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起來,看到石子醒了,正在吃那只蘋果。
她頭發毛毛,笑容軟弱,卻仍然像朵花。
「好點了吧?」
「根本就沒有什麼事,打擾麻煩你了。」
「還回去何家嗎?」
石子搖搖頭,「都給東家趕出來啦。」
「咄,那女人又不是發薪人。」
「他們都是一夥的。」
這時,忽然聽到門鈴聲。
石子十分警惕,「你的朋友?」
「不怕,我去擋駕。」
半晌,小麥探頭進房門,「是來看你的,石子。」
石子訝異,誰,誰會知道她在這裡。
房門推開,「石子,是我。」
石子自床上下來,「自在,是你,你怎麼來了?」
可不就是何自在。
那孩子囁嚅說:「我來看你。」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
「我先乘計程車到福臨門,問到你在這裡,又乘車來。」
「這麼早,福臨門有人?」
「有,正在等運肉車。」
「自在,你找我幹什麼?」
「石子,我對不起你,我累你挨罵,我應該勇敢地站起來把話說清楚。」
石子反而安慰他:「這種勇氣不是人人有,許多成年人一生不願承擔錯誤,總是找別人來做擋箭牌。」
「可是,石子,你對我很好。」
「自在,我很高興看到你,不過,家裡知道你出來了嗎?」
「他們都在床上。」
「我想,你還是叫他們來接你回去吧。」
「反正出來了,石子,請你陪我看電影逛遊樂場。」
「自在,我不認為可以。」
麥志明取過外套,「我送他回去。」
自在頹然,「我不要回家。」
「為什麼?你有一個最豪華舒適的家。」
「爸爸昨夜趕回來,與媽媽吵了通宵,我們三個害怕得不得了。」
石子一怔,怪不得航空公司的生意那麼好,這班人似乎每隔十日八日便來回一次,單為著吵架也值得。
「吵累了,睡一會兒,醒了一定再吵,吵死人。」
小麥與石子聽了只會駭笑。
「自在,你還是要回家的。」
「你病好了就回來。」
石子看著他,「不,我辭工了。」
何自在一聽,像是最後的一點點把握也沒了,失聲痛哭起來。
石子把他摟在懷中,內心惻然。
對一個孩子來說,這也已是十分大的磨難。
石子取起電話,撥到何家。
來聽電話的正是何四柱。
「石子?昨天的事我可以解釋——」
他還沒發覺自在已經不在屋子裡。
「孩子們都好嗎?」石子語氣十分諷刺。
「好,還好,都想你回來。」
這時,石子忽然聽得一邊傳來寫意的聲音:「自在不在屋裡,自在不見了!」
「什麼?」何四往大驚,「是否你母親把他拐走了?」
石子對這家人的狀況啼笑皆非,「何先生,自在在我身邊。」
自在取過聽筒,「爸爸,」怯怯地,「我出來了。」
何四柱醒覺,「我馬上來接你,你在何處?」
麥志明一直搖頭,這時在一旁說出地址。
「石子,你替我守住自在,我馬上來。」
鬧劇,完全是一場鬧劇。
掛上電話,石子帶著自在到公寓樓下散心,陪他說話。
「看,海鷗、浮木、沙灘,多美。」
「石子,那是你的愛人嗎?」
「我的朋友。」
「他對你很好。」
「正確,若沒他收留我,我恐怕會病倒街頭。」
「你為什麼沒有家?」
「問得好,」石子仰天長歎,「我窮,置一個家需要許多錢。」
「你爸媽沒有給你一個家嗎?」
「他們的家在中國上海。」
「叫他們搬過來。」
「他們也窮,搬不起。」
自在怪害怕,「聽起來窮真是不好。」
石子笑了,摟著自在不語。
一轉頭,何四柱帶著兩個女兒已站在他們身後。
寫意與悠然有點靦腆,「石子,幾時回來?」
石子並不怪她們,母親與保姆之間,當然選擇母親。
石子看著何四柱,「我不做了。」
何四柱低頭無語,過一會兒說:「有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不,何先生,是我精神吃不消。」
麥志明過來說:「對面馬路有間咖啡店吃歐陸式早餐實在不錯,我要去開工了。」
石子投去感激一眼。
他們一行五人前去吃早餐,大人與孩子分開兩桌坐。
何四柱說:「馬利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她過兩個月到合同一滿也不做了。」
石子到這個時候才說:「無論如何,罵人是不對的,下人也是人,人家只不過窮一點,也一般有自尊心,怎麼見得活該挨罵呢?」
語氣十分困惑,像總是不明白為什麼一些人一定要騎在人家頭上似的。
何四柱不出聲。
「到薦人館去尋新保姆好了。」
「是,也只可以這樣。」
石子見他不堅持要她回去,倒是鬆一口氣,不過,他為何要堅持,她只不過是一個工人,哪個工人不一樣。
「你總得收拾行李吧?」
「待何太太走了再說吧。」
「她這上下該到舊金山了。」
「那好,」石子點頭,「我回去取行李。」
孩子們就是孩子們,居然吃了許多。
回到何宅,進門,全家都呆住。
只見馬利哭喪著臉站在客廳中央,所有可以打爛的玻璃都碎成一千片一萬片,客廳被破壞得淋漓盡至。
寫意頭一個哭起來奔上樓去。
石子連忙跟上去,一看,幸虧孩子們的房間仍然完整。
她對馬利說:「立刻打電話叫清潔公司來收拾。」
何四柱已無言語,只會捧著頭坐在瓦礫堆中。
什麼地方來的怒氣與戾氣?
不是已經要什麼有什麼了嗎,為何還不快樂,緣何還需要破壞來發洩?
石子完全不明所以然。
片刻馬利前來報告,「地庫收拾好了,孩子們可先到樓下休息。」
悠然躲在一角渾身發抖,石子在這種時刻當然不能立刻走。
清潔工人來到,一看這種情形,同何四柱說:「先生,你可有通知派出所?」
何四柱抬起頭來,疲倦地說:「或者我應當那樣做。」
悠然一聽,馬上哭起來。
石子搖頭,示意不可,指指悠然,叫他凡事看孩子份上。
清潔工人這才開始整理大廳。
石子問馬利:「怎麼發生的?」
馬利答:「目中無人。」
對,眼內如果還有別人,就不會如此放肆,一定要覺得世上沒有比她更尊貴更重要的人了,才會恣意而行。
「也不是第一次了。」馬利輕輕說。
石子忙著安撫孩子。
「讓我們到海灘去玩一日,這裡留給馬利看管。」
「好主意。」何四柱點點頭。
悠然向父親說:「你同我們一起去。」
何四柱托著頭,「爸爸實在沒有心情,爸爸倦了,爸爸想休息。」
悠然臉上露出失望的樣子來,孩子們一不高興,面孔顯得小小,非常可憐,這是他們用來保護自己的特技,悠然無意之中用上。
石子勸說:「沙灘上有地方可以躺著休息。」
何四柱只得點點頭。
他撥了幾個電話,聽得出是與律師詳談適才發生的破壞事件。
石子稍後才知道,原來他考慮向法庭申請禁止前妻再踏入他家。
這又是為什麼呢,一切目的都是要使對方痛苦、煩惱,最好活不下去。
石子一生從未那樣恨過一個人,想必先要非常相愛,事後才能互相憎恨,人類的感情真正可悲。
臨出門前,何四柱看到不易居銅牌,忽然怒火中燒,搬起一塊大石砸過去把銅牌打爛。
石子與孩子們瞪大了雙眼,隨即一聲不發低下頭。
接著一段時間何四柱冷靜下來,不說話,手緊緊拉著孩子,心事重重。
在公園逗留了個多小時,何四柱向子女說:「我實在有事待辦,請你們包涵。」
孩子們只得懂事地頷首。
何四柱對石子苦笑,「人到了我這種情況,簡直立於必敗之地,不住要向全世界致歉,求人原諒。」
石子不知說什麼才好。
清潔公司的人已經完工,一位裝修師正在記錄該補回些什麼器皿,人人駕輕就熟,效率甚佳。
馬利過來說:「一位麥先生找過你。」
石子點點頭。
不一會見,律師拎著公事包來了。
寫意哭泣,「他們要打仗了。」
自在垂頭喪氣,「這場戰爭裡,我們三個肯定是傷兵。」
這時麥志明的電話又來。
石子忽然覺得此君有點不識時務,她哪裡有時間同他說話。
才要說不聽,又想起哎呀石子這不是過橋抽板嘛,怎麼就嫌他嚕囌了呢。
只得跑去說幾句。
「是否要我來接你?」
「何家有點事。」石子支吾。
麥志明很瞭解,「你改變主意了。」
「不,今天,只是,真的,唉。」
「需要我時通知我。」
「謝謝你阿麥。」
麥志明歎口氣,「沒問題,石子,再見。」
真是個爽快的好人,知難即退,絕不糾纏。
石子有點內疚。
何四柱在她身後出現。
「找到替工沒有?」
石子搖搖頭,「還沒有。」
「石子,請你再幫幾天忙。」
「這份工作比預期中複雜。」
「我可以加薪水。」
石子仍然搖頭。
「當作幫助朋友吧。」
石子不語。
「我真沒想到對方會突然跑來探訪子女,且鬧出這樣的事來,一聞訊我已即時趕至,她欲帶孩子們到美國,可幸孩子們的護照在我手中。」
石子仍無表示,只是唯唯諾諾。
那天晚上,在福臨門,石子囁嚅地與區姑娘商量:「店舖的閣樓……」
區姑娘一愣,輕輕說:「那不是住人的地方,有老鼠蟑螂。」
「我不怕,人世間到處有蛇蟲鼠蟻。」
「石子,小麥那裡不好嗎?」
「不是,但——」
「你不愛他。」
石子見區姑娘一言中的,如釋重負,「對。」
區姑娘嗤一聲笑出來,「你可愛你自己?」
輪到石子一怔,「那當然。」
「千萬不要想住到閣樓去。」
「我明天就會去找公寓。」
區姑娘歎口氣,「來,趁此刻客人少,我同你出去到街上溜躂看看風景。」
福臨門往前走兩個街口,拐彎,就是溫市著名的紅燈區。
骯髒簡陋破舊的酒店林立,天色尚未全黑,街上已經站滿黑夜天使,形跡可疑的車子不住打圈出售毒品,警車驟然駛近,引起一陣騷動……
區姑娘看著石子說:「我常常來觀光,一分鐘後我就感謝上帝當年沒讓我墮落到這裡來。」
石子不語。
「一個女子單身在都會生活,無親無靠,不能不小心一點。」
石子低下頭。
「麥志明是盞明燈,你很需要靠一靠他這樣的碼頭憩一憩。」區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薦。
石子看著暮色四合的天空不語。
「讓我們回去招呼客人吧。」
打烊之際她撥電話找孔碧玉。
電話一直沒人聽,大抵是出埠旅行去了。
石子已經沒有選擇,除非願意出錢去住酒店。
關了門她離開福臨門。
一輛車子緩緩駛近。
自車窗探頭出來的是何四柱。
區姑娘見了他,也不禁在心中稱讚一聲,何君臉容雖然略見憔悴,仍看得出一表人才,小麥的呆鈍自然不能同他比。
區姑娘藉故離去。
何四柱說:「石子我來接你。」
「我已經辭工了。」
「辭工也起碼要七天通知。」
這倒是真的,這給石子一個借口轉彎。
她終於回到何宅工人宿舍。
馬利同她說:「我們幾個姐妹合租了一間小公寓,一房一廳,地方雖小,就是用來以防萬一沒處歇腳,石子,日後你真要有個打算。」
石子氣餒到極點。
那一晚睡到午夜,忽然門鈴大作,石子與馬利驚醒去應門,何四柱比她們更快,已經站在門口。
門外站著穿制服的警務人員。
語氣十分禮貌:「有人舉報你們這裡匿藏聘請非法勞工,我們想進來檢查。」
石子馬上明白這是衝著她而來,心中又驚又怒。
寫意也起來了,惺忪地站在樓梯上面,「什麼事?」
何四柱十分鎮靜,「沒有事,回去睡。」
又向石子與馬利說:「你倆去把證件取出來給警員檢查。」
他招呼警員坐下。
馬利咕噥著找出一切文件交予警員。
警員仔細查閱及登記號碼。
輪到石子,不知怎地,她的手一直顫抖,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生氣,這番不知什麼人要捉弄於她,雖雲真金不怕洪爐火,但半夜三更被警方當賊查辦到底不是好滋味,又殃及無辜,吵醒全屋,石子更加無地自容。
警方人員公事公辦,見兩名傭工均規規矩矩持永久居民文件與醫藥保險,便知道是遭人誣告。
他們鄭重道歉,「打擾了,我們純是辦公。」
何四柱十分沉得住氣,「我們明白。」
一直送到門口,一絲沒有表示不滿,只若息事寧人。
這時,悠然也起來了,「爸,什麼事?」
石子回到工人房,臉頰上的肉簌簌發抖。
幸虧她一切身份都是合法的,可是窮人為人欺,她心中有數,這告密者八成是曹女士。
不知怎地,她第一眼看見石子就不喜歡到極點。
曹女士有眼線,她知道石子又回到何宅,故此一定要剷除她。
她又何必賴在這間屋子裡。
連馬利都知道人要有個打算。
第二天一早她便攤開報紙看招租廣告,租金普遍上漲不少,無奈只得忍痛拿出節蓄來應付。
只聽得何四柱問孩子:「有無接過母親電話?」
悠然低下了頭。
何四柱問女兒:「你同她說什麼?」
「媽媽問我石子有否回來?」
何四柱恍然大悟。
石子放下心頭大石,她真怕告密人會是麥志明,萬一是他,她對人性再也不抱任何希望。
她心平氣和地對何四柱說:「何先生,我已決定搬離此地,每日照常前來上工,直至你找到別的人選。」
何四柱頷首,「我另外貼補你租金。」
石子邀請小麥陪她去找地方住。
「總得有個自己的窩。」
小麥不出聲。
「你不贊成吧?」
麥志明微笑,「我總得支持你。」
「我會把公寓分租一半給人幫補一下。」
「多此一舉。」
石子斜眼看著他,「非得與你同居就不算合情合理了。」
小麥刷一聲漲紅面孔,「我從來沒有那樣非分之想,我不是那樣的人。」
石子笑著握住他手搖兩搖,「你看你,汗都冒出來了。」
「我不是那樣的人。」他堅持著。
或許應該補充一句,對你石子是認真及尊重的,對別的女性,麥志明一向也不敢造次,請客容易送客難,洋女一進門,也許就不願走了,此地法律,同居三年,也等於結婚,分手時財產一半自動到女方手上,有了孩子,更任由母方主宰。
這些年來,麥志明相當潔身自愛。
漸漸他渴望有後裔,胖胖笨笨的孩子,不必長得很漂亮,是自己骨肉,耐心地抱著他,一口一口餵食物,漸漸會講話了:爸爸、媽媽、寶寶……那樣,即使三更半夜被人喚出去修冷暖氣都值得。
因此希望成家。
要是石子肯答應,明年大學畢業,後年就可以從事嬰兒製造業。
麥志明就是不想想,換了他是石子,千辛萬苦讀到畢業,做過一千零一種散工,一塊錢一塊錢那樣計較著省下學費,會不會一出身就孵在家中養孩子。
起碼,起碼要待十年八年之後吧。
時間的配合即是緣分,他們二人之間還差一點點。
「告訴我石子,你理想生活如何?」
石子呵呵笑,不肯說。
「為何不講?」
「怕你笑我癡心妄想。」
「我怎麼會譏笑你?」
「好,你聽著,我也希望擁有你那樣交通方便的公寓,把母親接出來團聚,找一份有前途正規工作,在此定居。」
小麥一怔,「這不是奢望呀。」
石子黯然,「嘿!你以為那麼容易?」她想到了孔碧玉。
「有志者事竟成。」
石子用手撐著頭,「家母身體不大好,十分盼望出國走一走,我卻不濟事,目前沒有能力照顧她。」
小麥無奈,「你又不願讓我幫你。」
石子不語。
晚上,何四柱給她一個地址一管鎖匙,「這是間一房公寓,你去看看。」
石子心中有數,她為他挨了罵受了羞辱,他過意不去,有心幫她一把。
地段甚為高尚,租金約在千元以上,「我租不起。」
何四柱歎口氣:「你總不能做毒販及脫衣舞孃鄰舍,放心,這是我名下物業,租六百五十元好了。」
「這不好。」石子囁嚅。
「我從不親自管理租務,考士比營業公司會得同你聯絡,即使你不再任何家保姆,仍歡迎你租賃該公寓居住,石子,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照顧同胞,也是應該的。」
石子忽爾笑了。
是因為運氣吧,所以連連得到貴人相助。
「我在短期內無法固定在一個地方辦事,仍需來回奔波。」
第二天,石子看著搬運工人把前何太太的衣物裝箱打包,據說是要把衣物搬到貨倉去。
孩子們興致卻很高,小悠然披著一件翠綠色緞子大衣滿屋走。
自在把一件貓皮大衣當大灰熊,扯緊著在地上打滾廝殺,用牛油刀刺殺,你別說,在一個距離看,還挺像是活著的毛茸茸一隻巨獸,兩隻揮舞的袖子就是熊爪。
三個工人花了整個上午操作。
石子心想,即使有朝一日她發了財,她也不會買那麼多衣服穿,千餘件,穿三年不重複也穿不完,這是幹什麼呢,浪費。
寫意在一旁說:「太多桃紅色了,我比較喜歡極淡的貝殼色。」不自覺地批評起母親來。
三個孩子都似乎沒有太大的哀傷。
反而是石子看著,像是做了人世間悲歡離合的證人。
整整收拾了六十幾隻大紙箱子。
一輛大貨車來載走了。
馬利悄悄說:「他的律師會通知她的律師去取件。」
孩子們興高采烈談論著坐郵輪游阿拉斯加。
何四柱說:「石子你也去吧。」
「呵不,我還要到福臨門上班。」
「告一星期假好了,我一人難以照顧四口。」
「請馬利去。」
「馬利去年去過,說悶極了,情願看家。」
石子駭笑。
「我可以補加班費用給你。」
「不不不。」石子覺得再收額外費用好似勒索了。
門外有工匠來把銅牌除去,只餘街名號數。
不易居不再是不易居了。
傍晚去上班之前,石子到那公寓去看了一下,見室內已有簡單傢俱,隔壁人家正在裝修,也是華人,那妙齡女子朝石子笑笑,「貴姓?」看外型可能有高貴職業,石子的社會地位一下子提升了。
寒暄數句,人家還過來看看,稱讚她那單位有半邊海景,水準真的與以前鄰居完全不同。
石子仍想把房間一半租出去,她決定刊登招租廣告。
芳鄰問她:「你做哪一行?」
她笑笑答:「飲食業,你呢?」
「我在國泰航空任侍應生。」
她一走石子連忙把新地址通知家人。
晚上在福臨門收到一封上海來信。
是孔家伯母寫來的,語氣十分逼切:「石小姐,小女碧玉已有七十餘天沒有音訊,可否托你交待一聲,家人甚為掛念……」
石子立刻跑進廚房打電話。
這次電話響了十來下有人來聽了。
「碧玉,」石子放下心來,「你媽記念你,叫我——」
碧玉一聲討厭,「她要錢罷了,怎麼會去煩不相干的人,你別去理她。」
石子愣了一會兒,「碧玉——」
「以後再有上海的信來,照地址退回去。」
「碧玉,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我不方便談話。」
石子生氣,「我不相信一個人會連說話的自由也無。」
碧玉比她更不耐煩,「我不是要你相信。」
石子一呆,才醒悟到碧玉已經不想與她說話。
這時孔碧玉已掛上電話。
她已經完全走了另外一條路,與舊友已完話可說,石子卻還不知道,猶自不識趣地癡纏不已,笨,真笨,石子好似挨了一記耳光。
她放下電話,低著頭。
區姑娘進來看見,光火地說:「在幹嗎?外頭客人要茶沒茶,要水沒水!」
石子連忙趕出去。
收工時拿一張白紙擦擦臉,抹下一層油膩,想起碧玉,淚盈於睫。
區姑娘看見詫異,「說你幾句,就掉眼淚,你還出來混?」
「不不,」不但不敢落淚,還得解釋,「我是為我的朋友碧玉。」
「孔碧玉小姐?人家早已飛黃騰達,何分你操心。」
石子黯然。
「女別三日,刮目相看,你同她,都抖起來啦。」
「我?」石子愕然。
區姑娘氣定神閒,「是呀,你初來上工時乘公路車住地庫,現在住市中心簇新公寓兼開小汽車,出門遇貴人了,還那麼謙虛?」
石子一想,果然,她是丈八的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頓時漲紅了臉。
「何必為她難過?她也是走走走,眼看沒有路了,不得不爬上這條梯子,我若不是過來人,也不會這麼瞭解你們,還有,我事事揭穿你,說不定下個月你就不再來上工了,孔碧玉自然也就疏遠咄咄相逼的你。」
石子的頭越垂越低,耳朵燒得透明。
她真是進退兩難,都會裡的年輕漂亮女性,到處都有陷阱等著,不投靠他,就是投靠他,要不,就乾脆睡到露宿者之家去。
也許,不識抬舉才叫自甘墮落,連家人都不會原諒她。
區姑娘說得對,眼前已經沒路,只有兩條梯子,不是爬到何家,就是爬上麥家。
她選何家也很合理,何四柱是個老練有經驗的人,他知道他在做什麼,他非必要不會傷害人,也不會輕易受傷害,這樣最好不過。
至於麥志明,他的要求太繁複了,動輒想結婚的男人至難應付,那是要女人終身付出,多大的代價。
最慘的是迄今他們還以為肯結婚是有表示真情意。
那夜石子完全不能入睡。
反正五六點鐘天色已亮,她到街頭散步。
市中心橫街總有流鶯足跡,石子覺得她們像流螢更多,太陽一出來,翅膀漸漸腐化死亡,沒入草塚。
夏季白天,這個城市真叫人喜愛,那樣高的藍天,白雲團團似英國畫家康斯脫堡筆下的風景,海港裡停泊大大小小船隻,到處都是樹木花草,街道整齊清潔,連燈柱上都吊著一籃籃的紫蘿蘭……
到了晚間,可不是那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