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他到大學去找妹妹。
宿舍是舊建築,燈火通明,光潔長條木地板,走在上面,閣閣閣響。
明珠在休息室溫習,面前堆滿了書本筆記以及一部手提電腦。
看到他,她高興地站起來招呼。
「外邊下雨?」
「不,我剛洗了頭。」
她陪他走到走廊上去說話。
「快考試了吧?」
「已經在考,晚晚夢見試題派下來一條也看不懂。」
「真可怕。」年輕人笑,原來象牙塔裡也有煩惱。
「你有無噩夢。」
「沒有。」
「你真幸運。」
可是,年輕人想說,我天天就是生活在噩夢裡。
「你想去掃墓?」
年輕人點點頭。
「我陪你。」明珠轉過頭去。
「不,待考完之後我再來約你。」
他把新電話地址連一疊鈔票給妹妹。
「我還有。」
「隨便買些什麼,請同學喝香按。」
「酒不能帶到宿舍裡。」
他笑笑,「我走了。」
明珠一直送哥哥到門口。
年輕人把車駛進市區,買了一些日用品,他並不疑心有人跟蹤,也沒前後留神,公眾場所人擠人,根本防不勝防,不如聽其自然。
非得沉得住氣不可。
有沒有害怕過?有,不是現在,是六年前,十八歲,父親剛辭世,拖著生病的母親,年幼的妹妹,生計無著落,借貸無門之際。
之後,再也沒怕過。
最食人的猛獸是逼人的生活,現在,他無牽無掛,即使有什麼三長兩短,妹妹也有足夠生活費用。
他相信他會看到她大學畢業,找到理想職業與對象。
她會得豐盛的嫁妝,對生活她不用操心。
無論受過幾許侮辱,他始終感激一個人,他們叫她導演,絕對有充分理由,她要是看中了誰,就像導演塑造演員一樣,那小子稍假時日就會成為旅行社的明星。
她教他進修,「開口粗俗,面孔英俊也不管用,至少要有大專程度,客人鄙俗,那是她們的事,你管你照行規行事。」
她一直把最好的客人介紹給他。
開了門,他走進新的家。
客廳整面長窗看得到蔚藍色的海港,這幢三千平方尺的頂層公寓時值不菲,是李碧如的私人物業。
他暫來借住。
想必是她借個藉口把他搬到比較高貴的地段來,因她不慣在他住的區域出入。
剛想關上門,有人打招呼:「新鄰居?我姓王。」
年輕人抬起頭來,是一名艷女,身段好得不得了,穿粉色格子短褲、高跟拖鞋,白色小背心在腰際打一個結,露出一截腰肉,所有衣服都不夠大,繃在身上,可是她全身沒有一寸贅肉。
年輕人點點頭。
她怪羨慕,「你那座方向好,對海,我那座面山而已。」
年輕人笑笑,也已經夠好了,寶貝。
她上下打量他,「是租還是買的?」
剛好電話鈴響了,救了他。
他的芳鄰說:「我的是買的。」非常自豪。
年輕人禮貌地說聲失陪,關上門,去聽電話。
是她問他可喜歡新地方。
他答十分好。
傢俱簡樸,完全照他的意思,同舊居差不多。
她沒有提任何條件。
有些客人就沒那麼大方,起碼會提醒他「這個地方,是無論如何不可招待女客」等。
正在掛襯衫,有人敲門,年輕人一看,仍是剛才的王小姐。
「可以過來看看嗎,我好想換到這一邊來。」
年輕人只得讓她入內參觀。
她一走到露台上,「景色真美。」
他站在她身後。
局外人看到那樣年輕的俊男美女,怎麼會料到他倆幹的是什麼營生。
這時,他們已經明白彼此是同道中人。
王小姐輕輕忠告年輕人:「記得叫她過戶,」停一停,「是位她吧。」隨即吃吃笑。
幸虧沒有久留,看了一回風景,婀娜地離去。
年輕人覺得她有點面熟。
倘若拍過電影,身價又高些,好歹是個明星,有別於一般庸脂俗粉。
過一刻,屋主人捧著一盆蘭花上來。
那王小姐已換了衣裳,出外赴約,車匙套在食指上不住轉動,笑著與年輕人打招呼。
她問:「認識她嗎?」
年輕人想都不想:「從來沒見過。」
「是電影明星王妃。」
「我一向不看電影。」
「她朝你笑得很熟絡。」
「或許人注重禮貌。」
她笑了,從未見過那樣滴水不入的人。
過片刻她仍然沒放鬆那個話題:「你可覺得她漂亮?」
他據實答:「不,我很少覺得異性長得美。」
「因為你自己長得太好看吧?」
「沒有的事,我無暇兼顧。」
她把蘭花放在窗台近陽光之處。
年輕人說:「樓下有室內泳池,我陪你去游泳。」
她氣妥,「我一直沒學好過游泳。」
「能游水嗎?」
「不能,只可以抱住浮板游。」
「那已是七成工夫了,來。」
「我沒有泳衣。」
「誰說要泳衣!」
「誰說要泳衣?」
「裸泳!」
「我從來不做那樣的事。」
他穿上短褲,給她一件長T恤。
泳池裡只有一兩個洋童,水溫略高,可是非常舒服。
年輕人真的教起游泳來,他用手輕輕托住她身體前進,她懵然不覺他已經放開手,一直努力往前游,忽然看見他在兩公尺外朝她笑,一驚,即時沉下水,喝了一大口水。
他連忙過來扶起她。
她抬起頭,「今天已經足夠,你看我頭髮與化妝都一團糟。」
他打量她,「看上去沒什麼不對。」
「叫我們中年太太浸入水中,真需要很大勇氣。」
年輕人覺得好笑。
她在水中打一個滾,「真暢快。」
洋童一個水球飛過來,年輕人一個反手打回去,洋童大樂,示意他加入耍樂,他擺擺手,洋童發出失望噓聲。
年輕人怕他們無禮,連忙上池畔揚開大毛巾待女伴上來。
他把她裹在毛巾裡。
她走到尼龍椅那邊去。
一個洋重過來問:「你媽媽不讓你同我們玩?」
年輕人停睛一看,發覺那十二三歲的女孩人小鬼大,朝他眨眼。
他一言不發走開,如今,十多歲也已懂得很多。
他過去同她說:「改天我們出海去。」
「我怕冷。」
年輕人溫柔地說:「你比你想像中勇敢得多。」
返回公寓,他幫她吹乾頭髮。
「噯噯噯,你不能按著我頭一個勁兒亂吹。」
「這樣快。」
「我是女人,要用發卷。」
「才不需要,我自有主張。」
他替她梳松頭髮,「看,你一直打扮得太老氣。」
她看到鏡子裡去,有點吃驚,有點意外,頭髮蓬鬆的她居然不難看。
她低下頭,感激地說:「謝謝你。」
年輕人笑笑不語。
「生活中沒有你不知怎麼辦。」
他看著她,「我不大會講話,不過,我還是要說你是言重了,未認識我之前,你也生活得很好。」
「不,太空虛了。」
「因為沒有人有空陪你。」
她訕訕的說,「早上起來,漫無目的,根本不知做什麼好,有一次特地出門去約會計師吃飯……每個人都那樣忙。」
他好奇:「你可有正式工作過?」
「正式支薪?從未試過。」
年輕人笑笑,「很痛快,流汗的感覺會使你滿足。」
「你第一份工作是什麼?」
年輕人不欲回答。
「你不用故意隱瞞。」
他笑笑,「我怕我們一開始講話會一發不可收拾。」
「你第一份工作是什麼?」
「在一間辦公室做信差,兼替同事倒咖啡。」
「後來是怎麼轉的行?」
「被導演無意中發掘。」
「有無抗拒?」
「嗨,這是什麼,這是研究我身世?」他笑,「我已經說得太多。」
她非常固執,「告訴我。」
「那時家裡需要錢,母親病了一段日子,妹妹的學費、房租水電……」
「父親呢?」
「他已辭世。」
「啊,所以你一早要當家。」
「是,我從未正式後悔過,頭一年的收入全部用在家裡,母親藉此搬入私家醫院,由護士照料,錢在某些時候非常受用,她去得十分安樂。」
「令堂沒有痊癒?」她吃驚。
「沒有,」年輕人低聲說,「妹妹在同年考進大學。」
她不再說話,躺在沙發裡,眼睛看著他。
年輕人握著雙手,垂著頭,訕笑道:「是一個世紀前的事了。」
「第一個客人是什麼人?」
年輕人躺下來,雙臂枕著頸後,「我不記得了。」
「真的不記得?」
「我選擇忘記。」
「因為恥辱?」
「不不不,怎麼可以這樣說,客人即老闆,都對我生活有貢獻,我徹頭徹尾由衷感激所有人客。」
「你十分有職業道德。」
「我同你說過,我是自願的。」
「你妹妹可知你職業?」
「她不知,可是她很明白,一個大學生第一份工作,月薪不過萬餘元,哥哥的優差,非同凡響,一定是偏門生意。」
她看著他,倦慵地說:「你怎麼會長得那麼漂亮。」
他也看著她,「喂,已經談了半天,肚子餓了。」
「好,我們出去吃頓得了。」
第二天,年輕人在電梯裡碰到王小姐。
她老實不客氣走近,撥動他外套領子。
鶯聲嚦嚦地說:「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國人。」
年輕人好不尷尬,退後一步。
那女演員看著他,「你居然還會臉紅,」她摸摸自己的面孔,「我不行了,臉紅不是可以扮得來。」
年輕人退在電梯一角,一味笑,不想得罪這名美女。
「那位李女士,是你的朋友吧,傳說,你能叫女性……那真是難得的,」她笑,「我都想試試。」
電梯門打開,年輕人還能有禮貌地讓她先走出去。
她回過頭來,疑惑地說:「你真的可以——」
外頭汽車響起號來。
她匆匆扭著腰出去了。
年輕人一邊耳朵麻辣辣的發熱,這種恥辱,是他一直不能習慣的一件事。
他開動車子,駛到街上,勁風撲面,隔了很久,心情才平靜下來。
約了明珠在碼頭等。
她總是那麼準時,上得車來,告訴兄長,「終於考完了,有一兩張試題頗難。」
「我對你有信心。」
短髮圓臉的她笑笑,「假如我打算往外國升學呢?」
「我希望你早日結婚生子。」
明珠靦腆地說:「我志不在此。」
「無論怎樣,我支持你。」
「那將是一筆可觀的費用。」
「不妨,讀多少年亦不成問題。」
「謝謝你。」
到了山頂,找個地方停好車,他與妹妹拾級而下,真是步步為營,一邊數著號碼,終於找到要找的墓穴。
明珠放下一盒小小毋忘我。
兄妹深深鞠躬。
年輕人輕輕問:「母親可看得見我們?」
明珠平和地回答:「我認為不,人死如燈滅,心身不再操作,否則仍須擔憂驚怖。」
「你說得對,明珠。」
「無知無覺才叫永息。」
年輕人低下頭,「我十分想念母親。」
「那是一定的,我們為她所出,在她子宮孕育,總有所牽連。」
他看著妹妹,「你的智慧遠勝於我。」
「學堂裡學來的東西不外如此,出來找生活,靠的是街頭經驗。」
年輕人不語。
「書讀得多了,總有包袱,又得為生活妥協,徒然弄得像個四不像,許多講師與教授都如此。」
兄妹再深深鞠躬。
地方擠逼,幾無容身之處,他倆只得離去。
明珠說:「將來,如有機會到外國定居,必定把先人骨灰也帶走。」
「你彷彿已決定飛出去。」
「是,我對此地並無太多感情,發生過太多不愉快,一點好的回憶也無。」明珠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年輕人搭住妹妹肩膀,輕輕拍兩下。
他們沿著狹窄通道上去。
「送我到市區得了。」
「朋友們對你好嗎?」
「當然好,我是極為疏爽的一個人,」妹妹笑,「功課本子隨便借,又天天請客。」
「人家來找你,是你的面子。」
分手前他與妹妹擁抱了一下。
車子裡的電話響了。
「中國人,我是小郭,你來一下好不好,我在皇冠鑽飾店。」
年輕人十分訝異,「我就在附近,好不湊巧,停好車即可趕到,什麼事?」
「來了再說。」
一走進店裡,小郭便迎出來,皇冠是一間小小珠寶店,相當出名,它專售古董首飾,亦即是二手珠寶,亦代客賣買收購修理,小郭在該店兼任保安經理。
小郭一見年輕人即說:「謝偉行在經理室。」
年輕人不置信,「她犯了什麼事?」
「偷竊,人贓並獲。」
「叫她把貨物買下來好了。」
「中國人先生,那樣做是不對的,即是鼓勵他們賭一記:過不了關才付錢不遲,怎麼可以!」
「你想怎麼辦,即時召警?」
「她母親是大顧客。」
「看,又礙著情面。」
「是,生意越來越難做。」
「把我叫來有什麼用?」
「你是她母親的朋友。」小郭笑嘻嘻。
「被你這樣一嚷,全世界都知道了。」年輕人沒好氣。
「你去把她母親喚來。」
年輕人坐下,「為什麼一定要叫她母親來聽教訓?打幼稚園開始,一見家長,就由母親代表,父親們去了何處?你我都知道她父親在本市,怎麼樣,惹不起?」
小郭看著年輕人,「把她令堂叫來,她會感激我們,把她父親叫來,她會憎恨我們,男女看面子是兩回事。」
「這個女孩子很討厭。」
「我也知道,可是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她趕出店去。我們好做生意。」
年輕人舉起手,「此事與我無關。」
小郭惱怒,「這種小忙你都不肯幫?」
「店主為什麼不動手?」
「店主不欲得罪熟客。」
這時,一個穿黑色傳統旗袍的中年女子出現了,相貌娟秀,身段豐碩,她朝年輕人點點頭,微微笑。
年輕人沉默片刻,「把電話給我。」
店主同小郭有特殊關係。
這是很奇怪的感覺,毋須很機靈或是很敏感的人都可以感覺得到,當事人亦不必眉來眼去,一切都在空氣裡,也許,那是一種電池,微弱,但的確存在。
電話接通,年輕人簡單扼要地報告了事實,放下電話,他說:「我到門口去等人。」
小郭鬆了口氣,拍打他的肩膀。
年輕人給他一個毋須客氣的手勢。
他在門口等她,不消十分鐘,她已由司機送到,姿勢還算鎮定,可是面色出賣了她。
年輕人過去安慰她,把她送進店內。
小郭出來。
年輕人問:「此事將如何解決?」
「把貨包買下來,道歉,將女孩送至心理醫生處治療。」
「她偷的是什麼?」
「一條碎鑽手鏈,上面拼出『快樂生日甜心』字樣。」
「今天是她的生日?」
「誰管這些,家裡已經堆山積海,還要往街上偷,神經有毛病。」
「也許——」
小郭不耐煩,「我對富人的各種病態特別不予容忍。」
他出身貧苦,卻能潔身自愛,故自覺高人一等。
「我先走一步,我不想看到那女孩。」
「我不怪你,那真是一名怪胎。」
他們有一怪招,叫遷怒,無論如何,不會怪到自己頭上,可是身邊有誰便生誰的氣。
年輕人離開了是非之地。
他去辦一點事才回寓所,意外的是,發覺她已經在露台上看風景。
「這麼快便回來了?」
她歎口氣。「我們母女無話可說。」
「怎麼會,家母與妹妹一直喁喁細語說個不盡。」
「那是一種恩寵。」
「或者……」年輕人搔著頭皮,「努力改善……」
她無奈,「偉行一離開珠寶店就對我不瞅不睬。」
年輕人輕輕說:「寵壞了。」
她怪不好意思,「怎麼會用這種事來麻煩你——」
「噓,別道歉,我們還有別的要做。」
「你是世上惟一能叫我歡樂的人。」
「這是什麼?眼淚,你哭了。」
「對不起。看我是多麼失敗。」
「能叫少女流淚不算本事,可是感動我這種——」
「少抱怨,多享樂。」
她轉個身,暗暗垂淚。
他輕輕安撫她。
晚上,小郭的電話來了。
「下了班沒有?出來喝一杯,琦琦請客。」
琦琦一定是珠寶店老闆娘。
他出去赴約。
那琦琦女士真是風華動人,尤其難得的是沒有話,沉默如金。
小郭說:「已經查到是什麼人向你下的毒手。」
「是日本幫吧?」
「你也不是糊塗人,他們惱恨導演搶盡生意,存心要毀她台柱給點顏色看。」
年輕人十分幽默,「幸好對事不對人。」
「導演已飛到東京去談判。」
「孤身上路?」
「自然不,有勢力人士陪著她去。」
「我們這一行也越來越難做。」
「利之所在,自然多人覬覦。」
「小郭,我們一起退休如何?」
「咄,無端端又扯上我,我與你風馬牛不相及。」
年輕人自管自說下去:「到加拿大某小城買一幢共管公寓,約十來個單位,把親友都帶到一起住,日日聊天喝老酒,多好。」
琦琦在一旁只是笑。
小郭溫和地說:「一個人想過平凡寧靜的日子,不外因為他有了意中人,你有了心上人嗎」
年輕人不語。
小郭說:「人客是人客,你別混淆,那純粹是一項交易。」
年輕人不出聲。
「有些客人喜歡假戲真做,藉此增加情趣,你可別誤會。」
年輕人欠欠身,「多謝指教。」
「你趁早退下,再讀幾年書,從頭開始。」
年輕人唯唯諾諾,道謝告辭先走。
琦琦看著他背影,開口笑道:「連我的法眼都看不出他是這種人,堪稱出污泥而不染。」
「由此可知他內心必定比人痛苦。」
「那麼多行業,揀什麼做不好,」琦琦唏噓,「雖然說女客總比男客斯文,可是出賣的是靈魂。」她像是想到了往事。
「他會上岸的。」
「可記得我貨腰的時候?」
不知是哪個冰雪聰明的人,揶揄地發明了這兩個字,傳神貼切,舞女販賣的正是一條纖細的妖媚的腰肢。
可是小郭溫和地說:「忘了。」
年輕人沒有忘記。
睡到半夜之時,他忽然驚醒,睜大雙眼,他同自己說:「過去的已是過去,母親亦已辭世,再無人可以欺侮我們。」
可是母親在病榻上的容顏歷歷在目。
自一個公寓被趕到另外一個公寓,皆因欠租,終於他考慮清楚,跑到導演處說:「該怎麼做,你教我。」
母親到去世之際,還以為是哪個好心的親戚接濟他們一家。
「……怎麼報答人家呢。」
「我自有分寸。」
「待病好了必定去答謝。」
她沒有痊癒。
之後,他想退出,可是導演自有一套。
她輕輕倚在門框上,腰身斜斜地,她一有要求便擺這個姿勢,像是十分柔弱地知道理虧,可是無奈地不得不開口求人:「再幫我一年,我手下都沒有好人,一班手足要支薪,鋪子燈油火蠟都是開銷,你紅了,走俏,若撇下我們,影響好大。」
是她給他先墊著醫藥費學費,是她找房子給他住,他不好推辭。
她說:「一年。」
他終於點頭。
又一年之後,他已懂得思想,離開旅行社,又能做什麼,穿慣阿曼尼西裝的他不見得可以再回去做信差:「阿文,會議室要三杯咖啡」、「阿文,這封文件上午十一時之前一定要交到」、「阿文,今日開夜班……」
他一直做了下來。
技藝純熟,導演越發寵著他。
在某一個程度,用艷名四播來形容他並不為過。
年輕人起床淋浴,到樓下跑步。
真沒想到天濛濛亮就碰到芳鄰王小姐。
她也覺得意外,「這麼早,我還以為你會睡到日上三竿。」
他微笑。
那是五十年代的做法,那時似乎沒有人懂得好好控制時間與收支。
現在無論從事什麼職業,人人知道健康重要,還有,非得有節蓄不可。
「一起跑吧。」
她腿長而結實,十分悅目,霧重,頭髮有點潤濕,年輕真好,毋須刻意打扮已夠誘惑。
年輕人說:「我有一個朋友,叫安琪,早幾年,她有點像你。」
「陸安琪?」她笑笑,「是我們的前輩,我哪裡及她一半,她長得好漂亮。」
「你認識她?」
「既然做了這行業,誰是誰總得搞清楚吧,切忌有眼不識泰山,出醜的是自己。」
年輕人不語。
「陸安琪到馬來亞嫁人去了。」
「是嗎,」這對他來講是新聞,「是否好人家?」
「好得不得了,現在私人飛機往返,隨身有保鏢。」
「真替她高興。」
「不過,同以前的朋友是勢不能繼續往來了。」
年輕人點點頭。
「孝文,」她又來了,「聽說有一位女客差些咬下你肩膀上一塊肉,要送到急救室縫針,可是真事?」
年輕人苦笑,「你又何必揶揄我。」
「不,我真的好奇。」
「那麼,容我這樣回答:拆穿了也就沒意思了。」
她頷首:「都說你最佳優點是很少開口說話。」
「真的,禍從口出。」
「寂寞呀,怎麼忍得住不講話,發了財,得意之秋,捨得不講出來嗎,又吃苦之時,能不訴苦乎。」
年輕人笑,「近來可有新片開拍?」
「市道欠佳,暫時休息。」
他們又繞著跑回住宅來。
她又問:「女朋友對你很好?」
年輕人眼尖,看到門外停著一輛車子,他走近去,說到曹操,曹操即到。
「早。」他微笑。
那王小姐朝他倆笑笑,上樓去了。
「請上車來。」
他坐到她身邊。
她卻還在看王小姐背影,「小時候不知給餵過什麼,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打一百分。」
年輕人笑,她倒是不歧視她,換了一些女士,可能就揚言要搬家了,恥以為伍嘛。
為了這一點,他由衷地喜歡她。
她說:「本來想在車裡耽到七點才去按鈴。」
「有什麼特別的事?」
「想見你。」
年輕人不出聲。
「會笑我嗎?」
「我不覺得有什麼可笑。」
「很年輕的時候,看中了一位打網球的同學,感覺也是一樣,大清早跑到球場去看他練球。」
她的頭倚在駕駛盤上,該剎那,雙眼恢復了少女時代的明澄。
她欷噓地說:「我需要的是時光隧道。」
「不,你需要另外一件東西。」
她提心吊膽,「那是什麼?」
「一把熨斗,把皺著的眉頭熨平。」
他伸出手去撫摸她深鎖至幾乎打結的眉頭。
「真是,」她歎口氣,「一皺眉看上去又愁又老又苦。」
「解開它。」
「可以嗎,皺了幾十年了。」
她自己也伸手去搓揉。
「試試看。」
她輕輕放平了一張臉,像變魔術一般,簇聚在面孔中央的五官忽然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臉容祥和柔美,年輕十年不止。
「就是這樣,不要動。」
「不動,怎可不動?」她大笑起來。
笑起來更是嫵媚,把歲月全丟在腦後。
年輕人十分高興,「看,成功了。」
「我來是為著一項建議。」
「請講。
「你可願意陪我到溫哥華去?」
「沒想到你那麼喜歡旅行。」
「不,是長住在那邊,把你家人也帶過去,我們不回來了。」他沉默,這是很嚴肅的一件事。
「不會是一輩子的事,你放心,十多二十年之後,我息勞歸主,你便得以釋放,屆時海闊天空。」
「你果然會說笑。」
「真的,我們一起走。」
他溫柔地說:「你是有夫之婦。」
「不,我已單方面申請離婚,正式分居也已有數年。」
「那是為著什麼緣故?」
「為著自由,」她長歎一聲,「你見過那種衣著華麗的瓷製人型玩偶嗎,玻璃眼珠像真的一樣,栩栩如生,可是沒有生命,擺著當一件飾物,我自幼便看我自己像這種玩偶,已幾乎一輩子了,想享有自由,不為過分吧。」
年輕人是聆聽好手。
「鼓勵我,幫助我,給我力量。」
「你要考慮周詳。」
這時,忽然有人敲車窗。
年輕人按下車窗,原來是王小姐。
她已換過了衣服,詫異地道:「你們還在車裡?多侷促,有話為什麼不出來講?」
補過妝的她面孔油光水滑,明艷照人,這番話說得甚有戲劇效果。
她轉身離去。
李碧如吸口氣,「你別看她,她有自由。」
年輕人笑笑,「每個人下了班都是自由身,不用艷羨。」
她用手指緩緩劃過他英俊的眼,「與我一起走。」
說得真是客氣,是一起走,不是跟她走。
還要怎麼樣,真是大家閨秀,從來不看不起人,越對下人,越是客氣,言語上從不分尊卑,口頭上從不佔便宜。
年輕人吸一口氣,指指腦袋,「讓我想想。」
「不要想太久。」
車子引掣仍然開動,年輕人把頭靠在車墊上,閉上雙目。
他認識有人利用引擎噴出的一氧化碳自殺身亡,死者面孔是粉紅色的,一點也不可怕。
車廂雖小,座位卻十分舒服。
他聽見她問他:「今天我們去何處?」
開頭,他最怕女伴同他這句話,因為真的無處可去,可是現在工作經驗豐富了,知道縫子裡自有玩的地方。
「我們去賭一記。」
「你嗜賭?」她略為意外。
「不,我從來不賭,我的信條是一鳥在手,勝過二鳥在林。」
她笑笑。
他有什麼資格賭,生活擔子一直壓在他肩膀上。
「時間還早。」
年輕人詫異,「賭也分時間?」
「我以為晚上才開賭。」
「是嗎,那,輸了的人客如何翻本?」
她也訝異,「輸了真可以翻本?」
「每個人都那樣想,否則,誰還去賭。」
「好,我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