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電子郵件這樣說:「是你吧,夜空裡尋找一顆星,正是你的口吻,念念不忘逝去的人,過去的事,不願放手,不能安寢……」
於展航的記憶去到最遠,約莫是在兩歲半左右時候。
他記得祖母抱他坐懷中,輕輕對他說,「展航,一個人的長相的確很重要,但是夫子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相貌好,也一樣得勤力讀書,發奮工作。」
祖母臉容慈愛,語意長,小小於展航雖然聽不明白,可是每個字都記得。
祖母最後說:「一個人,也不可以憑相貌好,去做不應該做的事。」
他母親剛好經過,笑說:「媽,他哪裡聽得懂。」
祖母俯首問展航:「你可明白?」
展航記得他拚命點頭。
母親說:「展航就是這點可愛。」
展航進幼稚園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他長得與眾不同。
一進課室,便有年輕女教師過來輕輕說:「這位英俊的小朋友是誰?」
展航漲紅了面孔,仍然十分鎮定地把姓名告訴老師。
小小女同學都喜歡與他坐,男同學從那個時候就開始討厭他。
母親來接他放學,其餘的家長會問:「你就是於展航的媽媽?」他母親嚇一跳,以為展航闖了禍,可是接著知道不是那回事。
「於太太,於展航那麼漂亮,是像你先生吧。」言下之意是,像你,才不會好看到那個地步。
對於這種間接詆毀,於太太並不放在心中,唯唯喏喏,「是,是像外子。」
到于先生去接展航,又有家長問:「展航是象媽媽吧,媽媽一定是個美女。」
于先生又得笑答:「是,確是個美女。」
最誇張的一次,是有位女士眉開眼笑地走過來說:「你是於展航爸爸?我的女兒冬梅是展航女朋友。」
五歲就有女朋友了,難得是女方家長不反對。
父親叮囑展航:「要公平善待女性,不可利用她們的天真愚昧。」
他妻子聽見,反問:「什麼,你說女性什麼?」
他連忙否認:「我對展航說要愛護女性,把好的讓給她們。」
於太太瞪丈夫一眼,不再言語。
上了小學,已有電話來找於展航。
於太太煩惱,「說是說問功課,一講大半小時,奇是奇在幾歲大的孩子居然也會東拉西扯。」
「替展航擋一擋也是了。」
於是於太太充任社交秘書。
「展航去學小提琴。」
「展航已經睡了。」
「不,每天下午他都得做功課,他沒有空到你家玩。」
出乎意料之外,於展航是個相當靜的孩子,喜歡閱讀,數學與語言均是強項,不叫父母擔心。
親友上門來,總會問:「展航可在家?」
忘了他還有哥哥姐姐。
十四歲的哥哥展翅說:「他漂亮,而我們長得普通。」
十二歲的姐姐展翹說:「我看他也很為這個煩惱。」
其實三個孩子全高大健美,皮膚牙齒都長得好,但是展航就是特別惹人注意。
十歲那年,展航驗出近視,他母親傷心,「呵以後需戴眼鏡了,哥哥姐姐都有好視力,你是怎麼回事。」
於展航自己反而有點高興,挑一副黑膠框眼鏡,把濃眉大眼遮起來。
可是,異性對他的興趣似未曾稍減。
情人節,帶回來一大疊卡片,起碼比人多一倍,每隻信封裡都附著糖果,心型的巧克力可吃飽全家。
女同學追著他身後:「於展航,等等我,於展航,等等我。」
他從來裝聽不見,急急步走開。
於太太問丈夫:「這樣子,是否要替他轉私校?」
「私校的女孩不講話?」
「不——」
「一動不如一靜。」
他父親堅持是學生造就學校,而不是學校造就學生。
升到四年級,各項成績分等級,都屬甲級,於太太也就不說什麼。
一日放學,接不到展航,於太太停好車子,走入課室看個究竟。
只見展航坐在課室,衣服髒,眼鏡爛,嘴角流血,一個小女生坐一旁流淚。
分明是打過架了。
於太太心中有氣,她知道這種事遲早會發生,但不是現在,起碼十年之後。
老師迎上來,「於太太,你來了,真好,剛想聯絡你呢。」
於太太有點羞愧,「發生什麼事?」
「一個低班學生在千秋架上下不來,驚慌大哭,幸虧於展航上前拉住,可是叫小同學的腳踢倒在地,只是皮外傷,沒大礙。」
於太太鬆一口氣,「可是,」她看著那流淚的小女生,「王冬梅,你為什麼在這裡哭?」
「呵,她特地留下陪展航。」
於太太歎口氣,「來,展航,我們回家去。」
姐姐展翹大笑說:「展航學做英雄。」
哥哥展翅說:「展航手腳不夠敏捷,我建議展航兼學合氣道。」
於太太說:「他正學小提琴,雙手要好好保護。」
「那麼學劍道。」
「都是東洋人的玩意兒,不適合我們華人。」
正在練空手道的展翅不以為然,「那麼由我教展航。」
展翹不服,「哈哈哈,你那三腳貓。」
展航的嘴角腫了好幾天。
他救下來那小朋友的父母充滿了感瀲,親自來探訪,送鮮花糖果。
「於展航彷彿沒有缺點。」
於太太嚇一大跳,「千萬別這樣講,所有十歲男孩有的缺點,於展航也都有。」
「可是,他中年考第一。」
「小孩讀書成績好一點也是應該的。」
「於太太真謙虛,我得向你學習。」
送走了他們,於太太吁出一口氣。
剛在這個時候,展翹嘩然大叫:「媽,展航破壞我的化妝品。」
於太太放下心中大石,太正常了,她並不希望孩子是天才,或是一個完人,平凡最好,平凡是福。
到展翹房間一看,只見小小梳妝台上亂成一片,口紅折斷,胭脂撒在地上。
「展航你在什麼地方?」
他嘻嘻笑著出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
「報復姐姐罵我蠢。」
「她為何罵你?」
「她怪我霸住電話線。」
「你在同誰說括?」
「我教王冬梅做分數。」
是該這樣,最正常不過,做柴米夫妻勝過神仙眷屬,孩子健康活潑比天才洋溢重要。
晚上,于氏夫婦在看賬單。
於達長對妻子說:「這個擔子,還需背十年。」
「不知不覺,展翅快進大學。」
「叫你委屈了,像樣的首飾卻沒一件。」
於周容藻溫柔地答:「可不是,十指禿禿。」
「不好意思。」
「總不能將孩子們的大學學費換戒子戴。」
他倆笑了。
「一直未想到撫養三個孩子公用如此龐大。」
「而且都還是一般消費,並沒有任何貴族化開銷。」
「真可怕,壯志都消耗在生活必用品上。」
「稍有差池,孩子們一定吃苦。」
「老牛,咬緊牙關上吧。」
這番話叫三個孩子聽見了。
三人悄悄舉行會議。
展翅說:「都是展航累的,他三個月就得換一次鞋,我的腳早已大定。」
展翹提醒他:「之前呢,我記得你半年需換一批長褲,全都吊腳。」
展翅吐吐舌頭,「我會遲婚,好好享受十年八載才背起家庭負擔。」
展翹說:「我會督促丈夫勤力工作,供養婦孺。」
展翅笑,「祝你幸運。」
「展航你呢?」
「我想——」
「想什麼?」大姐追問。
「侍候爸媽。」
「嘩,如此崇高願望,叫兄姐無地自容。」
展翅笑說:「且放長雙眼,看看展航有無食言。」
中學時期的於展航己不能擺脫他美少年招惹的煩惱。
女同學見了他全都先瞪大眼睛,屏息十秒,然後眉開眼笑,把最好一面展露出來討好他。
無論他在飯堂或圖書館坐在哪一角落,總有女孩子圍上來。
男同學中李偉謙比較客觀,因問;「長得英俊真是好?」
展航看他一眼,不出聲。
「不過於展航你最難得是品學兼優,沒話講。」
展航笑笑。
「展航,托你一件事。」
展航翻過一頁書,「抄代教還是抄物理?」
「不,我想約會鄒小燕。」
展航納罕,「你自己開口問呀。」
「她老說沒有空。」
「那麼,一直鍥而不捨,死纏爛打,直至她應允為止。」
「展航,幫個忙。」
「怎麼幫法?」
「幫我約鄒小燕。」
「不,」展航一口拒絕,「我不做這種事。」
「舉手之勞,你都不肯,你好討厭,總有一天。你也有用得著我的時候。」
李家富有,曾借出大禮服給展航作演奏用,李偉謙叔父李烈洪收藏不少意大利古董小提琴,至少有兩隻是史特拉底,也許願意借給有為年輕音樂家用。
展航衡量輕重。
「朋友應互相利用。」
「這利用兩字似乎有毛病。」
「展航,那就用幫助好了。」
「你想約小燕去什麼地方?」
「吃冰淇淋與跳舞。」
「我試試看。」
小燕與同班同學坐在課室前討論功課,那班女生一見於展航走近,已經察覺,議論紛紛,當他的眼光落在小燕身上,小燕意外,用手指著自己胸口,「我?」她問。
展航輕輕說:「小燕,同你說幾句話。」
小燕輕快地跳起來,「什麼事?」
女同學們艷羨地看著她。
展航開門見山:「小燕,我受人所托。」
小燕看著他微笑,「是李偉謙吧?」
展航稱讚她:「女孩子都像你這樣聰明吧?」
「不,我是佼佼者。」
「他希望約你跳舞。」
「家裡不准我晚上單獨出來。」
「那麼,吃冰淇淋。」
「好,我自己找他。」
展航鬆一口氣。
「不過,你由此欠我一個人情。」
展航氣結,「不,鄒小燕,你莫企圖勒搾。」
鄒小燕卻沒有生氣,小小女生凝視他,然後輕輕說:「我看也是別人欠你的多。」
於展航並沒有聽懂這句話,他見任務達成,鬆了口氣,回去向朋友交差。
一星期後,李偉謙對他說:「出是出來了。」
「去飲冰室沒有?」
「有,一共廿一客冰淇淋。」
展航一怔,「什麼?」
「她同廿一位女友一起來。」
嘎,如此作弄人。
「真是鬼靈精,不喜歡你就是不喜歡你,一點面子都不給。」
展航勸說:「不如專心做功課。」
「你說得也是。」但明顯地沒精打采…
午餐時,展航總到她們高談闊論,嘲笑李偉謙。
「他來自守財奴之家,十歲就學會剪減價券省錢。」
「他吃冰淇淋帶著一張卡片,每買一次店員幫他打一個洞,滿十次送一個,哈哈哈。」
「什麼志氣都耗盡在這些芝麻綠豆小事上。」
展航十分吃驚,沒想到小女孩子也會這樣無情刻薄,立刻低頭走到另一張桌子去。
這時,她們發現了他,頓時噤聲,微笑。
展航吃完飯,故意在女同學面前取出打洞卡,交給服務員,「香草冰淇淋」,彷彿替好友出了一口氣。
假如他聽見那些女孩子在他背後說些什麼,他會啼笑皆非。
李瑞儀說:「哎喲,多可愛,真沒想到他這樣細心。」
樊月芬笑,「還懂得省錢呢。」
「多好玩。」是簡諫蘊的讚美。
人類的心臟,被安放在胸膛略右的一邊,所以有點偏。
那天,展航同她姐說:「真想斥責她們。」
「你尚未開竅。」
「什麼意思?」
「仍覺得女生虛偽做作,十分討厭可是?」
「對。」
「你體內睪丸素未獲釋放,故不覺異性吸引。」
展航啼笑皆非。
週末,姐弟跟父親到朋友家作客。
那家人姓馬,新近承繼了遺產,大屋附暖水泳池,招呼朋友來燒烤游泳。
一共四五家人,約十多個孩子,最大是展翹,最小才手抱,都玩得十分高興。
主人十分好客,食物飲料都極精美,燒起牛排來,香味四溢。
大人開了兩桌麻將,唏哩嘩啦在池邊搓起,也不管是否煞風景。
有人叫展航:「弟弟,你且過來看住這些雞翅膀,別燒焦了才好。」
幾個太太紛紛吩咐:「展航,替我燒一串牛肉,加多幾隻西紅柿。」
「我要一件漢堡,麵包亦要兩面烤黃。」
「兩條香腸。」
展航欣然答允。
一位阿姨拿只碟子婀娜地過來問:「我的串燒好像熟了。」
就在這個時候,展航抬起頭,忽然扔下手上刀叉,一手推開那位阿姨,害她踉蹌尖叫。
大家驚呼起來:「什麼事?」
只見於展航一支箭似奔到泳池另一頭,直串入水中向左角游去。
這時,男士們也發覺了:「遇溺,有孩子在池底浮沉!」
所有的母親驚叫起來,立刻推翻牌桌,紛紛奔到池邊找自己的孩子。
找到的即時鬆口氣。
但主人家馬太太大聲哭起來,「是囡囡,是囡囡。」腳一軟,坐到地上。
這時,會游泳的已經跳下水中幫忙。
展航已經撈起那小小女孩,她才五六歲大,穿橘紅色泳衣,所以展航離遠才看得見她呆在水底,四肢軟軟,像洋娃娃。
展航把她平放在池邊,大人亂成一片,他聽見父親吆喝道:「快叫救傷車。」
展翅過來蹲下,「弟,人工呼吸!」
展航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與她兩人輪流捧著那小小面孔不住做人工呼吸。
馬太太在一旁驚惶地大聲哭叫。
小姐弟面面相覷,只覺小孩一點動靜也無,展翹先涼了半截。
「救傷車怎麼還不來?」
那十分鐘真比一百年還長。
忽然之間,小小孩子的手臂動了一動,圓圓的面孔一側,嗚哇一聲哭出來。
展翹說:「好了好了,有救了。」她精疲力盡坐倒在地。
這時大批救護人員趕進來,取出各種急救用品,把氧氣罩蓋在小孩臉上。
「誰用人工呼吸?」
於展航舉手。
「做得好,否則小妹妹救回也變植物人。」
主人家急急跟救護車離去,野餐會也就草草結束。
回到家中,展翹先說:「咻,嚇壞人。」
於太太驚魂甫定。「明明見到囡囡一直在池邊跑來跑去,不過幾分鐘,已經沉在水底。」
展航到這個時候才出聲:「救生員說,小孩子十秒鐘內已可溺斃。」
「可怕。」
「池裡竟無人發覺。」
展翹說:「我年紀最大,我應該照顧這班孩子。」
「以後用泳池得僱用救生員。」
「還有以後?」
過兩天,馬太太親自上門來過道謝,她猶有餘悸,一見余太太就哭出來。
「囡囡好嗎?」
「已脫險,一切正常,仍在醫院接受觀察,醫生說真是大幸,差三分鐘就會腦部缺氧,做人工呼吸那位居功至偉。」
「哪裡哪裡。」
「展航呢,我想見見他。」
「上音樂課去了。」
事後展翅說:「不是展翹也有份救回那孩子嗎?」
展翹笑答:「我們不算,當事人只看見英俊小生。」
「語氣好似酸溜溜。」
「早已習慣,不會吃醋。」
于先生直讚:「展航真勇敢。」
他姐姐笑,「這幾晚他一直做噩夢,說是無論如何救不活囡囡,嚇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