好出了一口氣。
李蓉幫他拾回球拍,鼓勵他幾句,拍拍他肩膀,叫他回去打球。
她笑嘻嘻回來。
石子起身向她鞠躬,「五體投地。」
「不敢當。
「勇氣從何而來?」
李蓉十分詫異,「石子,你在外國已經三年,難道沒發覺外國人怕女人?放肆一點不妨,他們會自動退讓,可是見了同胞,可得謹慎,喲,華婦放起潑來,可叫你吃不消兜著走。」
石子一怔,笑得落下淚來。
李蓉低下頭,「這裡是高尚地方,必定有人承讓,我要討少主歡心,博他信任。」
石子驚歎,「你太聰明了。」
「這個都會充滿機會,抓不抓得住,就看你自己了。」
石子心細,碧玉大膽,但是李蓉則大膽而心細,她會有竄頭的。
可是李蓉隨即歎口氣,「這個地方,好比我們從前的長安,貴不可言。」
「窮人到哪裡都不好住,可是你看何四柱,到處為家,處處是家,什麼都難不倒他,這樣的新移民也是很多的。」
這時,孩子們已經走過來,李蓉忙安排他們喝飲料,又逐一擦汗,與教練寒暄。
石子看出她對孩子是真細心,這分工作適合她。
一行人返家,李蓉自去安排孩子淋浴更衣。
她吩咐馬利在廚房開飯,大家坐一起吃,「馬利,你也來。」立刻立了新規矩,儼如管家。
何四柱撥電話回來,通知石子,連晚上都無暇返來,他要陪客人到白石鎮去看地皮。
李蓉說:「這個家等於是交給保姆了。」
「我要轉更了,可以載你一程。」
「我沒事,大可留到八九點才走。」
李蓉比她更適合當保姆之職。
那夜,回到福臨門,大師傅已經復工,正對牢一班夥計複述前一日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媽拉巴子,把我拖跌在地,反扭手臂臉按在地上,槍直抵在太陽穴上,我當時金星亂冒,嚇得屁滾尿流——」像寫武俠小說一樣。
石子見他如此興高采烈,知道他心情已恢復過來,趨向前去問候。
大師傅一把拉住,「若不是石子見義勇為,帶著律師趕來,我一口鳥氣無處可出,我老婆只會眼淚鼻涕,多虧石子這小娘,把洋警官罵得羞愧不堪——」
沒想到老陳會這樣誇張。石子見他眼角與嘴角瘀腫未退,不去掃他的興。
有客人推門進來。
石子一抬頭,有意外之喜。
她滿臉笑容迎上去,「歐陽律師,請坐請坐。」
「叫歐陽得了,大師傅好嗎?」
老陳忸怩地走過來,「勞駕你了。」
石子給他斟一壺好茶,他與老陳談了一會兒,瞭解老陳的意願確是息事寧人。
「我同你寫封信給派出所存底,說明你的委屈,可是因為瞭解到警方辦事的苦衷,故就此收手。」
老陳拍腿,「好極了好極了。」
石子說:「費用——」
歐陽笑笑,「連上次出差收三十五元。」
真是開玩笑,麥志明出來一次都收四百,他是有心幫忙。
石子送他到門口。
歐陽忽然輕輕說:「一早去公園騎腳踏車是極好運動,不知你週六可願意撥冗參加?」
石子過了很久,才醒悟到他在約會她。
她傻住了,耳朵燒得透明,只聽得自己說:「好,好。」
「星期六早上七時正我來接你。」
又是「好,好」。
「再見。」
歐陽走後,石子一個人站在福臨門飯店的大門口,動也沒動。
她想都沒想過歐陽會約會她,也沒想到聽到他開口約會有那麼高興。
漸漸石子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她低下頭,看著鞋尖。
區姑娘推門出來,「你怎麼站在這裡,吃西北風——」
石子連忙走回店內。
臉上一直紅粉緋緋。
星期六,她向何家告假,把工夫交給李蓉,一早起來準備定當,專等歐陽來接。
他把兩部爬山腳踏車綁在車後,車子駛入公園,清晨,已有遊人,石子心中歡喜,嘴巴卻說不出話來,風撲到臉上,額外舒服,她從來也不覺得公園空氣有那麼清新,鳥鳴有那麼清脆,她享受到極點。
石子有點訝異,這一切,都是因為歐陽的緣故?
她看他一眼,他也正笑看著她,她連忙轉過頭去。
到了目的地,歐陽把腳踏車解下來,「先喝杯咖啡。」
他到小食亭買了兩杯紙杯咖啡,遞一杯給石子,石子發誓那是她喝過最香甜的飲料。
他說:「我曾在中國餐館做過三年暑期工,很想寫本論文,叫『唐人餐館與留學生之社會關係』,可惜讀的不是人文系。」
石子只是笑。
歐陽十分感喟:「有時覺得假使不能到中國餐館打工,許多留學生可能不能畢業。」
這是真的,苦管苦,醃攢管醃攢,那裡的工資卻足以解決二餐一宿。
石子很高興歐陽也是過來人,他瞭解苦學生的環境,石子開頭還怕他是那號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
他們倆並肩騎腳踏車遊遍公園,渾然不覺時間過去,剎時已屆中午,太陽開始炎熱。
「我們走吧。」
石子並無異議。
他領她到小餐廳吃午餐,叫了白酒,與石子碰杯,一邊與她說到他的家世,小家庭,父母都在香港,一弟,念建築,今年好出身了,他在亨加福律師行辦公,何四柱是他的客戶,他關注華人福利,尤其是老一脫不擅英文的一群。
石子忽然也把身世坦白,少不免提到最大願望是把母親自上海接出來。
轉瞬間餐廳侍者促他們結帳,石子覺得奇怪,一看表,才知道已經下午三時,人家要休息了。
石子不相信時間會過得那麼快。
「累了吧?」
「不不,一點都不倦。」
怎麼會這樣好精神?石子怔怔地想,這支強心針從何而來?
「我先送你回去,下午還有事待辦。」
「是是是,」石子說,「不妨礙你。」
歐陽側著頭,「明天你可有時間?」
石子忙不迭答:「有!」
事分先後輕重,一定勻得出時間。
「明早七時見。」
真好,一早起來便可以見到他。
臨分手,歐陽對石子說:「很久沒有這樣開心。」
「我也是。」
歐陽點點頭,離去。
李蓉不在家,石子趁空復了母親的信,外出買雜物,返家時,看見門外有警察在等。
警察看見石子,迎向前,出示證件,輕輕說了幾句話,只見石子手一鬆,捧著的牙膏肥皂全部掉在地上,警察幫她拾起。
石子的腳猶似釘在門口,動也不動,木無表情,低著頭,握著拳。
警察似乎相當瞭解,靜靜等她恢復常態,過了很久,石子抬起頭來,十分疲倦地說:「我準備好了。」
她跟警察坐上警車,直駛往政府殮房。
那警察很好,一直陪她進冷藏間認人。
石子看到她好朋友孔碧玉的時候非常鎮靜。
她很清楚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碧玉,她不顧一切蹲下,把臉貼向碧玉的手,依依不捨,忽然之間,淚如泉湧。
警察為之惻然。
石子見碧玉身上無表面傷痕,便問:「何以致命?」
「注射過量毒品。」
石子點點頭,她替碧玉攏了攏頭髮,隨即轉身,跟警察出去錄口供。
離開警局時已經筋疲力盡。
抵達家門,李蓉來啟門,「他們找到了你?」
石子還沒回答,李蓉已自她表情中得到答案,不禁與石子緊緊擁抱。
李蓉斟杯熱茶給石子。
石子用手托著頭,「真奇怪,看到碧玉,我彷彿覺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聲音乾涸。
「我明白你的意思,弄得不好,有什麼閃失,躺在那冷氣間的,就是你同我。」
「李蓉,我沒有盡力,我沒有拉住她,我眼睜睜看她掉落深淵。」
「別為難你自己,你好比泥菩薩過江,又如履薄冰,如何照顧別人?」
「你不明白,我十分托大,她到酒吧跳舞時,我還跟去看過,雖覺猥瑣,但是認為做個一年半載賺一票退出,也是個主意。」
「別再去想它了,先睡一覺。」
「不,我要去開工了。」
到了福臨門,區姑娘也問同一句話:「警方找到你了?」
石子頷首。
區姑娘歎口氣,「真不知如何告知她爹娘。」
石子怔怔落下淚來。
第二天一早,歐陽乃忠看到一雙核桃那般的腫眼。
石子不顧一切,把事情扼要地告訴歐陽。
他與她散步至市中心,在露天咖啡座坐下,叫一杯熱牛乳給石子。
他陪了她整個上午,分手時他說:「星期一晚上我來接你下班。」
石子似好過一點。
不過那晚她夢見了碧玉。
「我知你會入夢來。」
碧玉只是笑。
「告訴我,碧玉,你那裡是否十分平靜?」石子有點嚮往。
碧玉伸手來拉石子。
就在這時候,石子聽見一聲嬌吆:「去,去,現在是我住在這裡,你來幹什麼?」
石子驚醒,聽到李蓉在一旁大聲說夢話。
她去推李蓉,「你沒事吧?」
李蓉睜開眼,「呵,原來是一個夢。」
「你夢見何人?」
李蓉不肯說,「不相干,快去睡。」
石子如何還睡得著。
李蓉說:「石子,何宅那份工,你是交給我了?」
石子點點頭,「深慶得人。」
李蓉忽然大膽問:「那麼,麥志明這個人是否也由我接收?」
石子一愣,不相信雙耳,漸漸她的愁容露出一絲微笑,「你不嫌棄麥志明?」
「開玩笑,他不嫌我已經很好。」
石子十分替阿麥慶幸,她吁出一口氣,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你還沒給我一個確實答案。」
石子連忙說:「我一向視阿麥如好友,我祝福你們。」
李蓉十分滿意,「石子,你真是我命中貴人。」
李蓉翻一個身,沉沉睡去。
石子看著窗外,一輪明月照無眠。
天很快亮了。
第二天石子翻閱日曆,離開學剛剛還有一個月,她數著存折上的銀碼,約莫可以應付過去了,她鬆出一口氣。
腳上穿的鞋子還是碧玉送的,這幾年她過的真是緊日子,連吃一個冰淇淋都再三思量,省一塊是一塊,十個十塊即是一百塊。
她石子這一輩子,大概都會做一個錙銖必計的人,已經嚇破了膽,不敢輕舉妄動。
母親的信這樣說:「真沒想到你會在外國生根落地,而且過得那麼好,從明信片裡看,地方實在太美了……」
畢業後一定要回去一趟,親口向母親述說這些日子的苦樂。
還有,一定要同她提及歐陽乃忠。
稍後,她上山去探訪何家的孩子們。
悠然頭一個跑出來摟住石子不放。
「新保姆好不好?」
悠然點點頭,「很好,但是我們想念你。」
「我要開學了,只能在晚上做工,李蓉會照顧你們。」
李蓉出來,「悠然,玩具堆了一天一地,你去收拾一下。」
李蓉很會訓練孩子,不比石子那麼縱容。
「馬利呢?」
「家鄉有颱風,她忙著打電話找親人,十分苦惱。」
「你與她相處可好?」
「哎呀,同是天涯淪落人。」
「李蓉,你沒有架子真好。」
「還不是向你學習。」
「你比我聰明多了。」
兩個女孩子互相客套一番,然後漸漸說出真心話。
李蓉說:「真不能想像有人會在這樣美麗豐足的環境下成長。」
「可是他們沒有父母陪伴。」
李蓉頷首,「可見世事古難全。」
石子笑笑道:「物質也很重要,像我同你,首先,要爭取安定的生活,衣食足,方能知榮辱。」
李蓉看著她的新知己朋友,「你打算穿多少吃多少?」
「不多,溫飽即行。」
李蓉答:「我也是,所以我問你要麥志明。」
石子忽然有點不放心,叮囑道:「請善待這老實人。」
「第一,他並無你想像中老實,第二,請你放心,我自然會公平對他。」
李蓉說的一定正確,出一次差收四百多元的工人怎麼可算老實。
過一刻石子問:「你不想知道為什麼我沒與麥有進一步發展?」與其將來思疑,不如現在講個一清二楚。
李蓉溫和地微笑,「因為不投緣嘛。」
「正是,」石子鬆口氣,「緣分這件事真難講。」
「我相信你同歐陽君會有比較好的發展。」
石子笑出來,「你注意到他了?」
「他打電話來,我聽過好幾次。」
石子收斂笑意,「可惜碧玉不認識他。」黯然傷神。
李蓉看看鐘,「孩子們要去上音樂課了,我去叫他們換衣服。」
石子對李蓉說:「悠然還小,你幫她穿鞋子。」
李蓉笑,「將來你一定是個溺愛孩子的媽媽。」
她大力拍拍手,「限你們十分鐘內換妥衣服。」
現在她是保姆了,她有她一套。
由李蓉駕車送石子下山。
寫意在車上與石子談心。
「石子你有空要常常來看我們。」
「我會的你放心。」
寫意說:「爸有了新女友。」
「哦。」石子不方便說什麼。
寫意說:「這一位比上次那位略好,不過……」
石子微笑,「你要學習與人相處。」
「我想不必,她不會與我們同住。」
石子點點頭。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我與自在及悠然不是同一個生母。」
石子一怔,不過這也不算稀奇。
「我已經習慣這樣生活,不過悠然還小。」
石子惻然,面子上卻不露出來,「悠然適應得很好。」
「無論如何,石子,即使結了婚,也要抽空來看我們。」
石子大大訝異,「你怎麼知道我要結婚?」
寫意側側頭,「這只是一種靈感,我也說不出理由。」
石子下車。
回公寓需過一條馬路,石子看到身邊有一個人影。
她猛地抬頭,發覺跟著她的人是碧玉那個台灣客。
「你!」石子握緊拳頭厭憎地喊出來。
那男子臉上默哀的神色令石子訝異,呵他對她有感情。
「我到今晨方知此事。」
「你不在現場?」
「我在東京主持一間酒吧的開幕禮,昨日才返來。」
石子本著一張臉,「你沒有好好照顧她。」
「她跟我那些日子,一直不快樂,想離開我,又說要回上海去做生意,我願替她出本錢,可是——」
碧玉從頭到尾不習慣新生活,可是她又深知,回到老家,她也已經不能適應。
「我將回上海將此事親身向她父母交待。」
「你願意?」石子十分意外。
那位先生向石子欠欠身,「這點擔系,幹我們這行的人,還是有的。」
「那我要代碧玉謝謝你。」
「她有點遺物,在保險箱中找到。」
「交給她家人吧。」
「不,她附有字條,說留給你。」
「我?」
他取出一隻小小樟木螺鈿首飾箱,交給石子,「你自己看。」
石子接過盒子,站在大太陽底下,怔怔落下淚來。
那男子說:「你一人在此,遇到什麼事,不妨找我。」
石子聽得退後三步,「不,不用了。」
那男子苦笑,伸手抹去眼角淚痕,轉身離去。
回到樓上,石子打開首飾盒子,看到盒中有一張字條:給石子我的最親愛朋友。
盒子裡有一隻鑽戒,一隻金錶,想必是新置的,是另一樣飾物吸引了石子的注意力。
那肯定是碧玉由上海帶出來的東西,一隻小小滑石雕刻的小猴子,售價十分廉宜,時時被小孩玩遊戲時用來在地上畫白粉界線,可是物離鄉貴,碧玉珍若拱璧。
石子把那石猴子用繩串起繫在脖子上。
偷偷地她又哭了一場。
就像上小學那時,與同學爭吵,伏案上飲泣。
來安慰她的總是碧玉,一手扶她肩上,一邊與她說別的話:「有親戚寄來小型電子遊戲機,今晚來我家玩。」
或是:「石子,將來我們一起到香港遊覽。」
石子記得她通常會仰起頭抹乾眼淚說:「不,要去去遠點。」
「去美國!」
想到這裡,石子泣不成聲。
正在此際,門鈴響了。
石子連忙洗把臉去應門,來客是麥志明。
「麥,怎麼是你?」
阿麥雙手插口袋裡,「來看你。」有點靦腆。
一看就知道有話說。
石子斟杯茶給他,為著省,冰箱裡不常有啤酒汽水。
「你雙眼紅腫,」麥有點忐忑,「為了什麼?」
石子看著這個不算太老實的老實人,有心調侃他:「我覺得傷心,便哭了一會子。」
麥更加不安,「有何感觸?」
石子故意說:「你不知道嗎?」
「是什麼事?」他心虛。
「李蓉沒同你說?」
麥一聽到李蓉二字刷一聲漲紅面孔,像一個當場被人抓住的小偷,「我沒想到你會傷心。」有點受寵若驚。
石子知道玩笑應該到此為止,她說:「我好朋友碧玉的事——」
「呵,」阿麥大大鬆口氣,原來如此,「都會中單身年輕漂亮女子一向是最脆弱的生命。」說著也不禁黯然。
石子不語。
「一年前北岸有一獨居女子失蹤,一年後她的頭顱骨在南區住宅街道被發現,兇手至今尚未捕獲。」
石子歎口氣。
沒想到阿麥忽然傷感起來,「年輕女子大都注意儀容,平時臉上長一粒疤都會煩惱,如果知道自己骨骼會被到處拋擲,不知難過到什麼地步。」
石子聽了發呆,頓時想起碧玉是何等愛美,一向不會成棄任何對鏡理妝的機會。
石子斜垂著頭不語,心中無比傷感。
過了許久,麥志明杯中茶已喝乾,他忽然問:「你覺得李蓉怎麼樣?」
石子據實說:「極漂亮極能幹。」
阿麥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一次與李蓉去海浴,一到沙灘,換上泳衣出來,沒有一雙眼睛不注意她的。」
李蓉外型就像那種傳說中的上海女郎。
麥志明搔搔頭,「太好看了,老叫人不放心。」
「據我所知,李蓉是個腳踏實地的人。」
麥志明又說:「她的底細如何我可是一點不知道。」
石子忍不住扮起諸葛亮來,「你陪她回一次上海,不就什麼都明明白白了。」
麥志明雙眼亮起來,「是,是,多謝你。」
石子見他那麼高興,也笑了起來。
麥說下去:「行家是恩娶位台灣小姐,岳家起初反對女兒嫁洋人,可是婚後待女婿好極了,回台北探親,他們送他電視機與金錶。」
石子揶揄他:「台灣人富裕,上海人還差些,恐怕你需帶金器與電器過去。」
麥又笑半晌。
石子問:「你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吧?」
阿麥靦腆地點點頭。
石子伸出手來,「祝你幸福。」
阿麥與她握手,石子一低頭,看到麥的十隻指縫洗刷得乾乾淨淨,定是李蓉督促有功。
石子相信李蓉在婚後仍然可以令麥志明維持這整潔的水準,李蓉有一股蠻力,她會拍拍手,「阿麥,去洗手」,李蓉做得到。
無意中撮合這一對,石子十分高興。
她看過李蓉的證件,知道她學生簽證十一月就要滿期,所以他倆婚期應該不遠。
婚後李蓉會得到一年或一年半的暫時居留權,她丈夫才可以為她申請永久居留,移民局老是害怕有人假結婚。
李蓉算得上是順利的了。
看情形,到了年底,這半邊房間,又得另外招租。
相逢、離別,世道照說已慣,石子仍然有無限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