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關了燈。
再出來,夏彭年已經走了。
李平覺得門,想開車去兜風,走近車房,覺得身後有人,這一帶治安十分好,她並不驚惶,一轉身,看到地上有長長一條黑影。
「誰?」
「我。」
那人自樹底下走出來。
「羨明,是你。」
「下班了?」
王羨明點點頭。
李平看清楚他,左眼泡果然又青又紫,腫起來,瞇成一條線,他在抽煙。
「你找我?」
王羨明沒有給她肯定的答案,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過一會兒他說:「我也不曉得,把車開著開著,便駛到這裡來。」
「要不要進來坐?」
他有點意外,隨即搖搖頭,「時間太晚了,給人家看到,不太好。」
他把人家兩個字,說得特別彆扭。
李平裝作聽不出來,「卓敏呢?」
「不知道,睡了吧。」
「卓敏一向對你很好。」
「她對你也不錯,李平。」
「我知道,她性格非常可愛。」
「你也很好,李平,每個人都有他的苦衷。」
李平怔怔的看住他。
王羨明對著她微笑。
在李平眼中,他笑得似哭一樣,她不忍心看下去,低下了頭。
過半晌她問:「家人還好嗎?」
「父親下個月退休,哥哥在辦移民,想與嫂子到溫哥華開館子。」
「你會不會同往?」
「我,我有什麼用,我是廢物。」
他又賭氣了,李平牽牽嘴角,帶點笑意。兩個人站在樹蔭底下,誰也不想先行離去。
王羨明問她:「有沒有空出來吃頓飯?」
「叫卓敏也一起,好不好?」
「沒有卓敏,我也不會怎麼樣。」
李平連忙分辯,「我只是想同卓敏聚聚。」
「好,再與你通消息。」他轉身。
李平追上去,「羨明。」
他背著她站住了。
李平問:「你怪不怪我?」
他沒有轉過身來,「你說呢。」
「你沒有怪我。」
他仍然背著她,訕笑一會兒,「猜對了,我怎麼會怪你。」
說完,他朝計程車走去,開車門,關車門,發動引擎,轉動車輪,把車子駛下山去。
李平靜悄悄回到屋裡,淋個浴,坐在床沿,翻開朱明智指定要她讀的「管理要旨十法」,苦苦的背誦。
天亮了。
李平起來做咖啡喝,搾了新鮮橘子拿進去給母親。
她也一早起來了,正在梳頭。
李平問她:「媽媽,當年夏鎮夷南下,外公有沒有接濟過他?」
李母放下尖柄梳子,「我不知道,我一向不理這些,」她苦笑,「幾曾識干戈。」
「會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人恐怕都已經不在了。」
「能不能查一查。」
「無憑無證,知道真相又有何用,反而壞了你同彭年的感情。」
李平十分悵惘。
李母說:「一個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上代的事,無法細究。」
李平一想,深覺這話正確,便說:「媽媽,你還有什麼事要辦?」
李母吟一下,「這裡吃不吃得到粟子蛋糕?」
李平笑,「有,我即時吩咐人去買。」
「呵,對,有人托我帶印有米老鼠的絨衫。」
「可以,沒問題。」
李母凝視李平,像是有很多話要說,但是怕得罪她,不好出口。
終於她說:「今年你已經廿三歲了——」
李平接上去:「要結婚該結婚了。」
李母不由得笑起來。
這是她這大半個月裡,頭一次笑。
李平與母親有了新的瞭解。
兩天後,夏彭年與李平到飛機場送她回上海。
李母拉住夏彭年一直說悄悄話,李平只見夏彭年不住的點頭。
李平當然知道母親說些什麼,故此只有苦笑餘地。
到最後,夏鎮夷兩夫妻也來送別,李母這才巔巍的上了飛機,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要老許多。
李平看著她的背影,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送走母親,松一大口氣,獨自一個人,不管成敗,不必顧全顏面,不怕有誰受不了刺激,她只需對自己負責,多簡童。
那日下班,她擁著貓兒,在長沙發上就睡著了。
夏彭年沒有叫醒她,走到書房看桌球比賽的紀錄片。
很有種過家庭生活的味道。
夏彭年一邊喝茶一邊吃花生米。
本來啤酒是更好的選擇,但他怕發胖。
守著李平已經有半年,他內心異常滿足快活,根本不想有其他約會。
以前每個週末換一位女伴,反而彷徨不安,不但沒有新鮮感,次次對牢一個陌生人苦苦思索話題,十分痛苦。
現在好了,苦楚經已解除。
不知什麼時候,李平已經站在他身邊。
她把一隻手,輕輕放在夏彭年的肩膀上,夏彭年順勢親吻她的手背。
「有沒有同伯母說什麼悄悄話?」
李平坐在他身邊,把花生米的衣一一搓掉,盛在另外一隻小碟子上。
她說:「母親告訴我,最近雞蛋可能要配給,魚類也相當稀罕,蔬菜倒還豐富。」
夏彭年沉默一會兒,「就是這些話?」
「不然還說什麼。」
「她沒有問你幾時同我結婚?」夏彭年笑。
李平一怔,笑問:「我們打算結婚嗎。」
夏彭年看著她,「你說呢。」
兩個人都沒有期望對方會提出正式的答覆,李平的聰敏,一次又一次令夏彭年意外。
過兩天,李平與朱明智午餐,閒閒說起:「夏氏,是怎麼起家的呢。」
「憑機智及努力。」
「眼光也要放得准吧。」李平答。
「還有,運氣要好。」
「當初,」李平猜測說:「一定從上海帶了本錢來。」
「他們那個時代的人,都用盛肥皂的木箱裝滿金條南下來做生意,五兩重叫大黃魚,一兩重是小黃魚。」
「夏氏在上海一定很有根基。」
朱明智說:「相信是。」
「這麼說來,夏鎮夷並非白手興家,是帶著資本過來。」
朱明智有點警惕,靜靜不露聲色,笑道:「相信夏彭年必然樂意將家族發展史告訴你知。」
李平聽出朱明智不願多講,乘機收蓬,也笑道:「彼時他才十歲八歲,相信不復記憶,稍後又被送往美國讀書……恐怕對這些掌故沒有興趣。」
朱明智一句總結這個題目:「上一代生意人的興亡史,真不簡單。」
誰說不是。
朱明智呷一口咖啡,「一月份你要告假的話,早些知會我。」
李平抬起眼來,像是不知道有這些麼回事。
朱明智有點意外,不願多說,輕描淡寫的補一句:「我想或許一月你會出門。」
李平想一想,隨即明白了,想必是夏彭年每到一月例必放假。
他們這些人,說話都似打啞謎,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不知不覺,李平也成為其中高手,話面不重要,猜測話底下的真意,才是學問。
當天晚上,夏彭年已經把計劃告訴她。
他已報名參加杜塞道夫至達卡第十屆的越野車大賽,比賽照以往習慣,在元旦日一月一號自西德出發,經直布羅陀海峽,橫渡地中海,在北非阿爾及利亞登陸,深入撒哈拉,轉向西部,到達接近海岸的達卡,為期二十二天。
夏彭年攤開章程上的地圖,一一指給李平知道,她聽得神馳。
全程一萬兩千公里,從雪地出發,途經萬里黃沙。
三年前夏彭年參加過一次,用的是吉普車,終因機械故障拖返維修站,他一直忿忿不平,要捲土重來。
再遲體能要吃不消,所以一定要去。
他同李平說:「你有幾個選擇!留在本市、在巴黎等我——」
他還沒有說完,李平已經搖搖頭,「我與你一起參予這項比賽。」
夏彭年笑,「真孩子氣,你體能哪裡吃得消。」
「哩!」
「這是一個披星戴月的旅程。」
「你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小姐,路途苦長,氣候變化強烈,若能經過這段不可思議的車程,你我都成為刀槍不入的超人。」
李平只是笑。
這個生活在大都會嬌生慣養吹彈得破的公子哥兒實在小覷了她。
夏彭年看到李平嘴角帶挑逗地似笑非笑的牽動,太迷人了,他受不起一擊。
「好,就考驗考驗我同你的合作性。」
李平吁出一口氣,她絕對不敢說對大城市繁華奢侈發膩,但總希望多點體驗,增廣見識。
李平伸出手,「一言為定。」
夏彭年與她握手,想乘她不覺,把她拉到懷中,誰知李平早有防備,用力一挫,夏彭年險些兒站不穩,要沉肘落膊,鄭重應付。
李平見他狼狽,揚聲大笑,鬆開手。
與她在一起,夏彭年永不覺悶。
李平性格收放自如、多姿多采,實在是最佳伴侶。
而這段日子,這個關係,由李平付出生命中最寶貴的一切換回來,不能不小心地多元化地應用。
她已學會用電腦搜索資料,李平對知識有種天生的渴望,永不知足,吸收力強如一塊天然海綿,尋根問底,絕不言倦。
這種態度挑起朱明智的好勝心,有時她給李平所做的功課多至殘忍,下意識要叫這女孩求饒,但李平卻總能鎮靜地應付艱苦工作量。
李平知道朱明智考驗她,但真正吃不消的時候,還是可以叫救命,因為有恃無恐,反而一直沒有用到這個特權。一向避免在夏彭年跟前說起。
在一個比較清閒的中午,高卓敏的電話到了。
李平有說不出的歡喜,她一直盼望卓敏會自動找她。
「李平,」卓敏一開口便問:「你上次那個建議,還當不當真?」
李平忙不迭應:「真,怎麼不真!」
卓敏歎一口氣,「我們出來談談好嗎?」
李平又驚又喜,「羨明肯接受?」
「見面再說。」
「你在哪裡?」
「家。」
「我來接你。」
「李平,我已經搬出來往。」
李平一怔。
「我在你公司樓下等,五點半。」
李平緩緩放下聽筒。
莫非……不會的。
會又怎麼樣,她已經離開王羨明,他已是自由身,難道她不要他,也不准別人要他不成。
但,不會的。
李平走近打不開的大玻璃窗,往二十五樓下的街道看,人車小得似模型。
她的手抵住冰涼雪亮的玻璃窗,維持著同一姿勢,很久久,覺得疲倦,才轉身取起手袋,下樓去。
卓敏已經站在入口處等。
白襯衫、牛仔褲,高卓敏自有她的瀟灑。
李平笑著迎上去。
司機把車停在門口,李平自他手中接過駕駛盤,把車子開上山去。
李平決定等卓敏先開口。
卓敏問:「去草莓山道你那裡?」
「比較靜一點。」
卓敏沒有異議。
踏進書房,卓敏便急不待的說:「你講過,有位計程車車主,願意支持王羨明?」
李平坐下,想一想才說:「是,是有這麼一回事。」
「他肯先墊付車價及牌照費用,然後按月收回租金折為車款?」
李平點點頭。
卓敏歎一口氣,「我代表羨明接受他的慷慨。」
李平心中已經有數,她微笑起來。
卓敏飛紅雙頰,「李平,實不相瞞,我已經同羨明在一起了。」
李平耳畔有輕輕嗡的一聲。
奇怪,她一直鼓勵高卓敏同王羨明走,這是最好最理想的結局,但為什麼,一旦親耳聽到卓敏說出這個消息,內心卻沒有預期的安慰?
卓敏自顧自輕輕說下去:「是他叫我搬的,」聲音中有無限喜悅,「他從來沒有叫我做過什麼。」
李平一直微笑,「那多好,你們快了吧。」
「他還沒有提過婚事。」
忽然之間,王羨明這三個字被一個「他」代替了,其中有說不出的柔情蜜意,無限的期望。
他終於有了別人。
李平訝異,他還會愛別人。
「李平,」卓敏叫她,「你不怪我貪心吧。」
李平抬起頭,一時會不過意來。
「你想補償的是他,不是我,現在得益是我們兩個人,你不介意?」
卓敏倒先說了出來。
李平緩緩說:「他本來就是你的朋友。」
「李平,你一直這麼說,」卓敏興奮極了,「你一直看好我們倆。」
卓敏完全不計較當中發生過什麼事,她的態度再正確沒有,畢竟,任何事,只有始與終最最重要。
「我立刻替你們去辦這件事。」
「李平,謝謝你。」
「這是什麼話。」
李平溫和地握住卓敏的手。
「生活穩定之後,他就會想到結婚。」
「一定的。」李平給她信心。
「但是,這件事不要叫王羨明曉得可不可以?」
此時,卓敏一切要求都是自私的,完全不合情理,她渴望得著王羨明,不顧一切,違反本性,也要獨自霸佔他。
李平有點寬心,原來卓敏性格也有陰暗面,試練一到,原形畢露,既然人人如此,李平也就不必羞愧。
李平抬起頭來,這一剎那起,她覺得不再虧欠他們兩人,他們又再度可以平起平坐。
「可以嗎?」卓敏焦急地追問。
「當然可以,」李平靜靜的說:「你放心,我會托車行代辦這件事,王羨明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真相,這是你我之間的一個秘密。」
卓敏怔怔的看住李平,輪到她惶恐不安,「為什麼,為什麼對我們這樣好?」
李平輕輕說:「砥礪英語,美好前途。」
卓敏鬆弛下來,笑了,「你還記得。」
那是他們英語課程補習班的格言。
彷彿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高卓敏才喝一杯咖啡,就匆匆趕下山。
愛一個人愛到那種地步,實在是非常累的一件事,但是卓敏心甘情願,求仁得仁,又不能說她不快活,因愛故生怖,時時刻刻以別人的喜怒哀樂為她的生活要旨,也不是不痛苦的。
但,李平想,她終於得到了王羨明。
李平取出她那只史特拉底華利,輕輕擁抱在懷裡,什麼叫快樂?想什麼有什麼,是謂快樂,因為不能得到所有心頭渴望的東西,必須作出取捨,所以快樂永遠不能完全。
李平揚起頭,大聲笑起來。
滿以為王羨明會得愛她一輩子,像言情小說中形容那樣,老來潦倒,抱住酒瓶,喃喃念了她的名字,她也老了,但在他心中,她永遠是那個俏皮美麗的小李平……
才怪。
哪裡找這樣的癡人去。
倔強正直如高卓敏,一見利之所在,即時低頭。
李平輕輕說:「哎呀,都一樣啦。」
她走到露台,舉起琴,彈的是吉卜賽旋律,樂章悲愴而激動。
李平緩緩放下琴,轉身,看到夏彭年坐在安樂椅中。
他說:「越來越出色了。」
李平只是笑。
「這首曲子應該用關那利來彈。」
李平吸進一口氣。
「史特拉底始終纖弱一點,音線不如關那利圓潤。」
李平拚命搖頭,一直笑,「我有這只琴已經心滿意足,即使有更好的,也不作非份之想。」
夏彭年凝視她,「真的,李平,你這樣滿足現狀?」
李平無懼地看到他眼睛裡去,「是。」
第二天,李平就聯同律師去車行辦妥一切手續。
這是她首次獨立處理一件正經事,覺得非常驕傲。
大筆一揮,免首期,低利息,王羨明生活有了著落,七三後他便成為車主。
恐怕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草莓山道,黑暗中等待他過去的戀人。
深深的寂寞侵襲李平,心債已經償還。再無牽連。
像報紙上那種啟示:自該年該月該日起,李平離開王羨明及其家人,從此以後,一切華洋糾葛,皆與李平無關。
王家待她,實在不薄。
卓敏那裡,傳來斷斷續續好消息:「羨明心情比較落實」,「有時候開兩更車也不覺疲倦」、「他希望五年內可以還清債務」等等。
卓敏胖了。
連朱明智都知道李平有那麼一個朋友。
朱小姐很欣賞李平念舊的質素,她也有微時的老相識,相不來就是相處不來,不是酸溜溜諸多諷喻,就是幫幫忙需無窮,結果一一疏遠。
留一個步伐墮後的老朋友,不知要費多少時間心血,很多人會覺得划不來。
「聽你講,」朱明智說:「這位高卓敏好像很有出息,你知道公司等人用。」
李平想想,搖搖頭,「她在外頭做得不錯。」
那就真是君子之交了,朱明智點點頭。
她笑問:「一月份放假?」
李平一向對師傅坦白:「是的。」
朱明智在透露心聲,「李平,真羨慕你。」
李平睜大雙眼,不置信地指著朱小姐:「你,」又指自己的鼻子,「我?」
朱明智笑。
「不可思議。」李平低嚷。
「年輕、貌美、愛護你的男朋友,以及穩操勝券的事業。」
是嗎,連智慧的朱小姐都這樣看她?
李平即時恭維朱明智,「你也是呀,你更什麼都有。」
「是的,歲數在內,我快慶祝四十大壽了。」
朱明智說得這樣幽默,李平想笑又不敢笑。
她慨歎:「站在中年的山崗上,看出去的景色,同你眼見的不一樣。」
「朱小姐,你那尊容頂多三十出頭,我不會騙你。」
「李平,你太可愛懂事。」
她倆已經成為莫逆。
不久之前,李平尚有疑心,老覺得背後有人不住的竊竊私語。
即使獨處影印房中,機器轉動,也彷彿是閒言閒語,每一張紙彈出來,都似悄悄說:「李平作弊,李平走捷徑,李平當心……」十分有力節奏。
疲倦的時候,意志力弱,特別聽得清楚玲瓏。
簡直是神經衰弱。
朱明智看在眼內,不動聲色,贈她一則小小童話故事,分明自兒童樂園裡取材,十來張圖畫,栩栩如生,是祖父與幼孫騎驢進城那個人所共知的寓言。
李平一看就明白了。
她好過許多。
影印機與傳真機再同她說話的時候,她會輕輕喝道:「閉嘴。」
到最近,更有大躍進,她發誓冷氣槽裡傳出李平加油的字名來。
魅由心生。
南下這幾年她都沒有正式鬆弛過,夏彭年這位老闆要全力應付,他精力過人,喜歡應酬,一半是業務需要,但沒事.也愛把朋友叫出來吃頓飯聚一聚,李平當然次次要跟在他身邊。
在人前,言行舉止更是半點錯不得。
李平知道,夏彭年那些朋友的太太,都不大喜歡她。
在化妝間,她們沒注意她坐在一角,不客氣地發表議論。
「還是依利沙白陳比較適合彭年。」
「這位李小姐實在太妖冶。」
「大陸女人現在比台灣女人還厲害,豁出去做。」
「苦頭吃足了,只要有甜頭,勿擇手段,難道還回轉去不成。」
這種話聽多了,簡直會積勞成疾。
李平手中本來拿著粉撲子,僵在半空,過一會兒,才把它放下,還得等發話的女客先離去,免得大家尷尬。
她對牢鏡子細細觀察,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左顧右盼,都沒看出端倪來,每個人看自己,總覺甚少暇疵。
夏彭年有需要,她照樣出席,這是她職責之一,希望太太們多多包涵。
美酒佳餚當前,李平有時候想:卓敏與羨明吃些什麼?他倆都是廣東人,口味很清淡,羨明喜吃海鮮,卓敏一定會親自下廚,炒一碟子活蝦,熬一鍋雞湯,兩人對牢笑欣欣,舉案齊眉。
她真替卓敏高興,她終於得到了他,為他捱苦,服侍他,成為他生命一部分。
天氣轉涼的時候,李平一時忘記添衣,感冒起來,服了藥,蒙著頭,在家裡睡覺。
電話一直沒有接進房間。
近黃昏,她下床喝水,女傭輕輕推開房門張望。
李平轉頭,「有事嗎?」
「一位高小姐找了好幾次,非常焦急。」
卓敏。
李平放下杯子,「為什麼不叫我聽?」
「夏先生說過要你休息。」
「她再找我,記得接進來。」
但是一整晚,卓敏都沒有再找她。
李平想撥卓敏新居的號碼,卻伯王羨明來聽,猶疑良久,終於作罷,百感交集。
第二天有重要會議,夏彭年一早差她旁聽,李平不想缺席,靜靜吃了點心,乖乖上床。
這一覺睡到鬧鐘叫醒她。
李平起來梳洗;傷風藥令她暈眩,喉底尚餘一兩聲咳嗽,也顧不得了,這樣一點小事都藉詞告假簡直是個神話,她想起朱明智說的笑話:「產假頭准放九天,美容整形拉臉皮則放十四天,因職員外表改善,對公司形象大有幫助。」
會議室裡有一張馬蹄形大桌子,一塵不染,李平希望有一日她可以坐上去,但此刻還不能夠,這時候她坐在朱明智身後。
會議八點半開始,李平忙含一顆喉糖,無端咳嗽是大逆不道之事。
每次大門一關,李平都覺與外界隔絕,飛機大炮都攻不進來,海嘯颱風都不再重要,坐在房內的人,無論如何,要把這個會開完。
這個城市,怎麼會不繁榮,幾百萬人這樣出死命頂住它向上,一心一意,在所不計。
現在李平也是它的一份子了,她吁出一口氣。
九點正,瑪麗忽然悄悄推門進來,蹲在朱小姐側邊,輕輕在她耳根說了幾句話。
朱小姐一聽,立刻朝李平打一個眼色。
李平急忙附身過去,朱小姐說:「有人急事找你。」
李平一怔,這時主席已經停止說話,反感地不耐煩地朝她們看來。
李平只得以最迅速的動作,退出會議室,掩上門。
她問瑪麗:「誰找我?」
瑪麗朝她身後一指。
李平轉身,接待室坐著高卓敏,憔悴、疲倦、傷心,像一夜之間老了十年,一身衣服又髒又皺。
而且,李平一眼看出來,她有了身孕。
卓敏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李平大吃一驚。
她走過去,叫她。
卓敏像是看到救星,顫抖著嘴唇,卻開不了口。
李平把她扶進辦公室,「有話慢慢說。」
卓敏沒有回答她,「你現在可走得開?」
「告訴我什麼事,可是王羨明同你有齟齬,先坐下,喝杯水再說。」
「我昨晚就一直找你,羨明,他出了事,在醫院裡。」
李平一顆心劇跳起來,語氣維持鎮靜,「哪家醫院?」
「聖恩醫院六樓。」
「傷勢可重?」
「頭臉縫了好幾十針,恐怕還有內傷,」卓敏無限辛酸,「要留院觀察。」
「怎麼會這樣?」
「有人尋仇,在停車場等他,拿著鐵枝迎頭便打。」
李平握緊拳頭,「是誰同他過不去?」
卓敏頹然,「自從與你分手之後,他一直悶悶不樂,喝得很厲害,一言不合,便拔出拳頭。」
李平緩緩抬起頭。
「一整個晚上,昏迷中,他都喚你的名字。」
李平聽卓敏這麼說,恍若隔世,那已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一早經已結束,怎麼又拿出來講。
「請你去見他,李平。」
「卓敏,振作一點。」
平日活潑爽朗的卓敏,如今受盡折磨,乏力地靠在李平肩膀上。
「我們一起去看他。」
抵達醫院,若不是卓敏指出床位躺著的是羨明,李平恐怕認不出來。
睡著的臉同醒的時候往往有很大的分別,況且王羨明的面孔早變了形,兩隻眼角爆裂,縫過針,拙劣的針腳驟眼看似蜈蚣,又像條拉鏈,有點滑稽兼恐怖的味道,頭殼上纏滿白紗布,雙目緊閉,他正昏睡,沒有反應,但是卻咬著牙、咧著齒,充滿恨意,像不知要置誰於死地。
李平心頭一陣辛酸,別轉面孔。
他們三人都變了,都不再是開頭那個人。
李平尤其內疚,王羨明與高卓敏卻又是因為她而變成這個樣子的。
她低聲問卓敏:「他父母呢?」
「不敢告訴他們。」
「兄嫂呢?」
「上個月啟程到加拿大去了。」
「昨晚至今,你一直沒有休息過?」
卓敏搖搖頭,「他一直叫你的名字。」她不能釋然。
李平連忙說:「他恨我。」
卓敏抬起頭,苦笑問:「是嗎,他恨你?」
李平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母親了?」
「是的。」
「你要小心身體。」
「李平,看,他醒了。」
李平轉過頭去。
王羨明痛苦地眨動眼睛,做這樣的小動作都要用足全力,可見他傷勢不輕。
李平很想好好勸慰他幾句,格於身邊的卓敏,不便啟聲。
護士巡房經過,看到一個樣貌與裝扮都與三等公眾病房不合襯的艷女,不禁多看兩眼,李平更添三分尷尬。
好一個卓敏,到這種時候還寬宏大量的附身過去解圍,「羨明,李平來了。」
王羨明停一停神,他看到李平了,雙眼在一剎那閃出愛慕、渴望、怨懟、傷心、絕望的諸般神色來,逼得李平低下頭,她無法正視這樣一雙眼睛。
他嘶啞的聲音問:「卓敏叫你來?」
李平點點頭。
他不記得昏迷時候叫過誰的名字。
看到李平,他似乎得到滿足,竭力想擠出一個笑容,但不知怎地,淚水灌滿眼眶,不受控制,溢瀉而出,連他自己都吃驚,想伸手去揩,但手也受了傷,扎得似粽子,不能執行任務。
李平按住他的手,「你很快會好的。」
王羨明點點頭。
「快要做父親的人,那毛躁脾氣,真得改他一改。」
王羨明聽了這句話,頭上如著了一盆冰水,慢慢醒悟過來,眼中熾熱的神色漸漸褪去,他像是想起了前塵往事,逝去的早已逝去。
李平又說:「從醫院出去,想必要補行婚禮,別忘記我的帖子。」
羨明試圖解釋:「我喝了一點酒……」
「以後要戒掉了。」
羨明怔怔的不出聲。
那一夜,他已經收了工,停好車子,在路邊熟食檔吃麵。
隔壁一桌坐兩男一女,那女孩非常非常小,頂多只有十五六歲,頭髮剪得極短,他一看見那個髮式,心中已經牽動,是以看多她兩眼。
就是這樣惹的禍,吃到一半,兩男要拖走女孩,女孩掙扎,本來,王羨明再也不會去管那樣的閒事。
但是,為著那頭短髮,為著短髮貼在後頸上那個桃子尖,他見義勇為,要去救那女孩。
女孩有沒有逃脫他不知道,他捱了毒打。
值不值得是旁人太難斷定的一件事,但是羨明心裡覺得反正已經為短鬈發吃了這麼多苦,添一點也不算什麼。
況且,李平終於看他來了:可見大家仍是朋友。「
李平轉過頭去與卓敏說話,腦後經過專人修理的那一綹頭髮可愛地馴服地伏在白皙的頸項上,看在羨明眼中,一片迷茫。
說他配不上李平,固是事實,但他這種所作所為,又何嘗配得上卓敏,羨明心中覺悟,喉嚨重濁地掙扎數聲,對卓敏說:「待我出院,真的要結婚了。」
卓敏伏在他跟前,緊握他的手。
李平很慶幸這件事如此結束。
看看手錶,已近中午,於是輕輕叫卓敏,「我要走了。」
卓敏送到病房門口,李平把她拉到羨明目光不及的角落,把一疊鈔票塞在卓敏手心。
卓敏還要掙扎,李平兩掌合攏,緊緊箝住她的手,也不說什麼,這樣過了兩分鐘,才鬆開手,轉身離去。
司機看見她出來,馬上把車子駛近,要下來替她開車門,李平搖搖手,表示不必,自己上車。
才坐好,李平覺得一陣暈眩,胃部抽搐,把早餐全部嘔吐在車廂內。
她結結棍棍發起燒來,溫度上升到攝氏三十九度,醫生再三向夏彭年保證,李平不過感冒,一點危險都沒有,但他還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李平躺在床上,渾身發燙,感覺有點遲鈍,但看見夏彭年著急模樣,也不禁微笑。
夏彭年扶她起來吃藥,手觸摸到李平臂膀與背脊,那豐潤的肌膚因熱度關係,感覺竟似將溶未溶的燭油,特別粘手,特別柔軟,難以形容。
夏彭年定過神來,向她埋怨:「身體這樣差,如何擔任拉力賽副手。」
李平不服氣:「我從來沒有生過病。」
「恐怕要到外展學校去操一操身體。」
李平但笑不語,當年下放的記憶猶新,何用到外展學校玩耍。
夏彭年將一張長沙發搬到睡房,徹夜伴著李平,鬧得好大陣仗,很多時候,他先累了,下班鬆掉領帶,一躺下,七點多還未醒來,李平便取笑他。
有時她也想,結了婚,也是這樣吧,待養足精神,他又該去應酬各路英雄,一直到凌晨才返。
做他的女朋友最好,除非他願意改,但改了又不是夏彭年了,世事當然永遠美中不足。
過了幾天,李平差不多痊癒,半夜口渴,獨自起床,發覺太陽穴已不再彈痛,呼吸也恢復暢順,感覺如再生為人,不勝喜悅。
這才知道做人不過是最簡單的一回事,原來健康最最重要。
李平走到客廳,一抬頭看到斜玻璃屋頂上繁星千萬點般的水珠,知道適才下過雨了,於是也不開亮燈,端張椅子坐下,靜看星光。
背後門聲一響,她知道夏彭年進來了。
「你已痊癒?」他問。
「我想是。」
夏彭年吁出一口氣,坐她身旁,握著她的手。
沉默半晌,他看著李平問:「你有心事?」
李平點頭。
「說來聽聽。」
李平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