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兩日,姚伯母忽然到辦公室探訪結球。
只見一連串下屬往內通報,這位林小姐顯然地位崇高,最後她迎出來,笑吟吟接過伯母手中水果籃,帶她參觀辦公室。
伯母暗暗歡喜,喝茶時間:
「結球你很喜歡孩子?」
「呵是孩子。」
「婚後打算有幾名?」
「三至五名,視體力而定,男女不拘,最好有子有女,但全女生全男班亦不拘。」
伯母笑咧了嘴,「真是與我想法一樣,天下最可愛的是小孩。」
這時秘書來喚開會。
伯母告辭,由秘書司機一齊送出去。
結球兩個助手笑出聲來。
「人家又不是一定嫁姚醫生。」
「可是姚媽已經笑得喜心翻倒。」
「居然不預約就來突擊檢查。」
「林小姐真好涵養。」
「林小姐的修養比周令群好十倍。」
「值得我同你學習,才華天注定就這麼多,可是性情卻可修煉,必須年年進步。」
「噓。」
結球出來,吩咐一連串工作,輕輕說:「老人家,放肆點,亦應縱容。」
生活像是平靜下來,湖面如鏡,一點漣漪也無。
但是結球知道,心底空洞仍舊還在。
那一夜,她做了個怪夢。
她看見方玉意與安瞳坐在一間客廳裡說話,姿態熟落。
她躊躇,不想走過去。
在夢中也知道關係是大複雜了。
她離遠站住,可以清晰聽見兩女對話,但她們卻好似看不見她。
只聽得方玉意冷笑一聲,「我同你受騙,叫做無奈,可是你看林結球,豈非更笨。」
「她是有點傻。」
「竟負起替王庇德撫養子女的責任,真好笑,我雖然得益,也覺得她癡呆。」
「她接受外國教育,不相識的孤兒也會領養,也許,王庇德真正對她好。」
「王庇德?」方玉意哈哈大笑,漸漸笑聲同哭聲一樣。
「意姐,一切已成為過去。」
「是嗎,我這一生,也跟著完結。」
安瞳說:「依我看,你現在過得還好。」
「多得林結球幫忙。」
「也許,那樣她才心安。」
方玉意問安瞳,「你安頓下來沒有?」
「早晚兩份工作,傍晚替鄰家孩子補習英語,收費比公價略為廉宜,就有生意,過兩個月,可以把租金還給林結球。」
「她替你交租?」
「是,真沒想到。」
「她可是有錢沒處花?」
「我要到今日才知道一個年輕女子竟也有本事賺得這樣高入息。」
方玉意歎口氣,「她條件的確比我倆優秀。」
「到後來,他已經不大來上海,不需要很敏感的女人也知道他心思另有所屬。」
「你可有拆穿他?是我,給他幾個耳光。」
「沒有,我沒發作。」
「哼。」
安瞳垂下頭,「一個人,只要能夠歡喜過幾年,也已經算是造化,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永遠的基業,千秋萬載,讓你一直開心。」
方玉意忽然噤聲。
結球聽了也覺震盪。
「與他在一起的時候,他讓我享受到被愛的感覺,我曾經非常憤怒,但是現在心情已經漸漸平復。」
方玉意仍然不出聲。
「不知林結球是否這樣想。」
方玉意終於說:「聽說她快要結婚。」
「啊,對象是誰?」
「好像是一個醫生。」
「我代她高興。」
「你呢,」方玉意問:「你可有再婚念頭?」
安瞳緩緩說:「隨緣。」
結球在一旁聽得入神,忘記是一場夢,心裡想叫出來:你還不怕?
忽然想到自己,你呢,你又何嘗害怕?真好勇氣。
一驚之下,忽然甦醒。
接著,鬧鐘也響起來,夢中情景頓時忘去一半。
可是,結球心中仍有嘀咕,怎麼會夢見這兩個女子。
後頸十分酸軟,她伸手去揉,最近老是這樣,睡多了不是,睡不足更慘,身體與靈魂時時想鬧分家,同大學時期不同了。
十多廿歲的時候,靈肉合一,熱戀,不分彼此,行動一致,怎會頸酸眼澀。
電話鈴響起來。
「林小姐,我是姚醫生診所看護,姚醫生正做緊急手術,今早不能與你上班,稍後與你聯絡。」
「什麼樣意外?」
「呵,一個小男孩過馬路不小心,被車撞倒,大腿骨折斷,無大礙。」
呵,這樣叫做無大礙,對西醫來說,只要頭顱依然接住脖子,大抵還有得救。
結球說:「謝謝你,金緒。」
她很高興,「林小姐記得我名字?」
「診所大管家,自然要記祝」
一大早,叫人開心,自己也歡喜。
結球出門去上班,才走進辦公室,手提電話已響起來。
結球笑著問:「手術可順利一.」
那邊靜了會。
「喂,哪一位?」結球知道自己鹵莽了。
這個電話號碼,不是很多人知道。
「思訊,是你?」
「是,阿姨,是我。」聲音中有極大困惑。
「同學欺侮你?」
「不,不是,學校一切都好。」
「你我之間不必吞吐了,快把來龍去脈告訴我。」
「祖母辭世。」
呵,結球反而放心,「你打算回來?」
「我要考試,我不想回來。」思訊異常堅決。
那邊忽然傳來袁躍飛聲音,「結球,你怎麼看這件事?」
結球詫異,「你又在倫敦述職?」
「不,」袁躍飛答:「結球,這是三邊會議電話,我在大西洋另一邊。」
呵,科技進步有這樣好處。
「結球,給點意見。」
結球見過那老人,坐在舊布堆旁邊,曖昧地看不清她,待發覺了,才知道是一個盲人。
結球說:「好像是要出現,否則於禮不合。」
「思訊不願意再接觸他們。」
「這也不正確,英雄莫論出身?」
「我無法說服她,到底年紀還校」
「這樣吧,我來作主,將來有什麼事,可以怪我,我負全責,她不想做這件事,無謂勉強,做人匆匆數十寒暑,盡量開開心心。」
思訊忽然哽咽。
這些女子不但要照顧自身,還得兼顧家庭,入息、子女,可是,也都設法承擔下來。
結球拉開抽屜,取出一幀照片,那是公司同事替他們拍攝,在一個聯歡晚會上,他的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她一直覺得他的手粗壯,指節尤其凸出,現在才知道,是因為少年時做過太多粗重工夫。
她把照片放進信封,用切紙機切碎。
每個人都以為林結球將與姚醫生結婚,連結球本人都覺得好事將近,只有姚偉求知道,她與他最接近的時刻,已經過去,雖然這也不妨礙結婚。
他與她商量:「暑假我們出去玩。」
「你我早已畢業,最後一個暑假也已過去。」
「你已做得雙頰深陷,一定要放假。」
「去何處?」結球不起勁。
「到法國南部租間農屋,買菜煮飯。」他神情嚮往。
結球大驚,「嗄,這叫度假?」
「你做過女人做的家課沒有?」
「姚醫生,現代女子的功課在辦公桌上做。」
「試試回歸自然吧,也許你會喜歡。」
結球拾起桌子上一封信,用裁紙刀拆開,一看之下,她呀地一聲。
姚偉求看到是一張喜帖,淡紅色,燙銀字。
他見結球意外,便開玩笑說:「舊情人結婚?」
是程育齡迎娶麥倩兒。
「這麼快,他們認識不過兩個月。」
姚醫生也有點感慨,「人家感情道路暢順。」
結球不伴聲。
真幸運,那麼快找到殷實的夥伴,共同經營生活,免除大悲大喜,大上大落。
「你與我又如何?」
結球笑,「好,到法國南部煮飯去。」
姚醫生很高興,「我立刻開始計劃。「
五月份,思訊就回來了。
住在結球家客房,手長腿長的她看上去與結球像兩姊妹。
她逗留兩星期後會去一個網球營,但是三天後小男朋友勃蘭頓自新加坡追上來。
那男孩子劍盾星目,身段非常好,是名游泳健將。
結球問:「可有中文名字?」
他答:「劉允康。」
「會寫中文嗎?」
「我會讀華文報頭條。」
「你住哪裡?」
「二叔家。」他遞上長輩名片。
結球」看,是劉鈞全建築事務所,大樹好遮蔭,這孩子有家底。
「知道必須保護女友嗎?」
那男孩子不敢佻皮,輕輕答:「有人欺侮她,我會拚命為她出頭。大廈著火,我會衝進去救她。只剩一隻救生圈,我會讓給她,我一定小心駕駛,永不惹她生氣。」
結球本來想端長輩架子,乘機教訓小子,沒想到他三分稚氣地說出這樣高境界的話來,叫結球哽咽。
思訊的眼光比她好。
不,不,她林結球當初要求的並不是叫對方跳進火坑,能夠得到被愛的感覺,也已經足夠。
劉允康這次考試及格。
星期天,他接了思訊與家人出海遊玩。
結球在家看小說,讀到最後一章—喃喃抱怨:「千篇一律,俊男美女彼此癡戀的故事,幾時我也動筆—肯定一紙風行,打垮這等乏力之作,取其地位而代之,不過,現在還沒有時間,還是重看莎士比亞全集吧。」
說罷,她笑了出來。
這時,門鈴響起。
結球去一看,咦,門外是袁躍飛。
他拎著行李,「結球你氣色好多了。」
「你來度假?」
「公私兩便,思訊不在家?」
「坐遊艇出海去了。」
他有點累,一臉鬍鬚渣,斟了一大杯冰水,坐窩大沙發裡,「可有地方住?」
「歡迎。」
「不用那小醫生批准?」
「阿袁,不見得一有男友連兄弟也得放棄。」
「好,有義氣。」
他大力放下杯子,水花四濺。
「你有話要說?」結球明知故問。
「思訊同什麼人出去?」
結球聲音很輕,「朋友。」
「是一個小孩子吧。」
「她自己也是個十三歲的小孩子。」
袁躍飛頹然,「他會愛她嗎?」
結球據實答:「我想不會,小朋友初初約會,一點長遠計劃也無,也許三個月後分手,又另外找新的對象,這都是正常現象,到了十七八歲,也許嘗試初戀,有失望有甜蜜,他們大把時間,失敗成功均不要緊。」
袁躍飛用手掩著臉。
結球說下去:「身為你手足,不得不提醒你,這也是回頭的時候了。」
袁並沒有抬起頭來。
「先去淋個浴,我們慢慢再聊。」
這時,大門一開,劉允康送思訊回來了。
少男少女曬得一臉金棕。
思訊一見袁躍飛,意外驚喜,立刻介紹男朋友給他認識。
劉允康以為他是阿姨的男朋友?,叫聲「叔叔」。
袁躍飛臉如死灰。
剎那間這幾個月的感情歷程在他腦海裡閃過,像瀕死的人回憶一生,濃縮一幕幕在眼前掠過,電光石火間看得透徹無比。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他抬起頭來、看到一對少年四隻亮晶晶大眼睛正看著他呢。
他內心明澄一片,像是被高僧點化似的,微微笑起來,問道:「小朋友們,呆會又去什麼地方玩?」
自始至終,是他緣木求魚,與人無尤?
那男孩子與他談起去年暑假與叔伯們到大堡礁潛水的趣事。
這時,結球走到老朋友身後,雙手搭著他肩膀,替他按摩鬆動筋骨,更在他頭頂輕輕吻了一下。
在別人眼中看來,正好像一對情侶,而事實上,她與他純是好友。
阿袁趁勢握住結球的手,他倆非常瞭解對方心意。
小朋友們哪裡坐得住,思訊換上件裙子又出去。
結球揚聲:「九點正以前回來。」
劉允康連忙說是。
袁躍飛伸一個懶腰,「累了。」
他走進浴室淋浴,半晌,以為自己哭了,不,不是,只是清水。他沒有那麼多情。
自浴室出來,他找到客房,
一頭栽下,扯起鼻鼾。
結球替他掩上門。
她不信男人會得失戀,或是悲涼超過一個星期。
大學時某同學與女伴分手,醉酒鬧事,空拳打破玻璃,進急症室縫了十餘針,大家以為他大抵是要尋死,推舉結球做代表開解他。
結球約了他出來,還沒有開口,他卻誤會結球對他有意,大訴衷情。
自那次之後,結球確信男女結構有別。
所以她也相信袁躍飛很快就復元,愈快墮入愛河,也愈快爬得起來,吹乾身體,又是一條好漢。
他怎麼會愛上一個小孩?
那不是一個平常的小孩,那是個罕見的美少女。
雪白鵝蛋臉,晶瑩大眼,紅唇,濃密黑髮,她彷彿代表世上一切尚未受玷污的事物,成年人未曾達到的理想,叫飽受苦悶生活折磨的袁躍飛頓生嚮往愛慕,不能自已。
結球愛惜思訊,也基於同一原因。
他們都是好色之徒。
袁躍飛也許仍會等思訊長大,但是,不會守在一旁,而是一邊做其他事。
姚偉求來訪,看到兩件行李。
「有客人?」
「是袁躍飛,正熟睡。」
姚偉求點點頭,「如果不便,可以到我處祝」
結球把臉湊過去,〔誰,我,還是他?」
姚醫生哪會輸給她,「有了你,誰還要他。」
他把一本婚禮雜誌放在桌上,「請參考禮服式樣。」
結球答:「我不打算穿白紗切蛋糕。」
「我尊重你一切選擇。」
「不是說好到法國南部煮飯嗎,那處的烹飪,叫做普旺沙,我會努力隨師傅學習。」
「可要請朋友吃魚翅?」
「不,」結球堅持,「刪除一切繁文褥節。」
他唯唯諾諾,「是,是。」
結球知道他正構思怎樣應付說服長輩,但是,不理他了。
「指環呢,總需要指環吧。」
「最簡單的五號白金圈指環就行。」
姚醫生像是有點困惑,「林結球,早知道這樣省時省力,一早就開口求婚。」
「去跳舞吧。」
「客人怎麼辦?」
「唏,任他自生自滅。」
他倆離開公寓。
這番話,袁躍飛也聽見了,他悄悄起來、做了一個三文治吃,一邊翻閱美奐美輪的婚禮雜誌。
想到十歲那年,父親帶他參加婚禮,吃西式茶點,與戴看長白紗手套的新娘子握手,他還記得,那新娘的粉擦得很厚,但也異常美麗。
袁躍飛寫了一張道謝便條。
他這樣說:「一切不變,結球,我仍是袁大哥,照樣為思訊補習功課,我將向你學習:不求任何回報,再聯絡,飛。」
他拎起行李走了。
傍晚,結球與姚醫生回來,
「咦,他去了什麼地方?」
「知難而退,總算識趣。」
結球笑,「胡說,人家另有對象,年輕貌美,勝我十倍。」
「那太好了,反正沒人爭,明天一早,我們去挑註冊日子,找誰做證婚人?」
結球說:「兩位同事好了。」
「不如請我父母,他倆等這一天,已有三十年。」
結球同意。
心裡十分踏實,她不想再走坎坷之路。
她喜歡他家人多,鬧哄哄,年頭到年尾一定有節目:今日三阿姨來訪,明日二舅舅的小女兒出嫁,下星期太婆婆八十大壽……天天團團轉,張羅禮物賀金,還有,穿什麼衣服出席才最最得體,每次聚會起碼耗去十個八個小時,精疲力盡,很快就白頭到老。
結球頭一個告訴思訊:「阿姨要結婚了。」
思訊揚起一條眉毛,「可是同袁哥?」
「你不喜歡姚醫生?」
「姚醫生也是好人,他的確比袁大哥更英浚」
結球笑,思訊說得有理,皮相長得漂亮也十分重要:寬厚肩膀,結實肌肉,否則,當初也不會答應與他跳舞。
「袁大哥可是因為這樣不告而別?」
結球搖頭,「我還沒告訴他。」
「可是,他知道不方便久留。」
結球說:「待你廿一歲的時候,我會把真相告訴你。」
結球在中學時有一位同學叫真相,她姓路,結球一直有點怕她,不知同學什麼時候會露出真相。
最近、心緒有點奇怪,陳年芝麻般絲縷回憶時時無故浮現。
像一架電腦出了小小毛病,沒按鈕資料自動跑出來。
終於要結婚了,自然感慨萬千。
「阿姨,可要我做伴娘?,」
「不舉行儀式了,簽個名就行。」
思訊卻也贊成,「阿姨一向不喜俗套。」
結球挑選星期一上午九時註冊。
姚醫生問:「這麼早?」
「你怕起不來?我叫醒你,要不,到我家來睡。」
「我想與證婚人商量一下。」
「下午人擠,不能從容辦事。」
姚偉求看著結球,只要能結婚,清晨五點也行。」
難得的是姚家上下也無異議,一切遷就長子。
思訊返回學校,家裡又靜下來。
人家婚前幾個月已忙得人仰馬翻,結球卻依然故我。
她一點打算也沒有。
也不去找新居,亦不用訂婚紗,更不必到酒店宴會廳張羅菜單。
她買了一副叫模擬人生的電子遊戲機,天天晚上在家練習。
姚偉求與她一般想法,下了班來結球家,開一瓶香檳,閒聊到夜深。
結球與他熟了,漸漸接觸他的身體,掛在他身上,他背起她,在廳房之間走來走去。
肚子餓了,他做甜點給她吃,毫不介懷穿著圍裙在廚房兜兜轉轉,給球慢慢愛上他。
也沒有人催他們處理細節。
一日姚醫生說:「和諧式停飛了,可惜。」
結球一怔,輕輕說:「乘別的飛機也一樣。」
「我去訂法航票子。」
剛巧也有一位同事辦婚禮,忙得暈頭轉向,快要痛哭。
結球聽見她在電話裡分辯:「不要皮蛋酥,家母是上海人,看見皮蛋夾甜糕內,或是蜜棗浸鹹湯裡,會得害怕,不如要西式蛋糕。」
結球吐吐舌頭駭笑。
又聽得她嚷:「麗晶與君悅都沒有星期六?那是吉日,又方便親友……」聲嘶力竭。
下午,她坐在結球對面訴苦。
「你一句事宜都已經辦妥?」
結球點點頭。
「真羨慕你,我的禮服昨日送到,領口太低,你說寄返紐約改,還是在本市找一個師傅?」
給球看看她微笑。
「我借了三輛平治,現在還欠一架。」她又躊躇起來,「還有,新屋裡欠一盞水晶燈,床單也未選好,結球,我快自殺。」
結球輕輕說:「那也好,一了百了。」
她一愣,撲過來追打結球。
碰巧老闆這時經過看見,「兩個準新娘爭什麼,莫非是同一個男人?」
她倆只得停手。
「結球,真佩服你如此瀟灑。」
人各有志。
結球才不會忙這忙那,有空她喜歡把臉靠在姚偉求厚實的背脊上,雙手抱住他的腰,他走到哪裡,她貼到哪裡。
姚說:「爸叫我們去看一間房子。「
「住我處不是很好嗎?」結球怕煩。
「只看一看,不喜歡馬上走。」
「大大要請工人打掃,家裡多幾個人十分不便。」
「所以我也沒決定。」
口氣像哄孩子一般,結球只得陪他走一趟。
房子在近郊,車程半小時以上,結球已決意保留自己的寓所。
到了一條私家路,轉進去,看見幾幢小洋房。
結球很不喜歡這種貌似矜貴的排屋,一進去,樓梯位佔大大面積,每層樓只得一間小小睡房,淨放一張床,又只得一面有窗。
她喜歡住貨倉改建的公寓,無間隔,數千平方尺一望無際,才覺享受。
要不,沿海一間平房,不用爬樓梯,三邊都是大窗,海天一色。
打開門進去,一切都佈置好了,乳白色,最易討好,無甚性格。
結球只得讚不絕口。
「真的喜歡?」
「沒話說,這樣體貼的公公婆婆哪裡去找。」
床上鋪著大紅百子圖絲棉被。
「媽媽說你像小小孩一樣好性情,什麼都不嫌。」
「一切設想周到,高興還來不及。」
那位同事知道了,怕要氣得紅著眼睛說索性不嫁。
「還需要些什麼?」
「已經福杯滿溢。」
「好像很容易滿足的樣子。」姚偉求無限憐惜。
他說對了。
在感情路上經歷過如許凶險的林結球,十分珍惜今日的一切。
註冊當日,她如常七時半起床,淋浴梳洗,同平日一般的化妝髮式,換上一套簡單的象牙白衣裙,上次穿過的皮鞋手袋又派到用常姚偉求來接她,西裝領帶,亦無誇張,一切照結球意思做。
他拍拍口袋,表示指環藏在裡邊。
家裡司機微笑看把他們送到註冊處。
早晨天氣很好,空氣十分清新!結球非常開心。
她仍然把臉貼在姚偉求背上,一言不發。
還有十分鐘,親友陸續來到。
人愈來愈多,大人小孩,都打扮得極之華麗,一大早穿戴得如此整齊,只怕要天未亮起來,結球十分感動。
同事們也進來了。
有人交一束小小鈴蘭到結球手中,新娘子手中總算有花束。
姚母取出一枚紅寶石指環往結球手上套,姚父替她戴上同款鑽石項鏈,老人退後一步,像是欣賞名畫那樣,微微笑。
由姚偉求親手替結球戴上耳環。
註冊官揚聲:「各位請進來,盡量維持肅靜。」
五分鐘就完成儀式,林結球正式成為姚太太。
每個人都帶著了相機,紛紛拍照。
在人群後邊,有一個熟悉人形。
結球趨向前去,她叫她:「安瞳。」
果然是她,拉著小子明,恭賀結球。
「歡迎你來。」結球與她握手。
她與孩子衣著整齊,氣色也比從前好得多。
「林小姐,我——」她滿懷感激。
「噓,」結球微微笑,「今日不談這個。」
「姚醫生與你相配極了。」
「謝謝你。」
「方玉意在那邊。」
結球抬起頭。
方玉意穿一件豹紋捆紅色花邊的裙子,已經走到出口處。
她沒有過來,只笑著朝結球揮手。
再一轉身,安瞳也已經不見。
姚家親友把結球圍得緊緊。
還有,宇宙同事紛紛過來吻賀新娘。
那兩個女子走了。
這時姚醫生微笑著說:「謝謝大家撥出寶貴時間觀禮,現在,我們要回家準備行李上飛機了。」
親友紛紛高聲說:「回來請客。」
「對,」有人跟著喊:「不醉無歸。」
又有人嚷:「百年好合。」
彷彿不飲自醉,由此可知親友們心情是如何愉快。
姚偉求把妻子扶進車廂。
結球忽然間把花朵朝車窗外一扔,由一個途人接到,她先是一愣,隨即咧大嘴笑。
司機開動車子。
結球吁出一口氣,「真沒想到你在本家有那麼多影迷。」
「都是來看你的。」
「人緣那樣好真是難得,可補充我的不足。」
姚偉求詫異,「我就是喜歡你從無是非,做人厚道。」
結球點頭,「果然,自己贊起自己來了。」
「咦,已經註冊,不用再奉承你啦。」
他倆回到結球公寓,把穿的戴的全部脫下,換上便服,結球淘氣地說:「我同你出門出到怕,不如躲起來,每日睡懶覺,神不知鬼不覺,兩個星期後再現形。」
「不行,我一定要去蜜月。」
結球穿上球鞋,「好好好。」
他們出發。
結球沒有後悔出門,他們租了一間平房,自己動手做三餐,睡到日上三竿,然後到市集買菜,討論青黃白三種蛋殼的雞蛋哪種最好吃,他倆都驚異時間原來那麼容易過。
小販笑著問他們:「遊客?夫妻?」
結球答:「不,戀人。」
橫街有間古玩店,他們進去參觀,姚偉求一眼看見一隻胸針,一定要買。
結球拿在手中, 只見是一隻新藝術設計的K金別針,一個圓圈花束,圍著一彎新月,一隻蜜蜂停在月亮一角。
她笑,「這三樣東西好似不搭連。」
「不不, 」姚偉求說:「花是金銀花,洋人叫Honeysuckle,蜜糖般甜,配上月亮,即是蜜月,這隻小小蜜蜂,又帶來更多蜜。」
結球嘩一聲,愛不釋手。
結果當然高價購下,結球一直扣在襯衫領口上。
這是真正的蜜月,適意到極點,連電話都關掉,也不看電視,世上好似只剩他們兩個人,他們的世界,也只得兩個人。
兩個星期飛快過去。
結球說:「我們再到意大利南部去。」
「當初不想動身的也是你。」
「就此退休如何?夠錢用嗎?」
「退下容易,復出就難。」
結球依依不捨,「那麼,明年再來。」
就在臨別的上午,姚偉求陪她去買紀念品送同事,結球在小店內挑選工藝品,忽然看到一個熟悉人影,她不由得放下手中的花瓶,一路追出去。
是,是他,他拉著一個年輕女子的手,有說有笑。
原來他還在人世。
他欺騙她們,只說已經辭世,原來到了這裡。
結球不甘心追上去,正忍不住想揚聲,餵你!你究竟搞什麼鬼?
就在這個時候,他在一株棘杜鵑的紅花下,轉過身子來,果然是他,他看著結球微笑。
同時,也叫女伴看她。
那年輕的女子也回過頭來,亮晶晶大眼睛看牢結球。
結球看清地面孔,出了一額汗,那不是別人,那正是林結球。
她看到年輕的自己,臉比較圓,嘴角全是笑意,快樂得擋不住,自眉梢眼角飛濺出來。
結球語塞,何必去勸阻她呢,讓他把年輕的林結球帶走好了。
無論如何,那三年已經追不回來。
結球看著他倆轉過牆角不見,只覺得檸檬與橙香撲頭撲面而來。
「結球,結球。」
她轉頭。
姚偉求追上來,「你去了何處?」氣急敗壞,「嚇得我,你可別走失。」
他緊緊握住新婚妻子的手不放。
走到一半,忽然聽見轟轟聲響。
結球問:「那是什麼?」
「別管它,走吧。」
「不,跟著聲音去看看。」
「我們要赴飛機場了。」
「給我十分鐘。」
姚偉求只得跟住她走。
沒想到樺木樹後別有洞天,他們看到一座龐大的古老木架過山車,迂迴曲折,正是轟轟聲響來源,少男少女們舉高雙手高聲尖叫,享受極樂。
結球喊出來:「哎呀,到今天才發現這個好去處。」
姚偉求只得陪她走近,不忍掃她的興。
結球轉過身子央求:「坐一次。」
他致歉,「結球,我不能坐這種大起大落的玩意兒,我耳水會失卻平衡。」
「一次不怕。」
「結球,我在地面等你,你一二分鐘後就可以下來。」
結球點點頭。
她單獨坐上去,抓緊扶手,朝姚偉求揮揮手。
轟轟轟,結球上山去,卡車達到最高峰時忽然下墜,結球覺得五臟像是要噴出來、她不住嗆咳,天啊,多麼可怕。
可是接著有種飄飄然快感。
咦,有人在前面一卡車子上向她招手。
結球又看到她自己了。
她也揮手。
車卡穿過樹影屋尖,那三分鐘比一個小時還要長,耳畔儘是風呼嘯聲與乘客歇斯底里尖叫聲,結球也笑了。
她拔直喉嚨大喊,真是好發洩。
最後一次了,偉求原來有耳水不平衡毛病,非得遷就他不可。
車卡再作一個大迴環旋轉,令乘客發毛,然後緩緩停下來。
結球氣喘,腿軟。
姚偉求扶起她,「好玩嗎?」
她不點頭,也沒搖頭。
她把臉靠在丈夫背上,輕輕說:「背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