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僱傭公司另外派了新人來,這次年紀比較大,看上去也穩重,仍然負責打掃洗熨。
伍太太說:「不為,陪我去看不勞。」
「那還不容易,我立刻去買飛機票。」
「不為,我們乘火車,當年我也是乘火車南下。」
「不,媽媽,人人可以乘火車,你還是乘飛機的好。」
不為與歐陽醫生商量旅遊的事。
醫生躊躇,「她不宜遠行。」
不為衝口而出:「已經不宜遠行,還怕什麼遠行?」
醫生點頭,〔你說得對,走得動就得讓她走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了。
不為黯然垂頭。
我給你開藥。」
就在這時,不為聽見走廊外有彭一聲巨響。
「什麼事?」她忘卻憂傷抬起頭來。
接著。又是一聲彭,整個醫務所都震動一下。
歐陽醫生像是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歎口氣放下筆,站起去探視。
不為跟在他身後。
她看到了奇景。
只見走廊上放著一架售賣汽水零食機器,一個女子正自遠處疾奔而至,飛腿踢向機器,發出膨然巨響。
歐陽醫生跌足,「慧中,你又幹什麼?」
原來那用詠春腿勁踢機器的正是歐陽慧中。
她笑嘻嘻答:「它又吃了我十塊錢。」
她父親拉著她,「噓,噓,別嚇人快進來。〕
不為迎上去,「你踢給方向了,看我的。」
好一個伍不為,她輕輕一轉身,提腿呼地一聲躍起踢向機器左邊.售賣機顫動兩下,忽然嘩嘩聲嘔吐,汽水罐與薯片包紛紛一起落下。
歐陽慧中歡呼一聲,拾起她應得份量。
「它欠我三罐可樂一包薯片。」
歐陽醫生連忙把她們兩人拉進醫務所。
老看護走出來瞪她倆一眼,「當心警察叔叔。」
歐陽慧中笑得彎腰。
「唉,伍不為,謝謝你,這罐汽水全世界最好喝。」
她還記得她。
不為驚喜,「你知道我名字?」
歐陽慧中看著她,「把母親當明瓷那樣攙扶的女兒自然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不為脫口說:「我也是。〕
慧中那種無拘無束的爽健美,發自內心散發攝力。
她們兩人攀談起來。
不為問:「下一站去何處?」
〔南美品塔貢尼亞冰川,不為,你是寫作人,應當行萬里路,別老在南歐葡萄園大紅花裡兜圈子,到印加部落去看古跡。」
不為心嚮往之,但是實事求事的她又忍不住問「如何沐浴?」
慧中大笑,「不為,你這樣婆媽,如何寫得好文章?」
不為羞愧。
取了藥,不為告辭。
慧中說:「我要診症,下次再談。」
不為返回走廊乘電梯,看到滾在地上的汽水罐,不禁會心微笑。
對於歐陽慧中她有極佳印象。
那曬得微棕的短髮,淺褐皮膚,大眼睛炯炯有神,牙齒雪白,身著簡潔衣褲,腳上一雙球鞋,怎樣看都英姿颯颯。
不為取了飛機票回家。
她看見大嫂呆呆坐書房。
不為取笑她:「你已知保險箱內空無一物,還坐這裡幹什麼?」
大嫂自言自語:「本以力回來三五七天,誰知住了下來。」
不為說:「你在那邊房子已經租出,了無牽掛。」
「你的房子呢?」
不為失笑,「我何來房產,我一向租住改裝貨倉,一斷租,必定收回。」
「那你回去怎辦?」
「先住幾日青年宿舍,重新找公寓。〕
「你不怕流離失所?」
不為聳聳肩,攤攤手。
「換了是我,會做噩夢。」
不為笑說:「我會努力置業。」
「對呀,小仍她們也可以來探訪。」
不為說:「這兩日我在聯絡房東,可是一時還找不到他。」
大嫂臉色很差。
不為問:「你有心事?」
「不為,我錯怪了你。」
呵,東窗事發,紙包不住火,她知道了。
「那女子寫了一封信給我,今早收到,我已拆閱。」
不為一怔,沒料到會有這一著,也算是厲害。
〔信寫得十分流利,文法也無錯誤,可見起碼讀到高中,她說你辭退她是因為她同伍不虞有染。」
不為沉默。
「窮心未盡,色心又起,怎麼辦?」
不為輕輕說:「可否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多年來拖著一個遲鈍女兒過活——」
「他也曾有過好日子,當年硅谷紅利百萬計。〕
「他急著買跑車遊艇,已全部花光。」
「試試共患難。」
「我實在累了。」
「那麼,上樓去睡一覺。」
「醒來也沒有意思。」她飲泣。
不為見勸之不醒,不禁生氣,「你想怎麼樣,是你的丈夫,你應當明白,他是老式男人,你最好佯裝不知,若果真的忍無可忍,不必多說,即辦離婚。」
齊家暢女土靜了下來。
「請念在孩子份上,尤其是小仍。〕
投鼠忌器。
齊家暢掩著臉。
不為提醒她:「帶著孩子回運河街雜貨店你行嗎?」
她緩慢地走上樓。
不為在她背後說:「一會叫你吃飯。」
你要吃飯嗎,想吃飽總得付出一點代價,要不辛勞工作,要不忍氣吞聲。
沒道理人家把你餵飽,又還得尊你為天神。
第二天,不為帶著母親出門。
不勞親自來接飛機。
伍太太不肯先往酒店休息,堅持要去婚紗店參觀。
到了店門連不為都覺得累,伍太太精神卻很好。
店裡生意並不致於客似雲來,但也不錯長期雇著一個模特兒,一套套衣裳穿出來給客人看,特別矜貴,架勢十足。
不為不住點頭。
伍太太想吃小籠包,不勞立刻差人出去買,店裡工人奇多,同工資廉宜有關,不勞叫他們穿上白衣黑褲,倒也整齊可觀。
伍太太說:「我放心了。」
這才回酒店去。
第二天一早又叫不為起來叫車往浦東。
不為累得雙眼睜不開來,也得服侍母親起床。
正在梳洗,有人按鈴,不為過去張望。
呵,天兵天將救星來了。
門外站著於忠藝及保姨。
不為把門拉開,快樂歡呼。
保姨搶進來扶住伍太太,「你來了怎麼不通知我?」
伍太太說:「給你一個驚喜。」
不為鬆一口氣,蹲在地上不願起來。
「我們接到二小姐電話立刻出來。」虧得不勞通風報訊。
「差一步我們就找到浦東去。」
「叫車子不容易呵,阿忠來了,叫他開車兜你們去吃早飯。」
保姨雙手不停幫伍太太穿衣著鞋。
不為又活潑起來,「我要吃地道上海點心。」
保姨說:「太太的鞋子有點緊。」
不為說:「保姨你細心,我去拎另一雙來試試。」
「這雙好。」
她攙扶伍太太。
伍太太笑,「一樣一雙手,阿保手臂有力承擔。」
保姨把伍太太頭髮仔細裹在一方絲巾裡。
他們出發去逛早市。
不為說:「忠藝,多謝你趕來。」
於忠藝微笑,「什麼話。」
他胖了一點,可見生活順心,仍然剪平頭穿卡其衣褲。
他開車兜了一個圈子,大清早,晨曦,市內有煙霞籠罩。朦朧中閃著太陽金光,路上人頭湧湧,不為好奇探望。
他們在一間小館子前停車,推門進去,地方十分雅致潔淨。
保姨作主,叫了幾款吃早飯的菜式。
不為沒有吃早飯的習慣,正在張望,於忠藝買了咖啡進來。
「呵」不為笑,「史達拔咖啡。」
吃了早餐,保姨與伍太太聚舊。
不為撥電話找莉莉。
她仍在床上,一聽不力來了,大喜, 「你特地來看我?」
「我陪家母探親。」
「呵,可抽空見個面嗎,我明朝回多倫多。」
「你真來去匆匆,下午三時,在你酒店大堂見。」
放下電話,聽得母親說:「……我想去邢家宅路。」
不為知道那是外公舊居,〔現在不叫這個路名了,此刻好像改作和平東路,半個世紀過去,老房子早已拆卸。」
於忠藝說:「未必。」
保姨說:「那麼,陪師母去看看。」
小轎車駛近那個老式住宅區。
「呀,還在。」
只見三層高磚屋外牆雖經過修茸亦相當殘舊,最奇突的是電線外露,似病人身上搭的維生管子,接住天台上魚骨電視天線。
一樣住著人家,婦女與孩子們上上落落,見了外人,好奇地看多一眼。
保姨輕聲問:〔是這一問嗎。」
伍太太說:「上去看看。」
「有人住在那裡呢。」
正在商量,一個中年太大氣呼呼地跑下來叫:「依偷我銅鈿,快還撥我!〕
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男孩竄出像一支箭般射出街。
中年太太撐著腰徒呼荷荷。
伍不太凝視那個穿寬身旗袍熨頭髮的婦人,忽然衝口而出:「姆媽。」
中年太大聽得有人叫馬馬,不禁轉過頭來看,她見到四個陌生人,於是揚起一角眉毛。
保姨一臉笑容解釋:「這位太太從前住在這裡。〕
「啊,是嗎。」
她不感興趣,咚咚咚走上舊木梯。
不為低聲問:「那位太太像外婆?」
伍太太點點頭。
不為惻然,知道母親忽然回到故居,滄茫間迷失在時間及空間裡。
保姨連忙說:「回去吧,我們回酒店聊天。」
不為與於忠藝在一間叫徐家匯的咖啡店小憩。
於忠藝只是微笑,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他畢竟是外人,非親非友,不過是伍家的一名前僱員。
不為靜靜地看著窗外的人與車。
於忠藝知道他與這可愛的洋化女一生也走不到一起,輕輕低頭。
凡有客人進來,咖啡座玻璃門都會發出叮叮響聲,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可是坐得腰酸,不為都不願起身。
終於時間到了。
他見她還帶著照相機,便說:「我替你拍照。」
不為點點頭,她輕輕說:「很高興認識你。」
他說:「不為,你豐富了我的生活。」
講得那樣文藝腔又動聽,使不為低下頭。
他們離開了咖啡店。
她到和平飯店找到莉莉,她正收拾雜物。
房間裡一天一地堆著工藝品,有巴掌大蝴蝶風箏及檀香扇,有大紅織錦百子圖被面,有各式吳錫大阿福泥娃娃劉關張及福祿壽,有五幅剪紙圖案,有毛筆硯台,印章印泥……
「嘩,整個上海搬回西方。」
莉莉沮喪:「行李一定超重。」
「這樣吧,我幫你帶回家郵寄到多市給你。」
「真的,你肯幫我?」
不為點點頭。
「我還看中一架屏風——」
「下次再來買吧,哪裡抬得動。」
「這是一個最五光十色的城市。」
兩人坐下來。
莉莉細細端詳不為。
「奇哉怪也。」
不為納,「什麼奇,什麼怪?」
「我在你臉上看到許多故事。」
「莉莉出版業如果不景氣了你可轉行看相。」
「你像是剛同一個喜歡的人分了手,眼角有遺憾的意思。」
不為一怔,咦,被她說中。
「是誰.是那個剪平頭的男子?」
不為沒有回答。
〔但是,你嘴角又帶笑意,好像千尋萬訪,終於遇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不為心中大奇,都被莉莉猜中,她似有料事如神的本事。
「你找到了對象?」
不為既不承認亦不否認。
莉莉遺憾,「那人不是我。J
不為更不敢搭腔。
莉莉一邊把衣物放進一隻大行李筐內,「那一定是個極之可愛的人。」
不為問:「可有找到適合原著?」
莉莉指一指一大疊磁盤。
不為大奇「什麼這樣先進?」
「而巳都已譯成流利的英語,附著作者簡介及近照,有人若果還這個不寫那個不屑,真會吃西北風。」
不為發呆,她真的脫節,對最新行情毫無瞭解。
「但是,他們寫得好嗎?」
「好極。」
不為氣餒,她坐到地上,捧著膝頭。
莉莉笑了,「藝術是生活全面性品味,這個條件你比他們優勝。〕
「像打仗一樣。」
「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他們寫什麼故事?」
「愛情嚮往、物質慾望、出國憧憬、美好生活理想,還有一個民族數千年的盼望。」
「嘩。」
「即使譯成英文,感性仍然強烈。〕
〔作者年齡呢?」
「我只要求十八至三十六歲的作者提供稿件。」
「會不會苛刻一點?」
莉莉解釋:「過了這個年紀,除非已經成名,否則文宇一定苦澀無味。」
「那你可稱滿載而歸。」
莉莉看著她,「不為,別墮後。」
「我盡力而為,不管該處是否一個競技場,我都會設法做到最好。」
縱使最好還不夠好,也沒有法子了。
「快把余稿傳到多市。」
不為點點頭。
她幫莉莉收拾行李。
不為時時做夢,大學畢業,好走了,收拾行裝回家,可是小小宿舍房間有許多許多東西,無論裝幾個箱子都裝不完,終於急得哭。
這種夢是什麼意思?
是不捨得走,抑或怕前路茫茫?
有一段日子,不為做夢只見滿嘴牙齒掉下,不痛,也不流血,只覺尷尬。後來心理醫生說掉牙,是代表怒火。
不為替莉莉的箱子拉好拉鏈。
「附近有個玉器市場我想去看看。」
「我替你還價。」
莉莉很高興。
本來只預備逗留三十分鐘,可是工藝品實在出色結果逛了足足一個鐘頭。
不為說:「我得走了,家母會牽記。」
莉莉點點頭「多市見。」
她倆緊緊擁抱,莉莉吻她額角。
不為叫車回旅館.保姨還未走,與伍太太各自捧著茶杯聊天。
不為同保姨說:「你也累了明大再來。」
她送保姨出去。
保姨依依不捨,「太太精神爽利,我很放心。」
她不知道師母已經病重。
「明日我來送你們飛機。」
保姨伸出手,輕輕撫摸不為面孔當她仍然只有五六歲,「為為,你見過阿忠了。」
「是。」
「他可有說什麼2」
不為微笑搖搖頭。
保姨低下頭,自言自語,「怎樣高攀呢,我知他心事,把你照片放在抽屜裡,有空取出看,特別喜歡學你穿白襯衫……唉。」
不為無言。
「不為。我知你一時不願安頓下來,你不過回來探親,即使……也不會挑這個傻小子。」
不為這時輕輕說:「忠藝是個好青年。」
「哪裡配得上你。」
〔保姨自幼把我帶大,愛惜我,把我看得特別好,其實我一無是處。」
「不為你最憨厚。」
於忠藝的車子來了。
不為在保姨耳邊悄悄說了兩句話。
保姨一生人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表白,不禁瞪大雙眼,手足無措。
不為拉開車門送她上車。
回到房間,發覺伍太太已經睡著。
旅館只得一間房二張床,不為洗把臉,躺在母親身邊。
幼時,她老渴望與媽媽睡,時時懇求,被兄姐嗤之以鼻,今日,輪到她陪母親。
半夜,伍太太醒來上衛生間,不為也一同醒來。
伍太太有點歉意。「不為,吵你睡覺。」
「不要緊。」
「我肚子有點餓。」
「我替你叫宵夜。」
不為打電話替母親叫一碗白粥。
粥來了,她服侍母親吃了半碗,替她漱了口。
伍大大感謂「你看這具臭皮囊老了多麼討厭。」
不為只是笑笑。
「掛住小仍小行她們,明日好走了。」
她躺下來,悠然入夢。
不為卻睡不著,坐在窗口,喝咖啡,等天亮。
她趁空打了幾通電話,辦了些事。
保姨帶著小於來送行,保姨恍然大悟的樣子。
道別時,伍太太使勁揮手,像個孩子。
不虞與大嫂在飛機場接她們。
不虞抱怨:「幸虧平安回來,我們兩日兩夜未曾合眼,擔足心事,都是不為多事。」
不為自小習慣受兄姐責怪,引以為常,照單全收從不反抗。
伍太太嘴角一直掛著微笑,臉容異常光潔,似年輕十年。
到了家,進大門的時候,她忽然雙腿一軟,幸虧子女一左一右扶住她。
她催大兒去接孫兒回來。
「快放學了媽你先睡一覺。」
不為悄悄通知了醫生。
孩子們放學回來,圍在伍太太身邊,各自取出測驗成績比較。
「才拿乙級,咦,我是甲,在班上我是算術王。」
「占美你也有失手的時候。」
「祖母這是我的圖畫,題目是一家人。」
伍太太微笑欣賞。
女傭上來輕輕說:「歐陽醫生來了。」
進來的都是歐陽慧中,「家父去醫院做手術,由我做一次替工。」
不虞詫異「歐陽醫生同我們家不為像一對姐妹,竟長得那麼像。」
孩子們出去,醫生診治,伍太太輕輕說: 「痛」
慧中替她注射,「進醫院觀察可好?」
不虞問:「好端端為何入院?」
慧中看看病人,伍太太仍不想說話。
這時連一向粗心大意的伍不虞也起了疑心,拉著醫生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慧中看向病人。
伍太太微微點點頭。
慧中把伍不虞拉到一旁輕輕說話。
只見那壯漢的眼淚忽然管籟落下。
不為別轉面孔。
那是一個陰大,醫生離去時,天漸漸下雨。
慧中說:「我去替伍太太辦入院手續。」
「慧中謝謝你。」
「應該的。」
伍太太對子女這樣說:「我快要去與你們父親見面,很是安樂,縱使牽掛你們,也顧不得了。」
那天晚上,小仍自夢中醒來,叫醒姑姑,這樣說:「我看見外公回來接外婆。」
不為緊緊抱著小仍,輕輕問:「外公白髮還是黑髮?」
「黑髮,穿西裝,戴領花,很漂亮。」
「外婆呢?」
「外婆很高興的跟著他走了,真不捨得。」
這時電話鈴響了。
是慧中的聲音:「不為,你們快來一次。」
不為立刻醒悟到是什麼一回事。
小仍已經看見他們走了,想必已經來不及。
不為叫醒各人。
大嫂還想撲粉,被大哥一手拍落粉盒,大家帶看孩子們趕去。
兩個歐陽醫生同時走出來搖搖頭。
伍不虞像瘋漢似放聲大哭,不為與孩子們坐在走廊上發呆。
她把一切安排得最好,放放心心地離去。
大嫂問:「她身有重病,為什麼不說?」
「一說出來,子孫臉上還好意思有笑容?人人愁眉苦面,還有什麼意思。」
大嫂一怔,低頭說是。
沒有人提到錢。
第二大清晨,不為通知姐姐。
到頭來,兩個女兒比兒子堅強,因為女兒早有預感,而兒子懵然不覺。
不為知會了宋律師。
宋這樣說:「星期五上午十時我來府上宣讀遺囑。」
不為把時間告訴兄姐。
大家穿著黑衣坐在客廳中食不下嚥。
孩子們在不為堅持下全體去了上學。
怨有頭債有主,毋需小孩也一起寢食不安。
不勞說:「終於可分產業了。」語氣中毫無歡喜。
不虞忽然慷慨地說:「三人平分吧。」
居然沒有人反對。
可見都叫母親的溫情感動。
不為沉默,過兩日宋律師一開口,一切水落石出。
不虞說:「新生意剛有點眉目,母親看不到了,上頭歡迎我們回去設廠呢,我們打算把西遊記設計成三部曲電子遊戲機,名宇都擬好了,叫『上天、入地、成道』可是——」
他說話上句跟下句不聯一氣,語無論次,可見極之傷悲、疲倦、失望。
不為覺得大哥這時最像一個堂堂正正男子。
而大嫂呢,也當起家來。
不為聽見她同傭人商量:「這幾天剩下許多白飯,倒掉可惜,不如做炒飯。」
「胃口不佳,油膩膩誰吃炒飯?」
「那麼,做葡國雞飯。」
「不如海南雞飯吧。」
正當每個人都明白這個家何等可貴之際,這個家就快結業。
不勞在房裡收拾母親的雜物。
她說,「奇怪,媽媽平時穿的皮裘、大衣、披肩全部不見了,一件首飾也找不到。」
不力仍然緘默。
「莫非都送了人?」
「她沒有親友。」
「阿保呢2」
「阿保絕對可靠,大件東西也不是傭人可以隨意搬走。」
大嫂說:「那對西瓜玉鐲,自然也一併失蹤了。」
不勞說:「只有她給我的這副耳環還在我耳朵上。」
「我記得爸有好幾隻百德菲麗手錶」
不為微笑。
「不為,你可知那些東西下落?」
不為第十次搖頭。
「也許在銀行保管箱裡,宋律師會告訴我們。」
這幾日大嫂與姐姐都來向不為借黑白衣褲。
宋律師一進門,只看到整齊的黑白兩色。
他朝三兄妹點點頭。
「伍家這一季連二接三發生這麼多事,全靠你們堅強應付。」
他喝一口茶,坐下來,取出文件宣讀.「我阮詠坤將財產平均分給予女三人,希望他們互相敬愛,和氣共處。」
大家鬆了口氣。
宋律師說:「她銀行戶口剩下現款十七萬六千八百餘元。」
不虞瞪大雙眼,等待宋律師說下去。
宋律師卻說:「沒有證券也沒有珠寶。」
不勞問:「屋契呢?」
「這座獨立屋已經押給銀行,你們必須在一個月內遷出。」
不虞站起來,大惑不解,「你是說,母親什麼都沒有留下。」
宋律師忽然笑一笑,「有,她遺愛人間。」
不虞緩緩坐下。
只有不為一個人沒有意外。
宋律師說:「我告辭了,有什麼事,請與我聯絡。」
不為送他出去。
到門口,宋律師轉過頭來,「奇怪,他們彷彿相當接受事實,並無吵鬧。」
不為答:「到底是成年人。」
宋律師離去。
回到客廳只見不虞躺在長沙發上。
「原來什麼都沒有!」他反而笑起來。
「媽也真有一手,一直哄撮我們。」
「她竟這樣會花錢。」
不勞說:「應該的,自己的錢,用在自己身上,我得學一學。」
「不,她也用我們身上,手段闊綽,婢僕成群司機進出,我們好好享受了三個月。」
「才三個月嗎,感覺上已有三年。」
「我吃得很痛快。」
不勞說:「我自覺像千金小姐。」
不虞搔攝頭,「不為吃虧了,她什麼都沒有。」
「她不開口要,自然沒有。」
不為一直沒有說話。
不虞問:「各位有何打算?大家商量一下。」
不勞說:「我得回上海做生意。」
「兩個兒子呢?」
「看你了,如果你們住本市,請代為照料,如不,我帶他們到上海讀國際學校。」
I我們會租一間小公寓住。」
「不再回美國?」
不虞說:「待那邊經濟好轉才回去,唉,像遊牧民族一般,何處有水有草,就在該處紮營生活。」
大嫂說:「孩子若不怕擠,交給我們好了,你可專心發財。」
不勞感激,「謝謝你們。」
「自己人,謝什麼。」
分不到錢,反而像一對好兄妹,人性古怪,可見一斑。
他倆看著不為「你呢,小妹。」
「我?」不為假笑。
「是,你,結婚還是升學?」
「我繼續寫作。」
不勞笑問:「何以為生?」
「白天做侍應生。」不為沒好氣。
不虞說:「隨她去,她若是喜歡呢,就不覺累。」
「仍然回去住那貨倉?」
不為說:「三個月沒交租,也許已經租給別人。」
「你不是付了按金嗎,房東不致於這樣絕情。」
「嘿。」
「不為——」
不力擺擺手「明白明白,年紀大了,該好好打算,儲糧過冬。」
大家都笑了。
半晌大嫂說:「誰會想到,媽會沒有錢剩下。」
「辦完事之後解散傭人吧。j
「十多萬,辦事可夠?〕
「媽媽早有打算,有關費用已經付清。」
不虞唏噓,「她都想到了,不用靠我們這班不肖子女。」
不為靜靜聽兄姐說話。
「不為表現最好,一毛錢也不爭。」
不勞忽然吟說:「好子不論爺田地,好女不論嫁妝衣。」
不為聽到這樣的話,流下淚來。
不虞又搔頭。
那天中午保姨趕了下來,幫忙料理事情。
於忠藝需要打理業務沒有出現。
孩子們也受到很大打擊,不為看見占美及威利那兩個鐵漢伏在外婆的床上哭泣。
小仍要求買一束白色氫氣球,在天井一鬆手,汽球上升,她瞇著眼看到汽球在空中消失,然後輕輕說:「祖母收到了,她很喜歡。」
大家聽了都覺側然。
稍後,歐陽慧中醫生來探訪伍家。
見他們收抬行李雜物,才知道要搬家。
銀行已經派人來視察過,請他們不要搬動傢俱,當初估價連燈飾傢俱包括在內,每件都有記錄。
不勞最先回去照料生意。
不虞帶看孩子們搬到郊外的新家。
P剩不為一個人住在祖屋裡。
慧中看到廚房有一箱即食麵。
她說:「請得到的話,家父說你不妨到我們家小住。」
「太客氣了」不為說:「我可以維持。」
「寫作人生活必定清苦。〕
不為說:「所以都盼望成名的黎明。」
這間屋子裡最多住過十多個人,一下子走清,大廳有回音。
慧中問: 「可是不捨得?」
「不是屋子,而是在屋中與父母共度的歡樂時光。」
慧中說:「聽你這樣說,我都不敢再出口。」
不為笑「你爸也很牽掛你。」
兩個人開了啤酒,窩在沙發一談就是通宵。
慧中有心陪伴,不為悲痛稍減。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鈴,不為去開門,卻是翁戎。
她抱怨,「家裡有事也不告訴我。」
不為歎口氣,「沒打算鋪張。」
「要搬家?」
「家道中落,祖屋已經出售。」
翁戎說:「現時這種氣候,精減制度為佳,如此大屋,維修保養,非同小可。」
「請進來喝杯茶。」
「我九時正要開會。J
「有工作真叫人羨慕。」
這時,翁戎的目光忽然移到不為身後,不為轉頭,原來是慧中起來了。
不為立刻替她們介紹。
翁戎笑笑說:「我得走了,下次再談。」
她開走了小轎車。
慧中拿著咖啡杯說:「多麼神氣的一個女子。」
「是,這上下就她一個人還有優薪工作,也難怪,一人可當十人用,當然需留住她。」
「結婚沒有?」
「毋需聽另一人發牢騷、體貼他的際遇,兼為他作出調整了。」
不為關上門。
「老了怎麼辦?」
不為笑:「你問我,老了再說。」
「總要有點打算吧」,慧中也笑,「家父時時恐嚇我:老了你就知道,像是一隻恐怖怪獸,就在前邊等著吞噬我。」
「他指沒有伴侶子女節蓄事業,如我這種人,不是你慧中,你是專業人土,會得照顧自己。」
「你可害怕?」
「怕什麼,一個人,逃難也爽快點。」
「老來有病,獨居一室,經濟桔據,請問怎麼辦。」
不為微微變色。
慧中說:「你那行有好幾位前輩,甚有文名,公認有才華,落得淒清下場。J
「別嚇人。」
慧中笑了,「不談這個了。」
不為感歎,「你是講黃女土及張老師等人吧,因欠租被公寓管理員發現,已經病逝屋內。」
「你看你面色都變了。」
話還沒說完,門鈴又響,是銀行派人來點數傢俱雜物。
慧中說:「我回醫院去,爸請你晚上來舍下吃飯。」
慧中走了,不為同銀行的人說:「你慢慢數,廚房有茶水。」
她自己上樓寫稿。
工作到中午,肚餓,下樓來吃杯麵,發覺那年輕人還未走。
不為詫異,「你還在這平?」
那人笑答:「還沒數到樓上呢。」
不為唏噓:「全是身外物帶不走。」
年輕人這樣說:「能夠掙到這許多身外物,也真了不起。」
不為笑笑。
「我姓曾這是我名片。」
不為向他點點頭。
他搭訕問:「你是伍家後人?」
不為說:「你我快點工作吧。」
她無意同陌生人談論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