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室的音樂 第七章
    可晴這時講了一句十分世故場面的話:「是他沒有福氣。」

    不過孟少屏立刻感動,她說:「你真認為如此?」

    可晴點點頭。

    但是她隨即否認:「不,我沒有男朋友。」

    可晴不再追究,她清楚孟少屏的性格,倔強、好勝、死不認輸、吃軟不吃硬……這種脾氣最坑人。

    可晴微笑,「自由身更令人羨慕。」

    「我還有事。」她看著手錶。

    「這陣子你老是匆匆忙忙,又趕往何處?」

    「我幫三菱美智子做功課找外快。」

    「你自己的功課還沒交出去。」

    少屏竟笑:「沒人付我錢呀。」

    一輛房車在門口停下來。

    可晴一看窗外,「仲軒來了。」

    少屏取過外套,「我更加要告辭。」

    可晴笑,「不是他,別走,來,一起看看新車。」

    少屏不忿,「你幾時學會開這種玩笑,討厭。」

    一看到新車,不禁呆住。

    可晴笑說:「剛好有現貨,馬上購下。」

    那是一輛黑色小型賓利房車,含蓄的華麗變成大力雅致,司機一下來,少屏看到紅色真皮座位,古典中又透露一絲俏皮。

    她明知故問:「送給許仲軒?」

    可晴笑答:「是公司車。」

    少屏不知怎地,不住點頭。

    過很久,她仍然在點頭。

    她討厭自己,不知怎地,頭部像柏金遜病患者,不受控制般顫抖。

    終於她說:「我要走了。」

    可晴正吩咐司機把車開往公司,百忙中轉過頭來道別。

    就在這個時候,她耳機的開關器自口袋跌出來,那輛賓利剛巧移動,把小小盒子壓在輪底,可晴聽到卡嚓一聲,知道不妙。

    是少屏喝停了車子,她蹲下一看,「唷。」她抬頭說,「可有後備?」

    可晴自地下拾起爛盒子,笑道:「我立刻找張思憫醫生。」

    「我幫你打電話。」

    「你忙你的去吧,我叫仲軒做好了。」

    少屏與司機先後離去。

    可晴也有她小小的秘密。

    她撥通電話,接待員一聽是秦可晴小姐,立刻幫她叫張醫生。

    可晴笑著把意外告訴他。

    張醫生:「我即時叫人補寄一具,三兩天可以收到。」

    「謝謝。」

    「可晴,你現在仍然聽得見?」

    「毫無問題。」

    張醫生大樂,「手術成功,可惜我應允過老先生,此事不會公諸於世。」

    可晴也笑,「將來,發明一種順風耳,只聽得到好話,聽不到壞話。」

    誰知張醫生馬上說:「這也不難,好話與壞話發音頻率肯定不同,尖酸刻薄話及溫言婉語可予辨別。」

    「嘩,那才是最偉大發明。」

    「可晴,你只想聽好話嗎?」

    可晴歎口氣,「是。」

    「那你如何成長?」

    「我不想長大,我只想永遠抱著祖父膝頭過活。」

    「祖父可有入夢?」

    「沒有。」可晴非常遺憾,「那樣愛我,也未來探我。」

    「也許老先生十分安心。」

    又聊了一會兒,可晴掛上電話。

    半日下來,可晴發覺許多尖刻的聲音都在耳畔消失,連電話鈴都充耳不聞。

    可晴只覺得幸運。

    傍晚,許仲軒一進門便說:「你聽不到電話鈴?」

    可晴問:「你找過我?」

    「後補機幾時到?」

    可晴突兀,「你已知道耳機壓壞?」

    「車行司機告訴我。」

    「司機知道小盒是耳機?」

    「他聽見你驚呼。」

    可晴笑,「看我多大驚小怪。」

    「這幾天怎麼辦?」

    可晴說:「也好,讓你看清楚我真面目。」

    「可晴,你從不虛偽作假。」

    「誰說的,我一向偽裝身體沒有缺憾。」

    許仲軒忽然埋首在她雙手裡,「在我眼中,你十全十美。」

    可晴把下巴擱在他頭頂上,聲音嗚咽,講不出話來。

    後來,她才知道,他不肯接受那輛車子。

    許仲軒說得也對,無論什麼樣的新車都沒有氣質,他仍然開他的舊吉普車。

    「拿什麼車去接客戶?」

    他答:「客戶都願意來接我。」

    由此可知他做得頭頭是道。

    一有空檔,他就來陪她,二人蜷縮在沙發一角,說幾句話,聽一會子音樂。

    可晴一直想,這樣的快樂可以持久嗎?邪惡的神靈是何等妒忌,最看不得人高興。太自覺了,可晴開心得有點悲涼。

    接著幾天內,他說話之前,總是輕輕搭一搭可晴的肩膀,叫她看嘴型,他倆更加有瞭解默契。

    舉行酒會那日助聽機開關尚未寄到,許仲軒焦急地追張醫生。

    那邊答:「早已寄出,請查清楚。」

    「寄到何處?」

    「老地址呀。」

    許仲軒一愕,放下電話,同可晴說:「你問孟少屏可有收到。」

    「我們今天會見到她。」

    「可晴,你能夠應付嗎?」

    「放心,我經驗豐富。」她指指雙耳。

    許仲軒忙得不可開交,團團轉不停接電話。

    可晴說:「你不必理我,我屆時自然會出現。」

    許仲軒握住她的手,「我真感激你。」

    開頭,他以為一個有殘疾的女子會事事倚賴,後來,誤會自幼受保護的她會嬌縱囂張,事實完全相反,她對他只有無限付出。

    可晴看著他笑,「男人穿禮服真好看。」

    「七時許我喚人來接你。」

    「不用,我已訂了車子。」

    她幾乎要把他推出門去。

    趁空檔可晴到老房子去了一趟。

    用鎖匙開了門,只見一地都是郵件,她找了一找,並無張醫生的包裹。

    她揚聲:「少屏,你可在家?」

    一邊順手翻閱有否比較要緊的信件。

    忽然看到速遞公司通知,可晴知道這便是她在等的郵包。

    她一路走到臥室。

    少屏仍然不在家,床邊有酒瓶。

    可晴在床邊坐了片刻,無奈地離去。

    今晚的酒會,少屏會出現吧?

    回到門口,看到甄律師,可晴心花怒放地迎上去。

    「甄律師,多謝你賞光。」

    「喲,口氣似足生意人。」

    「真高興看到你。」

    「我能不來嗎,也許今晚小許就宣佈訂婚喜訊。」

    「哪裡有這麼快。」

    可晴挽著他的手臂,喜滋滋說近況。

    甄律師說:「聽說小許已經把第一個月租金存入戶口,算是不拖不欠。」

    「我真的馬上換銀行才行。」

    「可晴,有一筆數目,不大不小,你卻寫了三次支票。」

    可晴答:「我知道。」

    「那是支付給孟少屏的學費,她存心騙錢。」

    可晴微笑,「各人有各人的難處。」

    「你包庇她要到幾時?」

    「有能力,無所謂。」

    甄律師笑出來,「好,好。」

    可晴見他明白,十分高興。

    「你猜,可晴,孟少屏知不知道你很清楚她在騙你?」

    「嘩,這問題真複雜。」

    「你們倆似有默契,你不去拆穿,她就繼續讓你簽支票。」

    可晴輕輕說:「好過直接開口問我要,她自尊心十分強烈。」

    甄律師嗤一聲笑出來,「老先生對她已經有足夠照顧,何必貪婪做賊。」

    「你們都不喜歡她。」

    「你認為是偏見?」

    「不,我比較瞭解她。」

    「她在鄰居面前自認是屋主你可知道?」

    「少屏最近似受過打擊,行為異常。」

    「嗯,仍然維護舊友。」

    可晴笑了。

    「我替你們看中近郊一層房子,花園寬敞,室內泳池,六間臥室,不大不小,正好組織家庭,養育二子二女。」

    可晴輕輕說:「你真的把我當正常人了。」

    甄律師看看表,「我七時左右再來。」

    他走了,可晴取出晚裝,準備梳洗。

    忽然聽見彭一下關門聲。

    她脫口問:「誰?」

    隨即發覺,那是鄰室的聲音。

    她仍然什麼都聽得見,張思憫醫生已徹底把她治癒。

    可晴歎口氣坐下來,自幼她都希望恢復聽覺,今日得償所願,感覺卻說不出的古怪。

    醫生的聲音傳來:「仍然怨恨,照舊苦惱,還添增一身酒氣。」

    「你還未把我治好。」

    「神仙都醫不好你。」

    女子飲泣不已。

    「能夠痛哭也好,洗淨胸中毒素。」

    「我如今一無所有。」

    「胡說,年輕力壯,學業剛剛開始,為什麼氣餒,我最討厭沒有志氣的女子。」

    「醫生,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想像,發展失控,他現在已經決定與我分手,拒絕與我見面。」

    「失戀是很普遍的事,每人一生都可能經歷數次。」

    「他是我惟一的依傍。」

    「稍後你就沒事,一切都會過去。」

    「醫生,你不明白,這件事由我一手策劃,由我雙手將他奉送給別人。」

    「什麼?」

    可晴抬起眼。

    這時候偏偏有人敲門。

    門外是公司秘書,「秦小姐,許先生叫我來看看你可有需要?」

    「我沒事。」

    「他叫我陪你。」

    可晴微笑,老是把她當小孩。

    「你回去現場工作豈非更好。」

    秘書十分乖巧,告辭離去。

    可晴再側耳細聽,鄰室已經靜寂無聲。

    她取過晚裝換好。

    甄律師準時出現來接她。

    「嘩,好一個可人兒。」

    「我都不會化妝打扮。」

    「美人就是美人,抹點口紅即可。」

    可晴披上一方橄欖色絲絨大披肩。

    甄律師又大力讚賞:「看,人見人愛。」

    可晴笑不可抑。

    「今天這個宴會是小許生命中的轉折點。」

    可晴看著他,「你好似話中有因?」

    「是嗎,你聽得出弦外之音嗎?」

    「我試試演繹。」可晴停一停,「他若做得好呢,從此有他的地位,若不,哼!」

    甄律師怔住,這十足十是他的口氣。

    可晴說:「社會總是欺侮沒有家勢的年輕人,尤其是女孩子。」

    甄律師否認:「不,可晴——」

    可晴笑著拉他,「我們走吧。」

    酒會就在公司裡舉行,地方小,朋友熱情,幾乎人疊人,甄律師不由得稱讚一句。「年輕人辦事另有一套。」

    許仲軒老遠看到他們便迎過來,神情興奮。

    甄律師提醒他:「可晴今晚美得像朵蓮花。」

    許仲軒連忙說:「可晴,我介紹朋友給你。」

    可晴說:「你且去應酬,不必理我。」

    甄律師笑,「男人最愛聽到這句話,可勇往直前,無後顧之憂,至討厭女伴癡纏不已。」

    許仲軒一味賠笑。

    片刻有人把他拉走,他站到建築模型面前解釋工程進度。

    可晴眼睛巡過所有人客。

    甄律師訝異:「我低估了小許,看情形連你祖父都會同意你這項投資。」

    可晴略為失望:「少屏還沒來。」

    「啊,那個野孩子。」

    可晴說:「我替你拿杯香擯。」

    「如果有咖啡的話會更好。」

    可晴笑,「我幫你做。」

    「不要糖。」

    「我知道。」

    走進小小茶水間,才發覺孟少屏一身黑衣,已經坐在矮桌子前。

    「少屏,你在這裡。」

    她正在喝酒,看見可晴,舉一舉杯,「秦老闆,你生意興隆。」

    「你有三分酒意了。」

    「你真客氣,可晴,我已有七分醉。」

    可晴斟一杯冰水給她,「我陪你。」

    「可晴,你現在真是什麼都有了。」

    「你應該代我慶幸才是。」

    她苦笑,「以前我們倆無話不說,現在竟變得如此隔膜虛偽。」

    真的。

    從前可晴遇到什麼氣事,對祖父都開不了口,第一時間找到少屏,帶到一旁,一五一十講給她聽,說也奇怪,訴說完畢,氣已消了大半。

    可晴說:「我陪你出去走走。」

    「你是女主人,怎麼走得開。」

    「胡謅什麼,酒醒後會得後悔的話不必多說。」

    可晴做好咖啡,取出去給律師,他卻與一紅衣女郎聊天,十分起勁。

    可晴回去找少屏,她已經失去蹤影。

    可晴學她那樣坐在茶水間躲避熱鬧。

    小房間門輕輕掩著,自成一國。

    「聽說是聾子。」

    「不,已經醫好。」

    「錢遮百丑。」

    聲音酸溜溜,聽得可晴歎息一聲,世上真有那麼多人在背後喜是非,誰聾誰啞干卿底事。

    「這許某其實已有親密女友。」

    可晴一怔。

    「換了是我,也情願要這間辦公室。」

    「真令人羨慕可是,人財兩得。」

    可晴搖頭不已,從前聽不到這種垃圾,只有好。

    可晴順手斟出少屏剩下的酒喝。

    她一向不喜人多的地方,來過就算了,打算找個借口早走。

    與甄律師去吃宵夜多好。

    她剛想站起來,卻聽到門外有一男一女說話。

    「你喝醉了,不如早些回家,免惹笑話。」

    那女子說:「是,處處嫌我。」

    「你的怨氣足有一百歲。」

    聲音是那麼熟,可晴愣住。

    女子喉嚨沙啞,自怨自艾,同鄰居張啟活醫生的病人何其相似。

    可晴霍一聲站起,又輕輕坐下,且聽那男子說些什麼,莫非,他倆挑了今夜攤牌。

    可否在門縫張望他們,他倆長相如何?

    「本來,我們約好今晚帶著錢一起離開這裡。」

    「你說話的聲音太大。」

    「唏,聾子怎麼聽得見。」

    可晴睜大眼睛,誰,怎麼都針對她。

    她秦可晴不錯是個聾子,可是這麼些年來並無得罪冒犯過誰,為什麼這些人總不放過她?

    「你現在什麼都有了,最好我立刻在世上消失。」

    「我願意賠償你。」

    「你拿什麼來賠我?」

    男子聲音粗暴,「你是想威脅我?」

    「是,我會在你附近出沒,隨時把真相告訴聾子聽。」

    電光石火間,可晴明白了。

    所有的拼圖在該剎那落在原位上,一整幅圖畫出現。

    她們當然是同一人。

    可晴握著拳頭,怎麼會到這個時候才想到。

    鄰室的病人,門外的怨女,以及她最好的朋友,根本都是一個人。

    可晴全身冒出冷汗,腳底先有麻痺感覺,一直隨著血脈升上來,像一條線蛇似遊走到腦後。

    她頹然低下頭。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有一把聲音直嚷,可晴聽到她自己疑惑膽怯地反問。什麼不是真的,整件事,抑或是許仲軒,以及這兩個人的關係?

    她腳步浮浮站起來,輕輕推開門。

    站在門外暗角落的,正是許仲軒與孟少屏。

    呵為什麼眼睛要看到這樣醜陋的一幕,為什麼耳朵要聽見那麼可怕的對話。

    只見他們二人面孔扭曲緊張,奇怪,同可晴平時看到的完全兩樣。

    原來,人類是那樣擅於偽裝。

    「今夜不是你我說話的時候。」

    「我偏要今夜講,你一大塊肥肉在手,我卻盡吃些桌子上掃下來的渣碎,不行,分我一半,我馬上走。」

    「我手上沒現款。」

    「許仲軒,我警告你,別把我當乞丐。」

    「都已投資出去,而且,賬目要清楚,不然,秦可晴以後不再信任我。」

    「是,你此刻得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你想長線獨享她全部財產。」

    可晴躲在門後,臉色麻木平靜,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你太大膽了。」

    「當初你喜歡我,也是因為這一份不羈。」

    「拜託,別再提從前。」

    連聲音都有異於可晴平時聽到的,原來,他們兩人自己說起話來,撕下面具,語氣急促貪婪粗魯。

    可晴的手足已不聽使喚,不能動彈。

    忽然,許仲軒察覺有人,「誰?」

    「別擔心,」孟少屏冷笑一聲,「她的助聽機壞了,她什麼都聽不見。」

    許仲軒推開小房間的門,看到可晴背著他們獨自坐在椅子裡。

    孟少屏還要加一句:「你看,多安全,每個男人都應該娶聾子。」

    可晴茫然。

    孟少屏竟這樣毒恨她,在她們做朋友的一段日子裡,可晴覺得她一定做錯了許多事,才令少屏積怨。

    真相太可怕了。

    一隻手搭到可晴肩膀上,可晴下意識一側身子,避開那隻手。

    「是我,可晴。」

    許仲軒的聲音又變回體貼溫柔,可晴打了一個寒顫。

    孟少屏說:「咦,她疑心了。」

    許仲軒立刻說:「住嘴。」

    「好,我明日再來找你。」

    少屏走開。

    「可晴,」許仲軒走到她面前,「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發生什麼事?」

    他的聲音再動聽也給可晴一種毒蛇嘶叫的感覺。

    可晴站起來,「我不舒服,甄律師會送我回家。」

    這時甄律師在門邊出現,「可晴,我在這裡。」

    許仲軒一步踏前,「可晴,客人不重要,我陪你。」

    可晴淒惶地看著他,偽裝得竟如此像真的,恐怕連他自己都相信了。

    「不,」可晴第一次命令他,「你在此地,用不著你。」

    她與甄律師匆匆離開公司。

    甄律師發覺她渾身繃緊,十分擔心,「可要去看醫生?」

    她搖搖頭。

    「我才離開你十分鐘,究竟發生什麼事?」

    真的才片刻?為什麼彷彿有一世紀長。

    坐進車子裡,在幽暗的光線下,他發覺可晴的面色像一張白紙。

    「可晴,你可是發現了什麼?」

    可晴呆若木雞,不發一言。

    甄律師歎口氣,「不難猜到,你現在快樂,是為看一個人,悲傷,也是為看同一個人。」

    他真是一個智慧的長者。

    「可晴,我勸奉你一句,既然這個人對你那麼重要,他若有瑕疵,你也只得包庇,切莫國小失大。」

    可晴動也不動。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糊塗一點,皆大歡喜。」

    可晴仍無反應。

    「什麼,事情比我想像的更為嚴重?」

    可晴全身麻痺,手腳冰冷。

    「可晴,我送你回去休息,你是一個智慧沉著的女孩子,你會理智地處理事情。」

    到了家,可晴說:「甄律師,謝謝你。」

    「我必需乘今夜的飛機走。」

    「我明白。」

    「好好照顧自己,別叫祖父失望。」

    「是。」

    客人一走,可晴拆下門鈴,拔去電話插頭,關上所有的燈,倒在床上。幸虧許仲軒一直沒有門匙。

    在黑暗中,可暗無比疲倦,她忽然想到一眠不起四個字。

    可晴緩緩落下淚來。

    能夠去與祖父同聚也是好事,如舊時般與他相依為命,在他的蔭庇下過生活。

    可晴在夢中飲泣。

    忽然看見一對年輕男女向她走近,他們沒有看見她,兩人滿懷心事,背她坐下。

    女子問:「你覺得我的計劃如何?」

    她的男伴反感,「你這個主意從何而來?太可怕太不切實際了。」

    「她家財億萬,我們得到冰山一角,就可以遠走高飛,餘生不憂。」

    「她會提防騙子。」

    「相信我,我太瞭解秦可晴這個低能兒,如今她祖父已經不在,是千載難逢好機會。」

    年輕男子訕笑,「有你這個好朋友,真是心腹大患。」

    女子冷笑一聲,「我不是她的朋友。」

    「什麼?」

    「多年來我只扮演丫鬟角色,跟隨左右,為她跑腿出力。」

    那男子不語。

    「她的功課大部分抄自我的卷子,我教她跳舞,我替她置裝,我什麼都比她強,可是,我卻是她的聽差,你想想,滋味如何?」

    「所以你要報復。」

    「不,我不是想爭氣,我只是想過好一點的生活。」

    「叫男朋友去追求另一名女子……」

    「誰會真愛上一個聾子。」

    「她會受到傷害。」

    「失戀及投資失敗都是極平常的事。」

    「你不怕良心責備?」

    「我不懂得那樣高尚的事。」

    男子歎口氣。

    「你想想,在小公司裡還要熬多久,你又不是沒有野心的人,老闆年年騙說立刻就升你做合夥人,假意收買人心,結果如何?」

    他不出聲。

    「我已安排好,明日你刻意在舞會中與她搭訕,記住,我不認識你,你也從來沒見過我。」

    「她會墮入彀中嗎?」

    「相信我,以你這般人才,易如反掌。」

    在這個時候,可晴驚醒,一身冷汗,像在大雨中淋過。

    啊,許仲軒與孟少屏二人根本是對戀人。

    可晴聽見門外有聲音,起身一看,只見有一封信自門縫塞進來。

    「可晴,睡醒記得立刻撥電話給我,仲軒。」

    可晴頹然坐在地上。

    本來,她寫出巨額支票給許仲軒那日,他與少屏就該雙雙失蹤。

    但是他留了下來。

    他策劃的建築公司正式開幕經營,他想與孟少屏斷絕關係。

    是他想得到更多,抑或,他發覺他真正喜歡的人,是一個叫秦可晴的聾子?

    可晴一直靠在大門上,天漸漸亮了。

    說也奇怪,多年的習慣使然,她忽然想把心事告訴孟少屏。

    少屏少屏,最壞的事發生了,仲軒聯同舊情人聯合一起來誘騙我……

    可晴用手掩住面孔。

    可是,孟少屏就是那個舊情人。

    她掩住面孔的手越收越緊,終於按得雙頰發痛,金星亂冒。

    完全落單了,世上只剩下她一個人。

    天漸漸亮了,市聲開始發動,車經過門口,人自樓梯走上走落,可晴一直以為一旦恢復聽覺她便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但事實並非如此。

    她忽然自蜷縮的角落站起來,披上外套,開門外出。

    她走到張啟活醫生門前,大力按鈴。

    通話機裡看護問:「哪一位?」

    「我是病人。」

    「有否預約?」

    「我此刻就想上來約一個時間。」

    診所門打開,可晴鎮定地走進去。

    看護一抬頭,只看見一個面色蒼白容貌秀麗的年輕女子,她明顯地受情緒困擾,的確需要醫生開導。

    「請坐,這位小姐,醫生明日與後日下午都有時間。」

    可晴卻沒有理會,她一徑走到醫所房間,一手推開房門。

    看護大驚失色,「停止,你想做什麼?」

    房中的醫生與病人幾乎一起跳起來。

    幸虧她不是兇惡剎的大漢,大家又鬆一口氣。

    看護拉開她,替醫生掩上門。

    「就這一間房間?」

    「不,左邊還有一間。」

    「可以參觀嗎?」

    「小姐,你先預約了時間再說。」

    「我想看看房間是否舒適。」

    病人當然千奇百怪,什麼樣人都有,看護只得讓她參觀另一間病房。

    是了,是這一間了。

    牆壁鋪著水松板,照說隔音設備一流,鄰室不應聽到任何聲音。

    可晴悲憤地伸手敲打牆壁。

    這時,醫生過來了。

    「有什麼事?」

    他的聲音低沉動人,與可晴先前聽到的有點分別。

    「張醫生,我由孟少屏介紹來。」

    醫生和顏悅色,卻不動聲色,「請坐。」

    「我的時間約在孟少屏之後就很好。」

    醫生仍然沒有透露任何消息,「請到接待處約時間。」

    可晴還在說:「孟少屏——」

    看護平靜地打斷她:「我們沒有你說的這名病人。」

    可晴這才醒悟到少屏用的是假名。

    「你想約什麼時間?」

    「明日下午三時吧。」

    看護替她登記好,送她出門。

    回到家,可晴摸著牆壁,這一面牆,如果能夠把聽到的都說出來,不知有多少故事。

    「可晴,可晴,請開門。」

    門外是仲軒的聲音。

    過片刻,他見沒人應,本該離去,但是可晴卻聽見鎖匙聲。

    啊,他一直有她的門匙,備而不用,只說沒有。

    連這種小事都要要手腕。

    門推開,「可晴,可晴——」他看到了她,立刻走過來,「我擔足心事,你為什麼不開門?」

    可晴靜靜說:「我聽不見,記得嗎?」

    他說:「我立刻替你去追助聽器。」

    那麼聰明的人,竟聽不出語氣中諷刺之意。

    可見不良企圖已經蒙了他的心,糊了他的眼。

    打完這個電話之後他蹲到可晴面前,「你看上去似整夜不寐。」

    「我沒事,你別操心。」

    可晴同自己說:你必須鎮定,莫叫他看出端倪,公寓只得兩個人,倘若有人情緒失控,吃虧的絕對是她。

    她低下頭,真沒想到她在危急之際那樣會照顧自己,只有更加淒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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