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週刊》的子記者黃兆珍坐在那裡已經有些時候了。
不,她要訪問的人並沒有遲到,是她選擇早到。
她要把握每一個機會觀察對方,她要坐著等他進來,看他如何走路,看他怎樣找人,看他會不會招呼她。
所以要早到,在茶座霸一個有陽光的有利座位。
才上午十一時半,還算早,人群還未聚集。
當記者提出這個時間,對方一口答應,記者在電話中詫異地問:「起得來嗎?」
對方笑笑:「我們白天也常常活動,我們不怕光。」
記者的好奇心去到極限,從來沒有像今次那樣盼望見到被訪者。
桌子上一杯檸檬茶已喝了一半,不知怎地,她有點口渴。
約會的時間已經到了。
她略為不安,東張西望。
守時乃帝皇的美德,這個人懂不懂?
忽然之間,有人輕輕走近,俯身說:「早,我可以坐下來嗎?」
記者抬起頭來,呆住。
那是一個年輕人,高大、英俊,頭髮濡濕,像是剛游完泳,穿白襯衫、深藍色牛仔褲,渾身散放著健康魅力,正朝著她微笑。
記者連忙說:「我在等人。」
那年輕人說:「我就是你要等的人。」
記者看著他那雙會笑的眼睛,「不,」她結巴,「你不是我在等的人。」
那年輕人溫和地說:「《宇宙週刊》的黃兆珍小姐是不是?」
黃兆珍打翻了面前的檸檬茶。
怎麼可能,怎麼會是一個那麼漂亮斯文的年輕人!
黃兆珍張大嘴巴看著他,不知是悲是喜。
年輕人先吩咐侍應清理桌子,他說:「喝一杯薄荷茶如何,這裡的巧克力蛋糕非常好,輕、淡、松。」
他拉開椅子坐下,看著記者微微笑。
黃兆珍迷惑了,經驗老到的她,竟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年輕人穿著薄薄的白麻紗襯衫,用心的話可以隱約看到他結實的胸膛,他上身是一個漂亮的V型,記者連忙別轉頭去。
年輕人說:「導演說,你想訪問我們其中一人,他派我來見你。」
黃兆珍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導演?你們叫他導演?」
年輕人笑笑,「為什麼不,人生如戲。」
「你叫什麼名字?」
年輕人欠欠身,「導演說,沒有名字,不拍照片,他命我赴約完全因為同《宇宙週刊》的總管熟稔,他們曾是兄弟。」
「代號也沒有?」
「叫我中國人好了。」
「不要開玩笑!」
「我有一個同事叫龍,你覺得奇怪嗎?」
記者有點亢奮,太有趣了,事事出乎意表,她原先以為來人會是一個極猥瑣可怕的中年男人,為了這一個訪問幾乎同編輯部反面辭職:「太齷齪了,為什麼老去掀開腐屍找蛇蟲鼠蟻?如此陰暗骯髒的題材我不會做,為什麼叫我去訪問社會的渣滓?」
可是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年輕人單看外表,像一杯愛爾蘭咖啡上的奶油。
黃兆珍開口了:「告訴我關於你的職業。」
年輕人簡單扼要地說:「我娛樂女士們,我使她們快樂。」
「某一年齡的女士,抑或任何年紀?」
年輕人笑笑,「同貴刊一樣,希望任何階層任何年紀的客人都光顧我們。」
「這是否一個卑賤的行業?」
年輕人側著頭想一想,「見仁見智。」
「不,」黃兆珍說,「社會自有公論,無論如何,你都不能說大學教授、建築師、小提琴家這些職業不高貴。」
「那些人裡頭也有壞人。」
「這當然。」
「社會重女輕男,美貌少女求出身,找到富有男伴,大家艷羨,並且稱讚女方有辦法,同樣的事發生在男子身上,即變成萬分卑下。」
「因為社會對男性有某些期待。」
年輕人不再爭論。
「你收取的費用是否昂貴?」
年輕人禮貌地答:「每一個行業裡最好的人才薪酬都不低。」
記者好奇地問:「你是最好的嗎?」
年輕人咧嘴而笑。
記者唰一下漲紅了臉。
她覺得這個訪問無法繼續。
這次她可能交不了差。
對方實在太漂亮,她知道她看著他的時候目光禁不住有點貪婪。
他是一件商品哩,出一個價,隨時可以把他買下來享用,呵當然不是一生,甚至不是一年一月,也許只是一小時半個鐘頭。
黃兆珍問:「怎麼樣可以見到你?」
年輕人笑笑,取出一張卡片,「打這個電話,同導演說,你要見中國人。」
黃兆珍點點頭。
年輕人這時說:「我也想問一個問題。」
「請說。」
他的聲音很輕,「你不是真正相信,世上沒有我們這群人,天地會潔淨許多吧?」
記者無法作答。
「我出賣的一種服務,絕對沒有傷害過任何人,而且貨真價實,物有所值。」
黃兆珍仍覺不妥,「可是,一個人應該以勞力來換取他的生活。」
年輕人又揚起一道眉毛。
記者尷尬地歎息一聲,「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年輕人反而要安慰她:「不,你的問題還算公道。」
她收好筆記簿,「我忽然覺得累。」
「或者應先回去休息。」
記者站起來,年輕人立刻替她拉開椅子。
記者十分惋惜,「一看就知道你是好出身,五官如此清秀,舉止十分有禮,你真不能轉行?」
年輕人涵養工夫十分好,但笑不語。
他目送記者離去。
然後,他聳聳肩,重新坐下來,叫午餐吃。
茶座裡的人開始多,人們的目光從來不會放過英俊的男女,不少人向他行注目禮,他似習以為常。
有人前來打招呼。
「坐,我就吃完了,你可用這張桌子。」
對方也是個年輕人,「記者問你什麼?」
「她不懂得發問。」
「肯定是外行。」
「所有問題牽涉到道德上來。」
兩個年輕人都笑了。
「我或許會回公司去兜個圈子。」
他乘升降機到地庫停車場,駛出一部鐵灰色德國跑車,奔馳而去。
公司像一爿小規模出入口行,有三四名女職員坐在電腦前操作,傢俱簡單而名貴,光線柔和舒適。
女職員見到年輕人,抬起頭來打招呼:「孝文你好,導演找你。」
經理室門打開,一名穿紅色套裝艷妝少婦婀娜地走出來,「孝文你來得正好。」
「導演有何吩咐?」
「來看看這位客人的要求。」
年輕人有點無奈,「又有些什麼不合理條款?」
導演伸出五指去撥一撥年輕人黑得發亮的頭髮,「石孝文,在政府裡做官,很多時候亦需舔上頭的皮鞋呢。」
年輕人苦笑,「她要的是什麼?」
「她要一個懂得接吻的男伴。」
年輕人點點頭。
「會跳舞。
「我還行。」
「溫柔。」
「可以盡量做。」
「去吧。」
「對方是個怎麼樣的人?」
「不要嫌客人,我不會叫你吃虧。」
「給我一個心理準備。」
「她是我一個朋友的朋友,富有、寂寞,四十餘歲接近五十,兩個孩子已經大學畢業,在外國發展事業。」
「她丈夫在何處?」
「在他女友香閨。」
「把真姓名告訴她,這可能會是個長期顧客。」
年輕人轉過頭來,「我有真姓名嗎?」
「別語帶譏諷,對,那訪問進行得如何?」
「十分虛偽。」
「意料中事。」
女同事咪咪走近,「這個地址,晚上九時正,她叫艾蓮,」忽然輕輕加一句,「現在的老太太多時髦,都有英文名字。」
導演聽了即時板起面孔,「不得批評客人!」
咪咪從未聽過如此嚴厲的責備,一愣,本欲答辯,人到底還算聰明,覺得勢頭不對,低下頭,不敢出聲。
「做生意至大忌諱是對客人無禮,打工則不可對老闆評頭品足,你可以不做,但是不得無禮。」
咪咪低聲答:「是。」
「快去做事。」
轉過頭來,對年輕人和顏悅色,替他拉一拉襯衫領子,「孝文,記住穿西裝打領帶,還有,這位女士也許須特別耐心。」
「我省得。」
導演把一隻信封給他。
年輕人將它輕輕納入袋中。
他知道那是一張數目不少的支票,努力工作,收取酬勞,天公地道。
九時正,他照地址,駕車到一間郊外酒店式別墅。
別墅可按月租賃,環境清幽,他按門牌號碼按鈴,卻久久無人應門。
年輕人倒是不怕吃閉門羹,他們規矩是酬勞先付,他想一想,走到樓下公用的泳池畔,四處找一找,沒有他心目中的人。
他又到附設的餐廳去,問過領班,無單身女客。
酒吧也兜了圈子,統統不見。
年輕人沒有失望,信步走到小型閱報室,那裡擺著各式報章雜誌供住客閱讀。
年輕人在門口張望一下,便看到他當晚的客人。
她穿著一件黑色晚服,戴珍珠首飾,渾身發散著優雅的氣息。
這一代的中年女性保養極佳,在柔和的檯燈光線下,她看上去不過四十左右。
離遠看,只覺得她一管高挺的鼻子。
原來躲在這裡。
年輕人不動聲色,靜觀其舉止。
只見她在看一份英文報紙,留神一點,發覺整張報紙正在簌簌地顫抖。
年輕人為之惻然,何用這樣緊張,可見平時已地抑到什麼地步。
他忍不住,輕輕走到她身邊,「艾蓮?」聲線溫和。
那中年太太猛地抬起頭來,神色驚惶,如一隻動物碰到獵犬一般。
年輕人連忙安慰:「是我,孝文。」
那位太太呆呆看著他。
年輕人坐到她身邊,「記得嗎,我們今晚有約。」
艾蓮嘴唇哆嗦。
「你怕我?」年輕人笑,「我似洪水猛獸?」
那位太太有雙斜飛的美目,皮膚白皙,容顏只稍微有點鬆弛。
她期期艾艾地說,「我已決定取消約會。」
年輕人答:「沒問題,我收到訊息。」
「對不起。」她低下頭。
「不必道歉。」
艾蓮吁出一口氣。
「不過,我那麼遠程趕過來,你總可以讓我喝杯酒才走吧。」
「啊,那當然。」
「那邊好似有間酒吧。」
艾蓮擠出一個笑,「我陪你。」
年輕人佯裝很意外,「謝謝你。」
艾蓮站起來,體態十分輕盈。
她的雙手已停止顫抖。
年輕人朝她笑笑。
她低下頭。
他找一張檯子坐下,「想喝什麼?」
「我只會喝香濱。」
年輕人立刻叫人取酒來。
他侍候女性當然已習以為常,手勢自然體貼而舒服,艾蓮沉默,這英俊的年輕人相貌純真,不說,不點破、真像一個大弟弟。
她遲疑了。
丈夫去尋歡的時候,必定大搖大擺做出一副大豪客等鴛鴦燕燕圍上來爭寵吧,她卻如此鬼祟,真正女不如男!
艾蓮想到此處,忽然抬了抬頭,眼中閃出淚光。
不,不是為著報復。
她沒有那麼笨,她也不恨任何人,她只是想享受一下人生。
都說男歡女愛是天下至大歡愉,她想探秘,她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年輕人專注的眼神,溫柔的身體語言,已使她開心。
過去十多年,丈夫對她說話,永遠一副不耐煩,正眼也不看她,無言的侮辱,故意冷落,使她心灰意冷。
年輕人替她斟酒。
她一乾而盡。
今夜,悲哀似被香檳沖淡。
年輕人像會讀她的心事。
他輕輕問:「你可想跳舞?」
她衝口而出:「想!」
「好,我們到二樓夜總會去。」
艾蓮忙點頭。
侍應遞來帳單,年輕人連忙付過,並給了豐富的小費。
文蓮說:「為什麼不給我帳單?」
年輕人笑而不語。
他拉著她的手與她走上樓梯。
她略略掙扎一下,沒有掙脫。
年輕人的手溫暖強壯,並且用力恰到好處。
上一次有人握她的手,還是孩子小時候,兒子十四歲時她去拉他的手,他忙不迭縮回,並且責怪地說:「媽媽——」
她緊緊跟在他身後。
夜總會人擠,大把客人輪候,年輕人走到領班前,不知塞了什麼給他。
領班笑逐顏開,「孝文,什麼風把你吹來?」
「跳三支舞便走,不需要桌子。」
「快進來。」
年輕人拉著女伴進場,剛好在奏四步曲子,他把她帶到胸前,「讓我們跳舞。」
一位棕色皮膚的女歌手在色士風伴奏下輕輕唱怨曲:「呵我原以為是潮濡的春天,不過實際卻是我傷心的眼淚……」
艾蓮在年輕人耳邊訝異地說:「都不像是真實的世界。」
年輕人笑答:「當然,不然怎麼會有如許多人留戀歌台舞榭。」
「今天真開了眼界。」
「你把自己看得太緊,艾蓮。」
她輕輕歎口氣。
舞池人擠,舞伴統統只得人貼人。
艾蓮忽然放鬆,把臉靠近他肩膀,她額角冒著細小汗珠,覺得年輕人的身體像磁石,而她,她似鐵粉。
三支舞只得十五分鐘。
「改天再來。」年輕人輕輕稅。
艾蓮低聲央求:「再跳一個也不會有人發覺。」
「我答應過領班。」
「你答應過的事一定要做?」
年輕人想一想,「不,但會盡量。」
她只得跟他離去。
他陪她坐在露台上看星。
她忍不住說:「你不是最英俊的英俊小生,可是你有一股說不出的書卷味,像你這樣一個端正的男孩子,在這個行業幹什麼?」
年輕人面不改容地答:「服侍同樣端莊的淑女。」
艾蓮笑,「你很會說話。」
「看,獵戶座在南方的天空閃爍,古詩說的斗轉參橫欲三更,參指參宿,有七顆星,屬獵戶痤。」
艾蓮靜靜地看向天空。
年輕人說:「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把她送到門口。
艾蓮說:「今晚我很高興。」
他笑笑,「對了,我就在一五0號房。」
她意外,他也在這裡住?
「如不介意,過來喝杯咖啡。」
他欠欠身,輕輕離去。
年輕人一早訂了一五0號房間。
他虛掩著門,只留一條縫子,脫掉外套,做了一杯咖啡,旋開無線電。
這個時候,門被輕輕推開。
他開亮一盞小小的檯燈,轉過身子來。
他看到艾蓮怯怯地站在門邊。
他拍拍身邊的座位,艾蓮輕輕過來坐下。
兩人都沒有交待什麼。
年輕人笑一笑:「你放心,我不嗜煙不嗜酒也不吸毒,我會採取安全措施。」
艾蓮凝視他,「我有點害怕。」
「怕什麼?」
「我會喜歡你。」
年輕人愕然,「當然你必須喜歡我,否則的話,太可怕了。」
艾蓮輕輕提出要求:「請先吻我。」
年輕人笑:「那不算是過分的要求。」
艾蓮頹然,「我有多年未曾親吻。」
年輕人有點惻然。
艾蓮淚盈於睫,「我只是家中一件傢俱。」
年輕人說:「噓,不必多言。」
他輕輕摟住她的腰肢。
可是艾蓮仍然喃喃地說:「而我的皮膚也已經鬆弛。」
年輕人溫和地說:「我們走著瞧。」
年輕人永遠叫人舒服,他們的聲音特別純潔,閒氣特別可靠,艾蓮相信他。
她知道她丈夫不會向年輕女伴致歉,對不起,我的頭已禿,還有,我腰間圍著個救生圈。
其實不是酒,那三兩杯香濱酒難不倒她,是她終於決定鬆弛下來好好享受。
她發覺自己還在抱怨:「……家裡沒有人與我說話,一間空屋……」語氣像一個小老太太。
年輕人捧起她的臉,非常非常溫柔:「閉嘴。」
她靜靜落下淚來。
第二天,她比他先走。
在車子裡,他已經接到導演的電話。
「到公司來一趟。」
「待我刮了鬍鬚換套衣裳如何?」
「一小時後。」
「不讓我眠一眠?」
「你那種年紀,三日睡兩次足夠。」
年輕人苦笑。
回到家他淋浴洗頭更衣。
掛外套時發覺西裝袋鼓鼓地,伸手去揭,發覺是厚厚一疊金色的現鈔。
越豐厚的小費越表示客人滿意他提供的服務。
他抖擻精神回到公司。
導演正在講電話,見到他,立刻長話短說,滿臉笑容招呼。
「孝文,怎麼樣?」
年輕人微微笑,一言不發。
導演讚許說:「有時我佩服你那張嘴,密不透風,所以她們都由衷喜歡你。」
年輕人仍不出聲,只是欠欠身子。
「還有,孝文,」導演語氣帶著感喟,「你彷彿是我們這幫人之中唯一不等錢用的人。」
年輕人笑。
「艾蓮保養得十分好是不是?」
年輕人不予置評。
導演忍不住了,「你我之間,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
年輕人仍然緘默。
導演悻悻然,「不說就不說,這位前淑女同我講,她想與你訂一張合同,使你單獨為她服務,薪優,有假期以及獎金。」
年輕人開口了:「不可能,我是自由身。」
「我也那麼同她說,可是,孝文,每個人總有一個價錢。」
「自由無價。」
「這個數字,為期兩年,你做不做?」
年輕人一看那數目字,一愣,「她出手豪爽。」
導演笑笑,「我幾乎以為那就是愛。」
「這寧願享受自由,」年輕人想想說,「她是個好客人,我會優先給她時間。」
這時自辦公室裡間轉出另一個妙齡女子,笑笑說:「孝文,少矜持,有花堪折好直須折了。」
年輕人笑著招呼,「博士,你回來了。」
那叫博士的女郎打扮相貌猶如導演一個印子印出來似。
她手中拿著一本照相簿,「過來看看,孝文,這兩位新同事賣相如何。」
年輕人探頭過去。
照片中是一白種高加索及一黑色皮膚年輕男子,相貌英俊,一如演員或模特兒,穿著最時髦阿曼尼西裝。
博士問:「如何?」
年輕人避重就輕地答:「這個牌子的衣服已變為制服。」
導演笑,「你知道孝文對行家一向不予任何意見。」
年輕人苦笑,「顧問要收取顧問費用。」
博士頷首,「這是智慧。」
人叫她博士,當然是因為她明敏過人,由她稱讚年輕人聰明,十分見功。
導演說:「拍檔,這兩名生力軍何時前來報到?」
「下個星期。」
導演有指揮能力,博士聰明伶俐,二個合作搞一門生意,自然蒸蒸日上。
「如果沒有其它事,我先走一步。」
博士同年輕人說:「孝文,你鄭重考慮考慮。」
年輕人笑著離去。
他先在住所附設的泳池游泳三十分鐘,然後回到家,吃一個簡單的三文治,他躺在沙發上睡午覺。
家裡電話甚少響起。
除卻工作外,他沒有其它生活,所以他的服務特別專注,客人見到他的時候,他永遠精神奕奕。
電話終於響了。
他立刻清醒過來,取過聽筒。
「中國人,我是小郭,聽著了。」
「是。」
「艾蓮,原名李碧如,銀行家謝汝敦的妻子,今年四十七歲。」
年輕人噫一聲。
「她生父是地產鉅子李耀熊。」
年輕人又呵一聲。
叫見慣世面的他發出這種感歎字眼不是容易的事。
「她育有一子一女,於偉言,二十四歲,女偉行,二十一歲,二人均已大學畢業,卻仍留北美進修。」
年輕人應一聲。
「李耀熊遺下極豐富財產給女兒,在社會上她是一名淑女,學養與修養極佳,不幸嫁予一名性格粗鄙但極有生意才華的男人,相信精神一定痛苦。」
「謝謝你,小郭。」
「不客氣。」
「祝你客似雲來。」
「你也是,中國人。」
對方掛斷電話。
年輕人躺在沙發上,雙目凝視天花板,寬大的家內一片白,在陽光照耀下十分舒適。
中國人這個綽號還是博士給他的。
當年他在歐洲小國家旅行,公司要找他,他老在泳池旁,博士索性對接線生說:「叫那個年輕的中國人來聽電話。」這句話傳開了,便有人叫他中國人。
現在這綽號更有用,因為快有高加索人與非洲人來報到。
博士麾下自然也有世界其它地區不同國籍的夥計。
他出門去理髮。
髮型師苦笑:「男式髮型由短至長,再自長至短,你倒是好,以不變應萬變。」
年輕人笑笑。
「你有那樣稠密濃厚的黑髮,像海草一樣,還有,腦尖有一個波浪。」
年輕人答:「遺傳自家母。」
「她一定是位美麗的女士。」
「謝謝你。」
髮型師對年輕人似極有好感。
年輕人心想:你不知我的職業,否則,按照俗例,總難免對我嗤之以鼻。
他比別人緘默,並且已經決定,下次要換一個理髮師。
傍晚,他去赴約。
人客是位日裔遊客,她把真名字告訴他:「我叫山口姬斯蒂。」
說起來,祖孫三代已在美國生活良久,父親在二次大戰還進過集中營。
她是一位開朗的女士,說個不停,一直天真地笑,希望年輕人帶她去尋幽探秘。
導演總把比較好的客人介紹給他。
然後,他抬起頭,看到了謝汝敦太太艾蓮。
她與幾位朋友一起踏進茶座。
年輕人依照本行規矩,目光若無其事冷淡地掃過她,回到應有的範圍內。
可是對方卻不能這樣鎮靜,她整個人震盪,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最終轉得煞白,等到坐下來,一抬頭才發覺年輕人已經離去,現在是兩個外籍太太坐在那裡。
恐怕只是幻覺,她愴惶地低頭。
年輕人把客人帶以他熟悉的獵奇店參觀。
這個大都會不比其它城市更骯髒更罪惡,別的地方所有,它也全有,毫不遜色。
人客忽然問了一個很有深意的問題:「什麼使你最憤怒?」
「婦孺受苦。」
山口女士感喟:「真的,我最終與丈夫離婚,就是不想子女看到父母天天吵鬧而覺痛苦。」
年輕人小心聆聽。
她說下去:「分手後我們還是朋友,不過,他很快找到別人,而我深覺寂寞。」
年輕人連忙岔開去:「此刻有我陪著你。」
女士苦笑,把手放在他手上,他握住她的手。
「你是一個可愛的年輕人。」
她的手指腫胖,指節粗大,像是勞工手,不過戴著極大的鑽石戒指。
女客多數為著寂寞而出來走,很少真正懷著別的目的。
從前遊客最多,一轉頭永不見面,最好不過,現在,不知怎地,本地客人一日比一日多,尷尬場面恐怕會日益增加。
山口女士愛笑,「有空到三藩市來找我,我開著一爿麵包店,生意極好,你不會有興趣學做新月麵包吧,我可以教你……」
上一次有個客人在溫哥華郊區開農場養雞,也慇勤地留下真姓名地址,她是名寡婦,無子女,故無任何禁忌,也請他去作客。
自酒店出來,已是深夜。
回到公寓,導演找他。
他微笑問:「還沒睡?」
「少諷刺。」
「你總是懷疑我心懷不軌。」
「孝文,艾蓮找你。」
「後天我好像有時間。」
「孝文,你今年幾歲?」
年輕人莞爾,「你欲提醒我青春易逝?」
「真不愧是聰明人。」
「我自有打算。」
「孝文,艾蓮出的價錢已高至天文數字。」
「你抽幾個傭?」
「她七個,你七個,老規矩。」
「十五個巴仙?你好發財。」
「孝文,我早已發財,不消你善祝善禱。」
「奇怪,」年輕人笑,「做你這種行業,晚上會否失眠?」
「我睡得似嬰兒,請問你呢?」
「我睡得似一條木。」
「可見我倆是天生撈偏門的人才。」
年輕人說:「不,我不打算接受她的建議。」
「若是錢的問題——」
「不,不是錢的問題。」
「那你瘋了,」導演溫柔的說,「你寧願天天陪不同的客人?每晚走到不同的場合,不知人客面長面短,立刻要擁抱接吻,你認為那是自由?」
「人都是天生演員。」
「我勸她把合同縮至一年可好?」
「三個月。」
「起碼一年,人家投資需要回報。」
「六個月。」
「我去說一說。」
「祝你好睡。」
導演仍然十分溫柔,「彼此彼此。」
年輕人訕笑。
導演會勸他從良?不不不不不不,她是為著自己那筆近千萬的佣金。
即使如此,也是很應該的。
年輕人忽然覺得有一股寂寥之意己心底升起,不消一刻,便籠罩全身。
日久會生情,他也是人,他不想在任何一個人客身上種下感情。
招呼長客已經夠煩,須記得她咖啡裡加幾許奶及幾顆糖,她嘮叨過的話最好都放在心裡,她有幾個孩子,腹上疤痕從何而來,初戀在何時發生……
與同一個客人相處一年?不可思議。
優雅的人容與粗鄙的人客統統都是人客,收費劃一,童叟無欺,年輕人一向不予計較。
他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