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隻鬧鐘響的時候她還不知身在何處,十分鐘後第二隻鬧鐘又響。
一隻指甲大的蛛蜘在天花板一角結了只網,吊下來,剛好垂在石子面前,一張嘴,就可以把它吞下去。
六十五年的老房子,結構還算結實,可是蛇蟲鼠蟻,什麼都有,已見怪不怪。
這一區治安欠佳,先一個月才有住客清晨攜狗散步遭黑社會點錯相槍殺,又有匪徒入屋行劫脅持人質與警方對峙七十二小時。
饒是這樣,碧玉與石子還時時為區區數百元房租擔心。
對她來說,生活程度高到什麼地步可想而知。
可是她一直聽到香港與台灣人沒聲價贊溫埠物價廉宜,唉。
到達何宅之際何四柱剛預備去接飛機,在門口碰見石子,他說:「我最欣賞的美德是守時。」
石子忽然臉紅,「應該的。」
何四柱把小車子的鎖匙交給她,「工作馬上開始,你且載馬利去買菜。」
「是。」
馬利已經準備好,「何先生說到唐人街市場,孩子們要吃中國菜。」
「我們一起去。」
她把車子小心翼翼駛出車房,感覺頓時不同,這條山路堪稱是風景區,一路只覺心曠神怡。
馬利十分健談,話奇多,直率,石子喜歡這樣的人,無機心,容易相處。
「……何家一直換保姆,你是本年度第三名了,都做不長,不是孩子們不喜歡,就是英文程度不夠,或是年紀太大,石小姐,你是理想人選。」
又說:「這一家,說是說有五口,可是何太太已經走了,何先生起碼有大半年在香港,孩子們一有假期便離開溫哥華,很多時候,只有我一個人。」
石子忍不住問:「此刻暑假,為什麼又回來?」
馬利活潑地吐吐舌頭,「我知我不該說,但是何太太在香港忙訂婚,沒空招呼孩子。」
呵。
石子不知說什麼才好。
說孩子們可憐呢,又不見得,好吃好往,一定要什麼有什麼,可是母親居然又同他人訂婚,縱使不愁衣食也想必尷尬。
兩個女孩子的名字叫寫意與悠然,男孩叫自在。
石子微笑,賺得名利之後,至要緊是寫意自在悠然。
「石小姐,你會喜歡他們的,何先生又毫無架子,待下人極好,兩個女孩美貌如安琪兒。」
石子點頭。
馬利說:「真不明白何太太為何離去。」
說得好,石子也不明白。
二人匆匆挑選蔬果肉食糕點返家。
可能是飛機誤點,何家幾口尚未回來。
剛在教馬利打理食物,忽聞得汽車喇叭聲。
石子連忙迎出去。
只見大門一開,兩個女孩子繃著臉直奔樓上臥室,看到陌生人既不打招呼也不問是誰,與石子擦身而過。
何四柱無奈攤手,「好像我從來不教她們禮貌。」
「吃過午飯沒有?」
「尚未。」
「我去做幾個菜,孩子們喜歡吃什麼?」
「他們外婆是上海人——」
「好極了。」
「石子,她們心情不好,平常不是這樣的。」
石子嘴快,竟然答:「我知道。」
話一出口,無地自容,她知道,知道什麼?分明在背後講東家是非長短,石子羞得燒紅了耳朵。
幸虧何四柱一時並無注意話有什麼不妥。
他說:「我在書房裡。」
玄關裡只剩石子與那個男童。
那男孩穿著考究,容貌端正,十分討人喜歡。
「你一定是何自在?」
「那確是我。」用英文回答,聲音還十分清脆。
「在何處讀書?」
「聖喬治。」
「第幾班?」
「第五級。」
「功課好嗎?」
「暑假何必提及功課。」十分機靈。
「說得對,要不要到廚房來幫忙?」
「我只參觀。」有點抗拒。
石子笑,「學兩度散手包管有用。」
「何故?」
「女生喜歡懂烹任的男生。」
「你肯定?」
「我可以保證。」
「呵,馬利在做什麼?」
「裹菜肉雲吞。」
「我外婆也會做。」
「試試看哪只好吃?」
放下自在,石子到樓上去看兩位小姐。
她敲敲門。
「誰?」
「新來的保姆石子。」
「請進。」
推門進去,看到兩位小姐的居所,石子輕歎一聲。
這簡直是公主的睡房呢,一切都用粉紅與象牙白的花邊及輕紗,到處放著洋娃娃、銀相架,茶几之上有一大籃貝殼。各種新奇音樂盒子水晶等擺設。
兩個人合用一個起坐間,沙發電視電話一應俱全。
許多人一生都不可能擁有那麼多!
大小姐何寫意伸出手來,「石子你好,爸跟我們說起過你,請坐。」
語氣十分客氣,像個小女主人,由此可見十分懂事,可是神情略嫌倔傲。
石子無所謂,她並不期望兩位小姐一見她便撲到她懷抱來緊緊抱住她,這不過是一份工作。
「這是我妹妹悠然。」
何悠然一點也不悠然,很不高興地抬起頭同石子說:「石子,有什麼事,我們會叫你,否則不要隨便進來。」
唷,好厲害的口氣,一般保姆,光聽此言,自尊心便吃不消兜著走,可是石子是石子,不以為忤,笑瞇瞇地答:「那不行,我只聽何先生的命令,你還是個孩子,我不進房來,怎麼照顧你?現在快去梳洗,淋個浴好吃雞湯菜肉雲吞。」
小悠然雙眼一亮,忘卻使意氣,「呵我喜歡吃雲吞。」馬上到浴室去。
寫意老氣橫秋地說:「真是個孩子。」
石子看著她:「你呢,你是大人嗎?」
「當然。」寫意雙目看著窗外。
「大人就好,大人講道理,坐了十多小時飛譏,吃點東西,好休息。」
「我懂得照顧自己。」
「那我工作量就減輕了。」
石子找到悠然的衣櫃,替她取出替換衣裳及毛巾浴衣,發覺悠然最多琳琅的派對裙子,襪子卻已穿孔,內衣不敷用,不禁苦笑。
這就是乏人照顧的證據了。
她喃喃道:「起碼要添多十副八副內衣。」
寫意忽然加一句,「我也要。」
石子抬起頭,「明天一起去買。」
寫意臉色有點鬆弛,「別的保姆都不理這些。」
石子不便置評,又去檢查衛生間,馬利的工夫很周到,她很滿意。
石子忽然想到自己用的香皂已經用成紙那樣薄薄一片,她有一隻破絲襪,專門用來裝碎肥皂,物盡其用。
自在的房間又是另外一副光景,天花板上掛滿了飛機模型,地上是模型火車軌道,一張大桌子上是十多二十具鐵甲人玩具,都整整齊齊安放著。
要不,他特別文靜,要不,他並不理睬這些玩具,後者居多數。
石子正查看他的衫褲鞋襪,他上來了,繞過地下的玩具,坐到書桌前取起電子遊戲機,「雲吞好吃極了,我對你很滿意,石子,你可以做下去。」
石子笑笑看著他,「我是你的保姆,由你父親聘用,地位同你老師差不多,你要聽我的話。」
何自在有點不服,「沒有商量嗎?」
「有意見,當然可以提出來,但即使對馬利,也不能呼來喝去,她付出勞力,你爸付出工資,公平交易,她地位不低。」
自在點頭,「爸也是那麼說。」
石子倒是意外,「那太好了。」
「爸有話同你講,請你下去。」
何四柱在書房裡,書桌上堆滿各種文件,見到石子,抬起頭來,歎口氣。
「我現在就得趕去上飛機,香港那邊叫我早一天回去辦事,」他找到錢包,「你需要錢用,先支你兩千元,我十天八天當可回來。」
他把鈔票數給她。
對陌生人不得不如此信任,真是悲哀。
他搔搔頭皮,「我聞到香味,有什麼好吃的?」
石子說:「我的使用會詳細開帳。」
他已經追到廚房去。
馬利說:「嘩,這家人原來可以吃那麼多。」
石子答:「我逐樣教你做上海菜。」
「他們是上海人?我做了三年還不知道。」
石子準備送何四柱往飛機場。
「不用了,你是保姆,不是司機,我叫計程車即可。」
「孩子們都在午睡,我有時間。」
何四柱坐下來,又歎口氣,「我真累,真不想動,後園徒有泳池,我一次都沒游過,這樣低的生活質素,真令人失望。」他捧著頭。
石子愕然,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一直以為人一有錢,就可把煩惱減至最低,越有錢,煩惱則越少,如不,那麼辛苦去賺錢幹什麼?
可是今日,何四柱推翻了她一貫想法。
「我要走了。」
語氣一如罪犯赴法場。
石子取過車匙送他出門。
「孩子們開學會有司機接送他們上學放學。」
「有我就可以了。」
「他們學校都在市中心,來回費時,有司機比較方便。
「西岸也有私立學校。」
「那是他們母親的意思。」
石子立刻噤聲。
「到了香港,又得轉上海赴北京。」
「上海……?」
何四柱看她一眼,「你必有親人在上海吧?」
三年不見,真正掛念。
「有托帶的東西嗎?」
「你那麼忙,不敢勞駕。」
「上海自然有人幫我。」
「下次吧,」石子笑說,「反正你常常來回,下次麻煩你了。」
母親一直希望有雙舒適的便鞋,石子郵寄過一對,還是空郵掛號,花了整整兩百元加幣,卻寄失了,顯然有人從中漁利,石子氣得心痛得以後不敢再寄郵包。
現在好了。
臨上飛機,何四柱說:「孩子們交給你了。」語氣不是不略帶辛酸的。
回到何宅,孩子們仍然熟睡。
石子做一張菜單,與馬利一起研究。
她問馬利:「你工作時間也是朝九晚五嗎?」
「哪裡說得定,有時孩子們生病,四十八小時也沒停下來。」
「你真好心。」
馬利小小聲說:「他們是富有的可憐孩子,你我都知道大屋大車還抵不過媽媽一個擁抱。」
石子笑笑,「許多窮孩子也沒有媽媽。」
馬利聳聳屬,「石小姐你說得對。」
「請叫我石子。」
馬利笑了。
她告訴石子,她即將取到加國永久居民身份,還有,她有個白人男朋友住在那那磨島。
石子做了一鍋菜飯,又煎好一條魚才走。
「明早我八點鐘來,你十點鐘接更,那樣你也許不必超時工作。」
「謝謝你石子。」
有了車子方便得多。
區姑娘拍拍石子肩膀,「漂亮女孩子真有用。」
大師傅問:「你學會轉眼珠子了嗎?」
眾夥計笑,「學會了還來捧餐呢!」
說得也真對。
做到深夜,石子才回地庫的家。
她決定退租,省得一鈿是一鈿,這三個月且住到何宅去,也試試半山居風味。
第二天她一早起來,買了菜上去,到了何宅大門,才七點三刻,陽光照到門口那面小小銅牌上,不易居三字清晰可見。
石子掏出門匙開進去,順手關了警鐘,東家對她這麼信任,更要好好的做。
她去樓下看保姆宿舍,那一房一廳及衛生間清潔光亮舒服,另有門口出入,左側一間睡房屬於馬利,門口供奉著天主教十字架,她與她都是異鄉人。
石子把行李放下。
園丁已經來了,正剪草蒔花,清理泳池工人在更換池水。
這樣十全十美的一個家,也留不住女主人的心,一個人的心可見是多麼奇突。
轉進廚房,看見寫意一個人披著睡袍寂寥地坐著。
「我給你做早點。」
「我並不餓。」
石子看著她,「有心事嗎?」
「沒有。」
石子做了茶自己喝。
可是寫意隨即說:「媽媽今日訂婚。」
石子不出聲,這可怎麼出聲才好?交際天才也難以啟齒。
「我真不明白,她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會有人同她訂婚。」
石子並不覺得好笑,她仍然一聲不響,靜靜聆聽。
十三歲的何寫意現在需要的,不過是一雙好耳朵。
寫意歎口氣,「她長得美,而且,外公富有。」
那就是了,那就是為什麼年近四十仍然有人同她訂婚的理由。
像石某人,誰要,現今還有誰會照顧誰一輩子,那是多沉重的一個包袱。
所以非自立不可。
「媽媽扔下我們三個不理了。」
石子不得不開口,「一個母親始終是一個母親。」措辭真高明,說了等於沒說。
寫意用手托住腮。
這孩子真是個美少女,連石子都覺得看著她是一種享受,小時候也有很多人稱石子相貌好看,可是石子此刻認為若同寫意比,可能差好遠。
「不怕,她辦完事,一定抽空來看你們。」
這時,馬利也已起來,把門外中文報紙帶進來。
石子一看頭條,標題是「中國人蛇偷運歐美,每年利潤猶勝販毒」。
石子不禁歎一口氣,某些華人也太有辦法了,總不肯安分守己好好做人。
叫黃皮膚的她甚為汗顏。
每次看到那種標題,好像她也有份參與,只是分不到利潤。
一會兒弟弟妹妹也起來了,擠在廚房吃早點,一個要麥片,另一個要煙肉蛋,果汁麵包牛奶粟米片放滿一桌,石於喝白粥,早晨頓時熱鬧起來。
石子對自在說:「唷,整間屋子只有你一個壯丁,你可照顧我們女流之輩。」
這話自八歲到八十歲的男性均受用,自在有點飄飄然,慷慨地說:「有什麼吩咐儘管說。」
「我們先去選購衣物,然後回來學習中文,你說如何?」
悠然立刻說:「我不學中文。」
石子問:「為什麼?」
「我英文法文都沒學好,我不要學中文。」
功課也真的蠻吃重。
寫意也跟著說:「我對中文也真的沒興趣,媽媽說會講就算了,連她也不大會寫,可是爸不但要我們練好粵語,還進一步叫我們學國語,我學得好辛苦。」
石子沉默,這也是他們心聲。
自在舉手,「我會講國語。」
石子笑,「說來聽聽。」
「餃子、擔擔面、雲吞。」字正腔圓,可見這個孩子嗜吃。
石子退一步,「每天學半小時,這是你爸定下的規矩,我不敢不從。」
寫意間:「真的才三十分鐘?」
石子點點頭。
自在笑,「那倒還可以接受。」
悠然說:「從前馬老師一教便三小時。」
「三小時?嘩,太累了。」石子嚇一跳。
寫意看著她,「石子,你知道嗎,你是個好人。」
替三個孩子選購衣物並非易事。
內衣要買得大兩號,那樣從洗衣乾衣機取出來恰恰合身,女孩子試穿之際自在在門外等,得給他幾本漫畫解悶,悠然還小,需要蹲著服侍,石子忙得一頭汗。
大包小包拎著,他們又要吃冰淇淋。
忽然寫意說她的錢包丟了,又要全體回頭找,半晌,才想起是扔在車廂忘記帶出來。
往停車場走時悠然忽然鬧彆扭,可能是累了,硬是說自在推她,不獲同情,掩臉哭泣。
石子只得把她抱在懷中。
吃力過做女侍。
居然還有比做女侍更辛苦的工作!
幸虧不真是他們母親,幸虧只是來打工的。
石子頭髮都披下來,汗出如漿。
小悠然喊媽媽。
石子把她摟得緊緊。
自在說:「悠然最慘,她最小,最不明媽媽為什麼要走。」
寫意瞪弟弟一眼,「你呢,你又明白嗎?」
自在答:「媽媽說她不再愛爸爸,所以要離開這個家。」
「你真的明白?」寫意追問。
自在用手捧住頭,「不,我不懂。」
寫意頹然,「我更糊塗。」
這時悠然已經沉沉睡去。
石子把她抱進車廂,替她繫好安全帶,叫自在坐妹妹身邊,把妹妹頭靠他肩膀上。
寫意訝異,「石子,你做事真有條理。」
石子立刻答:「當然,我是大學生。」
讀大學惟一用途可能只是告訴他人大學生的智慧能力不容置疑。
她駕車回何宅。
路上寫意說:「再過兩年多我便可以考駕駛執照,屆時爸爸會買一輛紅色小跑車給我。」
紅色小跑車。
石子微笑,在上海的時候,她在港產流行小說中看過這樣的情節:英俊的男生開了紅色跑車來接女朋友,一起去吃喝玩樂……
石子吁出一口氣。
到了家,悠然也已醒來,嚷著要游泳,換泳衣,發覺全部太小,又得置新的。
石子駭笑,怪不得何先生要拼了老命做,維持這頭家真非易事,開銷驚人。
自泳池上來,一隻西瓜切開,一下子又報銷掉。
然後,他們才靜下來。
馬利過來笑道:「石子看得出你喜歡孩子。」
石子與她打點晚餐。
馬利說:「一個不吃菜,一個不吃魚,一個不吃豬。」
「太多選擇,大可挑剔。」
馬利感喟:「在我的家鄉——」
石子給接上去:「可不是。」
四目交投,彼此都有瞭解。
結果還是決定煎吉列豬排。
石子說:「若問是什麼,說是雞腿。」
馬利笑著稱是。
石子走到遊戲室,用普通話說:「過來學中文。」
三個孩子齊齊呻吟。
要命不要命。
華人一聽要學華語,竟會發出這樣痛苦的聲音來。
石子說:「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自在用英語問:「你說什麼?」
「留神聽,你叫什麼名字?」
「呵,名字,我叫何自在。」
石子更正他,他說不好,引起姐妹一陣哄笑。
待三個孩子搞通自己名字,四十五分鐘已經過去。
石子很惆悵,明天一定全部渾忘,她知道,她在唐人街教過中文,真是天路歷程。
她站起來,「我要下班了。」
小悠然頭一個大吃一驚,「下班?去哪裡?」
「回家呀。」
自在跟著問:「為什麼要下班?」
「我只在這裡工作,當然要下班。」
寫意問:「你不能不下班?」
石子笑,「只有母親永不下班。」
自在頹然,「我們的母親卻放大假去了。」
石子說:「我會收拾行李盡快搬來此地住。」
「那麼,你可以整天陪著我們?」
「我願意,可惜晚上我還有另外一份兼職。」
寫意問:「豈不是太辛苦了?」
「你得明白,生活本來艱苦。」
寫意問弟弟:「是嗎,自在,你覺得生活艱苦嗎?」
石子嗤一聲笑出來,若非出自孩子之口,會當是諷刺之言。
她借用東家的車子駛下山去,這一程的汽油她不會占何宅便宜。
她先回家向房東退租,房東並不在乎,溫埠房屋出租的空置率幾乎接近零,不愁找不到租客。
拎著一隻行李箱,從一處流浪到另一處,總是少了一個永久地址。
石子一直想訂閱雜誌報紙,可是一直搬來搬去,不知下一站在何處。
又要搬了。
想起上海的老房子、木樓梯、鐵皮信箱一隻隻釘在樓梯口,電視天線全搭在牆外,申請一隻電話不曉得要等多久,且貴不可言,手續繁複。
發了一陣子呆,才到福臨門開工。
今天有人包了全廳辦喜宴。
新娘子臉圓圓,十分福相,正敬酒,隆地一聲,冷氣壞了。
老闆娘連忙出來說:「好極了,好極了,這段婚姻從頭到尾都保管熱情,絕無冷場。」
主人家一聽,果然如此,反而大樂,一邊揮汗一邊吃菜。
石子微微笑,出來做人真不容易,區姑娘如此玲瓏剔透人才,不過是在唐人餐館掌櫃。
石子她?不用提。
區姑娘在後邊打電話找修理人員,喃喃咒罵。
「換了在香港,此刻已經修好了!」
大師傅安撫老闆娘,「也不會神心效率啦,這種事,跳破腳也不管用,慢慢來。」
區姑娘抬起頭,「說是星期一才有人。」
「你若願意破財擋災,我可以幫你找人。」
「喂,明明大廈業主包管理費。」
大師傅聳聳肩攤攤手。
區姑娘忍著肉痛,「多少?」
「出門八十,一小時工資四十。」
石子大奇,「這麼貴?好發財。」
大師傅嘿嘿笑,「是我小舅子,行行出狀元。」
那師傅來了,年輕、長得不錯,檢查過,說空氣調節器要換一塊電腦板。
「你有現貨?」
「這一款冷器時時壞,很多客人都抱怨過,二百六十五。」
石子在旁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這簡直是乘火打劫。
那小伙子聞聲轉過來,在悶熱嘈吵的廚房角落,他看到了一雙亮晶晶的眸子。
接著,他聽見有人叫:「石子,上菜,石斑魚塊都涼了。」
那雙寶石眼的主人連忙搶出去,在他身邊擦過。
他在餐館打烊時把冷器機修好,收了支票,卻沒有即刻離去。
他走到石子身邊坐下,石子抬頭詫異地看著他。
「我叫麥志明。」
石子點點頭,「是陳師傅的內弟,是嗎?」
年輕人有點忸怩,「我,我走了。」取起工具箱。
老陳走過來,「阿明,送石子一程。」
「不用,我自己有車。」
小伙子聳聳肩,靜靜離去。
老闆娘出來看到,「這傢伙,劫完財又想劫色?」
眾人大樂,笑個不停。
老陳豎起大拇指,「好眼光,看中福臨門的花魁。」
石子也來起哄,「什麼,他看中我們區姑娘?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區姑娘也笑了。
老陳說:「我這小舅子頭子活絡,肯動腦筋,又有一技傍身,人品好,行年二十六,尚未娶妻,高貴林、北溫,都有房子收租。」
石子收拾衣物下班。
「怎麼,瞧不起他是個藍領?」
石子答:「這句話可折煞我,我有何資格看人?」
「咦,大學生呀。」
石子歎口氣,「明年學費尚不知在什麼地方。」
「叫他付好了。」
石子笑,「那我得付什麼給他?他數口多精。」
「你想想吧。」
區姑娘笑,「那就看有無緣分羅。」
石子推門離去之際,尚聽得老陳道:「你想這冷器機為何早不壞遲不壞?就是叫他前來與石子相會——」
她已經太累。
根本看不清楚這些男生的真面目。
有時,實在倦得發慌,真希望一眠不起,可是掙扎著起來,又是一天。
坐在車中,石子忽爾怔怔落淚。
奇怪,今夜與別夜有何不同,怎麼會哭起來?
連忙擦乾眼淚,駕車回何宅。
屋子設計得好,工人另有門口出入,才掏出鎖匙,馬利已經聞聲替她開門。
「還沒睡?」
「正在祈禱。」
「內容如何?」
「保佑我將來嫁個好丈夫。」
石子邊脫鞋邊說:「那麼誠心,不如叫上帝保你自己。」
「石子,你不會明白,你長得美,你有前途——」
石子嫣然一笑,「謝謝你,早點休息。」
再美,倒在床上,不過像只美麗的死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