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恩回到房內,收拾雜物,把電器用品全留下送給學校,衣物乾糧贈陳航。
分配得整整有條,她只帶一隻小小旅行袋離去。
從酒店火災到今日,彷彿過去一個世紀不止,事實上只有短短三十天。
天亮了,炯叔的車子足足早來一小時,他忠心耿耿站校門口張望。
可恩想:早些走也好,以免拉拉扯扯、婆婆媽媽道別。
千里送君,終需一別。
炯叔看到她,開心得不得了,「這裡,這裡。」大力搖手。
他接過行李,拉開車門。
可恩剛想上車,陳航奔著出來,把一件毛線衣罩她身上,「早晚已有涼意,披上這個,這是我手織的,你莫要嫌棄。」
石農也起來了。
可恩朝他們揮手,「石先生石太太,後會有期。」
田雨沒出來。
可恩低頭上車。
炯叔把車開走,如釋重負,他吁出一口氣,「好了,回家了。」
可恩不出聲。
車子駛到村口,炯叔說:「咦,這是怎麼一回事?」
車子慢慢駛停。
可恩一看,不禁呆住。
只見田雨帶著十個八個年紀比較大一點的學生站在路口,向她揮手送別。
可恩立刻下車。
她再也忍不住,雙眼通紅。
學生們迎上來圍住她,送上一本紀念冊,上面貼著照片,寫著各種心聲,還有圖畫點綴。
可恩把小冊子掩到胸前,說不出話來。
田雨一直站在不遠之處,一句話也不說,自始至終,他沒有走近。
學生們說:「老師幾時再來。」
「老師有空來看我們。」
「老師保重。」
可恩終於依依不捨回到車上。
炯叔一踏油門,車子絕塵而去。
走到公路,他才說:「孩子們真可愛。難怪那麼多義務老師願意前來做義工。」
可恩翻閱紀念冊,文字全用英文寫,像「好的開始已是成功的一半」,「失敗乃成功之母」,「空瓶子聲音最大」……
拼字有改錯痕跡,想必是田雨批閱過了。
有一個叫鄺華的學生用自己的句子:「李老師你教我英文,謝謝你,我會好好用功」。
可恩只覺吃了苦都值得,吁出一口氣。
炯叔在倒後鏡裡看見她睡著了,動也不動,頭歪在一邊,像個幼童。
車子回到市區李宅,張丹已經在等。
車子一停,她迎上來,朝車內一看,旋即轉頭厲聲問炯叔:「李可恩人在哪裡?」
她只見車內躺著一個黑皮膚小孩,一時情急,大聲吆喝。
可恩聞聲張開眼睛,惺忪叫人:「張丹,我在這裡。」
張丹愕然,她一時竟沒把可恩認出來,「啊」地一聲。
她連忙說:「回家好好休息。」
張丹用鑰匙開了李宅大門,放下行李。
「可恩,你好好洗個蒸氣浴。」
可恩微笑。
「李先生在上海,他今晚即返,這是門匙,這是電話,有事叫我。」
「張丹,謝謝你。」
「可恩,」她坐下來,欲語還休。
可恩看著她,「你有話說?」
「可恩,今年九月我將到加國西岸卑詩大學讀管理科碩士課程。」
「呵,恭喜你,考上了,唉,真能幹,我這個土生遠遠落後於你,羞愧之至。」
張丹訕訕地說:「如果能夠借住民居,開銷可以省一點。」
可恩笑:「沒問題,同我住,有粥吃粥,有罐頭湯吃罐頭湯,我帶你四處逛。」
「不知李太太有否意見。」
「媽媽?」可恩說:「我若考進大學,將搬到近學校的小公寓住,家母早已置下單位,專等我入學。」
張丹呆半晌,不相信世上有此幸運兒,正是人比人氣死人。
她說:「可恩,沾你光了。」
「別客氣。」
張丹黯然垂頭。
可恩看透她心情,笑說:「張丹你可是難過?別不高興,上天很公平,給你聰明才智,又勤奮好學,我雖有現成小公寓住,卻生性愚魯,不思上進。」
張丹聽可恩這樣形容自身,不禁笑出來。
「你休息吧,我回公司辦事。」
張丹一走,可恩咚一聲倒在客房的床上熟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只覺肚餓,可恩醒來,天色已暗,她一按床,咦,好軟,是什麼地方?這才想起,她已回到父親家裡。
開亮燈,走近廚房,看到慢鍋燉著雞湯,香得令人垂涎三尺。
張丹的字條這樣說:「傍晚來過,你正熟睡,李先生要遲到明晨才返,又烤箱有蒜茸麵包。」
可恩坐下放懷大吃。
忽然想到陳航石農他們,她的動作慢了下來。
她撥電話找張丹。
「呵,睡醒了?」
「張丹,請替我訂最早飛機票回家。」
「你不等李先生?」
「我有事要辦,最好有今晚票子。」
「我馬上替你辦。」
「張丹,我懂得禮尚往來。」
張丹笑起來。
可恩這才淋浴。
鄉鎮用硬水,肥皂不起泡,老是像洗不乾淨,城裡水軟,洗得痛快。
這時衣服也已經洗淨干妥,暖烘烘穿上身,李可恩又回復本相。
她穿上陳航送的毛衣,這時才發覺又大又輕又軟,舒服熨貼,十足似陳航的友情。
炯叔又把車子開來。
「這是半隻宜蘭齋燒鴨,上了飛機,叫服務員熱了給你吃。」
這世上好人比壞人多,田雨到底是好人是壞人?
張丹送她到飛機場,「九月我來與你會合。」
「張丹你什麼都不用帶,我的就是你的。」
張丹被可恩熱情感動,落下淚來。
「噓,你的才華便是本錢,去到哪裡都走得通,稍後我教你打冰曲棍球。」
這次可恩沒見到父親就走了。
回到家過海關時只見華人群大箱小箱兼手提大包小包,叫檢查員頭痛,輪到可恩什麼行李也無,他們又起疑:「沒有行李?」
可恩很寬容:「我不喜購買紀念品。」
只見其他華裔的行李被翻箱倒櫃那樣的搜,所有瓶罐都被打開,每件衣裳裡外摸勻。
出了海關,可恩叫車回家。
只見藍天白雲,市容清潔整齊,行人從容不迫,是,到家了,但,這是她的家嗎?
不要多想。
到了大門,看見有人在前園淋花。
她看真了,大叫起來:「日-,日。」
日-抬頭,丟下水管:「可恩,你回來了。」
他倆緊緊擁抱。
「日-,我想念你到極點。」
「我也是,進來喝杯咖啡。」他調轉頭來招呼她。
可恩站小小山崗上四周圍眺望,只見玫瑰依然盛放,「我家好漂亮。」
「本來就是,不要再淘氣了。」
可恩用力推了日-一下。
日-怪憐惜的說:「你曬黑了,額角還褪皮。」
「你呢,你還同王迪琪在一起?」
「我的女友叫曾碧鏞。」
「呵,又換了人了。」
他們進屋去,日-做一杯泡沫咖啡給可恩。
可恩喝一口,唔地一聲,知道她回到家了。
「告訴我,日-,你與女友分手,有無傷感?」
「當然有。」
「多久?」
「相當久。」
「相當久是多久?」
日-想一想,「悶悶不樂,約個多禮拜才能恢復自然。」
可恩震驚,「才十天八天?男性肯定全來自金星。」
「喂,不然還怎樣?男人也有生活要過,有工作要做。」
「唏,我以為至少也會惆悵半生。」
日-大笑,「為什麼,為一個認為我不夠好的女生?」
可恩怔怔地喝著咖啡,「你說得對,日-,你有道理。」
「可恩,這個多日來的報紙及信件全在後門外紙箱裡,隨時打電話給我。」
「我媽同穗姨在哪裡?」
「你不知道?她倆在英國北部湖區度假。」
「呵,又往北走。」
「是,玩得那樣高興,始料未及。」
「像飛出樊籠的鳥。」
日-忽然想起,「我在網址查核過你的分數,可恩,你一共三個甲三個乙,我替你申報大學英語系。」
「可又錄取我?」
「你猜呢?」
可恩尖叫,「錄取了, 錄取了,否則你不會告訴我。」
日-笑,「你這人福大命大。」
「日-,我愛你。」
「可恩,我也愛你。」
日-告辭回家。
可恩看電視新聞,記者正在做開學專輯:暑假過去了,學子將返回校園,趁著最後一個星期,紛紛到商場購買新衣新鞋文具用品,記者抓住幾個打扮時髦的少女問:「打算花多少?衣著對你們來說重要否?」
花枝招展的少女笑答:「開學頭一天的衣著可以造就你,也可以毀了你,第一印象最重要。」
連記者都覺得事態嚴重,不禁問道:「有這種事?那麼,功課呢,那不要緊嗎?」
少女笑嘻嘻,異口同聲答:「誰關心那個。」
可恩聽了不由得生氣,啪一聲關掉電視。
所以,她不要教這種學生,她要教大同的學生。
這時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她也與朋友聯群結黨逛商場,選最低腰褲子,拉鏈越短越好。
可恩抬起頭來,噫,差些忘了自己。
低腰褲已不流行,時裝雜誌正教人怎樣穿高腰褲,又該配什麼上衣…
可恩走到臥室,打開窗戶透氣,把所有舊時妖異衣物全部裝入大型膠袋,拎到樓下,預備捐贈慈善機關。
電話鈴響了。
她一取起聽筒就有人問:「是可可?你去了何處,找你呢,今晚到蓮司家聚會,有好東西等你。」
可恩且不去問這人是誰,只答:「她有事走不開,不來了,你找別人吧。」
她放下電話,發呆。
打開抽屜底,把私藏著的香煙全部丟進水廁沖走。
可恩雙手顫抖,她還有小小一頁十來枚像郵票般的藥物,只需放在舌尖, 便可得到效果,她一併取出丟棄。
可恩滿頭大汗,用手捧著頭。
小小梳妝鏡台上放著一列顏色千奇百怪的指甲油,被她一手掃到地上。
可恩歇斯底里地笑了。
也別太過猶不及,化妝品又不會害人。
可恩筋疲力盡。
到底年輕,她倒在床上睡著。
夢中聽見學生叫她:「老師起來,老師要遲到了。」
她驚醒,原來又是電話鈴。
這次是父親找她,說了幾句,問前妻足跡。
「在詩人華斯華夫的故鄉湖區度假。」
李志明氣結,「你說這女人有多神化。」
可恩向父親報告好消息。
李志明一怔,「你考上了?我女兒念大學了?」一時接受不來,他滿以為可恩一世不成材,叫他牽掛生氣,忽然長了靈性,他反而吃驚。
「先進英語系,再讀教育文憑。」
「為人師表,我支持你。」
這是可恩?彷彿不久之前,才指著黃色學校汽車呀呀學語,說:「爸爸,咕巴,咕巴」,這是可恩?李志明淚盈於睫。
他停停神,「去亨嘉福律師處取公寓門匙,還有,學校帳單也可寄到他那裡,生活費用向他支取。」
「謝謝爸爸。」
李志明有整整年餘沒聽到這三個字,百感交集。
自從可恩交上一班損友,她就與父母疏離,今日是個轉機。
「我一有空便來看你。」
可恩正想說「我會學習做人我知道方向」,那邊又有人催他上飛機不知去什麼地方。
可恩鬆口氣,稍後再政府網頁裡找臨時工做。
海關聘請兼職學生翻譯,需懂中文普通話、粵語、滬語及福建話。
她立刻在網址應徵,得到面試時間。
事在人為。
女上司一見她那身白襯衣及卡其褲就歡喜。
「隨我來。」
可恩隨她進入飛機場禁區,立刻有制服人員向她招手,可恩走近。
「請問這位先生為什麼沒有申報這些金錶。」
可恩一看,倒抽一口冷氣,只見櫃檯上放著廿多只名牌金錶,完全不能用任何理由解釋,這是走私。
可恩輕輕翻譯,那事主辯說:「手錶不是真的,我見酷似,買了一堆送人,貪好玩。」
關員一聽,立刻叫專人來檢驗。
事主問可恩:「小姐,我沒事,可以走了吧。」
可恩答:「冒牌貨也是違禁品,大量入境,可作販賣用途。」
那人面色發青。
女上司在一旁看著,「你及格了,即時上班。」
那日忙到落日。
第二天,有一家四口,沒有證件,申請難民身份。
可恩與他們周旋半日,戶主笑嘻嘻,不願講話。
年輕的白人移民官臉色鐵青,嘴角難掩鄙夷之色,早一百年,他上三代祖先是否以同樣手法入境,不得而知,可是今日的他高高在上,氣焰難當。
可恩盡量將私人感受抽離,做好工作,她聲線溫婉肯定,將所有法例解釋給當事人知道,並且誠懇勸喻他們在聆訊日出席嘗試獲得正式身份。
這一家人終於可以離開飛機場。
兩個十歲八歲大的孩子已在長凳上累極而睡。
可恩對男戶主說:「祝你好運。」
他忽然一改緘默,說起話來:「這位小姐,上天保佑好心人。」
可恩微笑。
「有親友在此嗎?」
那男子答:「我們目的地不是這裡,我們將前往舊金山,那裡容易找工作。」
他們一家四口消失在飛機場大玻璃門之外。
有人叫她。
可恩一回頭,原來是剛才那公正嚴明的移民官,她揚起一條眉毛。
他忽然滿面笑容,看真了不失為一個英俊的白人,他很尊重地問:「下了班,一起去喝杯啤酒好嗎?」
可恩也很客氣,「不幸我已約了人,下次吧。」
說完立刻轉身離去。
當然要依法辦事,可是,表情何需那樣難看,何用咄咄逼人,何必盡情侮辱。
「可以借三千元嗎?」不借就不借,不必說:「人貴自立,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我肯借,我岳母老婆小姨也不肯,像你這種人,最好站街角討飯 」……
這個暑假,可恩忽然開竅,從他人惡劣的態度上得益良多。
晚上比較寂寞,一個人在家吃三文治,越發想念在大同四人一桌,笑談甚歡的日子。
秋意已濃,晚上,抬起頭看星空,北斗星閃閃發光,獵戶座那三顆代表腰帶大星明亮如直升飛機尾燈。
可恩知道半個地球以外,她的朋友也在觀看同樣的星座,田雨在內。
過半個月,發了薪水,可恩重新添了一批衣物,全部黑白灰,略為寬身,時髦舒適,加上陳航那件手織毛衣,足可應付秋季。
張丹來了。
可恩親自接她。
見她推著行李出來便走上前握住她雙手。
張丹眼神略見彷徨,看到可恩,鬆口氣。
「真怕你不來,人一走,茶就涼,忘記我這個朋友。」
可恩笑,「這樣小覷我,把我看得這樣涼薄。」
可恩把她帶到近大學的小公寓,開了門,說:「當是自己家裡好了。」
張丹眼睛通紅。
可恩推她一下,「別婆媽,先與學校聯絡報到,我倆將做同學。」
「我想找份兼職。」
「你用學生簽證,怎可工作?」
「唐人街不計較這些。」
「本市唐人街依足本子辦事,與其他地區並無不同,你別急,安頓下來再說。」
張丹看著她,「可恩,我彷彿曾聽說你是個問題青年,可見傳聞並不可靠。」
可恩裝做十分憤慨地站起來,「謠言止於智者。」
她們到學校辦手續,在市區觀光,最後,可恩請張丹在遊客區吃日本菜。
張丹用手揉臉,「太好了,彷彿不是真的。」
「這幾年也很吃苦,功課並不如一般想像中輕鬆,有些講師偏心,若干同學討厭。」
張丹說:「我想與家母說幾句。」
可恩把手提電話遞過去。
她有點悵惘,張丹倒是知道媽媽在什麼地方。
從前,媽媽在家,可恩專門與她捉迷藏,故意避開媽媽,免得聽教訓,今日,媽媽被她氣走,又十分懷念媽媽。
只聽得張丹說:「是我,是丹丹,電話很清楚,已經安然著陸,可恩幫我很多,是,她熱誠好客,我的確遇著貴人,我會奉公守法,天氣不冷,的確很美,比傳說中還好,滿市紅棕楓葉,美不勝收……」
可恩聽著她們母女絮絮而談,有點感慨,媽媽回來之後,她一定不會再忤逆她。
鄰座一位白髮如銀絲般老太太盯住她看。
可恩奇問:「有什麼事?」
「你身上這件毛衣是媽媽手織的吧,這個鏤空花樣叫小蝙蝠子,十分難織,需手指極之靈巧才可勝任。」
可恩更覺陳航友情可貴。
「還有一隻更考究的花樣叫大蝙蝠子,我從來沒學會,太難了,你母親會織嗎?」
可恩唯唯諾諾。
這邊張丹說完電話,勉強笑說:「已經想家了。」
「有機會你可回去探視,又可以把母親接過來。」
張丹點點頭。
可恩叮囑幾句:「出入小心,早出早歸,清靜地區宜結伴同行,有野獸專喜襲擊獨行年輕東方女子。」
張丹又大力點頭。
那晚,可恩陪張丹在公寓就寢。
半夜,可恩聽見有人飲泣,坐起來一聽,可不就是張丹。
她過去敲門進房。
張丹見是她,便說:「可恩,你比我勇敢。」
可恩也自鳴得意,「看不出來吧。」
開學了,張丹初進大學,也不大習慣,每天中午找到可恩才一起吃午飯。
管理科一個同學說:「廿一街有一家北方小館,收費特廉,學生餐才五塊錢一客,兩菜一湯,免小費。」
「怎樣做得住?熱狗也要四塊半。」
「都說那裡的酸辣湯比大館子味鮮,開車去也值得。」
由可恩開車,擠了六個人,一起去吃中飯去。
到了目的地,抬頭一看,小館子叫錦川,可恩已經有了好感。
推門進去,地方整齊,坐滿了人。
黑板上寫著白字:「今日學生餐:酥炸豬排、清炒白菜、酸辣豆腐湯,白飯任吃。」
大家嘩一聲叫便宜。
可恩想:連她都能吃兩大碗飯,東家利錢甚微。
張丹說:「咦,錦川不是你當日那所學習營旁那條支流嗎?」
可恩不出聲。
他們叫了六客學生餐。
約五六分鐘菜就來了,熱騰騰、香噴噴,這時門口已有排隊的客人。
老闆娘揮著汗招呼:「裡邊坐,裡邊有空位。」
那把聲音好熟。
可恩看仔細一點,呵,人生何處不相逢。
繞過半個地球,她們又見面了。
老闆娘雖然忙得走油,脂粉不施,頭髮束在腦後,可恩卻還認識她。
她是楊威。
錯不了,可恩記得她。
可恩想叫張丹幫著認人,驀然想起,張丹並沒有見過這楊威。
眾同學對食物讚不絕口:「價廉物美。」
老闆娘笑逐顏開:「有空常常來。」
同學們付了帳,趕回學校上課。
過了兩日,她有一點時間,又到錦川來。
午飯時分已過,客人已經散清,只見老闆娘正在做清潔工作,她努力洗刷紅磚地。
背著大門,深色上衣有汗漬,一個大大V字濕透。
她原來擅做苦工。
可恩心目中囂張、野蠻的楊威原來有這樣樸素的一面。
怪不得小店這樣整潔。
老闆娘聽見背後腳步聲,轉過頭來,看見一個華裔女學生站門口,她說英語:「我們休息了,你肚子餓?可要做碗麵你吃?」
原來楊威是熱心的好人。
「呃,我明日再來。」
老闆娘笑,「明日學生餐是炸釀豆腐。」
她沒認出李可恩。
可恩轉身離去。
身後有夥計說:「秋季開始,天天陰雨,日短夜長。」
又聽見楊威笑說:「這日短夜長,夜短日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始終弄不清楚,又各地時差,自北京回來,居然多出一天,又是怎麼算法?」
可恩幾乎想回去同她說:我知道,我教你,一切是因為地球自轉時軸心角度是六十六度半,並非直豎,故此陽光在秋分時射在南迴歸線之上……
雨下得很急。
但是這個城市居民不大怕風雨雪,學生尤其不喜打傘,帽子戴嚴一點就算數。
可恩上車。
這次看得更清楚,老闆娘的確是楊威。
她洗地磚那種專注一絲不苟的態度實在可敬,兢兢業業,小店一定會做出名堂來。
可恩另外有事要辦。
她拷問日-:「喂,我媽到底在哪裡?你一定有線索,再不透露消息,我當是失蹤人口處理,叫派出所來問你。」
日-咕咕笑。
「我要關錦嬋近照,叫她手拿報紙,證明年月日,快電傳過來。」
日-搔頭,「我試試看。」
可恩頹然蹲下,「我要媽媽。」
日-惻然。
他記得很清楚,小學五年級時他奉母命照顧剛入學的李可恩,小息去探望她,小小可恩見到學兄,也是這樣哭喪著臉說:「我要媽媽。」
「錦姨說她在家是個最討厭的人:丈夫、女兒,都爭相走避,她自尊日益受損,只覺越做越錯,忽然有頓悟:退一步想,海闊天空,既然盡了力,也只得放開懷抱,索性退下來。」
可恩發呆,「她親口同你說這番話?」
日-點點頭。
「她走了已經有兩個多月,你不覺得這假期太長?」
日-微笑,「終於發覺媽媽地位重要了。」
可恩抬起頭,「媽媽不可少。」
「奇怪,媽媽走了,你卻回來了。」
「什麼?」
「現在你一放學便留在家裡,我還看見你洗塵洗衣,像奇跡一般,週末又到海關做臨時工,李可恩不再是從前的李可恩。」
可恩不出聲。
「那班衰友損友酒肉朋友有無找你?」
「我還有幾個良朋益友,他們也彷彿失了蹤。」
可恩嘗試與陳航石農接觸,可是不得要領。
當晚,可恩收到母親的電郵。
她「呀」地一聲,心頭放下一塊大石。
只見母親與穗姨擠在一把傘下,兩人穿同款格子雨衣,母親很幽默地舉著一張當天日期的泰晤士日報。
背後是著名的察伏加廣場,那群永恆的灰鴿棲息在納爾遜像底下。
母親在倫敦,她與穗姨竟然雙棲雙宿,看樣子再過一季大抵也不願回來。
她的電郵奇趣:「廚房頂燈不亮,請叫人回來修理,浴皂用罄,速買。」
可恩一呆,以往,她需要什麼,也是這樣留下簡單條子,吩咐母親即管家辦妥。
她坐下來,吁出一口氣,再吸氣時像是力道不足,需要分兩次才能完成深呼吸,可見她的感觸有多深。
她到商場去選購肥皂。
售貨員向她推薦:「這一隻含有羊奶,對皮膚有益。」
可恩只需普通無色無味的象牙筧。
這時,有人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可可。」
可恩轉過頭去,看到一男一女,分別染紅髮與藍發,舌尖打釘,衣著時髦。
「可可,你怎麼不找到我們?聚會失去你像沒有靈魂。」
他倆親暱地伸手過去拉可恩的手,可恩卻本能一縮。
「可可,怎麼了?」
可恩呆視她舊時好友,一時沒有反應。
那紅髮少年忽然機靈醒悟:「你被警察盯住了。」他惶恐地拉著女伴往後退。
他倆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可恩出了一身汗,她靠在牆上,定下神來,像再世為人。
好了,消息傳開,他們懷疑警察盯上她,就不會再來找她,一勞永逸。
可恩買了許多日用品及食物,一半給張丹送去,其餘自用。
張丹感激地說:「我白住白用……」
可恩一邊把冷凍盒裝食物放進冰箱,一邊說:「張丹,聽電話,好像是我的手機。」
張丹去收聽,臉上變色,「可恩,一個叫日-的人說,你家的警鐘響起,叫你馬上回家看個究竟。」
可恩立刻丟下雜物出門。
張丹說:「我陪你。」
兩人用最快時速趕回家中,看見日-站在大門口與警察說話。
可恩一顆心自胸腔跳出來,她奔向前去。
警察微笑轉過身去,「別害怕,只是誤鳴。」
原來他正是布朗督察,可以說是熟人,可恩與他寒暄幾句。
可恩大力喘氣,管一頭家真不容易。
警察離去,可恩轉身,不見了張丹,咦,還有日-呢?
可恩微笑。
警鐘自鳴,是要同時叫來日-及張丹這兩人吧。
她怎麼沒想到可以介紹他倆認識。
可恩走近,喉嚨中發出聲響。
兩人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
可恩說:「日-,既然來了,我請你喝下午茶,張丹,你做陪客。」
可恩這樣說,張丹放心了,由此可見日-不是可恩男友,這時,她漲紅了面孔。
「我還有事,改天吧。」
可恩立即說:「那麼,日-,你替我送張丹回去。」
日-大聲答應。
他們走了不久,天氣陰雨,暮色沉罩,很快已經灰暗。
可恩一人關在家中,忽然醒覺到母親的寂寥,她靜靜走到母親房中,推開房門。
母親一向樸素,房間佈置簡單,書桌就放在近窗處,可恩走近,發覺母親出門旅行之前剛好練毛筆字,她在宣紙上重複寫著一句:「開不盡春花春柳滿畫樓。」
可恩自然不知道這句詞的來源,她的中文有限,可是也覺惆悵。
她輕輕說:「我們的住所不是畫樓,十分普通。」
母親的衣著也不見得華麗,可恩對她認識多少?如果有人問:李可恩,你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半年前她會答:「她是在家主婦,沒有職業,固執嚴厲,自以為是,不願接受事實,認為離婚是失敗象徵,死不放手。」
今日,可恩不會那樣回答。
母親孤苦、辛勞、無奈,他們父女傷盡了她的心。
可恩歎口氣,回房寫功課。
這一做便到深夜,眼睏、腿酸,可恩怪叫一聲,在屋裡跑步。
電話響了。
是日-找可恩。
可恩原以為他來打聽張丹的來龍去脈,他卻沒有。
他問:「可恩,可想見母親?」
「她回來了?」可恩驚喜。
「我們可以去探訪她。」
「她在倫敦?」
「長週末,我們速去速回。」
這件事顯然得到母親許可,可恩興奮。
日-說:「我去買飛機票。」
他沒有提張丹,可恩也不去問他。
第二天,仍然下雨,學生都希望吃一頓熱氣騰騰的午餐,錦川飯店外等滿了人,街上一塊招牌上用白粉字寫著:「今日午餐:咕嚕肉、芥菜乾絲、酸辣湯」。
擠不進去,可恩她們改吃炸薯條。
張丹說:「這炸薯條是天下極品美味,新鮮炸出來,蘸了番茄醬,送進嘴裡,唔,可救學子賤命。」
可唔笑,「連你都這麼說。」
「然後和著熱可可大口喝,吃完了,不怕風雪。」
是,快下雪了。
張丹一邊翻看著功課,一邊咕噥:「有高班同學願把去年甲級評分卷子借給我抄。」
「不會免費吧。」
「收五十元。」
「你看張丹,一到西方,即時污染,功課當然要自己寫。」
「可是,五十塊大洋呢,我大可收七十,幫人家度身寫,可預先提供大綱,你說如何?」
原來張丹想賣文,不是想買文。
可恩服了她。
「不不,張丹,買賣均不可行。」
「友誼呢,譬如說,我幫同學做功課,一個學期後的聖誕節,同學送我一台電視機當禮物。」
可恩笑得彎腰。
都會中許多美女也喜打這種友誼牌。
「少同這種人做朋友。」
「可恩,你像一個小家長。」
是,可恩頹然,母親不在,她升了級,她把自己看管得好好的,也開始監守朋友。
「回去吧,下午還有課。」
她倆又從錦川飯店經過,張丹說:「同學說他們新添了菜肉饅頭,才一塊錢一個,我起碼可吃十隻。」
可恩笑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猛力緊緊拉住她手臂,「可可,是你,我知道我不會看錯人。」
可恩想掙脫,那人把她拉到牆角,用手臂壓住她,「記得我嗎,可可,我是馬利奧,你欠我錢。」
可恩立刻說:「我立刻還你。」
「我欠你多少?說!」
可恩自書包掏出錢包,數錢給他。
「慢著,你失蹤好幾個月,避而不見,避著我們,利息怎麼算?」
可恩無奈,「你說呢?」
「這裡只得幾百元,算什麼?」
「我身上沒有這麼多。」
「到現款機去提取,我有車。」
他大力扯著可恩走,可恩故意跌倒在地,那馬利奧不顧一切拖行,可恩放聲大叫。
途人遠遠看熱鬧,無人援手。
張丹去了什麼地方?莫非一見情勢危急,走得影蹤全無?
唉,也-怪人家不肯捱義氣。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有人衝過來,大聲吆喝:「滾,滾,已經報了警,再不走,我斬死你!」
那馬利奧看見一個大塊頭手拿精光閃閃大菜刀撲出來,頓時一呆,丟下可恩竄逃。
他上車踩油門,車子像一枝箭似飆走。
張丹過來扶起可恩,「唉呀,褲子上衣全擦破了,我總算看到這山明水秀城市的陰暗面,可怕。」
原來張丹並非棄她而去,張丹跑去請救兵。
接著,有人說:「進店來喝杯熱茶定定驚。」
可恩抬眼一看,可不就是錦川飯店老闆娘楊威,那手持大菜刀的當然是錦川大師傅,是他們救了她。
楊威仍然沒把可恩認出來。
「可要報警?」
可恩搖搖頭:「還了錢沒事。」
「你怎麼會欠這種人錢?這幫人老站在中學門口兜售違禁藥。」
可恩低下頭。
張丹大力咳嗽一聲,「多謝兩位相助,我倆還要回去上課。」
「千萬要小心。」
可恩面孔摔腫,到醫生處敷藥後回家休息。
張丹說:「老闆娘真熱心,也不怕人家會上門找麻煩。」
倘若被馬利奧拖上車,後果堪虞,可恩打了一個冷戰。
布朗督察是熟人,十分瞭解可恩情況,問過詳情,安慰李可恩:「你做得很對,專家都同單身女子說:切勿由壞人綁架到另一處,要死,在當地、途人面前死好了。」
可恩啼笑皆非。
她受了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日-說:「可恩,我送你到公寓去住,張丹陪你,你可別落單。」
他又轉頭同張丹說:「長週末我們三人一起去探伯母吧。」
張丹指著胸口,「我有份?」十分驚喜。
日-安排得很妥當,兩個女孩子只需跟著他走。
他天生喜歡照顧人,替她們買了書報雜誌帶上飛機,又帶著幾款電子遊戲機,小型棋子,音樂,林林總總,裝滿背包。
張丹第一次受到異性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覺得心身舒暢。
可恩情緒忐忑不安,老是回頭疑心張望,怕有人要傷害她。
到了倫敦這個大都會,入住小小青年會,撥通電話,連日-都一怔。
可恩取過聽筒,那邊是電話錄音:「我們在康瓦爾度假,請到當地皇帝頭酒店見面。」
日-駭笑。
可恩笑不出來。
捉迷藏,這是她時時與母親玩的遊戲,她找到學校,可恩去了商場,她追到俱樂部,可恩去戲院,存心同媽媽過不去,叫她沮喪,叫她失望。
滿以為老媽非緊守崗位一輩子伺候她不可,每個母親都是子女奴隸,不是嗎。
當然不是,今日的她遠走高飛,多麼諷刺。
可恩回頭,發覺母親已厭倦這幼稚的遊戲,她拒絕再玩,她離場而去。
可恩垂頭。
日-鼓勵她:「反正來了,我是好導遊,明日才去康瓦爾。」
可恩哪有心情,日-只得背起她下樓去。
他帶著張丹遊遍都會,一邊不停替她拍照,每張照片裡都看見站一邊用手托腮沒精打采的李可恩。
晚上日-建議堪舞台劇,可恩問是什麼劇目。
「西貢小姐。」
「咦,有無『製片人』?」
「別掃興,」他低聲說:「張丹會比較喜歡熱鬧的愛情故事。」
他估計不錯,張丹看得落淚。
散場出來,已是深夜,霧雨,寂寥,可恩出奇地思念一個人。
「明日一早我們乘火車往康瓦爾。」
清晨可恩是最後起床的一個,胡亂用水洗臉就出發,用一頂破氈帽遮住眼睛。
張丹取笑她:「咦,破帽遮顏過鬧市。」
日-誇她:「張丹好中文,出口成章。」
張丹漲紅面孔。
可恩把日-拖到一邊,「你要對她好。」
他忙著幫張丹把照片傳真到北京。
火車搖曳,可恩打瞌睡。
忽然做起噩夢,她找到了母親,拉住她衣角不放,逼使她轉身相認,可恩叫她:「媽媽」,那中年太太轉過頭來,面孔完全陌生,並非關錦嬋。
可恩慘叫起來。
日-立刻把她的頭擁如懷中。
可恩蒼白地嗚咽:「媽媽不要我了。」
張丹惻然,可憐的李可恩,反叛的她今日得到報應。
三個人都沒想到康瓦爾秋高氣爽,陽光普照。
他們找到那間叫皇帝頭的小旅館。
老闆笑逐顏開,「我們還有兩間空房,是,這裡有關與朱兩位女客,可是她們不在房裡。」
「去了何處?」
「今日是熱氣球節,她倆到草原去乘熱氣球觀光。」
三個年輕人瞪大雙眼。
老闆伸手一指,他們隨著那方向一看,大開眼界,只見蔚藍色天空中浮著七彩繽紛形狀不同的大氣球,有的像一罐啤酒,有的似一座堡壘,甚至有一隻大象,蔚為奇觀。
氣球下都綁著籐籃,可以載人。
三人乘順風車趕往草原。
他們奔到現場,已有人邀請他們登上籐籃。
張丹笑著蹲下,「我畏高。」
日-不想勉強她,陪她坐地上看熱鬧。
半晌,張丹笑說:「既然來了,好歹試一試。」
他們挑了一個小丑頭,坐下去,氣球灌滿熱氣,漸漸上升,三人全無畏懼,只覺神清氣朗。
緩緩升到半空,只見地上農田一格格,樹林全是紅黃棕三色,美不勝收,大開眼界。
這時,日-忽然取出手提電話撥通。
「錦姨,你們在哪裡?」
他把手機貼近可恩耳朵。
只聽見母親的聲音興奮而愉快,「我倆在小豬氣球裡,你們呢?」
「我們在小丑頭。」
雙方努力張望,啊,找到了,果然在數十碼以外有一隻粉紅色小豬氣球,日-連忙大力揮手。
可恩沉默,咫尺天涯,她依稀看見籐籃裡好像是母親,可是觸摸不到。
十多年來她一直拒絕長大,扯著母親哭鬧廝纏,今天她有頓悟,母親真到了鬆綁的時候了。
她清清喉嚨,「媽媽。」
「是,可恩,我聽得見。」
「玩得高興點,回家再見。」
這時電話忽然發出噪音,可恩轉頭,請控制員將氣球著陸。
日-說:「可恩,不如順道乘隧道火車去巴黎觀光。」
可恩笑,「再說吧,我先回旅館。」
日-在小食攤買了炸魚薯條,「遲些見。」
可恩回到旅館,寫了張告別便條,拎了行李,一個人走了。
她乘火車返飛機場,一有空位便上了飛機。
可恩不想再做哭鬧小孩。
剛才,在半空,與媽媽打過招呼,已經心滿意足。
一踏入大門,已收到日-電話。
「為何不告而別?」
可恩笑,「你可是在巴黎?」
「在協和廣場。」
「你真幸運,可以與喜歡的人把臂共游,幾生修到。」
日-也笑,「我會珍惜。」
可恩開啟私人電腦,看到電郵,附著一張照片,從遠距離拍攝,那只彩色小丑氣球籐籃中有人揮手,可恩一看就知道是自己,這張照片一定由母親或是穗姨拍攝。
瘋婦,可恩笑著說。
父親的電郵這樣講:「可恩,你的朋友石農與陳航夫婦托我給你消息:他倆已轉到長安工作,石太太並且已經懷孕,他們十分想念你,地址如下。」
可恩不勝歡喜。
她立刻寫了一封短信,連同若干嬰兒用品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