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群走近一個洋人,「你是東主?」
「我是保羅,這裡叫保羅洞穴。」
少群拿出照片來,「見過菲菲沒有?」
他一邊擦玻璃杯一邊說,「我記得她,她長得特別漂亮,她的名字,與家母相同。」
「令堂是法國人?」
「正是。菲菲出了事?」
少群點點頭。
「還活著?」
「直至目前,還是活人,她今晚會來嗎?」
「或許會來,或許不來。」
少群啼笑皆非,只得說:「謝謝你。」
「她在我這裡兜搭人客,我趕她出去,又一次向我顧客銷售毒品,我也趕她走。」
「保羅,你很正經呀。」
「小姐,少諷刺,你們警察總要等出了事才來主持正義。」
「所以我已經不做警察了。」
保羅放下心來,「是嗎,我請你喝一杯。」
少群搖搖頭,走出酒吧。
已經淪落得站街上了。
她不敢對朱夢慈說什麼。
難怪朱警官在辦理胡思敏及許麗全案件時那樣投入,原來她家也有問題少女,她有真切的感受。
一會兒,立錚也出來了。
她對少群說:「酒保說她是一名流鶯,晚晚在這附近做生意。」
她們兩人低下頭,手足無措,尤其是黃立錚,身為能言善辯的大律師,居然會得辭窮。
過一會,朱夢慈也出現。
她臉色悲痛迷惘,像是不明白警官的親妹怎麼墮落到這種地步。
三人到小咖啡店坐下。
少群咳嗽一聲,「我們來得太早。」
「先回去睡一覺,半夜再來。」
朱夢慈不出聲。
立錚安慰她:「你不要難過,也不要生氣,救助她是你的責任,但是毋須內疚自責。」
朱夢慈忽然落淚。
「她已不是小孩,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免引起衝突,今天晚上,由我與少群來找她,你在家裡休息。」
朱夢慈哽咽地說:「媽媽知道她今日這樣,不知多麼傷心。」
「伯母已經不在人世,你不必替她顧慮。」
朱夢慈用手掩臉。
正在這個時候,鄰座忽然有一男子伸手掌摑對面的女友,那女子痛哭。
立錚立刻站起來,少群馬上走過去:「警察,取你的身份證出來。」
那男子沒想到有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頓時氣餒,嘴巴還在刻毒:「我說過不結婚,就是不結婚,我知道,你不過是想我同你結婚。」
朱警官出聲:「同你結婚,有什麼好處,你這樣囂張,是什麼身份?」
立錚同那女子說:「他當眾奚落侮辱你,你還不離開他,等什麼?」
「你犯賤!」那男人還在罵。
那女子忽然停止哭泣,臉上現出平靜的神色,她輕輕說:「這位大姐,多謝你指點,我剎時間都明白了。」
她像是想起什麼,打開手袋,取出粉盒,撲了撲粉,站起來走了。
那男人卻急了,「喂,你到什麼地方去,喂,你膽敢走!」
少群拍拍手,「走啦,你沒想到吧,終於走了,人的忍耐力有限,現在,只剩你一人啦。」
那男子強辯:「我哪怕找不到女人。」
「真的,新疆、土耳其、津巴布韋、斯里蘭卡,有的是美女。」
立錚把少群拉到一旁,「你怎麼同這種人吵嘴。」
「拿他來出口氣也好。」
「一同他搭腔,你就變成他一樣低級了。」
立錚拉著她們離去。
一邊抱怨:「想好好喝杯茶都不行。」
半晌,立錚忽然問:「你們可聽見那女子說什麼?」
少解答:「她如大夢初醒,決定重新做人,她說她明白了。」
「不,不是這個。」
少群說:「我聽得很清楚,因你一言提醒了她,她得到新生。」
「她叫我大姐。」
少群愕然,「大姐有什麼不妥?」
「從前,人人叫我小姐,我幾時升格做了大姐?」
少群知道立錚受了震盪,心中暗暗好笑:「那女子一時匆忙,用錯了字眼,你別見怪。」
「我像個大姐嗎,我臉上有皺紋?」
立錚喃喃自語,沒完沒了。
少群對朱警官說:「你回去,晚上交給我們。」
朱夢慈點點頭。
她一走,少群說:「好了,立錚,你己成功轉移阿朱的注意力,別再嚕囌了。」
誰知立錚說:「我是真的受到驚嚇,不久將來,有人會叫我大嬸,再過一陣就是阿婆。」
「你想怎麼樣?」少群攤攤手。
「我不幹了,我要結婚生子組織家庭去,老了有個依傍。」
少群笑得彎腰,一聲大姐,竟引起這許多聯想。
「先找到菲菲再說。」
「呵是,辦妥正經事才傷春悲秋未遲。」
她們回偵探社組織一下資料。
菲菲的真名叫朱念慈,她知道這樣正氣文雅的名字不適宜在江湖打滾,故此叫自己菲菲。
自十三四歲起她就在街上找生活交朋友,據說是因為怕悶,在馬路上她有志同道合的損友,互相關照,有錢的時候,一起大吃大喝,買衣物首飾,看戲旅遊;明天,管它呢,金錢來源自非法小型勾當。
這種例子在大都會中多如恆河沙數,世界每個城市黝暗角落都有街童。
很快染上毒癖,再勤快弄錢也無法填飽這個無底洞,於是出賣他們唯一擁有的東西:肉體。
朱念慈還可以回頭,她有個好姐姐願意照顧她。
時間差不多了,她倆穿得較為花俏,出發到酒吧區。
呵,環境完全不一樣,時間彷彿停頓,天色好似永遠不會再亮,紅男綠女在街上調笑擁吻,累了就喝幾杯。
「這裡晚晚都是這樣?」
「肯定,不然怎樣吸引大量人流。」
流鶯也出來了。
不知是誰,給身份這樣可悲的女子取了個這樣動聽哀艷的稱呼,玩笑開得真大。
「糟糕,她們都一個樣子,有的還戴著假髮,怎麼認人?」
真的,立錚頭痛。
「逐個問一問。」
她倆冒昧地輕聲說:「菲菲,我找菲菲。」
有幾個女子用粗話喝罵她們。
少群忽然醒覺,拿出鈔票來。
一個女子刷一聲搶過錢,告訴少群:「菲菲在那遠角落站都站不起來。」
她們找到角落去,果然,看見有一個人靠在街角。
不認得了。
同照片一點也不相似。
在街燈下,那女子頭髮蓬鬆,衣履髒亂,最可怕的是,混身都是一搭搭的瘀青。
立錚走前一步,「菲菲?」
她聽到了,抬起頭問:「誰?」
立錚發覺她掉了兩顆門牙,面孔枯槁,根本不似少女。
少群說:「朱念慈,你姐姐找你。」
她好似要仔細想一想,才知道朱念慈是什麼人。
少群要伸手去拉她,被立錚阻止,她自手袋取出自備膠手套戴上,握住菲菲的手。
這時,少群也看到她手肘裡則有一大塊腫瘤,正在流膿。
少群看了立錚一眼,「到醫院去。」
菲菲掙扎,「我在等人。」
「任何人見了你都害怕,你似一堆爛肉,你不會做到生意。」
她們把菲菲拖上車。
「馬上通知阿朱。」
「不,先把菲菲收拾乾淨再說。」
真的,免她見了傷心。
車子駛進急症室,少群還有舊時的朋友當值,她先進去說幾句話。
菲菲給抬進急症室。
當值醫生走出來,是一位女生,同她們差不多年紀,自我介紹說:「我是譚杏如醫生。」
立錚也連忙說明身份。
「病人手臂因用污染針筒引致血管發炎,需要即時清洗處理縫合,她有毒癖,早日戒除,可救性命。」
「是。」
手術就在急症室進行,注射局部麻醉劑後,醫生剪開腐肉洗清膿血。
這樣可怕的傷口,譚醫生卻毫不畏懼,全神貫注治療,令立錚感動。
剎那間譚醫生彷彿是個頭戴金環的天使。
「我替病人驗血,觀察幾種傳染病,病人口腔潰爛,皮膚發炎,要留院醫治,看護會替她沖洗。」
她說話不徐不疾,完全沒有歧視偏見,只是以事論事,她對病人說:「你要振作一下,這次是手肘發炎,下次,細菌到達心臟,就會死亡。」
一個醫生眼中,眾生平等,才是好醫生。
她替病人縫合。
菲菲神智仍然清醒,她默不作聲。
看護把她推出去。
立錚輕輕說:「阿朱說她才離家三天,怎麼會搞成這樣。」
譚醫生不予置評。
「醫生,謝謝你。」
「這是我的職責。」
少群忍不住問:「你不覺可怕?」
譚醫生笑,「我見過蛆蟲自皮膚底下爬出來,半邊頭削掉仍活了三天的傷者,斷手、爛足、沒有什麼可怕,可怕是什麼樣的仇恨叫他們受傷。」
譚醫生去診治別的病人,那是一個遇溺的小孩。
立錚說,「還一直以為我倆最大膽。」
「我同你也很不錯了,在殮房進出自如。」
「譚醫生一定未婚。」立錚遺憾地說。
「你怎麼知道?」
「誰敢娶她。」
「女子的學識,到了廿一世紀,仍然是一些男性的砒霜。」
忽然譚醫生又出現了,笑瞇瞇,「兩位在說我?」
立錚不好意思,嚅嚅地。
「多謝關心,我已婚,育有一子一女,已經在念小學。」
「啊。」立群漲紅面孔。
譚醫生又出去了。
「你看,立錚,閒談莫說人非。」
這時,看護過來說:「兩位,朱念慈想見你們。」
「她怎麼樣?」
「已經在樓上十七號病房。」
她倆乘電梯上樓找到病房,大房裡約有七八張病床,逐張數過去,都沒看到朱念慈,只剩近窗那一張。
她們走近一看,嚇一大跳。
只見有一個人伏在念慈身上,頭臉看不清楚,只知他是個壯男,光穿一件背心,強健的雙臂肌肉賁起,有皮膚的地方全部密密麻麻繡青紫色紋身,像件緊身衣一樣,看上去無比詭異。
可怕,他像一隻野獸,伏在己撲殺小動物屍身上。
少群有不吉預兆。
「你,你是誰?」
他慢慢蠕動身軀,雙臂一晃,像兩條大蟒蛇,十分驚人。
他抬起頭來。
呵,奇怪,面孔出奇地英俊,一頭烏亮的頭髮,濃眉大眼,一臉敵意,他左手五隻手指緊緊扣著朱念慈的手,此刻忽然鬆開。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朱念慈輕輕招呼她們。
看護替她洗刷過,梳通頭髮,露出一張白皙的臉,有三分似朱警官,休養好了,或許更像。
少群問:「那是你男朋友?」
她點點頭。
「戒除毒癮,回到正常的世界來。」
朱念慈牽牽嘴角。不出聲。
「那種通體紋身的人不適宜做朋友。」
看護走近,「病人患乙型肝炎及肺結核,需耐心服藥治療。」
少群說:「回到姐姐身邊去。」
朱念慈笑了。
「你覺得行不通?」
「她上班,我幹什麼?」
「上學、進修、學一門手藝。」
朱念慈搖頭,歎口氣,「我就是不喜歡那種生活,像姐姐,讀完了書,千辛萬苦找到這份工作,槍林彈雨,冒生命危險,為著什麼,不過是三餐一宿,我不會跟她回去,葉承浩會照顧我。」
立錚不出聲,她這番話似有點歪理。
「我從未想過長命百歲,躺在養老院裡等子孫有空來看一眼,我這種出身的女子,事事不如人,只有在享樂的時候,比你們去得盡,我不會回頭。」
少群問:「你不痛苦?」
朱念慈笑,「你也有痛苦呀,讀過大學就永無煩惱?」
立錚不想與她越扯越遠,轉頭同少群說:「請朱警官馬上來。」
這時,朱念慈索性閉上眼睛。
少群走去打電話,立錚一個人看著窗外,耳畔是其它病人輕微的呻吟聲。
「你是我姐姐的朋友。」
立錚看向她。
「你樣子那麼嚴肅,學識一定非常好。」
立錚不出聲。
她忽然訕笑,「這位大姐,你可有試過男歡女愛?」
立錚僵住,她似被擊中要害。
「你不知道那是什麼吧,你只能想像,因為你太潔淨太高貴太孤傲,沒有異性接近你,不不,我不會到你的世界去。」
立錚變色,這個半人半獸般女子,執迷不悟,不願自妖獸世界走出來。
她十分清醒,因此更加失救。
立錚站起,少群剛回來,「你們說了些什麼?」
立錚不回答,拉著少群一起走。
「夢慈立刻到。」
立錚歎口氣,「讓她們姐妹慢慢談吧。」
「那女子可有悔意?」
「她根本不覺做錯,又怎麼樣懺悔?」
少群張大了嘴,又合攏。
在門口,她們遇見匆匆而來的朱夢慈。
「謝謝兩位。」她欲言還休。
「舉手之勞,不必多禮。」
朱夢慈匆匆去見妹妹。
立錚遺憾,「夢慈肯定永遠失去了她。」
走到門口,看到那滿肩紋身的年輕人蹲在路邊。
少群想走過去,立錚拉住她,「不必了。」
「為什麼,你怕?立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畏懼。」
那年輕人也看到了她們,目光炯炯,做是發出綠油油的光芒,相當嚇人,她們走到東,他的目光也跟到東,追蹤著她倆。
少群走近他,「你叫葉承浩?」
那年輕人不出聲,倔強地看著別處。
「朱念慈病重,將要醫治,否則有生命危險,不論你背著她,或是她背著你,都沒有好處,你暫時避開一陣,待她康復,就是救她一命。」
年輕人不出聲,混身發散更強烈敵意,像靜電那樣,可以覺察得到。
「你們何以為生?」
少群伸出手想搭住他肩膀好好再勸。
立錚驚呼:「小心,少群!」
少群只覺眼前晶光一閃,接著,手臂稍微麻癢,那年輕人已經竄走,消失在轉角處。
她轉過頭去看立錚,立錚大驚失色,脫下絲巾來裹住她的手臂,「血!」
少群這才知道她掛綵受傷,只見右臂上有一條傷口,血如泉湧,順著手指滴下。
她手足無措,像是不相信這事會得發生,一直發呆,任由立錚把她拉進醫院去。
少群的手臂縫了廿多針。
還有更壞的消息:第二天凌晨,朱念慈在醫院失蹤。
少群大惑不解:「那把刀真鋒利。」
「可以切下你五雙手指,屆時你就不能指指點點了。」
「那是他們的看家本領吧。」
立錚不去理睬她。
「我想救他們呀。」
「人家快意恩仇,刀頭舔血,不知多關心。」
「你這樣說會教壞孩子。」
「他們是另外一種人,你學不了他,他也學不了你,像武俠小說裡的眾生一樣,無業遊民,打家劫舍,不過在今日,他們觸犯法律。」
少群張大了嘴,「這是我們都愛看武俠小說的理由?」
「你自己想吧。」
稍後,醫院打電話來,立錚聽後,放心說:「驗血報告出來,無毒,你可以睡得著了。」
少群吁出口氣,「立錚,你比我聰明,你立刻知道怕,我還朦然不覺。」
立錚看著天花板不出聲。
她一向富同情心,但是這次朱念慈不予情面奚落她,叫她灰心。
做好事不求回報,可是,也不能侮辱她。
又一個電話:「警局叫你去認人。」
「如果是照片的話,請他們電郵過來。」
立錚等了一會,「可以收看了。」
真沒想到本市在警方檔案記錄中同類型紋身年輕人有那麼多。
他很容易辨認:特別英俊,紋身中有好幾個中文單字象狠、愛、快、勇。
第七張照片就是他。
「是這個葉承浩。」
檔案組答:「這人身份證上不叫葉承浩,他叫生力文匯,是警方熟悉人士,本市出生的混血兒,父親是葡萄牙人,母華裔,均下落不明,他今年十九歲,已經混得頗有點地位,他組織主持一個扒手黨。」
「他就是用刀傷我的人。」
「我們會緝捕他,請你放心。」
少群轉過頭來說:「混血兒真是傳奇。」
立錚微笑,「中文翻譯得奇妙而已,洋人只叫歐亞兒,沒提到血液,而事實上他們血型並無特別的地方。」
「你看本市幾個明星歌星都是混血兒,他們長得漂亮,又聰明,討人歡喜。」
「做他們也很難吧,唱哪個山頭的歌?說哪一種話?」
「全世界的人找生活都不容易。」
立錚連忙檢查身上的錢包鎖匙還在不在。
「試想想,單身遊客走在街上,忽然有一個英俊小生走近搭訕,轉瞬間貴重物件統統不見。」
「這個古老行業存在了千百年。」
偵探社的門「呀」一聲推開。
立錚抬起頭,「阿朱你來了。」
朱夢慈頹然坐下。
「來,請喝杯眼睛牌咖啡,有人說非常提神。」
她默不作聲,雙手緊緊抱在胸前。
「有話說出來,憋在心中幹什麼?」
立錚說:「你給阿朱一點時間。」
「我想辭職。」
少群愕然,「阿朱,別衝動,你不比我,我是低級職員,我一聲走,大家都沒有損失,你做得這樣高,半途而棄,多麼可惜。」
「不歡迎我加入你們?」
「這樣小的廟怎麼裝得下你?」
「一個警務人員,連家人都不能保護,實在失職,我羞愧之至。」
「不關你事,沒有人會怪你。」
朱夢慈仍然耿耿於懷。
「既然放假,你不如離開本市,去歐美度假。」
她低下頭,「沒有心情。」
「參加旅行團,板著臉跟著大隊亂走,不必投入,當散心。」
她笑了,「你們對我真好。」
「喲,好似在諷刺我倆。」
「不,我是真心的。」
「有空,隨時歡迎來坐。」
朱夢慈取出一張支票放桌上。
立錚說:「這是什麼,我們是自己人。」
「自己人也要開銷,」少群說,「朱警官收入豐厚,這點你倒是不用替她擔心。」
「我還有點事回派出所,上司想派我調到北美駐守,協助彼方研究亞洲幫派活動。」
「呵,這個問題可以寫幾部論文。」
少群側著頭,「華裔幫派歷史悠久,夢慈,這是你榮升專家的好機會。」
「假使要去的話,現在正是研究資料的時候,否則,同洋人說起來,老外知得比你還多,可真丟臉。」
朱夢慈告辭。
髒杯子堆滿鋅盤,立錚戴上膠手套清洗,清潔阿嬸有時願意幫手,有時不。
少群說:「不如用紙杯。」
「那怎麼可以,人客嚮往我們的精緻咖啡,不可馬虎。」
少群又說,「偵探社啟市已有一季,收支狀況如何?」
立錚脫下手套出來把賬目用打印機印出,閒閒說:「一季蝕了三萬。」
「什麼?」
「都是燈油火臘汽油,薪水不在內。」
「蝕本?」
「正是,詳盡收支都在這裡,你請過目。」
「我們的收入不錯呀,怎麼會賠本?」少群茫然。
「開銷似流水,不知不覺耗盡收入。」
「也許來喝咖啡的人太多了。」
她詳細看過收支,「立錚,這是我們檢討前途的時候了。」
「也好,你想怎麼樣?」
「立錚,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蝕本生意無人做,一季賠幾萬,你我還負擔得起,可是長久下去,卻不是辦法。」
「那又該怎麼辦?」
「若果有意思把這門生意當事業,就得設法賺錢。」
立錚答,「我明白了。」
「對,代偵男女之間私情。」
「太猥瑣了,沒想到自己做生意也得違反原則。」
少群說:「理想不能當飯吃。」
「唏,等餓肚皮時再檢討吧。」
「那時又來不及了,還是預早計劃定當才好。」
立錚歎口氣,「罷罷罷,你去登則廣告。」
「最好賺是做這門生意,立錚,再說,我對謀殺案實在怕了。」
也有道理。
少群即時擬了幾則廣告,聯絡好報館,電郵過去,順帶自動轉賬,十分方便,不必親身亂跑。
玻璃門外有人影。
「誰?」
「我,」門推開來,「可以進來嗎?」
一看,是個年輕女子,依稀相識,是誰?
「我是念慈呀,忘記了?」
怎麼是她,衣著整齊,頭髮剪短,連門牙都補好了,而且十分有禮。
她神色仍然憔悴,不過,比起她們第一次見她,不知正常多少。
「兩位大姐,我來向你們道歉。」她深深一鞠躬。
立錚非常警惕。
少群疑惑地看著她,「你來幹什麼?」
她陪笑,「有一件事與你們商量。」
立錚立刻說:「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談的。」
朱念慈真有一手,一直笑,「黃姐,是我口沒遮攔,你莫怪我,你看,我都改過了,我打算在快餐店找一份工作。」
立錚說:「我不相信你。」
她仍然笑嘻嘻,一改常態,毫不動氣。
少群明白了,「她不是叫我們相信,她只是讓我們下台。」
「我為什麼要下台?」立錚莫名其妙。
「你下得了台,她好同你談判。」
立錚這才弄清楚,朱念慈明敏過人,不知怎樣,完全不走正路。
「你想說什麼?」
她說:「我決心戒毒,治好所有傳染病,請相信我,有頭髮的人不會想做瘌痢。」
「那真是好消息,」立錚非常諷刺,「你對我們言聽計從,接受我們忠告,收取什麼代價?」
朱念慈不出聲,探頭過來看少群的手臂,「幾時拆線?」
立錚明白了。
原來如此。
「你這樣合作,是替生力文匯求情吧。」
她一怔,還是笑,「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們,我求姐姐,姐姐叫我自己到偵探社,並且說,兩位姐姐無論怎麼說,那與她無關,她沒有妹妹,她不認識朱念慈。」
「你想怎樣?」
「生力願意在身上刺兩刀當作陪罪。」
少群頓足,「這是法治地方,你告訴他,一眼還一眼的私刑早已過去,我不是黑社會。」
朱念慈的聲音忽然變得極軟,像條絲一樣,鑽進少群及立錚耳朵:「他若判刑入獄,我也活不下去。」
「胡說,」立錚斥責:「誰沒有誰活不下去,你有手有腳,大可自立更生。」
她並不生氣,牽牽嘴角,十分淒婉地說:「黃姐總是不明白一男一女的關係。」
立錚光火,少群伸出手,「聽她說下去。」
「我們深愛對方,請不要拆散我倆。」
聲音出奇淒苦,叫少群聳然動容。
立錚也略為軟化,「你知道愛是什麼?你姐姐愛你,我們也愛你,愛你是要你健康快樂上進。」
朱念慈微笑,「那是你們的說法,越讀得書多,想法越是深奧,我與生力,我們只要在一起就開心。」語氣無限繾綣纏綿。
立錚聽得呆了,她忽然問:「他對你,真的那麼重要?」
「是。」答得毫無保留。
「有一顆子彈飛來,你會替他擋去嗎?」
「當然,他也會為我那樣做。」
「你不怕他騙你?」
「他不會騙自己,你明白嗎,我即是他。」
這種話其實很肉麻可怕,不是任何有理智的人說得出來,但是從她口中聽到,又覺得合情合理。
因為盲目地真摯。
「他若真愛你,不會叫你站到街上。」
念慈搖頭,「我們在街上長大,在街上找生活是份內的事。」
少群歎口氣,「你想我怎麼樣做?」
這樣問,等於是答應徇私了。
「到警局認人的時候,請說不清楚。」
「我得到的報酬,是否你倆改過自新?」
她點點頭,「我們會到新西蘭去經營小生意。」
「你倆都有案底,怎樣移民?」
念慈笑笑,不回答。
他們有他們的路數。
少群說:「好,我相信你,你可別叫我失望。」
念慈立刻站起來,向少群道榭。
她接著拉開大門叫人:「生力,生力。」
原來他就在門口。
立錚飛快退到辦公桌後拉開抽屜,手探進去,握住一件東西。
那混血兒緩緩走進來,一聲不響,緊緊擁抱女友,兩人盡量貼近對方身軀,像是想從中得到某種力量。
然後,他們流下淚來,像孩子般,滿面通紅。
立錚看得呆了,她的手自抽屜裡慢慢縮回來。
她從未見過這樣原始真實的感情。
那對年輕男女靜靜離去,不說一句話。
少群與立錚仍然發呆。
半晌,少群問:「你可有這樣愛過一個人?」
立錚搖頭,「過去現在未來都沒有可能。」
「因為你堅信愛人之前必需自愛,我們什麼都講原則邏輯,不會作無謂犧牲。」
「你說得對。」
少群歎氣,「因此失去許多吧。」
立錚坐下來,「沒有苦楚,沒有收穫。」
「也許,你不稀罕這種獸慾?」
立錚微笑,「你把我看得太高尚了,我只是無膽付出代價。」
少群見拍檔那樣坦誠,有點感動,「我也是。」
「太文明了,為理智所害,肉體的需求變成非常不道德,不知如何應付,一味壓抑,以求保住靈魂的潔淨……」
立錚接上去:「朱念慈說得對,我永遠不會明白他們那種情慾。」
將來即使結婚,也相敬如賓,毫無怨言。
她們十分唏噓。
第二天一早,派出所叫少群去認人。
隔著雙面玻璃,少群一眼就看到生力站在第二號位置上。
她不出聲。
過一會兒,她說:「他們樣子都差不多,我認不出來。」
警方驚異,「蘇小姐,前日你指出他的照片。」
「照片不同真人,我看錯了。」
警方啼笑皆非,「蘇小姐,不急,你看仔細一點。」
「不用了,我認不出來。」
「蘇小姐,你曾是警務人員,請與警方合作,切勿縱容疑犯。」
少群答:「我已盡了力。」
「蘇小姐,你不指證他,他一下子又去傷害別人。」
少群歎口氣,離開派出所。
她希望從今以後,都不要再聽到那兩個年輕人的名字。
沒有新聞,才是最好的新聞。
回到偵探社,看到會客室坐著一位女客,立錚正與她交談。
女客廳見腳步聲轉過頭來,向少群點點頭。
少群暗暗喝一聲采,這一位中年太太打扮得淡雅高貴,看上去非常舒服。
立錚介紹:「這是我的合夥人,少群,你與翟寶田女士談談。」
少群問:「程女士有事?」
翟女士說:「我的丈夫是馮爾濤。」
她的口氣像是所有人都應該知道這個名字,的確是,馮爾濤確是個著名的生意人,而且熱心公益,每年大筆款項贊助有需要機關。
少群靜心聽她把因由說出來。
「我們夫妻一向相敬如賓,平安無事。」
立錚也不出聲。
「但是最近,他對我開始冷淡。」
出了事了。
「並且,在他衣物裡,嗅到香水味。」
果然不出所料。
翟女士自一隻行李袋中取出一件外套,「兩位,請聞一聞。」
那是一件中碼麻質淡灰色西裝外套,由此可知馮先生衣著品味也很好。
外套一取出,立錚已經聞到一陣淡淡幽香。
那股香味像一條肉色絲線,若隱若現,若即若離,可是又勾住了人的嗅覺,照說,用香氛到達最高境界,便應該如此。
少群輕輕說:「香奈兒的梔子花香水。」
翟女士露出佩服的神情來,「一點不錯。」馮先生有外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