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坐在飛機尾部經濟艙裡,人多,反而有安全感,不容易被認出來。
秋季,他們兄妹像是任何一對回美加讀書的年輕人。
明珠一上飛機就打算好好睡一覺,年輕人一直十分醒覺。
飛機上並無熟人,他放心了。
也許,這不是出外旅遊的好季節,天氣已經涼快,再過一個月,該穿上長大衣。
他漸漸鬆弛,瞌上眼,在隆隆引擎聲中休息。
有人推他,「孝文,孝文。」
他睜開雙眼,意外地看見母親,她一臉笑容,蹲在兒子面前,「孝文,你好嗎。」年輕人淚如泉湧,「媽媽,媽媽。」
正欲擁抱,母親的臉變了,他看到導演在他面前,「孝文,你竟不辭而別」,他只得說,「我實在有苦衷」,她說:「你還是覺得羞恥。」
年輕人苦笑,不然還覺得光榮不成。
才說一兩句話,他忽然又看到李碧如逐行座位找人,正向他走來。
匆忙問他用外套遮住頭,有人叫他,「先生,先生。」
他正想睜開眼睛,可是聽到明珠同待應生說:「讓他去吧,他不餓。」
他吁出一口氣,知道那是噩夢,可是剎那間眼淚落下來。
明珠伸過手來,緊緊握住哥哥的手,他的事,做妹妹的全知道?他不會問,她也不會說。
只不過十二小時飛行時間,他倆沒有寄艙行李,把文件蓋印,迅速離開海關。
一到外邊,登上計程車,就是自由人自由身。
年輕人一直害怕李碧如會找他麻煩,可是他始終估計錯誤。
開頭,他把她看得太好,後來,他又把她看得太壞,而實在,她不過是一個出來尋開心的客人,他若果不願意,她一定會去找別人,她怎麼會纏住他。
想到此地,他更加沉默。
明珠一路上讚歎不絕:「空氣真好,道路太乾淨。」
車子停在公寓之前,他找到鎖匙,開門進去,明珠看到傢俱雜物,一應俱全,十分驚喜。
年輕人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一會兒,忽然睡著了。
他沒有做夢。
因為睡得實在太死,根本一點意識也無,故無夢。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發覺是傍晚七時許,一天橘紅色晚霞,故問明珠:「仍是今天,抑或已是第二天?」
明珠笑:「仍是今天。」
有時時間十分經用。
他淋浴梳洗。
明珠問哥哥:「有何打算?」
「看你入學,安頓下來再說。」
「然後呢?」
「開一爿小店,賺蝕無所謂,有個精神寄托。」
「不如你也讀書。」
「對不起,我中學尚差一年畢業,沒有資格升學。」
「可是——」
年輕人舉起雙手投降,「人各有志,切忌勉強。」
明珠笑笑,不語。
年輕人說:「讀書少,名正言順可以爛搭搭,不在乎,事事不成,也還有個藉口,你看那些自認琴棋書畫無所不曉的人,多年不見出息,連下台的機會都沒有了。」
明珠問她兄弟:「你打算開什麼店?」
「理髮店吧。」
明珠大奇,「怎麼會想搞這門生意?」
「人總要理發呀,飯可以在家吃,書可以少看幾本,可是頭髮有關儀容——」
「許多家庭你同我剪,我同你剪,省得一鈿是一鈿。」
「現在已經沒有這樣的移民家庭矣。」
「你做過調查?」
「你別擔心。」
「明日我要去註冊上學,哪裡有空管閒事。」
「我的家一裝修好,我就搬走。」
「哥,我願意與你住。」
「相處易,同住難。」
「我可以照顧你起居。」
「你做功課還來不及呢,各歸各好得多。」
他一味拒絕妹妹的好意。
新居在山上,佔地半畝有多,後園是綠帶,無人居住,山坡之下,是一條溪澗,自欄杆俯視,流水淙淙。
明珠略覺腳軟,「這是萬丈深淵!」
年輕人笑,「是,一失足就成千古恨。」
明珠變色。
年輕人說下去:「而這條澗,就叫迷津。」
明珠疑惑地看著她兄弟。
「誰要是誤墮迷津,那真是九死一生。」
明珠連忙退入屋內,「那個深谷,有誰失足摔下去,過若干年,也就羽化登仙,與天地共壽,誰還找得到他。」
年輕人頷首,「將來我失蹤的話,這是一條伏線。」
他哈哈大笑。
明珠問:「我如何找你?」
「像從前一樣,有事我會現身見你。」
明珠歎口氣,「好,好,好。」
新居裝修完畢,明珠去看過,不由得稱讚一句
好品味。
屋子非常空,除所需品之外,並無裝飾。
明珠想借電話用,年輕人說:「到汽車上去打,這裡沒有電話。」
「那,你怎麼同人聯絡?」
「我已毋須與人聯絡。」
明珠啼笑皆非,「將來這屋子有了女主人,還不是每間房間裝一分機。」
年輕人回答得很快,「這生這世,我將獨居。」
明珠納罕,「這是一項很嚴重的誓言。」
年輕人不再解釋,他悠然躺在繩網裡,看著藍天白雲。
人是那樣複雜的一種動物,想瞭解對方根本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沒有瞭解,又不能相處,倒不如獨身。
在這裡躲起來療傷,最理想不過。
年輕人受了傷?正是,連他自己都意外了,他一直不相信他會對她產生那樣濃厚的感情,而結果要倉猝逃亡。
導演知道了,一定會說:「你真傻,只有客人誤會你們有真情,哪有你們誤解客人的意思,還虧你在這行業裡打滾這些年。」
是她精湛的演技感動了他。
至今年輕人不相信她要騙他,她欺騙的對象本是她自己。
說到頭,他有何損失?他擺明是一個零沽時間與感情的人,偶然做了一次批發生意,一時大意,點錯了貨,因此覺得心痛。
比方得如此理智,一切都像是過去了。
過些日子,他在商場內選到鋪面,開了一間小小理髮店,請了兩位師傅幫忙,他自己一天只去巡一次,生意不太好,可是不用賠太多。
他在店裡做杯咖啡,看看帳簿,倒也逍遙,有時間自己也理個發,刮個鬍鬚。
一日,一位華裔女士走進來問:「可招待女賓?」
年輕人抬起頭來,愣住,那位太太約三十餘年紀,皮膚白皙,沒有化妝,只抹了一點口紅,也早已糊掉,雙手大包小包,像剛購物出來。
她那種心不在焉,略帶倦容的神情有點像碧如。
年輕人的聲音轉為溫柔,「請坐,要茶還是咖啡?」
她問:「有無日本玄米茶?」
「你是日本人?」
「不,我來自台灣。」
他給她斟一杯香茗,看著師傅把她的長髮自頭頂松下。
碧如也有一頭那樣的長髮,太長太濃,襯得面孔更小更蒼白。
這是理髮店,東家看著女士們梳妝是十分自然的事。
「只修掉兩公分嗎,要不要剪短?看上去會年輕得多。」
女士卻笑說:「我並不想看上去比真實年齡更年輕。」
年輕人立刻知道他看錯了,不,她不像碧如,她的信心充斥,這是個堅強的女人。
她問:「那碟子上是鬆餅嗎?」
「是。」
「給我一隻,我餓壞了。」
年輕人笑著用碟子盛點心給她。
他到過外套,剛欲離去,那位女士問:「店名最後一字怎麼念?」
「裊,讀音鳥。」
「何解?」
「輕盈柔美的意思。」
那位女士頷首說:「沒想到外國還能見到這樣文縐縐的店名:美嬌裊,多特別。」
「謝謝你。」
「你那麼年輕,不似有中文底子,是長輩的好主意吧。」
「正是。」
女士笑,看著鏡內情影,「劉海這邊好似長了一點。」
年輕人知道店內已無他的事,悄悄退出。
看著自己的足尖,年輕人訕笑:竟如此多情,還念念不忘碧如。
一條街上都是露天茶座,不少年輕人坐在那裡待店,他是行家,一眼看就認出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有些較為潦倒的,借咖啡廳的公共衛生間洗把臉,換件衣服,就出來兜生意。
他們穿得十分暴露,小背心緊得不能再緊,展示手臂上肌肉,太陽眼鏡用來遮住憔悴雙目。
全世界都有這個行業,歐陸比美洲更多,整個巴黎與羅馬都是這一類年輕人,滿街遊蕩。
他是唯一能上岸的那個吧。
年輕人駕車回家去。
推開門,看見明珠正在做面。
「門都不鎖就出去了,」她抱怨,「也真放心。」
「這屋裡連電視機也無,誰來。」
「你不關心新聞?」
「世上有什麼好新聞。」
明珠歎口氣,「這話倒是真的。」
「今日緣何大駕光臨?」
「來看看你氣色如何。」
「你說呢?」
「很好。」
「還有其它事吧。」
「想邀請你出席一個宴會。」
「明珠,我早已謝絕應酬。」
「破例一次也不行?」
年輕人搖頭,「明珠,你不包涵我還有誰包涵我。」
明珠歎口氣,「我有一個朋友,想見見你,碰巧他舉行生日會。」
「說我去了倫敦。」
「為什麼總是倫敦?」
「那城市比較有文化。」年輕人笑。
「宴會裡會有若干適齡小姐。」
年輕人沉默了。
原來如此。
是妹妹一番好意。
「你不必為我著想。」
「為什麼?」
「有誰會想認識一個理髮店東主。」
「這邊的小姐不是那麼挑剔。」
「你這不是等於說我是次貨嗎。」年輕人佯裝生氣。
「沒有這種事。」
「不,我不會出去相人與被相。」
「是因為父親的緣故嗎?」
「他墓木已拱,一切已成過去。」
「那是什麼理由?」
「明珠,你長大了,有主見了,竟想改變我,告訴你,」年輕人笑哈哈,「這是沒有可能的事,你不如去改造男朋友吧,成王敗寇。」
明珠端出面來,兄妹飽餐一頓,坐下聽音樂閒聊。
半晌聽到車聲,明珠知道大哥不想見客,識趣地走出門去與朋友會合。
那夜有滿月,把庭院照耀得如白晝一般,一地銀光,各種花樹欣欣向榮,香氣撲鼻。
明珠走後,他一個人在庭院裡站了很久。
第二天,他找人來安裝電話及有線電視。
電視一接通,螢幕上就出現波士尼亞炮火連天,年輕人有點失望,喃喃道:「看樣子,我沒有什麼損失。」
電話對他來說有點陌生,取起聽筒,他打給妹妹:「我願意到那個宴會去一碰運氣,不過你要來接我。」
講完了,才發覺復出並不是太困難。
明珠小心翼翼,「你需要一套西裝。」
「沒問題,我會出去物色。」
明珠沒想到他會那樣遷就,不禁有點歉意。
年輕人去逛服裝店,久違了,他發覺襯衫又改為窄身,西裝領子有闊有窄。
一位小姐細心服侍他,替他量身試身。
他買了十多件襯衫好幾套西裝。
選領帶的時候不禁想起碧如送他的禮物,竟一條也沒帶來。
他一定是愛她的,不然不會如此計較。
「先生,還需要什麼?」
「襪子。
結果明珠來接他的時候,他發覺沒有皮鞋。
明珠已經非常滿意,「就穿球鞋好了。」
來了一年,才置衣物。
明珠說,「以前有人讚你英俊,我還不覺,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那是因為我聽你話的原故。」
宴會裡果然有不少漂亮的女孩子。
一圍圍上來,話題卻是狹窄的,「明珠念管理科,你呢,你是建築系嗎?」
「覺得這裡怎麼樣,還習慣嗎,住在哪一區?」
「下週末我們駕車到舊金山去,才十六小時路程,要不要參加?」
年輕人訝異她們的天真,這樣的人,即是壞,也壞不到何處去,也都是小眉小眼的壞,至多頓足說不喜歡何人是因為她不見得有那麼美,斷不會壞得要叫人戴帽子,穿小鞋。
找一個這樣的伴侶大可以一輩子放心,只要給她舒適的生活,一如明珠所說,像每間房間裡裝一個電話分機,她便會一直愉快地陪著他。
生下子女之後,多少會有點真感情,就憑這一絲感情,便可維持到白頭。
女性是可愛的多,要求也多數簡單,第一,你不能叫她捱餓,第二,事事體貼她,以她為先,即可。
年輕人自問還做得到。
有人蹲下看他,「你今晚很靜。」
他看著她,笑笑。
這是一個外國女孩,更無可能知他底細,真是理想人選。
她自我介紹:「蘇珊,澳洲人,父親在領事館工作,到溫埠不足半年。」
那是南半球的一個島國,四季顛倒,非常異樣,年輕人從來未曾去過澳洲。
「你會不會喜歡澳洲?」
年輕人終於開口說話:「我想地方不要緊,我會樂意去任何有我愛人居住的城市。」
女孩感動了,「那你一定懂得生活。」
「我的生活一片空白。」他十分感喟。
「你愛喝酒?」
他不置可否,已不願多說,只是微笑。
明珠過來低聲問:「不太壞?」
「好極了,又不必故意討好任何人。」
「我知道你會喜歡。」
過了很久,一回頭,發覺蘇珊仍然坐在他附近。
可是,她長得很普通,不夠美,年輕人不願意再作進一步表示。
此刻失望半日就會過去,他不想誤導她。
倘若是外國女孩,他希望她們有金髮、碧綠或者湛藍的眼睛、長腿、蜂腰。
蘇珊姿色至為平凡,可能她是談話好手,但是年輕人最不喜歡說話。
他站起來,推開宴會廳大門,走出去,鬆口氣。
他在黝暗的走廊裡站了一會兒,雙目漸漸習慣光線,看到有人站在另一頭公眾電話。
那女子穿著黑色禮服,可能與他同樣的悶,正低聲與對方說:「四季酒店樺樹廳,你來接我吧。」
那聲音是那樣熟悉,他如著魔似走過去。
比較近的時候,他又站住,不,不是她。
雖然皮膚同樣白皙,可是輪廓不似,這位女士短髮,而且,身段也健美得多。
她輕輕掛上電話,吁出一口氣,轉過頭來。
看了年輕人,呆住了。
地毯柔軟,聽不到腳步聲,她猜不到身後有人,猛一照臉,嚇一跳。
他們互相凝視,然後,她忍不住顫聲問:「孝文?」
原來真是她。
他看著她,可是,這不是他熟悉的五官。
她看出他的疑惑,伸手摸自己的面孔,輕輕說:「我去整形了。」
年輕人不語。
這在中年婦女來言,也是很普通的事。
一次簡單的手術,外型恢復光潔美觀,何樂而不為。
她又低聲問:「漂亮得多了是不是。」
年輕人不以為然,「你從來沒有難看過。」
她沉默了,感動至淚盈於睫。
「他們都說,你不可能真正愛我。」
年輕人斷言說:「他們錯了。」
「我們的年紀與身份……」
「我喜歡成熟的女性。」
「我對不起你。」
「何故作此言。」
她羞愧地說:「我欺騙你。」
他走過去,把她擁在懷中,「我眼睛鼻子全在此,一件也未失去,你並沒有得到什麼。」
「我欺騙你的感情。」
「不,你用高價購買我的感情。」
她落下淚來,「你終於也過來了,看情形生活得很快活。」
「托賴,還過得去。」
她把臉緊緊靠在他胸前,「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
多可笑,賣笑與買笑的人之間竟發生了真摯的感情。
他忽然輕輕說:「手術做得不錯,是我所知道至柔軟的一個。」
她被他的揶揄引得破涕而笑。
他卻心酸,「對不起,我不能接受分享你的事實。」
「我終於離開了他們。」
「誰?」
「每一個,我離了婚,獨自搬到倫敦住,與子女已不來往。」
「那個他呢?」
「我的利用價值經已殆盡,見你已走了,他也很樂意與我和平解決。」
「你付出很多吧。」
「錢不是問題,我所有的,也不過是錢。」
她確實是一位非常豪爽的女性。
導演也曾經說過,女性要是立定了心出來玩,姿勢往往比男人瀟灑。
「他走了之後,我對自己容貌十分厭倦,故此在加州逗留了一段日子,你看看,可不喜歡?」
年輕人仔細看了看:「做得很好。」
「你好像有點意見。」
「以後想起你,心中還是你從前模樣。」
「我卻不喜歡那時的愁容。」
年輕人改變話題,「你現在生活可好?」
「老樣子。」
「每日起來仍不知該怎麼玩。」他微笑。
「是,」她訕笑,「被你講中了。」
「心中以為自己幾歲?」
「二十八、二十九。」
「這是對的,心理醫生說過,一般中年人看到的自己都比真實年齡少二十歲。」
她歎息一聲,「真叫人憔悴。」
經過整形的她外型看上去真的似只有三十左右。
也許在陽光下才看得出端倪。
「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重逢,幸虧衣服妝扮都還過得去.還有,心情尚不算壞。」
「我見過你最壞的時候。」
她苦笑,「你才沒有。」
他不語。
「那時我已看穿了,最壞的時候,根本不想活下去。」
年輕人有千言萬語,剛想開口,像「碧如,我們有無可能從頭開始」……可是來不及了,他看到地毯上有人影。
抬起頭,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就站在他面前,他嚇一跳,他實在太像他了。
濃眉大眼,微褐色皮膚,不算太高,剛低於六尺,只是,他比他年輕,他像煞他剛出道之際。
他呆住在那裡。
她有點無奈,介紹道:「這是凌子峰。」
年輕人後退一步。
那男孩子笑起來雙目彎彎,一臉陽光,毫無心機模樣,怎麼看都不似同道中人。
是,這正是石孝文出來做之際,所有人對他的評語。
只聽得她說:「孝文,再見。」
年輕人不得不振作起來,「你保重。」
「你也是。」
她隨男伴而去。
她,怎麼會找不到更好更新的伴侶。
年輕人見有沙發,輕輕坐下。
他聽到那凌子峰問:「那就是石孝文?」
她點點頭。
「目見不如聞名……」
兩人走遠,消失在走廊角落。
年輕人剛好聽到最後那句話,不禁在心中冷笑一聲。
太小覷前輩了,小兄弟。
可是隨即氣平了,怎麼會同他計較。
他若做得長遠,自然會知道其中艱難,他若做不長,說破了嘴他也不明所以然。
在這個行業,不論男女,可以全身而退的並不多,許多人老大了,猶自在圈中打滾,兜兜轉轉,新人一個個出來,他一層一層被壓下去,終於落在陰溝裡,吸毒、酗酒、精神失常,像公路上被輾死的貓狗,開頭血肉模糊,不忍卒
睹,後來漸漸成為馬路上無數污漬之一,下幾場大雨,沖得一乾二淨……
年輕人低下頭,他已經逃出生天,還同這等海底怨魂計較作甚。
「我以為你回去了。」
年輕人抬起頭來,發覺仍然是蘇珊。
他知道她的意圖,他說:「這就走了。」
「可以載我一程嗎?」
他很溫和地回答:「我們不同路。」
「你怎麼知道?你根本沒問。」
年輕人站起來,「相信我,小姐,你不會願意與我做同道中人。」
他沒有向明珠話別,自顧自離去。
換了一身禮服,原來為著遇見碧如,如此,也不枉一身打扮。
她積習難改,看樣子餘生都會周遊列國,享受人生。
她不會再循正途去打點人生,旅遊社的男生有一個好處,對他們真可以無話不說,毋需任何偽裝,索性一見面就可以道出心事。
這也是歡場最受歡迎之處,燈紅酒綠,彼此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公平交易,沒有誰會露出不耐煩的樣子來。
待厭倦之後,只需通知旅遊社一聲,沒有任何麻煩。
年輕人在馬路上躑躅,這條大路,像全世界都會中所有馬路一樣,一入夜,總有寄生蟲出沒。
流鶯迎面而來,「先生,可要談天?」
華人真是含蓄,管夜之女子叫流鶯,多麼曼妙傷感。
年輕人知道街上不宜久留,轉身回停車場去。
年幼之際,居住環境欠佳,也曾在街角見過流鶯,奇是奇在面貌衣著一如家庭婦女,並不妖冶,靜靜站樓梯口,不言不語,亦不出聲兜搭,如一個影子似。
有人追上來,「先生——」
他給她一張鈔票,「回家去。」
她立刻伸手抓住錢,裸露的手臂上瘀痕針孔纍纍,衣衫單薄,冷得渾身戰慄。
她已經不是任何人可以救得了的靈魂,年輕人歎口氣,往前直走。
一路走一邊背脊冒出冷汗,這也可能是他,他見過若干前輩,老了,在夜總會門口替人開車門,在厭惡的眼光下討打賞,抓住有限鈔票,急往街角找毒品,可是精神好的時候,還喜數當年風流事跡……
年輕人同自己發過毒誓,他寧願死,也不會淪落到那種地步。
每天他都密謀抽身,越紅計劃越周詳。
如今求仁得仁,還有什麼好怨。
他駕車回家。
一打開門,便聽到輕柔繾綣的歌聲問候他:「為什麼——不見你——再來我家門——難忘你——初戀的情人。」
他喜歡開著無線電,那樣,比較不那麼寂寞。
他鎖上門,在寬大舒暢的浴室裡淋浴,仔細洗刷,像是想把過去所有傷痕洗淨。
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它們總會在那裡,無數瘡疤、瘢痕,有些碗口大,幾乎死在它手裡,有些扭曲如蜈蚣,曾經造成很大的痛苦。
沒有人保護過他。
可是,他仍然十分高興,他保護了明珠。
他睡得很好。
曾經一度,他諷刺自己:「虧你還睡得著。」漸漸習慣了,已改為這樣想:為什麼還沒有睡著?」
第二天明珠打電話來。
鈴聲一響,他都忘了是什麼聲音,家裡整整一年沒裝電話,半晌才知道去接聽。
「你不辭而別。」
年輕人沉著聲音,「別得寸進尺,做人要適可而止,出來吃飯已經十二分難
得,想叫我耍猴戲,那是沒有可能的事。」
明珠嚇一跳,「是是是。」
可是年輕人已經笑出來。
明珠放下心來,「蘇珊說,昨夜你碰見了一個人,不多久,你就跟著她走了。」
年輕人詫異地更正,「不,她管她走,我歸我走。」
「可是蘇珊說,你的心跟著她走了。」
蘇珊的觀察力好強。
但是,容貌過於平凡,一顆心再精靈剔透,也是枉然。
他笑,「是嗎,有這種事?」
「我說才不可能,我哥哥一顆心還沒交出來給任何人。」
他哪裡有一顆心。
即使簽了器官捐贈卡,猝死,醫生打開他的遺體一看,也會訝然說:「噫,此人無心!」
無心之人亦可存活,像科幻小說。
「今日有何節目?」
「睡懶覺,別騷擾我,記住電話只作緊急用途。」
主臥室光線較強,他走到比較明涼的客房,一頭倒在床上,一覺睡到下午。
他決意蓄須明志。
靠肉體吃了這麼些年的飯,真正厭倦,醜一點,粗獷一點,可洗前恥。
他駕車下山去添置雜物。
車子駛到一半,忽然右邊私家路上有一輛紅色跑車疾退而出,司機根本沒有看倒後鏡,年輕人連忙轉胎,本應來得及閃避,可是那司機一慌,忘了踩煞掣,車尾硬是衝下來,年輕人努力再閃,結果他的右手頭燈還是被撞個稀巴爛。
兩部車子停住。
年輕人長歎一聲。
如此大膽駕駛,司機準是女人。
他下車理論,又再歎息一聲,這位女司機,不是十六歲,就一定是六十歲,真叫他口難開。
那時,女司機也下車來,尷尬羞愧得講不出話來。
年輕人抬頭一看,微微愣住。
她是華裔,年約三十多歲,雪白鵝蛋臉,頭髮攏在腦後,用一方絲巾縛住,身段高佻,穿白色套裝。
外型正是他最喜歡的類型。
他惱意全消,看著她找地洞鑽的樣子當享受。
他探過頭去,鼻子同她的臉距離不過一公尺,輕輕問:「這事是怎麼發生的?」
那位女士攤攤手,懊惱萬分,「我猜我只是一個很壞的司機。」
「啊,」他笑了,「叫一位女士承認此事還真是不容易。」
她為之氣結,一雙妙目睨著他。
「我趕時間,此刻無暇與你解決此項意外。」
「那怎麼辦?」她急了。
他沉吟,「賠償是免不了啦。」
「我願意負責。」
他皺著眉頭,「那就好,晚上八時,我到府上來。」
那位外型秀麗的女士忽然明白了,她看著他英俊的五官,似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有點發呆。
她左邊耳朵熱辣辣燒起來,可是,她沒有拒絕,她聽到自己說:「那麼就八點。」
他上車,把車駛走,那撞破的燈頭嘩啦一聲掉在馬路上散成亮晶晶一千片一萬片。
他朝她擺擺手。
車子落山的時候他想,也許,他會把真名字告訴她。
石孝文?不不不,他並不姓石叫孝文,他另外還有一個真名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