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 第二章
    兩人一談談到九點多。

    他看看表,「糟,我約了人,遲到。」匆匆趕出去,兩人乘不同的車分道揚鑣。

    世貞回家收拾行李。

    她一直不知道身外物只有那麼一點點,一隻小小行李箱已經可以裝走,一共幾套衣服,千多本書,以及若干日用品。

    雅慈回來,看到了,無言,握住她的手,戀戀不捨。

    「不喜歡,再回來。」世貞失笑,如何走這回頭路?

    「我恨適應新環境。」「別忘記繼續聯絡。」

    「知道。」世貞與雅慈擁抱。她付清了欠租。

    無債一身輕,公司車在樓下等她。

    當晚她搬進新居,那完全像另外一個世界一樣,寬敞寧靜,什麼都是現成的,不必她費腦筋。她撥電話給姐姐。

    宇貞在那一頭正預備睡,聽到是妹妹聲音,有點害怕,又是什麼事?她能力有限,愛莫能助,世貞一開口,即是陷她於不義,故此語氣甚為冷淡。

    「這麼晚可是有要緊事?」

    「我搬了家,把新地址電話告訴你。」宇貞十分意外,「好,我寫下來。」「我工作地方則是——」「找到新崗位了?」更加納罕。

    這個不長進的小妹彷彿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

    「時間不早,改天再談。」宇貞掛上電話,對丈夫說:「你來看,這是世貞的新住址。」那吳兆開懶懶接過,瞄一瞄,雙眼忽然睜開,「招雲台?」

    「可不是。」「她何來的本事住招雲台?」兩夫婦嘖嘖稱奇。

    「週末請她來吃頓飯問個仔細。」世貞沒聽到,世貞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

    夢見一整幢招雲台都是獨居女人,一人霸一個單位,每個人都認識童保俊。

    早上,猶記得這個夢。

    她去上班,電梯門打開,不同年齡性別的人進來,她才放下心。

    不,不全是童保俊的女人。

    世貞被這種想法嚇一跳,那麼她呢,她可是什麼身份?

    電梯已經到了樓下,後邊的人請她讓一讓,她才如夢初醒。

    世貞在童氏做了三個月。

    她十分勤力、稱職、低調,學得很快,也懂得應用、實踐,她與童保俊,並無進一步發展。

    一日開會到深夜,童保俊累到極點,忽然歎口氣,揉揉雙眼,問世貞:「我們什麼時候私奔呢?」世貞不動聲色,靜靜答:「待我查查約會簿。」其餘的同事都笑了。

    世貞不知人家怎麼想。

    姐姐來約過幾次,她都推掉,不是抽不出時間,而是覺得親人聲音中有太多好奇。

    除此之外,生活還算愉快。晚上很少出去,下了班就往家鑽,享受獨居清靜,握著一杯茶,坐在露台上,久久不厭。

    她的前途仍然不明。可是至少知道明天一早該往何處去。

    那天,她回到公司,一貫向童保俊報到。

    老劉見到她,立刻站起來,「王小姐,」他很直接地說:「童太太在裡邊。」世貞立刻領會,靜默地退後兩步,不知怎地,腳步有點踉蹌。

    她一聲不響轉回自己房間。心有點忐忑,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

    不做慣賊的人看到別人順手牽羊已經嚇得心卜卜跳。

    然後,老劉匆匆進來,忘了敲門,「王小姐,童太太就快巡到你處。」世貞手足無措,不知藏往何處,連忙收拾一下雜亂桌面。

    說時遲那時快,腳步聲已經傳來,辦公室門忽爾被推開,童保俊探頭進來,「這是我們的推廣經理。」世貞屏息。

    一位女士在門外輕輕站住,客套地問候,並沒有進來的意思。

    那位女士一頭銀灰色頭髮,穿珍珠色套裝,戴紅寶石耳環,年紀約六十上下,保養得極好,神色不怒而威,分明是童保俊的母親。

    她只在門口瞄一瞄,並無多大興趣,隨即往別的部門去了。

    世貞掩上門,靠著牆,呼出一大口氣。啊,她還以為是年輕的童太太。

    童保俊稍後過來,伸出舌頭喘息作驚魂甫定狀,世貞不禁好笑。

    「沒想到我那麼怕母親吧。」世貞溫和地答:「不是怕,是尊重。」童保俊感慨,「你說得太好了。」世貞要到這個時候才恢復常態。

    她發覺襯衫背後已經汗濕。沒有做賊心也虛,真不是那塊料子。

    她發青的臉到此刻才慢慢轉為紅潤,接著,耳朵脖子都發起燒來。

    童保俊看著她晶瑩的面孔,忽然問:「工作還習慣嗎?」

    「還好。」「男同事有無約會你?」

    「沒有。」怎麼可能,再呆的笨人也知道老闆對她有意思,連說聲早都可免則免。

    偏偏童保俊明知故問:「啊,為什麼,你拒人千里之外?」世貞並沒有嬌嗔地打蛇隨棍上:「人家怎麼對你你不知道?」

    她只是老實地答:「我已對約會遊戲喪失興趣。」

    童保俊剛想開口,老劉卻在門口說:「老太太還有話說。」他只得前去侍候。

    世貞連忙脫下外套,涼一涼背脊。

    迄今她不知道世上是否有一位小童太太。

    這時,同事已把大疊文件放在她面前,「世貞,勞駕你看看。」世貞不得不收拾心猿意馬。

    老劉又進來,「王小姐,童太太今晚請大家吃飯。」世貞十分委屈,「我有約。」

    老劉笑了,「今晚還是我岳母七十大壽呢。」「怎麼辦?」

    「老闆為大。」世貞歎口氣,「你說得對。」

    「七時正,森悅酒店的西菜廳。」嗶,連更衣的時間也沒有。

    同事們其實都已經很累,可是統統都還得強顏歡笑前去飲宴。

    世貞一到便坐在長桌後邊位置喝啤酒,由童保俊把她叫到前座去,上次來這,她正失業,窘到極點,正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她不敢多話,只是賠笑。

    老太太精神奕奕,絲毫不見疲倦,把一干年輕幹部鬥得東歪西倒。

    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有人偷偷抱怨應付加班費。

    好不容易散席,童保俊與世貞同車。

    他說:「母親對你的印象不錯。」不見回答,自駕駛盤轉過頭去,滿以為她在躊躇,可是不,她已經睡著了。

    樣子可愛,一如稚童,頭歪在一邊,豐滿的嘴還張開一點點,像還想說什麼,可是支撐不住,隨即墮人夢鄉。童保俊不由得笑起來。

    年輕真好,這樣睡十多分鐘,張開眼睛,又可以熬到天亮,早幾年他也做得到。

    到了今日,他總得找一張床,平平躺下,起碼睡七八小時才叫休息。

    全盛時期已經過去。

    他想在那樣柔軟的唇上吻一下,他在該剎那並無其他意思,就像一些大人忍不住摟抱親吻活潑可愛的幼兒。但車子一停,世貞即刻醒來。

    「啊,到了。」她說。

    趁她未推開車門,童保俊說:「下星期,你與王子恩一起陪我到新澤西走一趟。」

    「那張合約還未談攏?」

    「去年他們派人來,今年很應我們走一次。」「呵,禮尚往來。」

    「再見。」世貞推上車門,朝他擺擺手。

    她打一個呵欠,抬頭看去。都會的夜空永遠是渾濁的灰色,遠處有霓虹燈橘紅的反光。她盼望看到蔚藍色絲絨般天空,觀看鋪天蓋地燦爛星光。

    可見前輩們說得對,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世貞連妝都未卸,就倒在床上熟睡。第二天上班,她在電梯碰到營業部王子恩。

    隨口便說:「子恩,你有現成的美國旅遊簽證吧。」王子恩一怔,「誰去美國?」

    世貞即時明敏地改變話題:「你到過大峽谷沒有?」王子恩笑,「到了納華達,自然只餘進賭場的時間。」一開口便講錯話。童保俊想必尚未宣佈。

    昨晚他送她回家,一定有許多人看見,她最好緊閉著嘴,一語不發。

    世貞忽然覺得寂寞,從前上班,與同事打成一片,吵吵鬧鬧,嬉笑訴苦,痛斥老闆,不知多開心……但,凡事都得付出代價吧。她朝王子恩賠笑。

    甫坐下,老劉便進來說:「王小姐,老太太與童先生今早已赴新澤西。」世貞又一怔,「有急事?」老劉不作答。

    又是秘密,簡直不能開口問任何事。世貞只得維持緘默。

    老劉說:「王小姐,這是你的飛機票,請你明朝起程。」世貞睜大雙眼,她以為此行已經取消。

    「王子恩與我一起去嗎?」老劉遲疑片刻,「我不知道其他人的事。」他出去了。

    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意思吧,明天就得上路。

    世貞速趕案頭工作。那天下午,公司來了稀客。

    世貞到接待處一看,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姐姐,你怎麼來了。」宇貞一臉笑容,手抱幼兒,「我們在附近醫務所打防疫針,順道過來看看。」幼兒睡得十分平穩,世貞笑,「個子大了許多。」她請姐姐到會客室喝杯茶。

    宇貞打量她的辦公室,嘖嘖稱奇,「你也該下班了吧,我還沒去過你家呢,不如一起走。」世貞說:「我明早要出差,今天要晚下班。」宇貞卻道:「不如先回家休息一下,然後再回來趕通宵。」都替她想好了。

    世貞只得笑笑,「好吧,一起走。」「先叫部車。」

    「不用,我有司機。」抱著小孩的宇貞不由得艷羨起來。

    原來年輕女性的出路多得很。十五分鐘車程就到了世貞新家。

    幼兒仍然憩睡,世貞把他輕輕放在床上。

    宇貞四周圍三觀,「客廳傢俱尚未置妥?」「沒有空,也無客人,因此耽擱下來。」

    宇貞站露台上看風景,「這裡一站可以大半天。」世貞賠笑。

    孩子醒了,世貞連忙去找開水沖你粉。

    聽得姐姐說:「將來我們上學,報阿姨這地址,阿姨家附近多好學校。」世貞有點心酸,幫得上忙她一定幫,可是,這不過是一間宿舍,並非永久地址,她際遇上落甚大,姐姐未免高興得太早。「你有空來吃飯。」

    「知道。」姐姐語氣比早些時溫柔親切得多。

    「我叫司機送你返家。」

    「有時我們看醫生,問你借司機,不知可方便。」

    「你儘管撥電話來。」姐姐離去,世貞收拾行李,索性拎著行李到公司開夜車。

    在電梯裡又碰見王子恩。

    他朝世貞笑笑,「明早往美國?」消息己經傳開。

    世貞臉上的無奈是真實的,「聽差辦事。」王子恩笑說:「我打算下個月辭職。」

    世貞意外,「另有高就?」「是。」

    「恭喜你。」怪不得他願意與她攀談。

    「子恩,」世貞鼓起勇氣,「你怎麼看我?」王子恩一怔,隨即笑笑說:「聰明,直爽,願意助人。」「謝謝你。」

    「不過,要把握機會,莫錯失良機。」世貞這才真正P激起來,「是。」「恕我多嘴。」

    「不,子恩,你是一番好意。」他笑笑下班去了。

    世貞在辦公室耽到天亮,做妥所有公事,她拎著行李直接往飛機場。

    清晨,一人坐候機室喝黑咖啡,遠處還有三兩名單身人,環境異常淒清。

    一個年輕男子朝她走來,世貞抬起頭,看,總有人前來搭訕,她放心了。

    若果不再有人注意,那才慘呢。

    那男子卻說:「小姐,請幫我填這張表……」他有幾項不大明白,分明是第一次出門,世貞一一為他解答,心中略覺彷徨,她希望他是純粹攀談。

    時間到了。

    清洌的空氣永遠有寂寞感覺,一上飛機找到座位,她便蒙頭大睡。

    這其實是她第一次出遠門,世貞刻意充內行,不動聲色,沉著應付。

    到了目的地,過海關時並無太大滯留,她叫計程車到酒店去。

    房間一早訂好,不勞她操心,童保俊住在同一旅舍,她即時向他報告她已經到了。

    他不在房間,她留言。

    正是晚飯時候,她到附近小店去買三文治吃。

    四周圍都是洋人,這才切實知道置身外國,小時候一直盼望到歐美留學,她微微笑,趁這趟出差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回到房間。電話鈴正在響,世貞跳過去取聽筒。果然是童保俊。

    「我在一一零三號,你還不過來幫忙?」當然,她是夥計,他是老闆,可是,也總可以問問旅途可愉快吧。

    童保俊與律師正在套房的客廳裡商洽合約,見到世貞,他鬆口氣,「細節你們談,我要追看籃球賽。」世貞不知是榮幸還是無奈。

    她金睛火眼看起合同來。

    「我們規矩是如此這般……不過可以讓步到……」童保俊在房扭大電視機聲浪,十分喧嗶,世貞過去輕輕掩上門,瞄見他在喝啤酒。

    對方代表問:「你老闆一貫作風如此?」世貞答:「不,只當他覺得合同太嚕唆的時候。」對方無言。是要有一個中間人做這醃事。

    到了最後,連世貞都光火,直斥道:「十五年來合作無間,為何到了這個時候才吞吞吐吐,有什麼困難,照直說好了,童氏不會受不起打擊,別浪費時間好不好。」對方律師竟一聲不響立刻收回合同。

    代表說:「我們下星期初再回覆閣下。」兩人開門離去。

    世貞跑到門前去踢一腳。身後有笑聲。

    可不就是童保俊,他已關上電視機。

    他歎口氣,「做小生意最屈辱。」「也不是每次如此。」「十次有九次夠了沒有?」「不至於吧。」「嘿,已是最樂觀的想法。」他坐倒在沙發上,又開了一罐啤酒。

    英俊的男人穿便服往往更有魅力,他看著世貞微笑,彷彿已渾忘適才不快之事。

    他說:「告訴我,旅途可愉快嗎?」「辛苦不要緊,可是沒有合約帶回去……」「別把這種事放心上。」他擺擺手。世貞吁出一口氣。

    「家裡把這盤生意交給我,我無法不打理照顧,真煩,巴不得一走了之。」「去哪裡?」世貞溫和地間。

    「到波拉波拉那樣的島嶼去,在山上蓋一座別墅,看著大海,天夭喝果子酒,醉了睡一覺,醒來剛好觀賞兒陽。」世貞聽了不禁心曠神怡,「那才不枉一生。」童保俊長歎一聲,「待家母駕返瑤池後才有希望實踐。」世貞駭笑,他在詛咒母親?

    「來,世貞,坐得近一點。」世貞坐到他身邊。

    「家母一生飽受創傷,我不得不作出讓步。」「這叫孝順。」「世貞,我喜歡聽你說話。」他握住它的手,她以為他會吻她,可是疲倦的他忽然鬆了手,反一個身,睡著了。世貞嗤一聲笑出來。

    奢望辦事至筋疲力盡的他們還有心情浪漫實在是太過天真丁。

    世貞回房休息。午夜,他醒來,找她聊天。

    「這兩年童氏生意並不理想,耍整頓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心不在此,有人為著爭名奪利願意斬下一條手臂,那不是我。」世貞歎氣,「你還訴苦,那我呢,我還時時慶幸我有一副健康的身體呢。」

    「世貞,你確是可愛。」世貞搓搓手,「好歹來這世上一場,且闖它一闖,光怪陸離,看個飽,當享受。」童保俊笑了。

    世貞終於趁這機會問:「你為何聘用我?」童保俊一愣,大大訝異。「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世貞怔怔看住他。

    他很平靜的說:「我對你一見鍾情。」世貞張大了嘴,「那又何必叫我天天上班十二小時。」「相處時間長了,彼此才有瞭解。」世貞疑心,「你肯定這不是一物兩用?」「不,我不會叫心愛的人吃苦。」世貞鬆出一口氣。

    「回去我們就宣佈訂婚。」「我並沒有答應呢。」世貞抗議。

    童保俊詫異,「簽僱員合約之際你沒看清楚小字,最後一行說:合約一年後乙方自動成為甲方家奴,不得有二心。」世貞微笑。

    她此刻的想法異常實際,她在想:姐姐的願望可以實現了,將來,小孩讀書之時,一定可以報招雲台的地址。是她命中該有這顆救星。

    第二天早上,她過去敲他房門,找他外出觀光,房門打開,她嚇一跳。

    連忙稱呼:「童太太。」一點不錯是老太太,雙日炯炯有神,穿戴考究合時,語氣冷淡客套,「是王小姐吧」,記性十分好。她怎麼會在這裡?

    只聽得老太太說:「我也在等他。」世貞唯唯諾諾。

    「不怕你見笑,家就在新澤西,他偏偏要住酒店。」這一切,世貞也都是第一次聽說。她裝作一早都知道的樣子。

    老太太忽然轉過頭來,「王小姐,來,請到舍下走一趟。」世貞為難,她不想去,可是又不能不去。

    老太太已經取過外套,世貞連忙幫她穿上,她挽起世貞的手臂,走出房間。

    「王小姐,說幾個笑話給我聽。」世貞暗暗叫苦,她哪裡會說笑話,還世上又何嘗有什麼可笑之事。她只得賠笑。

    說也可笑,童家大宅就在酒店不遠之處,世貞知道這一區叫玫瑰谷,真沒想到童保俊情願住在酒店,他們母子感情肯定不是最融洽。

    屋子有私家路,林蔭深處,世貞看到一幢鴿灰色三層樓大宅,車子停下,有傭人來開門。

    世貞心想,且看看室內陳設如何,有些大屋只剩一個殼,室內陳舊不堪。

    她一踏進門,就知道低估了童家,屋內全部翻新,傢俱考究新穎,看得出有實力。

    童太太說:「請坐。」世貞盡量大方鬆弛。

    「喝完茶,我帶你三觀屋子。」童太太說話有點像命令,世貞也不以為奇,世上的確有許多能幹的母親,因對家庭貢獻甚大,得到尊重,漸漸權威。

    就在這個時候,傭人過來說:「太太,國畫老師來了。」童太太猶疑,「叫她等一等。」世貞連忙說:「叫老師等,不大好吧,我自己看看雜誌好了。」童太太見世貞懂事,倒也歡喜,「那麼,我去十五分鐘即回。」她一走開,會客室頓時靜了下來,花園外鳥語花香,環境清幽,世貞不由得納罕。

    這樣好地方,為什麼童保俊不願居住?

    也許,是太靜了,再過三十年來定居還差不多。

    星期一三學國畫,四五練球,上午游泳,下午玩牌,週末到市區見朋友,當然,也得處理財政上問題,不過千萬別太操勞。

    這樣富庶清靜地渡過晚年,最好不過。

    她溜出會客室,來到花園,發覺薔薇架後有一座八角亭,她散步過去,看到亭子後邊,另有一間平房。一隻臘腸犬輕輕走出來,友善地看著她。

    世貞對著它笑,「好嗎,你叫什麼名字?」平房內有聲音傳出來:「熱狗,別騷擾客人。」世貞嗤一聲笑出來,多奇怪的名字。

    平房門虛掩著,熱狗又輕輕回到屋內去。

    世貞不知那人是誰,剛預備走開,忽然他問:「可願進來喝杯茶?」世貞伸出手去,輕輕推開門。她看到平房邊擺滿青蔥盤栽,遠處一張大沙發床,近處一張大寫字檯,一看就知道是位藝術家住在這裡。

    世貞既意外又歡喜,她說:「我是王世貞,你是哪一位,也是客人嗎?」大床側邊擺著一架高大的木製雕花屏風,那人自屏風後邊走出來,「我叫童式輝。」既然姓童,就不是客人了。

    世貞抬起頭,看到他的臉,不由得一怔,他長髮,一身棕褐色皮膚,只穿件汗衫,褲子穿洞,手上拿著一支畫筆。

    那人與她同樣訝異,「你是誰的朋友?」世貞看著他那雙明亮不羈的眼睛,他長得那麼像童保俊,可是比他年輕,不用問也知道兩人是兄弟。

    世貞答:「童保俊是我的上司。」他不信,「你是他的女友?」世貞但笑不語。

    他打開一張帆布椅子,「請坐。」他斟一杯薄荷茶給她,世貞一聞,心曠神怡。

    這時一隻白鸚鵡飛到他肩上輕輕停住。

    世貞如進入童話世界中,無限驚喜。

    鸚鵡張嘴說話:「歡迎,歡迎。」抖動羽冠,片刻又飛出窗外。

    「來,吃點水果。」童式輝一臉笑容如陽光般眩目,他們一家都有魅力,可是在他身上發揮得最淋漓。

    「你是畫家?」「不,我什麼都不是,我只喜歡畫畫。」

    「讓我看看。」他微笑,「都是見不得人的習作。」

    「我肯定都是好畫。」他笑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

    世貞漸漸覺得她太愉快了,不禁起了疑心,「這茶裡……」「有一點點薄荷酒。」就在此際,傭人在平房外間:「王小姐在裡邊嗎?」

    世貞連忙放下杯子,「是童太太找我?」

    童式輝失望,「這麼快要走了嗎?」世貞依依不捨,「下次再見。」他送她到門口。世貞老遠便看見童保俊站在長窗前等她,一臉陰霾。

    世貞不知做錯了什麼事,她不想看這種面色,沉默地低頭。

    「你怎麼來了這?」他責怪她。

    她低聲分辯:「童太太邀請我。」

    「你應該先知會我。」世貞本來還想解釋,但隨即歎一口氣,維持緘默,他在氣頭上。

    多說無益,一人一句,只有氣上加氣。「現在你馬上跟我走。」

    「我得向童太太道別。」「不用了。」「這好像不大對。」「我說對就是對。」他拉起她就走。

    世貞不想同他吵,只得跟著走。

    他開的是一輛敞蓬車,天忽然轉晴為陰,接著下起小雨,兩人頭臉都濕了,其實一按鈕便可以將軟蓬升起,可是童保俊並沒有那樣做。

    世貞忍不住,輕輕說:「童太太邀請我到大屋也是好意。」童保俊把車停在小路上,語氣有點滄桑,「你錯了。」世貞駭笑,「她總不會害我吧。」童保俊這時才息怒,「對不起世貞,我不該對你吼叫。」世貞揶揄:「不然下屬要來何用。」

    「我對手下一向十分客氣。」世貞不由得說:

    「你太認真了,同你弟弟大不相同。」童保俊一愕,臉色突變,「你見到了他?」世貞不滿他幾次三番反應過激,「是,我見過童式輝。」

    「你擅自走上閣樓去?」「不,他住在花園平房。」他鐵青著臉,一言不發,異乎尋常地不安。雨下得急了。

    世貞擅自按鈕,車蓬緩緩升起。

    她輕輕問:「你多久沒回家了,連弟弟住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他沒有回答,緊緊閉著嘴唇,像是怕一張嘴便說錯了永難挽回的話一樣。

    年輕的世貞不知如何安慰他,她沒有經驗,認為使性子是女性的權利,由男友來哄撮才對。小小車廂內氣氛尷尬。

    童保俊扭開錄音機,偏偏是小提琴獨奏,世貞不懂古典音樂,越聽越煩,是,樂聲幽怨,但那是別人的故事,與她無關。

    好不容易熬到酒店,世貞輕輕交待一句「我去休息」下了車。

    她哪真會耽在房間,昨日看報紙,知道附近有個花市,她換件衣服便出去觀光。

    到了目的地才知是個園林展覽,越逛越高興,吃了他妃蘋果,再買冰淇淋,索性坐下享受熱狗。然後與花檔檔主研究如何種仙人掌及玟瑰花。

    她捧著兩盤海棠回酒店。

    接待員一見她便說:「王小姐,童先生找你找得很急。」她到底是來出差的,不能失職,立刻撥電話上去。

    童保俊說:「他們回心轉意了。」世貞立刻知道是生意有了轉機。

    「我這就上來。」利潤打得那麼低,成功也不值得慶祝。可是總算接到訂單,對公司有個交待。

    當然是做藝術家清高,不問世事,閉門造車,只需對自己負責,相形之下,生意人的確醃。他們兩兄弟的生活如南轅北轍。

    將來財產如果平分,可能有點不大公平。世貞臉色緩和下來。

    童保俊打開門說:「代表馬上就到。」世貞點點頭。

    他在喝酒,看樣子兩兄弟都喜歡喝上一杯。

    他倆沒有說話,世貞站在窗前往街上看,雨倒是停了。

    對方代表準時到,世貞看過合同,交給童保俊簽名,大家臉色緩和起來,又開始客套。「會順便到紐約逛一下吧。」

    「可能抽不出時間,」他忽然看到世貞臉上有盼望之意,略為躊躇,「不過,去半天大概不成問題。」侍者送香檳進來,各人碰杯喝乾了,對方才告辭。「合作愉快。」室內只剩他們兩人。

    「可去過紐約?」

    「一年前跟旅行團去過一次,逗留一日,走馬看花,什麼都來不及做。」「我們今晚就去。」世貞笑問:「人們會怎麼說?」

    「他們會說:這兩個人總算沒辜負生活。」

    世貞笑,「你難得清閒。」「我是家中負枷的牛。」

    「男人照顧家人是應該的。」他興致頗好,「我們去收拾行李吧。」有人敲房門,他去一看,是家中傭人。「太太說,明天一早——」童保俊打斷他,「我們稍後就要去飛機場。」傭人連忙稱是。

    世貞連忙捧出剛才買的白色海棠花,「請代我送給童太太。」那傭人道謝而去。

    童保俊看著她,「世貞,有許多事你不懂得。」世貞微笑,「你不說,我又怎麼會知道。」他深深歎口氣。

    「你與兄弟不和,你不喜歡他,可是這樣?」他忽然笑了,「我也希望是這樣簡單。」世貞抬起頭,「不想說,不要說。」童保俊微笑,「皇恩浩蕩。」他們兄弟都有令人百看不厭的笑容。

    他不喜歡弟弟,是因為式輝少爺不問世事光是花費吧,老太太看樣子又十分偏幫幼子。

    行李上了車,童保俊才說:「現在,有兩條路可走。」「說來聽聽。」「要不去紐約觀光,要不到拉斯維加斯結婚。」世貞駭笑,「我可否回家?」他們終於還是去了紐約。

    童保俊有心叫世貞高興,憑他的人力物力,輕易做到,他們住在最好的酒店裡。租直升飛機觀光,看歌劇、逛珠寶店,他甚至帶她到紅燈區獵奇。

    世貞笑說:「我好似覺得你在追求我。」童保俊詫異,「有這樣的事嗎?我一貫如此籠絡得力夥計,不信你去問老劉。」那一日一夜過得十分豐盛。

    世貞快樂的說:「呀,難忘的假期。」童保俊凝視她,「將來,有更重大的事會發生,令你刻骨銘心,屆時,這個微不足道的假期,也自然被丟在腦後。」世貞探臉過去,「我是那樣貪新忘舊忘恩負義的人嗎?」「十足十。」世貞為之氣結。

    他們結伴回去。

    自此世貞的地位大不一樣,童氏的同事十分含蓄,表面上全不露出來,可是心知肚明,老闆走開,或是忙,有什麼事,不約而同會說:「去問世貞」,她人緣不錯,不管閒事,不說是非,眾人也十分慶幸,有時,見她捱到深夜,也覺得老闆女友不易為。

    她終於置了客廳傢俱,特地請姐姐姐夫來喫茶。

    宇貞兩夫妻竊竊私語。「看樣子關係牢靠了。」

    「總得正式結婚才好,光是做朋友,有時七八年後也會分開。」

    「總算享過福。」宇貞語氣仍是艷的。

    「世貞頭面首飾統統不同。」式樣顏色一般樸素,可是看上去說不出的名貴熨貼,幾件簡單珠寶,工一流,想必也是男友的禮物。老友雅慈哪會放過她,揶揄道:「終於穿金戴銀了。」世貞懊惱,「你也不怕我同你絕交。」

    「咄,豬朋狗友要多少有多少。」世貞怒不可遏,「你想我怎麼樣?我失業在家,欠租三月,衣不蔽體,眼看要跌落坑渠,忽爾有一個英俊、富有、單身的男人願意拉我一把,你的意思是,叫我拒絕他?」雅慈不說什麼。

    「你會拒絕他嗎?」雅慈答:「我比你能幹,我不會陷入絕境。」世貞長長歎口氣,「我以後都不要再見到你。」

    「果然,共患難易,共富貴難。」

    「妒忌。」「是,」雅慈點頭,「看不得你好。」世貞無奈。

    「你瞧,一般樣貌,歲數又差不多,為什麼我沒有你那樣的際遇?」

    「因為你不稀罕。」「什麼?」雅慈睜大雙眼。

    「這是真的,」世貞說下去:「你下意識不在乎,精力不夠凝聚,當然沒有奇遇。」

    雅慈沉默半晌,答道:「你說得有理,我最不喜男女關係中牽涉到金錢上的恩惠。」

    「那不外是因為你父母疼愛你,生活無憂。」雅慈十分安慰,「還可以啦。」

    世貞也諷刺她:「將來,未婚夫送訂婚戒子給你,你也拒收?」雅慈說:「有一極紅的外國女明星十分標新立異。把新婚丈夫的名字紋在無名指上當婚戒,並且同記者說:「鑽石我可以自己買。」「嗶。」

    「世貞,這種東西十分便宜,豐儉由人,何必叫別人送。」

    「你家教一流,氣質高貴,無人能及。」

    「去你的。」世貞歎一口氣,「我則最希望不勞而獲。」

    「有人疼愛照顧,感覺自然不同。」

    「你瞭解,會原諒我?」世貞大喜。

    「咄,」雅慈的語氣轉得溫和,「你又何需我認同,我又幫不了你,你好比冬天飲冰水,冷暖自知。」世貞落下淚來。

    「誰不貪圖嫁得好,一生衣食無憂。」

    「誰娶我,我嫁給誰,十畫都沒有一撇。」

    雅慈笑,「纏住他,攤牌,必要時,以懷孕要脅他。」世貞不出聲,要胡雅慈像以前那樣對她,已是沒有可能的事。

    一個人得到一些,也總會失去一些。

    翌日,開完會,童保俊笑著對世貞說:「世貿的殷小姐那件紅外套真好看,不知是什麼牌子?」世貞微笑,「金紐扣上寫得清清楚楚。」

    童保俊說:「你穿上一定好看,不如去試一試。」世貞嚇一跳,「那是極貴的服飾,沒有必要。」

    「人靠衣妝,你代表公司,不能失禮,我吩咐公共關係組替你在該店開一個戶口。」

    世貞將手亂搖,「不不不,萬一穿慣了,脫不下來。」

    童保俊看著她,「那就一輩子穿它好了。」世貞解釋:

    「一輩子是很長的歲月,保不定有什麼變化,」立刻顧左右言他,「殷小姐對答如流,我真正佩服,願向她學習。」童保俊笑笑,不出聲。

    隔很久世貞才說:「那個牌子的衣服老氣,穿了像已經三十歲。」童保俊連忙說是。

    他不知道世貞曾經與雅慈去過那名店,並不如一般人想像,服務員十分客氣,並無看低什麼人,先用日語招呼,隨即說粵語。

    倒是先頭已經在的客人,斜斜地蔑視她倆,眼光像是說:何處來的小雞,以為飛上枝頭,配穿起華服來,分明見不得光的路數。

    她倆三觀一會兒,推門出去。

    當時世貞問雅慈:「有無發誓有一天要整個衣櫃都是這個牌子包括內衣?」雅慈訝異地答:「這是哪一國的誓言?這算得是哪一類的志氣?」世貞知道雅慈對她一向有好影響。「可是有人看不起我們。」

    「呔,我還沒有空看他是否看得起或是看不起我呢。」

    世貞真嚮往雅慈這一分豪爽。宇貞卻不甚欣賞。

    她忠告妹妹:「有些女孩子憨直,一有男友,忙著把姐妹淘拉出來介紹認識,你可千萬別那樣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很多人的男伴就是這樣去了好友懷抱。」世貞大驚失色,「不會吧。」宇貞冷笑,「何必以身試法。」世貞沉默。

    她尊重姐姐意見,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正式把胡雅慈介紹給童保俊認識。

    再說,她越來越忙,根本抽不出時間來與雅慈定期見面。

    世貞變成童氏的生力軍,自歎不值,照說,是一隻花瓶,漂亮即夠,何必苦幹。

    可是,學會了一門營生,是傍身的本領,將來說不定可以派到用場。

    雖然有朝一日要用到這種本事也夠可憐的,不過至少不必束手待斃。

    過兩日,步行經過商場,忽然有人叫她。

    「王小姐,請這一邊。」世貞轉過頭去,見是童太太的司機,便笑著站定。

    「童太太在美國會所喫茶,請你上去。」這麼巧?可是世貞知道童太太神通廣大。

    她想到童保俊的叮囑,多少有點遲疑。

    司機卻補了一句:「太太很想與你談談。」也罷,一位小老太太,能夠怎麼樣,到這個時候才推搪,是沒有禮貌,公司有事走不開?可是那還是她的公司呢。

    她隨司機上樓,只見童太太與幾位朋友坐在一起,看見世貞,都和藹她笑著打招呼,當她猶如童太太的女兒一般,世貞覺得十分溫馨。

    在這之前,她接觸的目光都是冷淡的⌒你是誰,想怎麼樣、狐疑的⌒你大抵是掘金娘子吧、輕蔑的⌒想飛上枝頭想瘋了,以及防範的⌒別在我附近撒野,從來沒見過如此沒有機心的熱情。

    童太太介紹:「我誼女世貞。」怪不得,有了這個身份,即是有了靠山、保人,誰還會小覷她。世貞心中暗暗歎息一聲,靜靜坐下。

    只見太太們身邊大包小包,分明是逛公司購物來,可是一時又來不及把它們都交給司機,故此都堆在座位旁。

    世貞知道言多必失,故一言不發,只是微笑。

    幸虧諸位太太不到十多分鐘便告辭一起回家組牌局去了。

    侍者前來收拾桌子,只餘世貞與童太太聊天。

    她說:「我若喜歡打牌又還好些。」世貞小心回答:「的確是消遣時間的好遊戲。」「她們都勸我學。」

    「啊。」「我卻一坐下來就覺得心煩意亂,與她們剛相反,她們說一摸到牌便心平氣和,百病消散。」世貞忍著笑,那多好,一帖藥。

    童太太長長歎一口氣,喝盡了杯中的茶。

    世貞連忙幫她斟滿,童太太喝的是薄荷荼,世貞注意到她只加小小一匙蜜糖。

    「世貞,你真細心,我若有個女兒,又還好些。」世貞笑笑,許多人都這樣說她,這是她天賦本錢。「你一定覺得我偏心吧。」世貞哪敢發表意見,只是唯唯諾諾。

    童太太喜歡幼子,人人都看得出來。

    誰知她歎口氣,「看,我把整副家當都交給保俊,式輝一無所有。」世貞滿心訝異,不由得睜大眼睛。

    童太太聲音無奈悵憫,「保俊什麼都有,又懂得爭取,光是找到你這樣善解人意的助手,已叫式輝羨慕。」世貞連忙說:「不敢當。」

    「式輝差遠了。」世貞忽然大膽地說:「他們兄弟倆有不一樣的世界。」這樣模稜兩可的一句話,童太太聽了卻十分高興,「世貞,你說得真好。」世貞暗中看著手錶。

    童太太問:「急急要回公司?」世貞頷首。

    童太太歎口氣,「真會有你這樣一心一意的夥計。」世貞賠笑,「我也常常開小差。」

    「今天晚上,出來吃頓飯吧。」世貞答:「今晚公司有應酬。」

    「我這比較重要。」世貞躊躇。「你怕保俊?」世貞只得笑。

    「這人恃寵生驕,連我都有點怕他嚕嗦,你放心,我會同他說,今晚一定放人,我七時派車來接你。」

    「那好吧。」童太太擺擺手,「你先回去。」司機前來取起那十來只大袋,跟著她下樓。「這些是什麼?」世貞奇問。

    童太太笑,「都是送你的見面禮。」「這怎麼好意思?」

    「時間到了,你該回公司啦。」世貞只得訕訕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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