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舞狂沙 第五章
    沙穆很無聊!他推掉一切應酬,冷淡了所有床伴,在游泳池裡一圈一圈地游著,他要降火、他要去燥。

    這幾十個時辰裡,原先的一腔怒火不知在何時變為莫名的焦躁,失而復得、得而復失,就像是困在漫天飛雪裡的一蹲雪人,期盼著陽光的降臨,又屢屢在陽光的戲弄下化為一泉冰水。

    貓兒獵玩小鳥,有時一擊不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掌中物飛走,除了氣憤不平外更夾雜著對那雙翅膀的羨慕。

    連敗兩場,心有不甘,他現在的心情一如貓科動物,隱隱一絲折服纏繞在吹鬍子瞪眼的情緒裡,奇異的波動。

    「嘩——」黑色長髮拐出無數水珠,散開,滾到他身上,爭寵。

    冷靜啊冷靜……沙穆在心裡暗暗低語。

    人生如此坎坷,英雄需要磨練,他要在困境中奮發,在挫折中保持一顆平常心。

    「殿下,」下人彎了個腰,恭敬地稟告。「你要的人帶到了。」

    唏哩嘩啦——

    他的平常心碎了一地。

    衝出水面,七手八腳地用毛巾抹乾淨身體,那種風風火火的樣子就像是急著去見心上人的毛頭小子。

    「殿下——」灰色人影靠近,冷硬的五官、刀削的氣勢,找不出一點年輕人該有的熱度,只有對著自己的主人才會奉獻出全部的忠誠,這個人就是飛影。

    「什麼事?」他正忙著呢。

    「殿下,我們差不多也該回去了,現在正是選出繼承人的關鍵時刻,殿下不去見見幾位長老?」

    「那些個老頭理他們幹嘛,煩得要死,每次都是囉哩叭嗦的一大堆。」

    「可是殿下現在不回去的話,很多人都會支持戈圖殿下的。」

    「他們愛選誰就選誰。」他自有一方天地,何必去爭什麼族長之位,別人一聽這個稱謂肯定以為他七老八十,那他可就虧大了。更何況現在色字當頭,一律六親不認。

    沙穆無所謂地走掉,留下飛影僵硬地站在那,臉色陰暗。

    哼哼,看你拽,還不是又落到我的手裡了!我要XXOO,然後OOXX,順便再來個XOXO……原本焉了的眼神在一瞬間燃燒、蒸騰、發酵。

    還是初夜的那間屋子,只是裡面的擺設大不相同,原來的那一套已經在主人的遷怒下化為廢墟,包括那盞盡忠職守的水晶燈。

    推開房門,沙穆第一次在白天的光線中看到他前世的仇人、今生的冤家。

    沉睡著,淡淡揚起唇角,一瓣拈花的微笑。

    有點無奈、有點懊喪,因為他居然暴力不起來,腦子裡的千百條毒計都在這一抹清清淡淡中化為飛煙,如水如雲,纏得人心裡發軟。

    手,不自覺地壓上靜無聲息的唇,撫過,軟軟的溫柔,細長的眼睛倏忽睜開,清亮的波光讓沙穆一驚。

    藏匿在黑絲絨質地下的眸子輕輕眨了眨,薄唇復又綻開一朵小花,「你是不是有一點喜歡我?」

    什、什、什麼!

    看來迷藥的量用得太多了,一睜眼就是一張厚臉皮。他討厭他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喜歡他?

    剛要開口否認,小石頭竄入溪水的聲音再度響起。「我好像,也有一點喜歡你。」

    他……有點……喜歡……他?

    鬼計!一定是鬼計!

    可是,話又說回來,像他這麼美形這麼多金這麼浪漫這麼體貼這麼溫柔這麼阿莎力的男人誰會不癡迷?放眼望去,又有誰能躲得掉他微微勾起的小手指頭?再多一個怨女曠夫也是很正常的嘛。

    心,跳得好快。

    呃,這是怎麼回事?

    是不是表示也許、可能、大概他也有一點喜歡他?

    只有一點點!

    「你為什麼要一直追著我?」眼波如絲,入人骨髓。

    「因為我要報……抱你。」本來想說「報仇」,偏偏最後一個字迷失在一片烏木森林裡,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卻又臨場變節。

    「那……就抱吧。」釋然的語氣,不像身處困境。

    「你是不是又在打什麼壞主意?」一連吃了兩次虧,不得不防著。

    「我已經沒有辦法再拒絕你了。」他很累,昨天玩得太久,今天又在機場裡上竄下跳的,正幻想有張暖暖的大床讓他夢裡飛揚,如果有個免費按摩師那就更好了。

    伸出手臂環住男人的頸項,緩緩拉下,仰首,唇瓣相抵,輕輕婆娑,只一記碰觸,俄而離開。

    一點星火,瞬息燎原。

    四唇於下一秒內再度膠合,烈焰疾燃,沙穆不甘被動反守為攻,在那一-青澀中勾取馨香……一雙黑色晶石掩藏在細長睫毛的下,像在思索,抑或沉吟。

    「你在想什麼?「沙穆看不透他。

    「我在想這個吻。「掀開眼簾,一雙清輝。

    「這個吻?「沙穆緊張了,盯著那張決定他喜怒哀樂的嘴,要是敢說他吻技不好,就……吻暈他!

    勾起唇角,他的眼睛幻成一彎彩虹。「你的那些風花雪月昨日種種,來日未知,可是這一分這一秒這一刻的這個吻卻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為了這個獨一無二的吻,我好高興。」

    清醒的時候,酒和水是一樣的。

    如果被酒氣熏到,接下來注定就要醉了。

    心中狂喜,表面鎮定,努力把翹起的嘴角擺平,沙穆輕輕「咳」一聲,「你現在想討好我已經來不及了,不過,繼然你這麼高興的話……」不行,好想大聲笑哦,他沒辦法再橫眉冷對了。「本殿下就再賜給你一個吻好了!」英雄難過美人關,他是舉世無雙的大英雄當然更難過關。

    現在是下午四點,可是男人的衝動是不分時間、地點的,只要人物對就行了。

    風予諾安安靜靜地躺著,什麼事都不用操勞,有人主動伺候著,他只要閉著眼睛享受就可以了。這就是和男人做愛的好處嗎?

    高三時有個直升大學部的學姐纏上他,交往了一個星期零三天後就進行人生初體驗。那個學姐身體暖暖香香,可是他卻覺得比她身體更軟更香的是兩人身下的那張床,他對這意外的發現驚喜不已,戀床癖當場發作很快處於半夢半醒之間,佳人不甘冷落主動出擊,一身香汗後只得呼嚕聲聲……是可忍孰不可忍!嬌俏學姐化身為雪夜叉,咬牙切齒將風予諾一腳踢出別墅,可憐他半夜三更在街上夢遊,糊里糊塗不知撞了多少根電線木頭才回到家中。

    天生興懶情疏,自糟糕一夜後他寧願泡圖書館也不再接受任何邀約,懶得去費力而已。閒淡如水的平凡生活卻在若干年後的某年某月起了重大的變化,如果說岑越是他人生的轉折點,那沙穆就是他美麗人生路上的一座里程碑。

    這座里程碑正忙著呢,在一片煙飛雲動,香煙裊裊中努力幹活,非常地努力。他的唇貼在風予諾軟軟的頸項上,停留,輾轉,感受脈動。

    稍歇,微溫的唇下滑,踏雪,尋梅。

    喉嚨裡發出難覓蹤跡的細微喘息,風予諾緩緩地合上雙眼,此刻感官比視覺更為敏銳、纖巧。彷彿回到春日西斜的午後,風兒跳進窗戶嬉戲他的黑髮,吻在臉上癢癢的,全身的毛孔都懶洋洋地張開,有沙礫在細胞中滑過。

    氣氛極好,一簇藍色的文火在體內微弱地燃燒著,化蝶的靈魂在男人的手指下輕盈飛昇、物我兩忘……幾分油幾成熱才能把青菜抄得生青碧綠?

    這是一種技巧、一門學問,沙穆無疑是高手。他不是粗人,美人臨水的優雅姿態需要慢慢地磨合。

    前戲都做得差不多了,他不落痕跡地移到關鍵部位,滿腔激昂,整裝待發。

    芝麻開門、芝麻開門,本殿下要進去嘍!

    吸氣、收腹、挺腰、前進——

    他成功了!

    他做到了!

    他進去了!

    禮花與玫瑰齊飛,天使共魔鬼同舞。

    多少艱辛、多少磨難,今日終於一償夙願。

    他很體貼,一波一浪中仍不忘觀察對手的反應,會不會弄痛他了?低頭看去,身下人瞇著眼睛,嘴唇一張一合地呼著氣。

    嗯,這種表情讓他滿意。「怎麼樣,很舒服吧!」

    「……」呼氣、吸氣,沒聲音。

    「風予諾?」沙穆有點疑惑了,輕輕拍了拍他的臀。「說話啊!」

    「……」細長的眸仍然閉著,呼吸均勻。

    心臟漏跳三拍,手足開始發抖,沙穆的臉部肌肉不受控制地狂跳。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他咬牙、切齒、皺眉,不定時炸彈在五秒鐘後暴發,「風、予、諾,你給我醒過來——」

    ……回應他的,除了空氣裡一陣顫動,還有如小動物一般低鳴的呼嚕聲。

    神啊,他已經完全絕望了!

    風予諾醒過來的時候是凌晨五點,他很少會這麼早起床,扭頭看看了身側躺著的男人,多虧了他不同於岑越的溫柔,沙穆很勤勞,每一寸肌膚都不願放過,比手指更好的按摩術是他的唇舌。

    一夜好夢,夢裡有他。

    肚子有點餓了,昨天下午開始就沒吃東西,不過還好,有秀色可餐。

    睡著了的男人是毫無殺傷力的,橫衝直撞的性子全部隱藏在他的黑髮裡,那豐潤熱情、有太陽味道的唇瓣此刻無邪的像一個孩童,那些叫囂霸道的話乖乖地閉門不出。

    他記得他的吻,也記得他在他身上的種種流連,雖然只有些模糊的片段。依稀感覺到他的進入,一點也不痛,那種律動就像在微風吹拂的海面上緩緩飄浮,比他以前買的水床還要舒服。

    可是……後來呢?好像他就在那片水波蕩漾中睡著了,一定又惹他生氣了吧。錯失那個男人噴火大叫的樣子,有點遺憾呢。

    不想驚醒沉睡中的王子,風予諾悄悄地下床,悄悄地翻開扔在地上的大背包,悄悄地進入浴室。他決定先洗個澡,然後換件乾淨的衣服。

    昨天他做到無力、氣到無力、傷心到無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掃了掃天花板,又掃了掃大床——沒人!

    他一驚,慌忙坐起。

    地上的運動背包還在,浴室裡有水聲傳出。

    還好!沒有跑掉。

    放心了,大手大腳行躺回床鋪。枕頭上有一根黑髮,他拾起。

    「哼,不給我面子,敢在做愛的時候睡著!」那根無辜黑髮被他當成某人的替代品,強迫接受他沒營養的喃喃自語。

    心臟一陣抽痛,媽的,又想起他的傷心事了。

    可惡啊,那個小男寵究竟是哪來的怪胎,就他這種素質還能當「情婦」?簡直想不下去了。

    不行,他要替天行道!

    所謂「替天行道」,就是要帶著那個讓他極度不爽的男人回沙漠,由他這個美貌無雙高貴無雙聰慧無雙蓋世無雙的沙漠之王親自調教,一個完美的關於「ONE ON ONE」的培訓計劃。

    心潮翻湧,血脈逆流。

    興奮,如六月飛花,流連不去。

    轉了轉手中的黑髮,幽深的顏色、輕忽的質感……他的五官不屬於細緻精巧型的那種,更談不上粗獷。唇瓣略微單薄,但笑起來上揚的弧度出奇的好看;鼻樑挺直,卻不突出,所以顯得一派溫和;眉是很清爽的那種,不粗不細,微微飛起;最吸引人的還是那雙忽兒普通地像個上班族,忽兒又靈氣滿滿的魔幻眼眸。

    當透明蟬翼覆在眼前,那一刻的平凡,是竹枝與燈影投射而出的靜謐;當晶透星光掀開幕簾,那眼裡的風情,是草原上最活潑的蘇格蘭舞。

    一直以來,他喜歡的是那種看起來圓圓大大的杏眼,偏偏,就遇上了他,一雙細長微挑的眸,笑起來彎成一對下弦月,簡簡單單、清清亮亮,喘息間就直直逼進人的心裡。

    可是欣賞到那下弦月的人並不只有他一個,那在某些程度上看來稱得上是奇跡的嗜睡症也不是他首先發現的,想到這,情緒有點悶塞。

    這種悶塞,需要打死十隻蟑螂來解決。

    他把此類渴望打死十隻蟑螂的心情,歸為收集欲的膨脹,有他相伴,這一路應該不會太寂寞。

    對於這個決定,他有著意外的好感,忍不住想笑,邊笑邊抱怨:怎麼搞的,都快半個小時了還不出來,洗個澡也慢吞吞地……整個人從床上跳起來,鞋子也沒穿,猛地打開浴室的門。

    水龍頭開著,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

    一樣處於打開狀態的,還有鑲著漂亮印花的窗子。

    有風從外面吹進,他的長髮飄舞,形象唯美,只是細窺眼球深處,道道裂痕,趨於石化。

    轉身,衝到臥房,打開地上那個和它主人一起被擄來的大行囊,它的存在是造成他以為他沒有離開的原因之一。

    翻了翻,衣服差不多都在,獨獨缺了錢包、護照和手機。

    狡猾的男人……

    輕輕歎了口氣,想發作卻無力,些許的不甘,些許的佩服,糾纏在一起突變成一種複雜的情愫,混和著檸檬茶、草莓派以及奇異果的味道。

    這種有點酸,有點甜,又有點古怪的複雜心態,好像就叫做「喜歡」。

    原來喜歡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如呼吸那般隨意,那般不知不覺,沒有那麼多的該與不該,願與不願。他,突然明白——那個二十六歲的中國籍男子,風予諾,是個不折不扣的狐狸精。

    狐狸精原產自古老東方,古書上有記載,他記得。

    時代進步了,人類越來越精明,假使你長得柔媚萬千,風姿款款,那種不願在一顆樹上吊死的人事先就會提著,他們隔開一道屏障,伸出手來摸你的臉,自己的心卻還好端端地收著。

    狐族也懂得適者生存,開始轉型。所以只有那些出道不久的狐狸才以絕美的容貌示人,而新一代的狐族都有一副尋常面目,慢慢地接近對手,淺淺的眉眼、低低的姿態讓人放鬆警惕,一個微笑、一抹細發,或是一記波光流轉在無聲無息間勾去人的魂魄。

    人類有三魂六魄,狐狸只拿走一半,還有一半讓人自個兒留著,只是那一半偏偏也不爭氣,絲絲縷縷繞著那個妖精轉。若是不幸遇上高手,功力深厚,恐怕一輩子也就這麼纏上了。

    二十四歲那年的挫折教育,讓沙穆深刻體會到了所謂千年狐精的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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