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他們當年在那裡邂逅。」世貞轉過頭去看著他。
童保俊苦笑,「由我介紹她給他認識。」他帶她去開會,住酒店,趁空檔探訪母親,碰巧式輝也在。
他永遠忘不了兩人目光首次接觸的情況。
有點驚惶,有點疑惑,像是不相信對方會真的存在,然後,彼此緊緊吸引住,再三用意志力迴避,可是發覺那是完全不可能的,隔著房間,他倆絕望地凝視對方。
她跟著童保俊回家,可是,她已經換了一個人。童保俊低下頭。
他倆在一起,將肉身的歡愉昇華到無人能及的地步,終於一日,出了事,童式輝被送到醫院,甦醒過來,腦部已不能正常運作。飛機終於抵埠。
他們沒有寄運行李,童保俊拉著世貞奔出海關叫計程車往別墅趕去。
下車,世貞呆住,四周環境同她夢中所見的一模一樣,美麗的藍天白雲,婆娑的棕櫚樹,鼻端全是大紅花與蛋白花的香氛。
屋下是一個雪白的沙灘,沙子白而細,像是用人工篩過漂過一般。
世貞呆視。
童保俊叫她,「世貞,過來。」別墅的大門沒有鎖,一堆即開,世貞已經覺得蹊蹺,可是童保俊卻說:「治安十分好,住宅夜不閉戶。」屋內靜寂一片。
童保俊說:「沒有人。」整個大廳鋪紅磚,給人一陰涼的感覺,沙發大而深,擱著軟墊。空氣中揚溢著一股香氣。
世貞現在知道了,那是麻醉藥,聞久了會暈眩,並且產生幻覺。
他們的確在這。
世貞輕輕喚,「熱狗,熱狗。」走得太匆忙,這次沒有把熱狗帶來。
童保俊坐下來抹汗。
他說:「總算找到了。坐到天黑也要等他們回來。」世貞忽然抬起頭,「臥室在樓上?」「是。」世貞獨自走上木樓梯,轉角處擺著一大株吊鐘扶桑,密密麻麻結著粉紅色小燈籠似的花朵,香氣撲鼻。
主臥室兩扇門由木雕製成,上面刻著飛天神像。
世貞輕輕一堆,雙門應力而開。
她看見一張大床,床上有白紗蚊帳罩著,隨輕風緩緩拂動,看不清楚床裡情況。
可是,世貞的第六感告訴她,床上有人。
她輕輕走近,耳畔嗡嗡作響,看到了。
在紗帳之下,躺著兩個人,正是童式輝與阮祝捷,童仰睡,阮女躺在他腹上,他的手握著她的手,兩人的嘴層已經發黑,可是看上去並不恐怖。
世貞輕輕伸手去想掀開紗帳,終於沒有。
她落下淚來,呵有情人終成眷屬。她知道他們在這,他們向她托夢。兩人臉色平靜秀美,似睡熟了一般。
世貞走到門邊,揚聲,「保俊,請你馬上過來。」童保俊在樓下問:「你在哪裡?」「主臥室。」他土來了,手中拿著一杯飲料,「什麼事?」看到床上的人,走近,杯子失手摔到地上,他掩著面孔,踉蹌地退後幾步,坐倒地上。
世貞過去扶起他。他勉強站起來,立刻撥緊急電話到派出所。
世貞聽見他嗚咽地說:「家中有二人死亡……是我兄弟及其女友……是,不,不是謀殺,請即前來幫忙。」不到十分鐘警車與黑白車都趕到了。
世貞獨自沿小路走到沙灘。
那潔白的私人沙灘上清晰地留著兩行足印,同她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
一位女警前來找她,「王小姐,請過來接受問話。」世貞默默垂著頭重返屋內。
女警問:「他倆是愛人?」
「是。」她聳然動容,「她仍然愛他?」「是。」女警噓,「要多愛一個人,才能犧牲到這種地步。」
世貞輕輕答:「是。」通知童太太才是最難過的一關。
世貞說:「最好面對面講,我們且回去再說。」
「我需料理後事,一時怎麼走得開。」「那麼由我回去擔此苦差。」
「不可以,在這種時刻我最需要你。」他緊緊抓住她的手,在這一天之內兩個人都瘦了一圈,紅絲眼,黑眼圈。苦不堪言,世貞也不想走。
「叫趙麗萊律師通知她好了。」
「不大好吧。」童保俊忽然冷笑說:「我不與她脫離母子關係已經夠好。」世貞是老好夥計,立刻召來人手幫忙,一邊與趙律師通話。
趙律師是個十分謹慎的人,需要許多實料,世貞親自電傳資料。
轉過頭來,看見童保俊在長沙發睡著了,平時英偉的他現在看上去像一塊舊毛巾,衣服團得稀皺,一臉鬍髭,雙臂緊緊抱在胸前。
這個可憐的人。
世貞想過去安慰他幾句,可是腳一軟,自己也倒下來。
她在地毯上轉了一個身,覺得這也就是全世界安息的最好地方,毫無遺憾,她吁出一口氣,睡著了。
夢中看到童年的自己坐在一個黑角落哭泣,母親去世,她的命運是如此可悲,從此不能做一個完全的人。成年熟睡的她淚流滿面。
這時童保俊反而醒來,推醒世貞,「別哭,別哭。」世貞醒來,擁抱童保俊,哀哀嗚咽。
童保俊苦笑,「世貞,看看我們,蓬頭垢臉,真像叫化子。」什麼俊男美女都經不起現實折磨。
「要起來辦事了。」二人淋完浴,童保俊請酒店的理髮師上來服務。
理髮師問世貞:「小姐你打算修一修發腳?」世貞指一指童保俊的陸軍裝,「同他一樣。」理髮師大吃一篇,只得同她剪一個相似的款式。
看著頭髮紛紛落下,世貞感覺非常爽快,童保俊在旁並沒有阻止她。
在這個時候,誰還有時間弄頭髮。
他倆不約而同換上白襯衫卡其褲。童保俊間:「要運回去嗎?」
「他們那麼遠來到這,想必是真心喜歡,就永遠留在這好了。」
「說得對,就這麼辦。」「有無遺書?」「沒有。」
「很明顯已經不再留戀世上任何人任何事。」
「你做得到嗎?」世貞答:「不,像我這種俗人,再辛苦也想活至耋,戀戀紅塵,而且別替我擔心,我會照顧自己。」童保俊撫摸她的臉頰,「你失足,但是你不會跌倒。」世貞補上一句:「跌倒了也立時三刻爬起。」童保俊默默凝視她的素臉不語。
短髮沒有化妝且瘦了許多的她看上去像個小男孩,楚楚可憐,份外動人。
可是他也知道,她不再屬於他。
他說:「將來,誰同你在一起,我都會妒忌。」世貞答:「我也是。」
「你也是什麼?」「我會同你的女友過不去。」
「我會保護她。」
「你敢。」世貞說:「別挑戰我。」童保俊不以為然,「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我所愛。」
半晌,世貞歎息,「是我沒有福氣。」她把頭伏在童保俊胸膛上。
正當他們要回去的時候,趙律師陪同童太太抵埠。
老太太穿戴非常整齊,全套珍珠首飾,面部化妝一絲不苟,木著一張臉。
趙麗萊律師無奈地說:「保俊,童太太要與你脫離母子關係。」童保俊冷淡地回答:「我同意。」世貞自問沒有資格表示意見,沉默不語。
趙律師又說:「又叫你把所有生意交還予她,不然公堂相見。」
「沒問題,一回去即可安排移交手續。」趙律師站在他這一方,提醒他:「是所有童氏資產。」
「我明白。」趙律師急了,「保俊,你會一無所有。」
「不要緊,我還有一雙手。」說罷,才覺得口角老套,不禁訕笑起來。
老太太一直木著面孔,一言不發。
趙律師低聲說:「保俊,不要意氣用事,要不向母親求情,要不上法庭解決,你蠃面甚高,童氏業務一向由你主持。」可是童保俊說:「我不想爭辯。」「保俊——」童保俊揚揚手。談話就這樣結束。他偕世貞離去。
「自小到今,家母總是無論什麼都遷怒於我,我怎樣做,也不能討好她,不如分道揚鑣。」是有這樣的母親,挑一個孩子,認定了他,一輩子拿他來出氣,終身說他不好,摧毀他自尊與自信,叫他坐立不安,假裝看不見他所有成績,成日唉聲歎氣表示擔心,利用這一點來叫孩子誠惶誠恐,以便鉗制他。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所有的資產交出。
這是件相當複雜的事,行內頗為轟動,童保俊日以繼夜連同三個會計師忙了近一個月才完成大業。這段日子王世貞一直在他身邊。
童保俊詫異地說:「這十年原來我一直把那麼多事情背在身上,難怪未老先衰,透不過氣來,笑都笑不出。」世貞既好氣又好笑,「那是你事業的心血結晶。」「唏,真笨,做人不過三餐一宿,那麼辛苦幹什麼,你看地裡的百合花,它不種也不收,可是所羅門王最繁華的時候,還不及它呢。」等交待清楚之後,他在中英報上登了全頁啟事與母親脫離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