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轉機常常讓人猜不透,當一個臥底終於完成任務,撥開雲霧,安心等著加官進爵的時候,他卻遞上一張辭呈。
「小風,你考慮清楚了嗎?」陳楚基還來不及消化那個超級懶蟲的下屬居然在報到日沒有遲到的奇跡,又被攤在桌面上的辭職報告撞了一下腦細胞。
「老大,請你批准。」
「是不是我不批准,你也準備離職了?「風予諾沒有說話,只是一笑。
「你以後打算怎麼辦?」陳楚基-不清楚那笑容背後的底蘊,唯一能做的就是他的關心。
「我想……到處走走。」眼眸深處,有瞬息的恍惚。
「小風……」無法掩飾自己的擔擾,陳楚基剛要開口,卻被風予諾搶先一步——「我去跟大家打個招呼。」他笑嘻嘻地從椅子裡跳起來。
「小風!」陳楚基大聲喚住那個背影。「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別忘了寄明信片回來。」
握在門把上的手停頓片刻,溫暖從掌心溢上心頭。安慰的伎倆雖然拙劣,卻格外有效。轉身,璀璨的笑容是一室的亮點。「是,我知道了!」放心吧,老大,為了那個人,我要活得更好。
護照早就有了,簽證稍微花了點時間。
候機樓裡,紅色的時刻牌不停地翻動著。就在這閃光的電子牌下,有人離去,有人回來,有的人離去了卻再也不會回來。一幕又一幕的哭泣微笑在這裡上演,風予諾歎了口氣,莫非上天捉弄,兩個曾對他說愛的男人在同一天離他而去。
深秋的天氣裡,一絲微寒襲上心頭。
他是個很現實的人,岑越饋贈的那枚婚戒,出乎意料的值錢。他留下一半給了Ms.何,剩下的部分再加上以前存著的,雖然不敢說能奢侈到什麼程度,至少夠他懶懶散散地晃悠一陣了。說來可笑,被他背叛的人留下了一枚戒指,那個對他許下承諾周遊世界的人卻像浮雲一樣,來不及細細親近,就驀然消失了。除了一個再也沒有回音的行動電話,他甚至不知道他家的門牌號碼。
一個月,一個月的情緣。
透過玻璃幕窗,蔚藍天空,明媚秋陽。只是這茫茫人海,那個曾經癡纏在他身邊的男人究竟去了何方?
沙礫,從指間緩緩流下。
十二月,為了躲避寒冬,他選擇了被加勒比海溫柔海波輕輕撫慰的古巴首都哈瓦那。
就像天空下永遠有熾熱陽光,哈瓦那的街頭也永遠有跳不完的「桑巴」舞,-紅、金黃、深藍的絢麗服飾,以及「五分錢小酒店」裡著名的「達伊基裡」朗姆酒。
風予諾幾乎以為自己會忘記一切。但,獨酌的時候,微笑的時候,夜深的時候,對著影子的時候,他都會想起海,想起海邊的風,海邊的沙……巴拉德羅位於哈瓦那以東140公里,綺麗的海灣風光是一條誘人的風景線。雙腳踏在細軟沙灘的時候,風予諾深深地醉了,他在海灣附近租了一間小屋,-且開始沈湎於釣魚運動。
自從第一次出海就滿載而歸後,他覺得自己也許是一朵海洋奇葩。他每天都租用當地漁民的船在淺水區徘徊,但事實上他這朵奇葩非常不幸是屬於曇花一現型的,除了一些小魚小蝦,他釣上來的有鞋子、水草,甚至一隻被水泡得發胖的隨身聽。一個星期後,他不得不放棄他的海洋事業,-把原因歸類於「天妒英才。」
無所事事、東晃西蕩的日子,被駱先其的一個越洋電話激起了小小的波瀾。
第一件事,在計算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岑越逃跑了。不光是偽鈔,警方在徹底搜索了風火堂對外以保全公司的名義租用的寫字樓後,通過來不及銷毀的資料,查出了數個製毒窩點。就在誰都以為那個風光老大難逃一劫的時候,他卻成功越獄了。原來風火堂之所以能縱橫黑道這麼久,早在政界上層安排了人脈。對方怕岑越下水後把他一起供出來,不遺餘力地打通關節助他逃獄。雖然那個蛀蟲最終被揪了出來,但岑越去不知所蹤。
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突然生出一種預感,他和那人的糾纏也許-沒有在那一天結束。
正在唏噓,駱先其又開始發表八卦消息。
原來他發現居然有人在網上重金「通緝」風予諾。「小風,你什麼時候得罪塔卡族的人了?」
「我……」他好像沒有得罪塔卡族的人,只不過是招惹到他們的繼承人而已。
「你認不認識戈圖?聽說他已經正式當上塔卡的首領了。好怪哦,沙漠和香港離得那麼遠,他們為什麼要抓你呢?對了,還有……」駱先其繼續他的滔滔不絕,從最新的兇殺案,聒噪到小孩子的尿布品牌,一直到電話裡傳出陳老大的吼聲,那位警界第一帥哥才非常不甘願地結束他利用公家線路打國際長途的幸福體驗。
掛斷電話,他呆呆地望向窗外。也許,他的人生不會一直就這樣平淡下去。又也許,一切都只不過是他的錯覺……海風一吹,他的感覺又開始遲鈍起來,昨天的煩惱統統被沉入海底。他依舊笑,依舊睡,依舊寂寞,一忽兒熱衷於跟當地小販學習西班牙語,一忽兒又整日裡泡在海邊收集細沙。直到那一天,他在街上投出新買的明信片,迎面遇到兩個大漢,二話不出左右開弓架起他就往一輛麵包車裡走。
風予諾大叫。如果叫「救命」的話,膽小的人就會躲開,但他叫的是「非禮」,滿大街的人全都圍了上來。兩個大漢的臉赤橙黃綠青藍紫,他鑽入人堆落荒而逃。
像搶救火災現場一樣收拾行襄,風予諾立刻搬家,然後以最快的方法飛離哈瓦那,一直逃到孤立於北大西洋中的獨立小國冰島。在地圖上,他一眼就選中這裡,冰島秩序穩定、環境優美,更重要的是四面環海。他不喜歡住賓館,租了間海邊小屋。
二月的夜晚,還是冬天。
把電熱毯打開,乘著被褥還沒有焐暖,他走到外屋,斜倚沙發,在燈下讀書。
夜深,有些倦了,海水拍岸的聲音在催他入眠,書啪地掉在地上,人兒呼呼睡去……啊,他又做夢了,那個人又來到夢中。
一絲細癢爬上臉頰,溫熱的氣息在肌膚上摩婆,眉梢、眼睫、唇瓣都得到那個人的輕吻。忍不住舒展開身體,迎合那熟悉又甜蜜的觸感。如窗縫裡擠進來的星光,依傍著蝴蝶的翅膀,翩躚落下,蝶翼上的纖細紋理輕貼著頸項。恍惚,宛在水中央。
可是,這只蝴蝶好像……很肥,壓得他好重。眼睛睜開。
「醒了?」男人停止碎吻,坐在沙發邊上俯視他,邪魅的聲音在燈下撞開,衝入耳膜。
呼吸似乎就這麼停住了。
黑色的高領毛衣,黑色的緊身長褲,濃密曲折的黑髮直梳腦後,幾縷僥倖逃脫束縛的彎曲髮絲,諂媚地膜拜著他俊美無儔的年輕臉頰,立體的五官深刻而雋秀,唇角一道淺笑,勾勒出年少的輕狂,以及霸者的魅惑。
那夢中的臉,那夢中的眼。
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猛然坐起,雙手攀上闖入者的頸項,緊緊環祝「沙穆!」
是的,沙穆。他的愛人,他的情關。
男人的手指穿過他的黑髮,捧起他的臉。
戀戀不捨地離開分別已久的肩窩,看向對方茶色的眸子。沒來由的一陣心慌,他好怕。好怕那美麗又純粹的顏色只不過是他的幻覺,他甚至不敢再說話,也許只需一點聲息,那個身影就會被潮水帶走。
如果是夢,讓他永遠不要醒來。
如果是夢,這樣的對望,未免浪費時間。
不再猶豫,他吻上男人的唇,不是輕風,不是明月,是流星的溫度,是海水的深入。火焰從唇瓣燃燒到全身,男人開始響應,-且漸漸掌握主動。空氣裡的波動開始紊亂。
「嘩——」遠處的海水被風激起,狠狠地打向岸邊的巨石,靜夜裡,發出驚人的悶響。
他,驟然驚醒。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男人。「你不是沙穆!」
「沒錯,我是戈圖。」男人笑著,說不出的邪氣。
他完全清醒。一樣的黑色卷髮,一樣的蜜色肌膚,一樣的絕美容顏,卻只是一個陌生人。心,有些痛。
對方眼中的慾望太過明顯,他往沙發扶手邊挪了兩寸。「有什麼事嗎?」
「只是想看看那個間接害死我弟弟的男人長什麼樣。」戈圖微笑。
明明才二十出頭,眼角眉梢還帶著年輕的痕跡,表相下的危險氣勢和語氣裡看似無意的挑釁卻讓人不得不繃緊神經,全力以付。
「你已經看到了。」
「我很滿意。」
「滿意?」
「是啊,興致來了,想做愛而已。」
心底裡一聲喟歎,風予諾想起他和沙穆相遇的第一夜。果然不愧是兄弟,都是廢話少說,單刀直入。
「你可以到街上去晃一圈,馬上有人會貼上來。技巧熟練,包君滿意。」
「我只要你。」年輕的闖入者氣息逼近,輕佻地吹起他的發。
他眼睛一轉,往旁邊瞄去。對方看出他的企圖,突然按住他的肩頭,推倒。黑髮因仰躺的姿勢向後滑去,清秀的五官在燈下旋出柔和的光暈。闖入者的手指滑上他的眉骨。
「你不漂亮,但很美。」
「美麗的人到處都是。」
「今晚只有你一個。」
風予諾再一次歎氣,真的逃不掉了呢。他閉上眼睛,似乎有些認命。
戈圖笑。沒有驚叫,也沒有哭喊,果然知情識趣,省下一番功夫折騰。俯下身,唇瓣貼向黑髮青年的咽喉,不甘寂寞的手掌欺入煙灰色羊毛背心下的白色襯衫,拉出襯衫的下擺,靈活的探入,緊致肌膚的光潔觸感才是他的最終目標。
喉間發出一聲咕噥,彷彿是對火熱碰觸的敏感響應。那雙清亮的黑色眼眸卻悄悄睜開。手,在男人的背上緩緩移動,不動聲色,握住沙發邊的檯燈。砸下。
戈圖閃開。
風予諾本來就沒指望能打到他,料準男人起身躲避的空隙,迅速跳起。誰知步子才一跨出去,戈圖的長腿就勾了過來,重心失控,整個人跌到,手上的玻璃燈具碎了一地。
好疼。由於衝出去的勢頭太猛,這一跤跌得不輕,腦袋撞在地上硬生生的痛。見鬼,早知道他絕對要房東鋪上三層上好的利西西比亞羊毛地毯。
「有意思。」男人不怒反笑,眼中的興致更深。原來不是個玩具娃娃,也好,馴服也是一種樂趣。
暗室裡能仍感到對方玩味的目光,風予諾皺起眉。男人靠近,似乎要近距離打量他的痛楚。流光一閃,他抓住剛才藏在手裡的玻璃碎片,倏地劃出。戈圖彎下來的身形被那碎片威脅,向後一頓,風予諾再一次跳起,直撲房門。
他當然不會指望門外有一個高大英俊的閃電奇俠來幫他打倒那匹沙漠小色魔,更不會認為隔壁家的ESSA老頭能以他的瘦胳膊瘦腿把身高將近一米九零的年輕男子一拳扁到埃塞俄比亞,但ESSA家的那支曾經用來打狼的雙管獵槍應該還能起點作用。
手已經握住門把,男人給他的希望卻也到此為止。微深膚色的手掌「彭」地撐在門上,手臂擦著他的發,雖然很暗,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男人手指上細微的紋理。風予諾靜止不動,無奈地放鬆緊繃的身體,表示放棄。
「你還有什麼花樣嗎?」戈圖戲謔的聲音吹在他的耳後。
身體微顫,他不習慣身後的嗓音,太過熟悉,又如此陌生。緩緩地轉身,入眼的卻是讓人更為心痛的臉。他垂下眼,不想再看。
戈圖單手將他困在懷中,另一手挑起他的下巴,「你的表情很苦。」咬住那潔白的耳垂,繼續他的魅惑。「我會讓你興奮起來。」收攏手臂,封住風予諾不安份的抵抗,滑膩的舌像他的人一樣囂張的探入。沒有感受到欺待中的迷醉,一陣刺痛從唇邊蔓延。
風予諾早知道會挨打,但還是咬了。一記拳頭擊中他的左頰,他站立不穩,跌坐在地。
「本來我不想這樣對你的。」頭頂上方不再是一貫的笑容,冷洌的眼神像門外呼嘯的風。「敢讓我受傷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常」
「我也不想的……」牽出一抹苦笑,風予諾抬頭。「你們……真的很像。」
戈圖微楞。最後幾個字黑髮青年說得極輕,他幾乎聽不見,但那黑色瞳仁裡溢出的淡淡淒楚卻如此清晰,讓他失神。
不想放棄,更不想就此屈服,風予諾決定再試一次。
他坐在地上,背靠著門板,一副無力掙扎的樣子,喘息間突然抬起右腿,斜斜踢出,踹中戈圖的膝蓋。雖然他的格鬥技術實在不怎麼樣,但至少他曾是個警察。
「Shit!」男人痛得發出一聲低吼,向後倒退了數步。
還沒有傻到乖乖等著接受對方的怒氣,風予諾速訊竄起,大力地拉開房門。風撲面而至,他還穿著單衣,一個哆嗦,沒時間猶豫,他衝到院子裡。
夜深,人靜。
比人類神經更敏銳的是動物,對街花園裡的狗叫了起來。
風很冷,但更冷的是身後追蹤而至的狂傲氣息。鐵一般的手臂箍住他的腰,某種冷硬尖利的物體貼上他的喉嚨。
「你不該讓我這麼生氣的。」
銳利的刀鋒逼入的頸項,輕輕劃過。
有點痛,有點無力,腿一軟,他再一次倒地。奇怪,刀刃冷寒似冰,血卻是熱烈的。如火。
「放心,我現在還不會殺你。只不過……」輕柔的語調比刀更冷,比火更烈。男人蹲下,手指有意無意地壓住他項上的傷口。「你暫時不能說話而已。」
不用他說,他也明白。喉管被切開的人是無法發出聲音的。
「你最好合作一點,雖然切口不深,但長時間不止血的話還是會致命的。」微笑著,戈圖期待著他的慌張,等到的卻是一朵笑靨。
當摸到水泥地上那塊碎石的時候,風予諾忍不住笑了。握拳,最後一點力氣被他擲了出去。
目標不是戈圖,是窗。
「匡啷!嘩——」石頭準確無誤地完成了傷者的囑托。從第一道裂縫開始,大片大片的玻璃像尖錐砸在冰面上一樣破裂,墜落,敲出冰冷又刺耳的音調。
狗叫得更響了,然後是燈亮。對街的門被打開,有人探出頭來。是ESSA!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他軟軟地躺在地上。傷口依然在燃燒,有點熱,又有點冷。張開嘴,發出的是低啞的音節。他笑。縱然不能說話,他也有法子引起騷亂。啊,不只是ESSA,DREW家的燈也亮了呢。
糟糕,視線有點模糊了。那個人在皺眉,一定很生氣,他會殺了我吧。也好,至少……至少閉上眼睛之前的最後一張臉是他夢中的容顏。
老天吶,你待我不保
黑色的眼無力地垂下,唇邊的笑卻依然幾分淡淡,幾分倦倦。
戈圖困惑。他明明沒什麼力量,幾次掙扎都以失敗告終,可是他一直不曾放棄抵抗;他明明很聰明,知道驚動別人只會激起他的殺機,卻像得了勝利般地微笑。或者,他知道逃不開,故意用最激烈的方法來激怒他。
只不過是身體而已,又不是女人,在滿世界ONE NIGHT STAY的背景下,值得以死相拼嗎?他在執著什麼?
冷月的霜華撫著黑髮青年蒼白的臉,降紅的液體順著頸項滴在白色的水泥地上。一片枯葉。一段迷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