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南瓜的人 第三章
    第二天下雨,頗有秋意,鐘點女傭來收拾公寓,發覺東家還在床上,她意外,「林小姐你不舒服?」

    「不不,我這就起來。」

    結球同女傭說話態度與同事無異,對下人使意氣,是非常粗魯舉止,讀書人不為。

    她照常出門上班。

    住宅附近有一間著名女校,少女們穿著雪白捆藍邊的校服裙子來上課。

    可是,無論父母多麼鍾愛,功課如何優異,將來,難保不被人欺騙呢。

    公司司機在等她,見她氣色欠佳,「林小姐可要看醫生?」

    她輕聲回答:「先返辦公室。」

    像機器一樣,非開動不可。

    她想起第一天上班,就不小心丟了左邊隱形眼鏡,只一隻眼睛視物,整個人有點迷糊。

    由王庇德負責帶新同事游公司部門,他後來說:「人人都張牙舞爪,預備大施拳腳,只有你,寂寥地不發一言。」

    他因此對她有深刻印象。

    同時考進宇宙有一個叫鄭巧雯的女子,時時有意無意把結球推開一點,她好站到前頭去,到了第三天,結球識趣,自動退避三個位。

    但是導師反而叫她:「林,這裡看仔細點。」

    結球父親曾說:「一個人吃多少穿多少大抵是注定的,天大努力,不過掙多十個八個巴仙,惡形惡狀就划不來,不如盡力而為,聽其自然。」

    如此家訓下產生的孩子,自然不會請人吃包錚。

    鄭巧雯做了不到一年便跳槽到另一家公司,結球卻不想走。

    是王庇德留住了她。

    這個原名叫王福和的人。

    完全沒有人看得穿他的底。

    他統共不像徙置區工廠出來的學徒,他勤奮好學,渾身散發上進的魅力。

    他衣著素淨,除出藍白灰沒有別的顏色,頭髮指甲永遠修剪整齊,只戴一隻白金手錶,外形看上去舒服熨貼,身份完全貼合他所說的身世。

    可是,一定是有破綻的吧。

    現在想起來,小思訊那疑惑的目光,他介紹女兒時緊張的神色……當時結球都沒有留意。

    她長長歎息。

    下午,袁躍飛來敲門。

    「還記得我嗎?」

    「略有印象,請坐。」

    「我有問題請教。」

    觸動了結球的心事,「大家商量一下可好?我怎麼教你呢,我比誰都糊塗。」

    「結球,倫敦回來,你整個人變得抑鬱。」

    「是嗎,這麼說來,我還算有一點智慧。」

    「結球,我仍然每日與思訊通一次電郵。」

    「這是好事。」

    他卻有點不安,「對牢一個小孩訴心事,算不算過份?」

    「你在電郵裡說些什麼?」

    「工作上困難,生活中趣事。」

    「那不妨。」

    「真的不怕?」

    「袁,你看上去十分寂寞。」

    「被你說中。」他吁出一口氣。

    結球提醒他:「宇宙上下有百餘名女同事。」

    「我知道。」

    「都找不到一個知心?」

    「錯在我自己可是?」他反問。

    結球說:「我一向欣賞對感情執著認真的人。」

    他看著窗外不語。

    過一會兒他說:「結球,王不是你想像中那樣好。」

    「人已經不在世上,一切都不重要。」

    「不,結球,我同他出過差,他行為叫人吃驚。」

    「你一定要告訴我?」

    「也許可以醫治你的憔悴。」

    「講來聽聽。」

    「我們在洛杉磯開會,他每晚乘夜班飛機到拉斯維加斯賭個通宵回來,王手氣並不好,至今欠我八八位數字,我有借據。」

    結球低聲說:「應該一早告訴我。」

    「那變成離間你們。」

    結球喉嚨乾個,「我代他還給你。」

    「我是那樣的人嗎?」他攤攤手。

    小袁走了。

    結球用手捧著頭。

    幸虧有工作。

    下午,思訊的監護人撥電話來,「結球,舍監說王思訊時時無故痛哭。」

    「也不是完全無故。」

    「對,我想週末把她接出來我家祝」

    「我贊成!不過麻煩你了。」

    「思訊真的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嗎。」

    結球答不上來,過一會兒她說:「每個寄宿生開頭都哭得頭腫,我也試過。」

    「我也是過來人。」

    成年人都知道,這都不是問題,交不出學費才叫做煩惱。

    傍晚,正在寫報告,有電話找她。

    「想跳舞嗎?」

    「閣下是誰?」結球愕然。

    「我是昨晚診治你的姚偉求醫生。」

    結球一聽,馬上問:「跳茶舞?」

    「我立刻來接你。」

    結球想散心,決定開一小時小差再回來工作。

    她抓過外套出去。

    年輕醫生在門口等她,笑嘻嘻,「今日氣色好得多。」

    結球不管生張熟李,有人邀舞是極之難能可貴的機會,不努力掌握,明天就會後悔。

    他把她帶到一間會所,咦,有人十八歲生日,開舞會,他倆嚴重超齡,但是不要緊,兩人隨著音樂便跳起來。

    音樂是七十年代凡希倫的名歌《你真的俘擄了我》,新組年輕樂隊唱得深得精粹。

    「誰十八歲生日?」

    「我表妹滌玫。」.

    結球問:「怎麼會想到我?」

    「你看上去極需散心的樣子。」

    彷彿每個人都看得出林結球失戀。

    他斟杯果汁給她,兩人坐下。

    「我們醫院同宇宙有交易。」

    「是嗎,說來聽聽。」

    「宇宙協助生產一種筋原質粉,加入水份,調成糊狀,可用來修補破裂人骨,焙乾後一般堅硬,上個月試驗修補一個小童頭骨,手術成功。」

    結球說:「我們還生產一種膠原質螺絲,用來鞏固斷骨,比鈦金屬更理想。」

    正在交換意見,他們的無線電話一起響起來。

    兩人呻吟一聲,異口同聲說:「催我們回去工作了。」

    「聽,是慢舞。」

    「跳完這一曲才走。」

    他們學著那群少男少女,面貼面跳起四步。

    結球歎口氣,「老了。」

    姚醫生說:「到了三十歲你才叫老未遲。」

    「老定了也就無所謂了。」

    姚醫生卻說:「我最可怖的發現是世上沒有一個年紀使人甘心優雅老卻,五六十歲的人還心不老。」

    「悲劇。」

    音樂結束,他們無奈地離開舞池。

    姚醫院把她送返辦公室。

    快六點了,同事們絲毫沒有下班的意思,訪客甚多,人聲沸騰,像大街一樣。

    助手過來說:「周總找你。」

    結球立刻推門進去。

    令群認異,「你躲到什麼地方?大家等你開會呢。」

    她據實答:「我跳舞去了。」

    「健康嗎?」

    「不,貼面舞。」

    令群笑,「恭喜你。」

    一邊走進會議室,一邊又問:「對象可是比你小十歲的小伙子?」

    結球答:「我約會的對象從來不是有婦之夫,也不會到搖籃裡去找玩伴。」

    令群喝聲采,「有志氣。」

    這個會一直開到八點,有一位同事腹如雷鳴,咕咕作響,會議才告結束。

    令群問,「可有時間陪我吃飯?」

    「一起吃壽司吧。」

    先來清酒,令群說:「人事部有一大疊欠單。」

    結球怔祝

    「原來王庇德欠債纍纍,他有沒有向你借錢?」

    結球搖頭。

    「他在你面前,還想維持一個好形象,他對你有所圖。」

    結球喝悶酒。

    「他薪優,錢,到底花到什麼地方去了,還有,他想在你身上得到什麼?」

    結球放下酒杯,「這個酒有點酸。」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我可以看看他欠同事多少嗎?」

    「那是公司的事,你沒有必要知道,不要再傻了。」

    結球不出聲。

    令群只吃一點點便放下筷子,歎一口氣說:「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這是諸葛亮自歎,她居然自比孔明,結球忍不住咧開嘴笑。

    令群把手放在她手上,「只有你敢笑我。」

    結球沒有把手縮回來,隔一會,才用那隻手去拿牙籤。

    她處理得很好,尊重對方,維持距離,並且,十分明確地告訴對方,她的取向,她沒有誤導周令群。

    晚上,她取出那只藍寶石指環,欣賞半晌,戒指內側,有那間著名珠寶店的印鑒。

    第二天一早,她親自到珠寶店去。

    店員迎上來,接過戒指,用放大鏡看過,說道:「林小姐,我查一查才能知道購買地點。」

    他進去才十分鐘就出來了,「是本年九月在倫敦購買。」

    結球點點頭。

    「聖誕節及新年將至,林小姐可是想調校指環尺寸?」

    「不,」結球坦白地說:「我想把指環退回。」

    店員一怔,接著十分惋惜地說:「這種矢車菊藍色大顆藍寶石非常罕有呢。」

    「價值多少?」

    「標價十二萬美元,一年來已經升值,我們或可原價收回,不少顧客叫我們找這種寶石。」

    九月出生的結球,生辰石正是藍寶。

    「林小姐,指環且放在這裡,我們發還收條給你。」

    結球點點頭。

    出售後,應當可以償還部份欠債。

    他帶她到歐美旅遊,從來由他付賬,不管人家說什麼,結球覺得,他唯一企圖,是想她知道他愛她。

    回到公司,助手說:「有一位太太在會客室等你。」她的聲音裡有憂慮。

    這會是誰?

    助手說下去:「上次一位太太來找鄧倩明,大吵大鬧,打爛了兩塊玻璃,結果鄧倩明被開除了。」

    結球輕輕說:「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

    她走進會客室,看到方玉意。

    結球溫和地招呼:「好嗎,為什麼事先不打個電話給我?」

    方玉意低著頭訕訕地笑。

    「有困難嗎?」

    「我同那個人分開了。」

    結球幾乎沒衝口而出:那多好!但她立刻把話吞下嘴裡,「骯地一聲。

    方玉意喃喃說:「一次又一次失敗的婚姻……」

    「孩子們呢?」

    「都歸我,這次,死也要把他們帶在身邊。」

    「對,孩子是最寶貴的資產。」

    話是這麼說,可是一個中年婦女,沒有職業,這一子一女也就是負資產。

    結球衷心問:「需要幫忙嗎?」

    「林小姐,你真是好心人,不過我已與舊同事接頭,我已回到保險業,我會自食其力。」

    結球不由得肅然起敬。

    她一見方玉意,就以為她上門來求借,原來不是,這倒叫結球汗顏。

    她說:「這樣吧,我介紹同事替你買保險。」

    「求之不得,先謝過林小姐。」

    結球又問:「孩子們好嗎?」

    「現在由一名保母照顧。」

    結球說:「我很替你高興。」

    「林小姐,這是我的名片,請多多指教。」

    「有空儘管來找我。」

    「我不阻你時間了。」

    她瘦了一點,看上去少一分俗氣,衣著仍然太花太過鮮明,但,各人有各人的風格。

    結球一路送她出去。

    她看到方玉意的襯裙露了出來,花邊有點殘舊,但是不要緊,收入上了軌道,一切都會改良。

    那個下午,結球鼓勵每位同事購買人壽保險,她此刻是紅人,同事們樂得買個人情,一下子有廿多三十人打電話給方玉意。

    上帝助自助者。

    秘書告訴她:「一位姚醫生找你。」

    結球點點頭。

    那年輕的女子忽然說:「林小姐,我也希望與醫生約會。」

    結球意外,「也有很猥瑣的醫生。」

    「到底為數不多。」女孩感慨。

    「你要挑一個愛護你的好人,他的財產與職業均不重要。」

    「話是這麼說,但當這個好人沒有能力置一頭像樣的家,又不能把子女送入國際學校之際,做妻子的難免信心全失。」

    「你希望子女進國際學校?」

    「是呀,將來往加美念大學。」她嚮往:「那就不必做小秘書了。」

    電話鈴又響起來,她趕著去聽。

    接進來,又是姚醫生,他說:「我是阿求。」

    「又有舞跳?」

    「晚上八時。」

    「在辦公室大樓門口等。」

    「你有跳舞裙子嗎?」

    「早就沒有了。」

    「表妹借了我一件,六號,合身嗎?」

    「耽會見。」

    進化到這個地步也好:看戲是一個男伴,跳舞又另外一名,談天的不理其他事,吃喝找其他專家,生活,靠自己一雙手。

    結球苦澀地笑了。

    她是那樣想念舊人。

    忍不住坐下來,寫電郵給思訊。

    「思訊,第一學期快要過去,功課如何,成績表發下來沒有,大假快要來臨,你可想到我家小住?」

    沒想到答覆來得那麼快。

    思訊答:「聖誕人人回家,真不願一個人留在宿舍,能回來實在大好,請寄飛機票給我,成績中數學只得丙級,袁大哥正替我惡補。」

    小女孩語氣中苦澀味漸減。

    八時正,結球下樓赴約,她看到掛在車內粉紅色大蓬跳舞紗裙,不禁莞爾。

    她十多歲時也穿過類此雲裳,裙裾還釘著亮片呢,一閃一閃,像眼淚一般。

    姚偉求問:「可要上樓換?」

    「嗯,」結球沉吟,「同事看到會取笑我,請你把車子駛到僻靜處。」

    姚醫生嚇一跳,不敢出聲。

    他把車子駛上山邊停下,在倒後鏡內看見結球把紗裙先套到肩膀上,然後脫下深灰色外套及白襯衫。

    結球處理得很巧妙,但是他眼快,閃電間他看到結球內衣一角,那是雪白的透明網紗,純潔的誘惑,一層小小豎立花邊剛巧在領口。

    他不該偷窺,可是他偏偏看了又看。

    他喉頭乾涸,吞不下涎沫,耳朵燒紅,叫他尷尬。

    他是執業西醫,什麼沒有見過,可是不知怎地,他自覺此刻的他像童年卡通中的狼,眼珠脫出來,舌頭伸老長,喘息不已。

    他幾乎無地自容。

    只聽得結球說:「換好了。」

    這是她少女時的慣技吧,做熟了的,自學校出來,告訴母親去同學家溫習功課,在車後座換上舞衣,玩幾個鐘頭再算。

    他開不了口,雙手還算鎮靜,把著駕駛盤,把車子駛到目的地。

    結球問:「誰的生日?」

    他沒有回答,自該剎那開始,他決定追求她,除出跳舞,他還要更多。

    舞會主人慶祝結婚一週年。

    客人肆無忌憚地說:「嘩,一年了,真不容易。」

    「沒想到挨得到一年,偉大。」

    「還以為三個月就分手大吉。」

    結球知道她沒來錯地方。

    她與姚醫生跳得大汗淋漓。

    他們站到露台透氣。

    姚醫生咳嗽一聲,「你平日還有什麼消遣?」

    結球沒有回答。

    那一次,他陪她到巴黎,站在喬治五世酒店的露台上,一起看賽納河風景。

    人總是忘不記第一次。

    她對他的印象不變,始終是那麼完好。

    這時,結球轉過頭來,輕輕答:「我是老木頭,哪裡有什麼消遣,不過,下次記得再叫我出來跳舞。」

    道別時她同漂亮的女主人說:「明年再見。」

    那女郎笑著聳聳肩答:「希望。」

    這樣豁達,倒也難得。

    姚偉求問:「開心嗎?」

    結球點點頭。

    「既年輕又漂亮,又是宇宙推廣部副總經理,還有什麼理由不高興?」

    結球輕輕說:「你好像知道得很多,請送我回家。」

    到了門口,他大膽地問:「可以進去喝杯咖啡嗎?」

    「改天吧。」

    他不敢勉強。

    能與她時時跳舞,已經夠好。

    原來家裡電話一直在響。

    結球取過聽筒。

    是袁躍飛找她,「思訊聖誕前回來。」

    「是,我邀請她。」

    「為什麼不讓她到歐陸度假?」

    「太冷了,待春假吧,我們一行三人去巴黎。」

    「說得也是,我負責接飛機。」

    結球輕輕把紗衣脫掉,這才發覺外套及襯衫漏在醫生的車廂裡。

    她問:「你替思訊補算術?」

    「主要是代數與三角。」

    「你是專才?」

    「抱歉,八科全考甲級。」

    結球唏噓,「思訊也算不幸中大幸了。」

    他問得很小心,「你心情好一點沒有?」

    結球不出聲,淚盈於睫。

    「還時時想起舊事?」

    她輕輕答:「每一天。」

    小袁歎口氣,「結球你真難得。」

    她輕輕掛上電話。

    第二天,珠寶店經理通知她,藍寶石指環已經售出。

    結球去到店裡,只看到一張七萬元支票。

    「咦。」

    經理同她說:「除卻折舊率,還有,寄賣三七分賬。」

    結球暗叫一聲奸商。

    只得收了支票。

    她第一個問袁躍飛:「欠你多少?」

    「你不欠我任何東西。」

    「他有錢存在我處。」

    「是嗎。」小袁說了一個數目。

    「我賣掉了那枚指環。」

    「何必呢,留給思訊做紀念品也好。」他腦袋裡只有那小女孩的福利。

    「她知道那不是給她的,驕傲的她未必接受。」

    「你很瞭解吧。」

    結球托袁躍飛到人事部去查欠單。

    小袁這樣說:「大家都不打算計較。」

    「不,什把數目告訴我,真不等錢用,可集資買六合彩。」

    小袁報了一個數目。

    還欠二十多萬,結球私人填了出來。

    「你沒有這個義務。」

    「小袁,我也有份吃喝。」

    她的語氣有點黑色幽默。

    這是真的,東方號快車、北海道溫泉、阿斯本滑雪、那騷曬太陽……她全有份。

    這件事了結,她心略安。

    小袁同她說:「你瘦了許多,當心身體。」

    「你去安排點節目給思訊。」

    「打算請她去東京。」

    「呵,重頭戲。」

    「還有,看看她功課進度。」

    他倆一起去接思訊飛機,抬頭等半晌,有人大聲喚他們,還不知道是誰,停睛一看,呆祝這不是思訊嗎,雪白面孔,胖了,也高大不少,短短幾個月,脫胎換骨似,她的氣質全改變了,本來眉宇間一股怨懟之氣,此刻完全消失,朝氣勃勃。

    一個箭步過來,「阿姨,袁大哥。」

    他們一人一個拉住思訊的手。

    旁邊有日本旅客怪羨慕,搭訕問:「女兒回來度假?」

    結球回過頭去笑笑答:「是。」

    她從來不打算否認。

    在車上思訊一直說著留學生涯苦事樂事趣事,與結球少年時經歷大同小異,原來世上人情世故一成不變,科技再發達,也對七情六慾毫無影響。

    他們二人一直聊到天亮。

    小袁在書房沙發上盹著,結球發覺這個王老五的襪子穿孔。

    清晨由思訊負責做早餐,頭頭是道,原來學校有烹飪課程。

    袁躍飛叫她把功課拿出來,不知怎地,忽然嚴厲地責備起來,思訊紅著眼睛垂頭默不作聲。

    結球看不過眼,「這是幹什麼,我最反對在飯桌上教訓孩子,還吃不吃呢。」

    真的像一家人,慈母嚴父,雖然這對父母只比女兒大十多歲。

    只聽得思訊說:「不,袁大哥說得對,我寫報告是大不小心。」

    整個上午,他教她重寫,態度認真,叫結球訝異。

    下午,才一起去訂往東京飛機票。

    結球說:「兩個人都走了,我怕周總不高興。」

    「一年到頭,總得鬆口氣。」

    周令群知道了,問:「去何處?同誰去,又是那孩子?」

    結球點點頭。

    「我對你刮目相看,真沒想到你會把這樣複雜的關係處理得如此妥當。」

    結球陪笑。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這袁躍飛夾在當中幹什麼?」

    結球的心一動。

    他是真的關心那小孩,人同人之間也有完全不談利害的時候。

    下午,結球陪思訊去買衣物,也眷袁躍飛添了兩打襪子。

    「同學們都偷偷開始化妝,有些假睫毛上面有閃粉。」

    結球輕輕問:「你覺得好看?」

    「不知多醜陋。」

    「你能分辨美醜叫我十分高興,這叫做品味。」

    思訊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們兩人坐下喝一杯咖啡。

    「思訊,反正回來了,可要見你母親?」

    思訊的喜悅剎那間一掃而清,垂頭不語。

    結球說:「她現在很爭氣,離開了那男人。」想起那股體臭及那對褐黃色的獸睛,結球仍然忍不住打冷戰,「現在自力更生。」

    思訊不為所動。

    結球歎口氣,「你長大了自然知道,大人也有他們的難處。」

    思訊完全變了,她強忍看一言不發。

    結球知道這是小女孩對她最高的尊重,覺得寬慰,思訊識得好歹,這已經足夠。

    「她回到保險公司工作,生意很好,上個月開了五十多張單子,上司對她另眼相看。」

    思訊仍然緘默。

    這時,鄰座來了一對母女,那女兒同思訊差不多年紀,穿最時髦新裝,染花皮夾克上還加釘珠片,令人眼花撩亂,她百般愛嬌,纏看母親不知要些什麼,絮絮細語。

    思訊目光靜靜落到她們身上,臉上現出落寞的神情。

    這時,結球輕輕說:「你還有我。」

    思訊到底還小,聽到這話,落下淚來。

    「各人命運不同,小小年紀,不必傷神。」

    這時,袁躍飛來了,「一切辦妥,後天出發。」

    思訊輕輕鼓掌。

    她由衷佩服阿姨及袁大哥,對他們來說,世上好像沒有難事,什麼都做得到,也願意出力,做他們的子女,真是幸福。

    趁著高興,她鼓起勇氣說:「我看不清黑板——」

    袁躍飛大為緊張,「怎麼不早說,可是患近視?可憐,立刻去驗眼。」

    結球暗暗好笑。

    小袁立刻找到相熟眼科醫生,一小時內就辦妥驗光配鏡,替思訊置了即用即棄隱形眼鏡。

    也算得是無微不至了。

    結球把襪子交給他,「思訊幫你挑的。」

    他忽然漲紅了面孔。

    傍晚,他們三人在家各自看書。

    思訊一個人靜靜做智力測驗, 袁躍飛看愛克斯人漫畫, 結球手上的一本書叫《走出真實世界之前十樣必學技巧》。

    一時公寓內寂然無聲,可是氣氛和諧。

    周令群打電話來問他們在做什麼。

    結球據實報告。

    令群十分羨慕,「我也來參加。」

    結球駭笑,「不,不,拜託,你一到大家肅然起驚敬。」

    小袁只得站起來告辭。

    他把窗子袋抱在胸前走出去。

    結球把那本小書看完才熄燈。

    她輕輕說:「你也看得到,思訊很好,你可以放心,你如有其他心願,不妨對我說,那只指環我覺得來自不義之財,恕我不能接受。」

    結球轉了個身,呆半晌,覺得胸前仍然有一個大洞,只得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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