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邊談邊走,只見馬路旁推出熟食檔來。
兩人挑了一個麵攤子坐下,鄧維楠替她叫排骨湯麵。
那個時候,周振星已經知道,將來無論發展如何,她都不會忘記鄧維楠這三個字,鄧維楠這個人,以及今晚的排骨場面。
到八十歲都不會
振星自面中撈出一塊小東西來,「這是什麼?」
「這是茴香。」
振星把那兩顆香料抹乾淨,用手帕包起來,藏在口袋裡。
鄧維楠點點頭,「明天我來接你們。」
一看時間,已是凌晨三時。
振星不相信眼睛,時間大神專門開玩笑,平日時間哪有過得這麼快,一見人高興,就一小時作兩小時計,雙開,要多壞就有多壞。
送到酒店門口,他一直看到她進電梯才走。
他並不覺得累,他在盤算,怎麼樣趁週末去香港同她會合。
他沒有任何企圖,他只想見到她,那純是為他自己,見到她已是極大滿足。.
回到公寓,已經沒有休息時間,他沐一個浴,刮了鬍鬚,喝杯黑咖啡,天已經差不多亮了。
趁這段空檔入,他復了幾封公文,傳真到美國。
司機不久登門報到,鄧維楠披上外套,出門去接周家姐妹。
她倆準時在大堂等候。
這還是鄧維楠第一次見到真的鐵莉莎修女,只見她容貌清瞿,目光炯炯,他上前握手寒暄。
站在修女身後的是他的心上人周振星,只見她頭髮蓬鬆,並來不及更衣,神情好像一隻疲倦的小貓,在他眼中,她無論怎樣都是全世界最可愛的人,他就是喜歡她這樣不修邊幅。
振星向他笑笑,不知該說什麼,又覺還是什麼都不說的好。
她們上了車,往虹橋飛機場駛去。
振星在車上睡著了,微微張著嘴,似個孩子,累得不能再累,胡亂倒下算數。
鄧維楠願意照顧她一聲子,服侍她,看她臉色,聽她差遣,讓她使小性子……都是享受。
他想偷偷握一下她的手,可是有修女同車,實在不敢造次。
到了目的地,車子引擎一熄.振星就醒,她立刻下車去找行李。
可是司機與鄧維楠已把幾件行李提在手上。
臨分手那一刻振星走過去與他擁抱。
他長得高大,振星的臉理在他胸膛裡,他深深嗅她濃厚的秀髮,只一剎那振星已經放手。
修女在不遠之處等他們。
振星一言不發,與姐姐會合,走向海關。
她沒有回頭。
沒有必要,這一刻已深深印在她腦海。
修女到這個時候才開口:「不錯的男孩,英俊、有禮。」
振星問:「比起王沛中如何?」
「比王沛中成熟,更有內涵,生活經驗似較豐富.不過沛中毫無機心,很適合你。」
振星不語。
嬋新給她忠告:「變心不是不可行,不過要做得漂亮磊落,千萬要給對方留個面子。」
振星仍不出聲。
嬋新以為她內心交戰,十分為難,開不了口,轉頭一看,發覺完全不是那回事。
振星已經熟睡。
嬋新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她倆踏出啟德機場海關,已經見到有人拉著橫額,上書「周振星小姐」。
振星迎上去。
那人說:「鄧維楠先生吩咐我們來接,車子在外頭等,酒店房間已經訂妥
這回連嬋新都頷首嘉許,如此周到服務真不簡單。
振星叮囑姐姐:「此乃九反之地,宜全神貫注。」
司機笑嘻嘻地說:「我叫阿文,這幾天負責接送,這是我車上電話號碼,請隨便吩咐。」
酒店在郊外,十分清靜。
振星一進房間就撥電話給家。
嬋新按住她的手,「千萬別提我的胃,謝謝。」
電話響了兩下就有人來接。
「媽媽,媽媽。」
振星一邊跳躍一邊叫,隨即嘀嘀咕咕說將起來。
嬋新在安樂椅上坐下,忽然想到她與母親最後一次對話,那時母親已經不行了,大家也知道她油盡燈枯,嬋新的電話撥到醫院,看護同病人說:「是你女兒打來,是周嬋新」,她接過話筒:「喂,喂,」已經什麼都聽不見,接著撇下話筒,看護好心,再度努力,「周小姐,再試一次好嗎?」再把電話交給病人,嬋新悲哀地默默等候,母親又「喂,喂」幾聲,終於大家都放棄。
在記憶中,嬋新也曾多次呼喚過母親,可是,母親從來未曾應過她。
那是嬋新最後一次聽見母親的聲音。
「喂,喂,」振星在嚷:「媽媽,我還有話說,我想在香港住一兩個禮拜,因為姐姐下一個職還沒有定,我想——噯——對對對,假公濟私——」
振星真幸運,可以隨時隨地與母親說話,嬋新的目光落到窗外。
振星終於放下電話。
她看到嬋新那般落寞,便過來說:「不要難過,將來在天國,你必可以見到你媽媽。」
嬋新卻道:「我與她感情不好,見了面也無話可說。」
振星訕訕答:「可以談談天國風景呀。」
嬋新笑,「瞧你,淨說孩子話。」
振星把姐姐的手放在臉頰邊,一直笑。
鄧維楠的電話接著來了。
振星坐在床沿,每隔一回兒便嗯一聲,一直聽了十分鐘,全沒開口,最後嗯一聲,掛斷電話,滿臉笑容。
能這樣受到寵愛,也真是前生注定,人類吝嗇付出,尤其是感情,周振星卻得到那麼多,真叫人艷羨。
振星取過手袋,「我到樓下美容院去舒服舒服。」
嬋新笑,「應該的,早些日子辛苦了。」
振星向姐姐裝個鬼臉。
她一出門,王沛中電話就到,差了一步。
嬋新想,也許俗世的緣分一盡,什麼都只差那麼一點點,就從此滑落失卻。
王沛中十分惆悵「我已經大半個月沒聽到她聲音了。」
「她很好,你放心。」
「真想念她。」
「我叫她打給你。」
「我在公司,請振星過幾個鐘頭撥到我家。」
「你這些日子好嗎?」
「振星不在,悶死人,我就是愛聽她刮噪。」
「此刻她在香港,找她方便得多。」
閒話到此為止。
振星一小時後就回來了,不但儀容光鮮,且一身新衣,兼夾大包小包拎滿手。
她興奮地問姐姐:「快不快,快不快,嗯?我辦事效率不錯吧。」
她把新衣服拆開掛起。
嬋新含笑默默欣賞。
「全部半價,超值貨品。」
「誰付帳單?」
振星吐吐舌頭。「媽媽。」
她一頭天然捲曲的頭髮已被理髮師編成一條粗辮子,十分美觀。
嬋新看著她把眾包裡拆開,忽然奇曰:「這零零碎碎是什麼?」
振星解釋:「亞斯匹靈、胃藥、抗生素眼藥膏、喉糖、小瓶酒精、止瀉劑、暈浪丸、橡皮膏布。紅藥水……」
「你不是有一袋嗎?」
振星笑笑。
「你送給人了?」
「我見張媽有用。」
嬋新歎口氣,「你又大發慈悲,慷慨施捨了,我同你說過,我想他們自給自足,這一小袋藥品,救得來頭還是救得來腳,白白減了他們的志氣及自尊,一個人,非要自己站起來不可。」
振星對老姐這套論調早己熟悉,當下說:.「這是我同你最大的歧見,不說也罷。」
嬋新道:「你擾亂了他們數十年來生活的節奏。」
「曦!張媽手背一個熨傷的口子化膿,這是什麼節奏?藥膏一下去,第二天就好,大有大幫忙,小有小幫忙,你治根,我治標,目的統統是為他們好,想叫他們的生活進步,有啥子分別?」
嬋新氣道:「不可理喻。」
「要自己雙腿站起來,真是談何容易,我到現在還靠父母呢。」
「你是疲懶,並非沒有能力,他們僥倖之心一且養成,無可救藥。」
「你怕的是什麼?」
嬋新答:「我去過印度蓬遮普,一整條村什麼都不做,就是等聯合國救濟品,一點都不介意貧窮、落後、骯髒、醜陋,並且故意展覽無知、無能,讓西方大國深深覺得他們可憐,呵,施比受有福,一天只需八角五分美金,就可救活一個兒童,於是紛紛解囊,十年八年那樣救助下去,孩子們恆久追在遊客身後乞討,振星,這是行不通的。」
振星勉強地笑,「你怎麼動了真氣,快躺下,你看你額上青筋都跑出來了,划得來嗎?」
嬋新重重吁出一口氣。
當下有教會的姐妹上門來陪嬋新到醫務所。
振星披上新外套預備一齊出發。
嬋新卻道;「你到處逛逛馬路散散心豈不是更好。」
「怎麼不要我了呢。」
「你跟著我,我有壓力。」
「好好好,我在酒店等。」
嬋新一出門,王沛中的電話就來了。
「周小姐,你真難找。」
「可不是,當中隔著十五個小時,你日我夜,我夜你日,咫尺天涯。」
「振星,到中國兩個禮拜,你的中文真進步了。」
「不敢當。」
「伯母問你幾時回來。」
「伯母才不理我。」
「王沛中問你幾時回來。」
「我得陪住嬋新。」
「她不是已經痊癒了?」
「王沛中,你是個草包,這話你不可傳到我父耳中,嬋新可能要做第二次手術。」
王沛中聳然動容。
振星低聲說:「這些年來她積勞成疾,身體有許多不妥之處,未老先衰,一隻眼睛既有近視又有遠視,一到黃昏,就拿著個放大鏡,我真擔心她五臟六腑還有其他毛病。」
王沛中沉吟半晌,「我到香港來陪你們。」
「你如果有假期,不妨來幾天。」
「我計劃一下。」
振星嗤一聲笑出來。
五沛中無奈,他當然知道笑從何來,「我父親還沒走,他打算支持我,注資進公司,提升我做合夥人。」
「那多好,正經事是正經事,我再過幾天也就回來了。」
王沛中黯然,「振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苦不堪言地掛上電話。
凡事均有藉口,說穿了不外是當事人厚此薄彼,周振星雖然天真,卻也深明此理。
令她詫異的是她並沒有與王沛中計較。
真沒想到甫訂婚已經有老夫老妻的感覺。
振星用手臂枕著頭。
過去幾日睡眠嚴重不足的她在寧靜舒適的酒店房間很快墮入夢鄉。
她夢見有人敲門,起床把門打開,來人卻是鄧維楠。
振星笑嘻嘻道:「小鄧,你倒是來了,怎麼走得開?」
忽然之間,她看見鄧維楠頭上絲絲白髮,驚道:「維楠,你怎麼老了?」
鄧維楠笑笑,唏噓地說:「可不是,我老了,你也老了,這樣就一輩子了。」
振星嚇得口定目呆,「今年是什麼年份?」
「振星,恭喜你金婚紀念。」
「什麼,我同誰金婚紀念?」
「你同王沛中呀。」
周振星汗流浹背,「不,維楠,你弄錯了,我今年廿二歲然還勉強能稱少女,我,我……」
這個時候,有人敲門,周振星驚醒,喘氣。
「誰?」
那人沒應。
振星下床開門,門外站著滿臉笑容的鄧維楠。
振星張開嘴,不知道夢倒底醒了沒有。
半晌才說..「你怎麼來了?」
「放一日假,來看看你。」
「你的盛情我十分感激。」
呵,從夢中醒來了。
「修女呢?」
「她去看病。」振星黯然。
「呵,醫學昌明,你大可放心。」
「必然元氣大傷。」
「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散散心。」
他真多花樣,與他在一起:永不寂寞:永不沉悶。
「今晚午夜十二時正我就得回上海。」
如此來去匆匆,都是為著周振星。
「你難道不累?」
「噯,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他的雙手插在褲袋,看樣子的確經過百思,可是不得其解。
振星留張字條給姐姐,跟他出去。
車子一直往郊外駛去,到了一列小小洋房,鄧維楠掏出鎖匙開了門,「舍下歡迎你。」
原來是自置物業,由此可見經濟已有基礎。
振星不想批評王沛中,她想到自己,不禁燒紅雙耳,只曉得問父母要妝奩呢,自己住了吃了不夠,最好招郎入捨,把丈夫也喚來免費享福。
太不長進了!
人家鄧維楠看樣子也不比她大幾歲,人家多有打算。
鄧維楠帶她參觀各處,到了簡潔明亮的書房,振星看到牆上架子掛著一隻金色色士風。
「啊,我最心愛的樂器。」
「是嗎?」鄧維楠甚為高興,把樂器摘下來。
「請奏一曲靡靡之音給我聽。」
「今日天氣太好,不適宜柔靡音樂,那是要在暑季潮熱的夜晚奏來才有味道。」
「那麼,你奏什麼歌曲?」
鄧維楠想了一想,緩緩吹出奇異救恩:奇異救恩,何等偉大,救贖罪人,我本盲目,如今得見,我本盲目,如今得見……
幽怨動人,振星淚盈於睫,真沒想到鄧某身懷絕技。
就在此際,有人大力推她,並且叫:「振星,振星,醒醒,醒醒。」
振興好夢正濃,哪肯醒來面對現實,她左右閃避,不肯睜開眼睛。
是蟬新的聲音:「真是孩子氣,振星,看看誰來了。」
振星心想,真討厭,管你是誰?
「振星,鄧維楠帶來好消息。」
振星立刻睜開雙眼,鄧維楠?他明明在她夢中,怎麼又到這裡來了。
振星看到鄧某正笑著俯視她。
振星忽爾漲紅了臉,定定神,「你怎麼來了?」
「告一日假,來看看你,同時向你報告,我們的人已經到了清水浦孤兒院。」
他取出一疊照片。
振星接過一看,歡喜得自床上跳起來,舉起雙手大呼哈利路亞,滿室跳躍,「姐,你看,黃稀玉小朋友終於長出手臂來了。」
嬋新比振星鎮靜,但也忍不住微笑。
振星放下照片,想起來,「嬋新,醫生怎麼說?」
「胃潰瘍而已,切除部分即可復元。」
「可是這樣短時期做兩次手術。」
「也無可奈何了,小事耳,別老提著,鄧先生會以為我們特別婆媽。」
小鄧只是笑,明亮雙目款款情深。
振星已分不清哪個是夢,哪裡才是真實世界。
他說:「修女,我同周振星出去走走。」
嬋新笑答:「請便。」
振星問:「馬利修女容易相處嗎?」
「同你打過交道,其他人等容易商量。」
「咄!」
「上車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振星的心一動.她跟他上了一部小小敞篷跑車。
「我在香港,置了一個小小的家。」
振星在心中嚷:我去過,我去過,我在夢中去過。
她的額角冒出細細汗珠,握著拳頭,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有那麼真實的夢。
布子駛往郊外,開進一條私家路。只見一排小洋房,同振星夢中所見一樣一樣。
版星張大嘴合不攏來,儀態盡失。
只聽得鄧維楠說:「我自小是個實事求事的人,一向希望成家立室,思想也老派,覺得妻室需要供奉,我很想結婚。」
振星頷首,「很多人以為洋派作風即對男女關係隨便,這是誤解。」
小鄧笑答:「中外都有不負責的人。」
「像我,婚後大概還是需要父母照顧。」
「這我不反對。」話出了口,鄧維楠突覺汗顏,知道是造次了。
周振星要嫁的人並不是他。
振星指著一間房間,「這是書房嗎?」
「歡迎參觀。」
門一推開,振星便發覺明亮簡潔的佈置同她夢中所見一模一樣,她害怕了,握著雙手,額角冒出汗來,不發一言。
書架子上果然放著一具金色色士風。
周振星呆呆的看著鄧維楠取下它。
「你打算吹奏什麼歌曲?」
鄧維楠笑說:「色士風只適合在夏天晚上吹奏,小提琴倒是可以在這樣早春寒冷的下午在淡淡陽光下演奏。」
「那麼,秋天又怎麼呢?」
「這就是我要學二胡的原因了。」小鄧微笑。
「那麼,春季又如何?」
鄧維楠哈哈大笑,「買幾隻奏華爾滋的音樂盒子,齊齊開動,叮叮咚咚,伴陪我們睡懶覺。」
振星拍起手來。
但是…小鄧黯然低頭,「這些年來,你是我唯一知音。」
振星清清喉嚨,「我沒有什麼好……」
鄧維楠拾起頭來,微笑說:「可是我並不是要在你身上尋找優點,我是真的喜歡你。」
振星悻悻說:「謝謝你。」
鄧維楠握住振星的手,「我在這裡等你,無論幾時,你知會我一聲,我即出現。」
振星撇撇嘴,「有一個男全也這樣對我女同學示愛,六個月後,她去找他,他已經結了婚,太太且懷了雙胞胎。」
小鄧笑,「我不是那樣的人。」
「總有個時限吧,像罐頭食物上蓋的時限印章:過期不合食用。」
「我不是罐頭湯。」
「沒有時限?」
「我不知道,或是明天你便投向我懷抱,或者不,那就算十年吧。」
「十年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
王陽與黃稀玉都已成長變為少女。
「不,」鄧維楠說:「十年很快過去,比你想像快得多,轉瞬即過,振星,屆時,你一定成熟了,說話必然更有趣,鬼主意更多。」
「我已經老了。」
「何必擔心呢,我比你更老。」
這個時候,振星背包裡的手提電話忽然響起來。
呵嬋新有事,她立刻去聽。
果然是嬋新,聲音極度困惑.「振星,王沛中此刻在我身邊,你能不能即時回到酒店?」
「王沛中昨晚在溫哥華才與我通過電話。」
那頭傳來小王的聲音,興奮之極,「振星,我故意說有公事,掛了電話立即上路,好給你意外驚喜,你在哪裡,我來接你。」
「不用了,我馬上回來與你會合。」
周振星看著鄧維楠,大眼睛裡全是歉意內疚。
鄧維楠攤攤手,「可是要回去了?」
「你會瞭解嗎?」
絕知鄧維楠微微笑,「不,我一點都不瞭解,可是有什麼分別呢,你勢必要趕回去見未婚夫。」
振星沉默。
過一刻她問:「你願意與我一起吃飯嗎?」
「不,我今晚的飛機回去,」他一口拒絕,「況且,他是我世上最後想見的人。」
振星不語。
「對不起我並非一個大方的人。」
振星輕輕說:「信不信由你,我倒是瞭解的。」
鄧維楠掏出一條門匙,「歡迎你們來住。」
振星說:「這……」
「修女也許想找個比較清靜地方修養,這裡反正是空著。」
振星一愕,噫,鄧維楠真周倒,嬋新總不能一直住酒店裡,母親見到帳單會逐周振星出家門。
「真不知該如何報答你才好。」
鄧維楠搔搔頭皮,「我本來好好在紐約工作,忽然一日心血來潮,坐立不安,終於忍不住自動請纓,跑到上海來主持分公司,今日想來,才知道此行根本是為著認識你。」
振星不作聲。
他開車送她回酒店。
兩人在樓下話別,她像是去了很久,華燈已上,背包裡的手提電話又響起來。
振星十分愁苦,她不願他走,她不捨得,可是像他那樣性格的男子,決不會與她拖泥帶水,她必定要有所表示,作出抉擇。
振星終於下了車,關上車門,回到酒店。
嬋新來開門,見到是她,鬆口氣。
王沛中活潑熱情心焦的聲音叫出來:「振星你終於回來了,你倒底去了什麼地文?」
他衝出來。
振星呆呆地看著他,王沛中見到她也愕住。
半晌,兩人都沒有行動,僵在那裡。
嬋新不得不咳嗽一聲。
玉沛中這才吃驚地說:「振星,這是你嗎?半月不見,你怎麼搞成這樣?看上去你似個不修邊幅的阿姆。」
振星一聽,跌坐在沙發裡,仰起頭,哈哈大笑。
原來玉沛中嫌周振星丑。
他沒見過她真正蓬頭垢臉,滿身泥漿的時候。
玉沛中連忙問:「振星,你吃了苦嗎?你無恙吧。」
連嬋新都沒好氣,「你同我放心,她沒事。」
振星揩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是,我疏忽了打扮,看上去老了十年。」
「振星,」王沛中分辯:「我不是這個意思——」
振星揮揮手,「皮膚頭髮都可以保養,何必孜孜計較皮相打扮,世上還有許多重要事情待辦。」
「振星,你的手上有抓破傷痕。」
振星不耐煩了,「手不過是一雙工具,小傷口會自動癒合,沛中,不必嚕囌,還有,你來幹什麼?」
王沛中退後一步,「我來給你一個意外驚喜。」
「什麼驚喜?」振星瞪著他。
王沛中十分震驚。
這是周振星嗎?不不不,這不是他所認識的周振星,如果真是振星,她應當似只快樂小鳥似撲出來,嘰嘰呱呱與他敘舊,可是此刻振星怒目相視,把他當小學生似教訓。
嬋新又咳嗽一聲,「沛中,你且回房去,我有話同振星說。」
王沛中出房時喃喃道:「我好像不該來似的。」
嬋新關上門,「不要待沛中太苛。」
「他真笨。」振星抱怨。
嬋新看妹妹一眼,「如果他是笨人,也不是自今天起才開始笨。」
振星沉默。
「有什麼話,越快說明越好,以免誤己誤人。」
「我想你是對的。」她低下頭。
振星拿起電話,與王沛中約好稍後一起吃晚飯。
「明天我們會搬到一個朋友家去小住。」
「我也正在想,這酒店實在太貴了。」
「嬋新,手術後我想你回到溫埠,與我們一起生活。」
嬋新微笑,「我是教會的人,自然要回到教會去。」
「你打算終身這樣自一個地方教會流浪到另一個地方教會?」
「這是我與上帝的盟約。」
「你的工作十分有趣,更有意義,可是需索無窮精力時間,不適合你健康狀況。」
「聖經上說,日子如何,力氣也如何。」
振星歎口氣。
「振星,你看,一站一站,一處一處,上帝都為我準備,我所需要,一件不缺。」
「你打算到何處去?」
「也許去非洲肯雅。」
「老天!」
「那邊也有需要幫忙的孩子。」
「可是非洲!」
嬋新笑問:「有分別嗎?」
振星想一想,「我猜不。」
「你終於明白了。」
振星搖搖頭,「不,其實我並不明白,但我想你已聽到呼召,家人不明白也得尊重你的意願。」
嬋新又微笑說:「或許去柬浦寨。」
「真要命,父親不知要多麼擔心。」
「會習慣的,孝道固然重要,但是子女也不能寸步不離。」
振星自嘲:「你看我沒有能力,離都離不了。」
嬋新握住妹妹的手,「你只是愛他們。」
「是,我愛爸媽,巴不得即時飛回去與他們見面。」
稍後振星更了衣化過妝才去與王沛中見面,在燭光下喝著克魯格香檳。她異常沉默。
怎麼開口呢。
她不知道王沛中亦感到同樣困難。
終於他同自己說:王沛中,這是你的未婚妻,有什麼話,清心直說好了,他開口:「這兩個禮拜使你改變了很多,看得出你是受了震盪。」
「是。」振星簡單的答。
兩人又恢復沉默。
過一會兒王沛中說:「其實我是來接你回去。」
但是振星卻答非所問:「沛中,作為中國人,你說應不應該——」
王沛中生氣了,冷冷打斷振星,「這個問題,在高中與大學期間我已與師長及同學討論過千萬次,我不想再與未婚妻談論它。」
振星辯道:「你沒想過要做些什麼嗎?一人做一點,集腋成裘。」
王沛中板著臉,「人各有志,我並不打算加入一窩蜂愛國熱潮,我只要打理好自己,不叫華人丟臉;已是一項成績,這叫先修身。」
振星不語,一直喝悶酒。
「我知道有些景象使你感動,修女給我看過那些孩子的照片,忽然之間你覺得自己擁有太多,以致內疚,故急急想分出幸福給他們:這是很正常的反應,沒人會怪你。」
振星微笑,王沛中並不笨,說他笨的才最笨。
「這種熱度會過。」
「沛中,」振星忽然說:「我想把婚期押後。」
「什麼?」他放下酒杯。
振星轉動那只訂婚指環,「我還沒準備好,我需要多些時間,現在離五月只得兩三個月了。」
王沛中凝視她,知道在這個關頭他需要維持鎮定。
他先要把事情弄清楚。
到了結婚前夕臨陣退縮的人,無論男女,實在不少,這種心理故障是可以克服的。
王沛中一早知道周振星是感性動物,倒並不太過意外,於是小心翼翼地問:「你需要更多時間,可是這樣?」背脊已經爬滿冷汗。
周振星原以為王沛中會大發雷霆,大興問罪之師,當晚就叫她下不了台,正在害怕,誰知王沛中不但沒有發作,還像十分瞭解似的。
她如皇恩大赦般說:「正是正是,我需要多點時間。」
王沛中接著問:「那些時間拿來何用?」
振星吞一口涎泊,「用來看清楚我自己,用來做一份工作,用來試練一下我倒底擅長做什麼……」因為的全是真話,語氣逼切。
王沛中自然聽得出來。
他微微鬆口氣,還好,看情形並沒有第三者。
他有點為難,「我同你在五月的婚事,親友都知道了,怎麼押後?延期多久?」
振星抬起頭,她並不想敷衍王沛中,「起碼一年。」
「嘩,一年!」
「沛中,請你包涵。」
「帖子都幾乎發出去了,喜筵也訂下,就差一襲婚紗沒選好而已,振星,你知道婚後我會給你最大自由,大可同獨身一樣生活。」
振星懇切地說:「沛中,一年,多一年陪父母,多一年陪姐姐。」
「我從沒聽過更壞的藉口,你又不是要嫁到西伯利亞去,這裡邊一定有別的原因。」
菜餚端上來了,兩人哪裡吃得下,任由它們堆在面前。
振星拿起香檳瓶子,自斟自欽、侍應生搶著過來服侍,她揚手叫他們走開。
「振星,你整個人變了。」
「是的,在過去兩個星期內,我的視野廣闊千倍,我有機會親身體驗到從前只在新聞中看到的人與事.沛中,原來世界真的那麼大,層面那麼複雜,而我,我是那麼幼稚。」
「振星,相信我,你沒有什麼不好。」
振星越說越坦白,「我已不甘心在一襲婚紗中鑽進鑽出。」
王沛中歎口氣,隔很久才問:「你肯定不是因為第三者?」
周振星捫心自問:說,說呀,可是因為鄧維楠?有什麼話不妨清心直說,一了百了。
不,她很清楚,不是因為鄧維楠,鄧維楠那自由寬大的世界也許,但不是鄧維楠本人。
周振星心平氣和道:「不是第三者。」
王沛中說:「對不起,我猜你也不是那麼輕佻的人。」
「你可相信一見鍾情?」
「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愛上你了。」
「呵,那是何時何地?」
氣氛略為緩和,可是兩人仍然全無胃口。
菜白擱著,涼了,由侍者收去。
振星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原來,出過力是那麼愉快,幫了人:心裡有那麼大的滿足。」
王沛中苦笑。
「怪不得嬋新不願停下來,她似一隻玉瓶,她的愛心點亮了她,她美得使人眩目。」
「你不是想追隨她吧?」
「不不不,那是艱苦的天路歷程,我只是想回溫埠找一份工作,我喜歡孩子,也許,我會教幼兒班或小學。」
「周振星,小學教師?」王沛中合不攏嘴。
「是,也許教障殘兒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