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只有他一人走脫,他的同學呢?」
可見這件事全民關注。
之之連顧左右言他,「爺爺,還是由我來說好。」
祖父卻問:「那少年倒底做過些什麼?」
祖母說:「他拚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祖父答:「才沒有,他做的不會比陳知更多,你以為陳知沒有給政治部錄像?陳知參加的遊行不會少,叫的口號還不夠多?」
祖母歎口氣,「英國人才不理這些年輕人嚷什麼,叫得累了,還不是會回家睡覺。」
之之說:「我忽然想起來,我有要緊事得出去一趟。」
她要出去與哥哥會合。
打開公寓大門,不出所料,屋裡已經沒有人跡。
他們備用這個地方最多才一天一夜,可見辦事迅速敏捷。
之之買回來的食物全部包銷掉,廚房的垃圾卻還沒有清理。
鋅盤一隻紙碟子上有幾隻煙蒂,之之抬起頭,他們之間包括陳知都沒有吸煙習慣,可見一定還有外人來過這裡。
一大幅拼圖,之之只佔一角,陳知或許知道得略多,但整件事故的始末,恐怕永遠是個謎團。
之之徹底清理公寓,一絲痕跡都不讓留下,她把垃圾袋打個結,拎上車,駛到一個靜寂的住宅區,在馬路角挑一個垃圾箱,扔進去。
當天晚上,之之凝神觀看大熱新聞片段。
主角站在一幅白牆前發表演說,小公寓的牆壁正是這個顏色。
之之忽然莞爾。
那天晚上半夜,之之正在臥室看小說,研到門聲。便知道是哥哥回來了。
果然不出所料,陳知輕輕推開妹妹房門,探進頭來。
之之自床上躍起,與他緊緊擁抱。
陳知指旨房角的一隻古老大櫥,之之會意,與哥哥一起鑽進櫥內,關上櫥門。
自三五歲起,櫥內便是他們談密話的好地方。
人長大了,空間便顯得狹窄,他們縮著身子抱住膝頭,輕輕交談。
「人已經離開本成了吧?」
「目的地很快會公佈。」
之之沉默一會兒,忍不住問:「我是為了你才合作,你呢,你是為什麼?」
陳知要過一會兒才能回答:「我也是為了同胞手足。」
之之說:「你真的相信這件事?」
「我相信我們必定勝利。」
之之再與哥哥擁抱。
他們聽到母親的聲音,「之之,你聽沒聽到門響?」
之之推開櫥門,「媽媽,哥哥回來了。」
季莊見他們倆還躲在櫥裡,不禁好氣又好笑。
廿多歲的人,還如小孩一樣,實在低能,起碼要活過四十,才會添一點點智慧,有什麼用?體力又有夠應付了。
季莊看著一雙兒女,感慨萬千,長得誠然如金董玉女,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他們養子女同上一代不同,上一代添個孩子不過加上雙筷子,冷飯菜汁,胡亂哪個大人的舊衣裳改一改。走廊裡行一張帆布床,就帶大一個孩子,十八年後,養兒防老,名正言順地向他拿錢。
現在的年輕人哪裡吃這一套,待他差一點,他立即怪社會,馬上成為問題少年,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還要求等重、私隱、自由,養育他是大人的天職,他可是要與大人平起平坐的。
之之看到母親百感交集,心中慚愧,吆喝哥哥,「陳知快向母親認錯。」
季莊擺擺手,「你向你爹道歉才真,他辛勞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務員,沒想到一剎那變為狗奴才。」
陳知聽得出母親聲音中剩餘的惱怒,一聲不敢出,低著頭垂手筆直站在地面前動都不動,望她息怒。
「媽媽,哥哥回來就算了。」
「我不敢同他算,是他要同父母算。」
「媽媽,他知道錯了。」
季莊問:「現在演苦情戲嗎,還不去睡覺,明天可是要上班的。」
真的,香港人永遠是香港人,無論晚上發生過什麼事,第二天必定起來工作。
之之看著母親走出去,才說:「哥哥,我們真幸運。」
「是的,我們不但生活得好,還有餘力幫助別人。」
第二天早上,之之在辦公室邊吃火腿三明治邊讀報上的政治評論。「……不必諱言,這些民運人士所以能夠成功經港外逃,除打通邊防關卡之外,香港肯定有人予以支援,而港府有關部門眼工眼閉甚至幫上一忙的可能性,亦不奇抹煞,可以這麼說,沒有港府的『視若無睹』,這些大名鼎鼎的被通緝人物是不可能當本市為轉運站的。」
之之連忙喝一口咖啡鎮定神經。
她悄悄地看著左,又看看右,一顆心仍然忐忑,
之之知道她必須盡快忘卻她曾經參予過的這件事,否則心理壓力更重。
有沒有發覺年輕人的特長?忘記得快只是其中一項。
鄰座有女同事低聲與愛人通電話,說的卻是實際問題:「屋價已往下掉了三成,要置業也是時候,看樣子不會跌至三折,失去這個機會,婚事又要往後挪,移民?往英國不如往土耳其。」
之之笑,人人都談論同樣問題。
受了這樣的重創照樣若無其事妝扮妥當出來如常生活。
換上別的城市,光是問為什麼已經去掉一年,研究為什麼又浪費一年,等到知道永遠得不到答案,三年已經荒廢掉,怎麼都不可能恢復舊觀。
但是在這裡,傷口或許尚未止血癒合,不過,人人都已再度振作起來,強顏歡笑都好過自怨自艾自憐。
又有人要買房子,又有人要結婚了。
之之肯定李張氏會把孩子養下來。
中午偕同事出去午餐,但見馬路上一條人龍直排向東邊,不見龍尾,足足千來兩千人。
「這是幹什麼?」之之失聲問。
有人去打聽回來,搖搖頭歎息:「拿新加坡移民申請表格。」
之之大奇,「長安不易居呢,那邊生活程度極高。」
同事無言,雙目憔悴地看著之之。
呵傷口還在流血。
警察手持喇叭大聲喝令市民切莫爭先恐後。
之之苦笑道:「我媽教的,人多的地方千萬避開。」
聞訊前來輪候的市民一批一批湧上。
她倆買了簡單的食物便折回寫字樓,自玻璃窗往下看,人龍越接越長。
同事喃喃說:「螞蟻一樣。」
之之心裡難過,「驕矜的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
同事怒道:「我保證這批人與當日示威遊行的是同一批人。」
之之拉一拉她,「即使是,那也是人家的自由,自由社會,自由選擇,自由行動。」
「對,你說得對。」同事有點慚愧。
之之微笑,「你也當然有批評他人的自由,這是本市最可貴的地方,一旦全民思想統一,還有什麼趣味可言。」
「陳之你的觀點一直很通透。」
「我也是最近才發覺這一點,尊重維護自由實在太重要。」
「我們最近實在學會很多。」
之之笑:「人家有彈劾我的自由,我有當他透明的自由,誰中傷我,我可以立即回罵,事後大家仍然好好活著,照樣吃喝嫁娶,你說自由多好。」
遊行完畢,照樣上班,叫完口號,又到各領事館去填表格,計劃在海外置業,誰都不比誰更高貴,誰也不比誰更鄙下。
要走的儘管走,走走走,買到飛機票可以即刻走,走了之後,見瞄頭不對,要打回頭,來來粑歡迎回來十遍地都是聘人廣告。
之之轉過頭來,歎口氣。
「噫,人群散了。」
之之一看,果然,群眾黑壓壓朝四方八散去,像芝麻似撒開。
之之看過二次大戰的紀錄片,從飛機上拍攝逃難的人群,也就是這個樣子。
之之混身爬起雞皮疙瘩,連忙回到座位上。
手頭上的工夫不多,她把公司的標準問卷取出改良。
所有問卷都側重數字:貴庚、收入多少、教育程度……問卷可不關心誰是溫柔的好人,誰是盡責的母親,那些統統不計會。
多麼悲哀,注重什麼德育呢,都無人關心。
晚上,陳開友在飯桌上說:「星洲天氣好比火焰山,房產貴不可言,男子必須當兵。」
季莊問:「直布羅陀在哪裡?直布羅陀的房子都拿來這邊賣。」
之之的地理知識不錯,她答:「直布羅陀是英國殖民地,位於西班牙南端,隔著地中海,對著北非的摩洛哥,它們之間便是著名的直布羅陀海峽。」
季莊看女兒一眼,「呵」地一聲。
之之接著自動說下去:「新墨西州在亞美利堅合眾國西南部,它的西邊是亞里桑那,東邊是德薩斯。」
季莊駭笑,「誰要去那種地方。」
「舅舅。」
季莊發呆,「我這就去叫他回來,我要問個清楚。」
老祖父喝完雞湯,咳嗽一聲,向之之打一個眼色。
之之只得繼續表演她的地理才華:「爺爺說,他打算盡快賣掉房子到溫哥華去。」
陳開友手上的筷子郎當落地。
接著他一整個晚上都在房裡罵人。
「這簡直就是趁我病要我命。」
「有這種親戚誰還需要敵人。」
「此刻賣房子要半價拋售,老頭子最笨這一次。」
「這種餿主意也虧得她想出來,謀財害命。」
季莊不去睬他,他倆打死不離親兄妹,一下子和好如初,她偏幫哪一方面都不方便。
「老有老的主意,小有小的主意,我就夾在當中,任人魚肉,做人有啥意思?」
又說:「叫我們搬出去,當初同他買這間鬼屋,換電線置銅喉,裝修花掉一大筆,此刻叫我搬,搬到哪裡去?」
又說:「季莊,父母子女都是假的人生真正寂寞孤苦。」
季莊只是不出聲。
幸虧還有不出產權利。
陳開友忍無可忍,「你為什麼不表態?」
季莊愕然,「我為什麼要表態?」
「不表態即助紂為虐,你是沉默的幫兇。」
「陳開友請你控制你自己。」
「你涎著臉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你怕。」
季莊站起來,取過牆上掛著裝飾用的一把寶劍,「去,」她慫恿,「去,去把他們的首級取來見我,大義滅親,去呀,幫理不幫親。」
陳開友沒想到妻子會得反撲,反而靜下來。
他倆新婚時曾約法三章,世上既然沒有不吵嘴的柴米夫妻,那麼,就吵得文明一點,一個在大聲叫的時候,另一個絕對不可以回嘴。
這個辦法非常奏效,帶頭吵的那一方見沒有人睬他,累了也就收聲。
最不好就是唇槍舌箭,有來有往,你一句我一句,挖空心思醜化對方,盛怒中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
多年來養成習慣,所以陳開友一見季莊發話,便即對緘默。
季莊說下去:「斬得斷關係嗎,父精母血,你走到外邊,抬得起頭來?自家的事自家解決,請勿貽笑大方,你莫學那些愛國人士,天天在外國罵祖國,不是這樣還不配愛國。」
季莊大聲說完,猛地抬頭看到梳妝鏡子裡的影像,才發覺自己額角青筋都綻現。
她又說:「好子不論爺田地,是他的,還給他,我們沒有能力供奉他已經很慚愧,怎麼還能向他要。」
陳開友的氣漸漸消了,代替的是絲絲悲哀。
「沒有能力往大屋就住小房子,我同你兩人,擠三百土地方已經足夠,一子一女早過廿一歲,一早就該像外國人那樣把伊們攆出去。姑息養奸,你我喝過兒子一杯咖啡還是吃過女兒一塊蛋糕?還反哺呢,薪水花個精光還攤開手板問借,走,全部走光,我們兩個樂得清靜。」
陳開友見妻子鐵有著臉,似動了真氣,有點後悔先頭魯莽。
「姑奶奶肯接兩老過去享福,真是求之不得,從此我倆卸下擔子,妙哉善哉。」
陳開友顫聲問:「那麼,這個家就這樣散開了。」
季莊說:「有聚必有散,你已是中年人,應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終有一日,不是我先你而去。就是你先我而去。」
陳開友頓足,「被你這麼一說,做人還有什麼味道。」
季莊點頭歎道:「可見你是個紅塵中癡人,再也不錯。」
她上她那一邊床,背脊一碰到褥子,即時快活無邊,自問夫復何求。
人到中年,要求越來越平實無華,幸福不過是啟由自在地吃得下睡得著,理想與夢幻,留給年輕人吧。
十月懷股時季莊同丈夫說過:「這樣辛苦懷他們,孩子們出生後,非叫他們償還不可,等到會走路捨說話的時候,要叫我『陛下』,吻過我的手,才能說『是,陛下,你的意願乃是我的命令』。」
那時她年輕,十年之後,她發覺蹲在那裡喊「王子公主陛下」的是她這個忠誠的老宮女。
既然如此,不多吃點多睡一點,簡直對不起自己。
秋冬兩季衣裳已經到了一部分,要點貨、標價,怠慢不得,幸虧分店的事暫時擱下,總算有喘息機會。
可惜香港人最怕鬆下來,一天多三十分鐘都會得六神無主,開後當然最好八百個顧客一齊上門,把架子上所有衣服都摘下擁在懷內,排隊試穿……
季莊睡著了。
這樣暗湧四伏的時勢,身邊大大小小無數問題有待解決,陳氏夫婦還是熟睡了。
第二天,在樓下碰到老先生老太太,季莊問:「爸媽年內不會動身吧。」
誰知老先生慢條斯理答:「我給開友的妹妹實了飛機票,她不日會前來共商大事。」
李莊變無話可說,寶刀未老,老先生錦囊妙計還層出不窮。
陳開友的胞妹開懷移民已有兩年,她辦手續的時候許多人還沒把這件事放心上,只見她匆匆忙忙來來去去一副勞民傷財相,雖雲人各有志,季莊仍忍不住覺得小姑神經過敏。
現在看來,她那一注贏面彷彿相當高。
對,還沒存分勝負,香港不是那麼容易輸的,即使到了今天,賭徒們照樣下重注買形勢大好。
多少次了,眼看沒得救了,又絕處逢生,再從頭來過,更如烈火烹油,錦上添花,進一步繁華到巔峰。
這一次為什麼會例外?
一定有看好的人。
季莊聽得女兒問:「姑姑見時到?」
「下個禮拜,麻煩之之把房間理一理讓一半出來給姑姑。」祖母這樣說。
季莊笑,「讓我來。」不響應怕老婦多心。
之之連忙答:「沒問題,我會做。」
好好的一個家,忽然人人都多了心,每個人對每個人都客套起來。
季莊不再言語,不要說之之想搬出去組織小家庭,連她都想獨門獨戶地清靜一下。
陳之剛踏出門口,就聽見背後有噓聲。
她轉過頭去,看到舅舅雙手插在褲袋裡正看著她微笑。
他應該晚上回來,一覺睡醒,又是自己人,不著痕跡。
「之之,勞駕你上去一趟,把我那疊鐳射唱片帶下來,我好還給人家。」
之之摟著舅舅肩膀,「搬回來吧,告訴你,這幢老房子快要賣掉,屆時大家想住都沒得住呢。」
「賣,」季力大吃一驚,他當然對老房子有感情?「為什麼要賣?」
「來,我慢慢說給你聽,一起走吧。」
季力傻住,賣房子?廿多年來,他已經把它當作家,他搬來時陳知剛剛出世,陳氏夫婦一有應酬,他就幫手照顧小外甥。
陳知胖,小小粗粗的腿滑稽兼可愛,大人只事給了點點鼓勵,雙手在他腋下聳一聳,他立刻會得不住彈跳起來,季力私下叫他彈簧腳。
老房子一賣掉,連帶這一切寶貴的記憶也一併賣去,季力忽然覺得身邊有些什麼彷彿離他而去。
之之見了暗暗好笑,「你對這所移民急售的老房子有何留戀,你對本市都好似毫無感情。」
季力衝口而出,「之之,你去問你祖父,房子要賣啥價錢。」
之之大惑不解,「你根本不喜歡該幢房子,時常揚言要一搬為快,舅舅,別衝動。」
也難怪之之,季力慚愧地低下頭,這些年來,他任性,放肆,意到心到,比年輕人還要魯莽。
之之笑說:「還有,我還以為你要移民亞勃郭基呢。」
季力不出聲。
之之同她的小舅舅說:「在老屋裡住下去,一輩子拿不到護照。」
「我們從詳計議。」
之之指指腦袋,「思想忽左忽右,扭擰過度,會發神經。」
季力啼笑皆非。
舅舅一時的荒唐語到了中午,漸漸放大,佔據之之的心房,揮之不去。
之之跑到母親的店裡去。
季莊正在吃壽司飯盒,之之見到順手拈一塊揩油。
「你趕來幹什麼?」
「媽媽我有事同你商量。
季莊點點頭,又是商量,一聽到這個詞兒她就傷感,不由得放下食物,看著女兒,大概是要結婚了吧,所以急急趕來通知母親。
季莊呵季莊,她同自己說,要往好的一方面想,樂觀一點子女遲早要結婚,這種時節辦喜事名正言順一切從簡,明年或許就可以迎接新的小生命來這世界。
眼看之之張開嘴來宣佈,沒想到她說的卻是:「媽媽,爺爺的房子值多少?」
季莊一怔,「你問這個幹什麼?」
「媽媽,」之之趨前一點,「我們合股把它買下來。」
匪夷所思,季莊張大嘴。
「這種老房子此刻至多千元一平,算它兩千五百元好了,老爸已經向政府借貸付了百分之二十首期,我們再將它再按一次,把款子交給祖父,然後按月攤還,管它付二十年還是二十五年,並非不可行。」
季莊從來沒想過可以這樣做,她的心活動起來,嘴裡仍然不說什麼。
「媽媽,你意下如何?」
「買下來,」季莊微笑,「這是港人一貫口氣,除出錢一無所有,只得動輒收買一切,敢情好。」
一直叫要去買一個新香港從頭來過,現在連之之的口角都效仿這種豪氣。
——多少錢?我們付現金,現在就付,馬上給,即刻可以出當日本票。
這是本港新移民在溫哥華及三藩市買房屋時之豪情,豁出去了,無所謂,恣意地花。
「媽媽你在想什麼?」
季莊回過神來,「資金有限,把多年節蓄扔到老屋,我們就寸步難行了。」
之之瞭解母親的顧慮。
季莊很幽默的說下去:「我們家也鬧人才外流,你舅舅,你哥哥,連你在內,都不曉得幾時飛到高枝頭去,如何集資?」
「這可以慢慢商量。」
「還有時間嗎,你姑姑下星期就要同你爺爺來開談判了,比英國人還厲害呢,要屋,不要人,管你們住客死活,老屋易主是易定了。」
「媽媽好像很悲觀。」
「是,我失望透頂,同你祖父母一起熬過多少難關,到頭來用不著我們了,把我們扔下就走。」
季莊在女兒面前,總算透露一點心聲。
之之倒底姓陳,不由得說:「老人家也有難處,怎麼再帶一大起人齊齊走呢。」
五0年代已經走過一次,巾身藏著幾兩黃金,帶著七歲的陳開友以及五歲的陳開懷乘了三日三夜的硬鋪火車南下。
這個故事之之聽過多遍。
祖母一邊拍扇子一邊講,聲調是愉快的,說到要緊關頭,偶而會激動一下,但倒底都是過去的前塵往事,如老宮女說起天寶舊事,疼癢都遠遠的。
誰會想到又要面臨一次切膚之痛。
季莊笑一笑,「肯替人著想是一種美德。」
之之指指雙肩,「輪到我們來擔此重擔了。」
傍晚,之之找到哥哥,向伊探聽他的財政狀況。
陳知正淋浴,蓮蓬頭嘩啦嘩啦,一時沒聽清楚妹子說些什麼,及至弄明白了。裹著大毛巾出來,笑道:「我哪裡有節蓄?」
「一毛錢都沒有?」
他回到房間更衣,之之跟進去。
陳知用力擦著頭,「我是有一點餘款,但已經有正經用途。」
「咄,什麼大事,說出來聽聽。」
陳知坐下來,遞一頁剪報給之之。
之之低著頭:流亡學生生活拮据,並不好過,倉卒間沒有帶錢傍身,經濟出現困難,因有親人尚居內地,既不好露臉,又不便尋求特殊庇護,第三國家居留限期將屆,處境困難。
之之抬起頭來,很快就發覺資本主義社會可怕的一面了,亦不是他們可以想像的醜陋。
「你打算發起救援運動。」
陳知點點頭。
「長貧難顧。」
「助人為快樂之本。」
「假如家人更需要你呢?」
陳知不過猶疑一下,之之已經指著她說:「非要找個大題目來幹大事不顯得偉大,家裡有急事不理,又算是那一門的英雄好漢。」
陳知把一本銀行存折扔給妹妹、「我不管你有什麼用,一半一半好了,你不讓我管閒事,我不會安心。」
陳知走近窗戶,輕輕掀開窗簾,「之之,過來。」
「什麼事。」
「樓下那個穿西裝的男子天天傍晚在此地徘徊,你有沒有注意到。」陳知有點緊張。
之之沉默地在簾子縫中張望一下,鬆口氣,「就是灰衣黑領帶這個?」
陳知煩惱地說:「他一連十天八天都在樓下監視人。」
之之笑,「豈止豈止,起碼已有三五個月,人家在等隔壁內座的司馬小姐,司馬伕婦不喜歡這男生,嫌他的職業猥瑣,不讓上門,故此他只得站門外等。」
陳知大奇,「你怎麼知道?」
「通街都知道這事,鐘點女工告訴我的。」
陳知有點尷尬,緩緩坐下。
「哥哥,事情已經過去,你不記得,沒有人會記得,切莫杯弓蛇影。」
陳知輕輕說:「我老覺得似被人跟蹤。」
「你多心了。」
陳知用手搓著面孔,不敢告訴妹妹,他甚至做夢看見頭戴紅星帽的軍人破門進來抓人,把他自床上拉起來,不給他更衣,強逼穿內衣褲的他立刻走。
夢境是這樣真實,他覺得痛,也可以感覺到背上爬著的冷汗,鄰房尚傳來之之的哭叫聲。
哥哥,哥哥,她尖聲大叫,哥哥不要離開我們,叫得陳知心肝撕裂。
他額用沁出汗珠。
之之看到這種情形,不禁說:「你要本要看醫生,我知道有幾位新聞從業員因受不住壓力困擾正在接受精神治病。」
「之之,」他忽然同妹妹這樣說:「我們幾會識干戈。」
之之訕笑,「我早就明白這一點,所以口頭禪一直是『秋瑾是秋瑾,我是我』,未必就此百戰百勝,但我確實知彼知己。」
陳知不語。
「你看你瘦多少,所以大熱天祖母都敦雞湯給你喝。」
陳知不出聲。
之之輕輕說:「我不曉得英雄午夜夢迴可有想念父母,我想問,又怕他似一般青年那樣,一時感觸,哭出聲來,那時可尷尬了。」
陳知握住妹妹的手。
「倘若連父母都不顧,再英勇,再天才,又有什麼用?」之之停一停,「抑或這只是婦人之仁,大丈夫必需心狠手辣方能成其大事,那麼,陳知你同我都只好做小人物。」
陳知默認。
陳之決意籌款買租屋。
張學人問她:「那,你是不走了。」
「從打算走到走得成,起碼要三四年時間籌備,這方階段,我們必須有一個窩,與其拆散資源,各自為政,不如集資住得舒舒服服。」
「這笑錢屆時未必調得走。」學人提示她。
他們剛剛走過一片小型越產公司,玻璃櫥窗上用鮮紅大字寫著「自古巨富由此起,把握機會,低價入市,跳樓價格。」
之之指著給學人看,兩人一起笑起來,粵語鮮蹦活跳,便宜得跳樓,就不能再便宜了。
學人想一想,「我贊成,還有八年時間,把屋價住光都值得。」
「謝謝你支持。」
學人笑,「我可不是說了算數的人,大丈夫坐言起行,我投資這個數目。」
他掏出筆來寫一個數字遞給之之看。
之之低頭一看,嚇一跳,「這想必是你的所有?」
「是呀,工作這麼些日子,省是省得不得了,連登樣的跑車都不捨得買,專門趁大減價才去挑,都在這裡了。」
之之看著他一會兒,「不行。」
學人嚇一跳,「不夠?」
「你是外人,怎麼可以叫你入股。」
「外人?正確的稱呼據說好像是外子。」他微笑。
之之知道這就是求婚了。
求婚有許多許多種,但極少有男性真正單膝跪下高舉絲絨盒子及鮮花苦苦哀求女方。
之之低下頭,「我還沒有準備好。」心頭卻陣陣溫曖。
「這不是可以準備的事,要準備工輩子都不會成事。」
「你並不喜歡大家庭,你一直力勸我搬出來,你有什麼必要同一大堆姻親一起住。」
學人像是早已準備好一切答案:」因為你喜歡大家庭,你喜歡同一大堆親人一起住。」
「呵學人,你不會習慣的。」
「那麼在二樓另外開一道門,我們打那裡出入,地政公務科裡我有朋友,我立刻會打聽。」
「張先生你太幽默了。」
「我這個人最實事求是,陳小姐你考慮考慮。」
之之微笑,「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
「嫁我不算犧牲吧。」
在大馬路上,之之就忍有住把頭靠在他胸膛上。
在他們身邊路過的恰巧是兩位中年婦女,見狀即時把頭嘖嘖作鄙夷之聲,「世風日下,道德淪亡。」
下一句接著來的大低是禽獸不如,或是恬不知恥,學人與之之快快逃走。
之之問學人:「我們算不算亂世情鴛?」
「你說呢?」
銀行區車馬整齊,旗幟鮮朝,天空中萬里無雲,艷陽高照,柏油大馬路漆黑錚亮,下班的人群步伐有致,刷刷刷在他倆身邊操過。
天性再浪漫,再悲天憫人,都著不出一點亂世的光景。
學人笑,「世紀末的風情是有一點的。」
「例如?」
「例如男人想結婚,想生三女一男,從前哪有這種事?」
之之吃一驚:「我也希望有三女一子。」她第一次透露心聲。
學人喜極,面子上不露出來,只談談說:「那真要趁早做,不然時間來不及,徒呼荷荷,空遺恨。」
之之問:「隔年生,還是年年生,抑或兩年生?」
「兩年一名比較好,不然太累了。」
「但是,那豈非十年八年都得帶球走路?不如一年一個做妥了可以復元過新生活。」
學人有點猶疑,「嘩,屋子裡豈非人頭湧湧。」
他倆一直談,聊到極遙遠的歲月裡去,一本正經,談起下一代的名字、教育、福利。
但講到婚期,之之遺憾地說:「我真的沒有準備好。」
學人閒閒帶出,「沒有另外一個人吧?」
誰,除出他,誰會願意三代同堂,之之笑了。
老先生老太太適出之後,陳開友兩夫妻就榮升當家,陳知與陳之成為第二代,不再做不小點。
之之希望舅舅搬回來,他一定會比從前開心,少了陳老太與他作對,他會更有歸屬感。
之之並不打算刻薄老祖宗,她如果回港渡假,之之自然會把房間讓出來。
只是七十多歲的人,還能往來幾次,實屬疑問。
計劃還在進行,姑奶奶已經大罵光臨。
老祖母早早起來就換好乾淨衣服,著家中老中小三代男子去飛機場接人。
陳知擺擺手立刻說:「我有要緊事約了朋友。」一邊低聲向妹妹發牢騷:「有空也不做迎送生涯,這種逃兵,每隔一陣就回來看看香港陸沉沒有,討厭。」
陳之輕輕按住兄弟,「讓祖父同爸爸去好了。」
祖母在那邊問:「之之,你呢,你可去接飛機?」
之之清清喉嚨,「我有點不舒服,我在家等姑姑。」吐吐舌頭。
大熱天時,八千里路雲和月那般來回趕路,可免則免。
況且,之之心裡隱隱覺得,老祖母待女兒與媳婦始終親疏有別。
母親在陳家這樣出過死力,老祖母仍然不給同情分。
這樣一感慨,當然更加不肯撲來撲去。
她躲到房中看言情小說。
一個半小時之後,大隊回來了。
之之不敢待慢,下樓去招呼長輩。
姑姑身段保持得很好很好,外國生活顯然相當適合她,十多小時長途飛機並沒有令她憔淬,看見之之,立即一把拉住,「小之,聽說你已有對象。」
之之在不設防情況下想起張學人,不禁笑咪咪。
她姑姑是過來人,立刻知道情報屬實。
正想進一步交談,祖母過來說:「開懷,你去洗個澡休息一會兒才吃飯。」
之之這才猛地想起,姑姑這次前來,是為者接收祖屋,那去掉的一分警惕兜一個圈子又回來了。
姑姑拉拉之之,「來,陪我說說話,你們不知道一家子住一起談談笑笑是多大福氣,我呀,每天早上送丈夫出門上班後,起碼悶十個小時才等到他下班回來,生活孤苦。」
之之並不覺得姑姑誇張,在外國小鎮做主婦是天底下至至厭惡性行業之一,姑姑又沒有孩子,靜得更似刑罰。
於是笑道:「我們天天可以聊到半夜。」
冰釋前嫌,之之推薦最好的香皂給姑姑,又替她放一大缸溫水。
陳開懷笑道:「我十八廿二的時候,也就睡在你那張床上,床褥左上角有一隻彈簧修來修去修不好,不過我已經學會避開它,它不再妨礙我。」
之之笑了,她也一早練熱這個技巧。
「唉。」姑姑長歎一聲。
是,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之之又笑。
「之之.今天恆生指數有幾點?」
「兩千六百點。」
「什麼?」姑姑似大吃一驚,撩開浴簾,「這麼高,你沒有弄錯吧?」
之之答:「錯不了。」非常有把握,有信心,非常的高興,滿意,「地產股雙雙止跌回升。」
「不可思議!」
「嘿,不算什麼,」之之口氣如聯合交易所代表,「年底聽說看三千餘點,怎麼,姑姑你消息彷彿不大靈通,那邊的中文報應該天天報道呀。」
陳開懷一怔,「我忙著起程,這一陣子沒注意。」
之之言若憾地說:「本來想等它跌到四五百點時撈一票,現在看情形沒有希望。」
陳開懷浸在香氛裡想:住在這個城市裡的人這樣愛它,這個城市不會有事。
愛國,未必,但之之肯定愛香港愛得不遺餘力。
中區每一個街角,每一間大廈的柱子,之之都放了感情下去。
試過有一日她往豐匯總行套現,恰遇外國老年遊客夫婦正嘖嘖稱奇欣賞大堂宏偉建築,之之競忍不住過去搭訕:「真美,是不是?」非要人家認同了才肯離去。
之之固執地倔強地愛著這個潮熱擠逼的都會。
陳開懷太瞭解這種心態,她自浴缸出來,對侄女兒說;「有人說我最篤定,已經辦委所有手續,但卻沒有看見我付出的代價:我錯過了所有熱鬧,錯過了所有賺錢機會。」
這是真的,她走的時候,股票屋價都不過剛剛上揚。
之之微笑,「香港一無是處,走不足惜,香港的錢卻最好,牽腸掛肚。」
陳開懷苦笑。
「姑姑在那邊的生活怎麼樣,要不要打七折?」
陳開懷換上之之的便服,「有屋有車,質素好像不壞,無親無故,起碼打個對折。」
「姑丈有固定職業,生活安定。」
「三五萬年新已算是中上人士,香港卻動輒七位數字。」
之之連忙補一句,「不過是少數武林高手的新酬,且別忘記,港人那誇張作大的本領。」
陳開懷笑,「之之。你真的長大了。」
季莊泡好茶拿上來,「之之,讓姑姑休息。」
陳開懷有很多很多話要說,並不覺得累,她想談香港的局勢,華僑的哀榮,中國的去向,一踏進家門,她幾乎不想再孤零零回到小城的一角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