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點玫瑰 第六章
    太平洋聯誼社

    幾個黃博彥的哥兒們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討論著他重金買下的小島,該如何規劃最好。

    「博彥,你不是常誇口你們碩奕的企劃部門是最強的,怎麼到現在連影子都沒見到?」

    「唉,別提了!全是飯桶,沒一個中用的!」黃博彥煩躁地搖搖頭。「買一座島可不是買一棟房子,房子買錯事小,海島如果沒有最完善的規畫,上億的美鈔就像丟到海裡,什麼鬼影子都不見了——」

    「來來,喝酒喝酒。那些煩心的事情先別管它!俗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澄灝熱心地為他斟滿紅艷的酒汁。「老是煩它不是辦法,不如靜下心來享受美酒,或許靈感自然而然就源源不絕……」

    「再拖,損失的利息可觀啊!」黃博彥端起酒杯輕啜一口。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建立一座高水準的度假中心並不容易。」澄灝補充說道:「寧可現在小虧,也不要將來虧大錢。」

    由於老婆田倩柔的關係,澄灝認識了黃博彥這個她們三姐妹從小熟悉的好朋友,幾番相約小酌,交換企業經營心得,他們竟也成了知心的好友。

    「話是沒錯,但以我是經營者的立場來看,當然是愈快回收成本愈好!」

    醇美的葡萄酒喝在嘴裡沒有味道,黃博彥扒了扒略為凌亂的頭髮,試圖集中自己渙散的注意力。

    幾天來也不知什麼原因,他老是心緒不寧,整個神魂好像陷在別的時空沒有回來。人在公司就想往外跑,出了公司又急著想回去……

    這種矛盾而怪異的現象,追究起來就是從和柳霽玫在辦公室裡發生「不倫事件」開始的。

    對柳霽玫始終感覺似曾相識,那種熟悉產生強烈的引力讓他向她靠近;然而,一旦太靠近了,他又產生難以言喻的罪惡感,彷彿褻瀆了什麼高貴純潔的神祇。

    回首過去的感情世界,他不至於單純到沒有碰過處子,但他從未曾有過這種感覺——簡直太詭異了!

    「嘿!你在發什麼呆啊?」澄灝推了推黃博彥的肘。

    「……呃,沒有!在想公司的事情。」他回過神,大口大口喝酒。

    「先生,這是酒耶!而且是很貴很貴的好酒,你大哥把它當白開水灌啊?」

    「怎麼?你方少爺捨不得嗎?」他苦笑打趣。「下次我帶兩瓶等級更高的來賠你,總可以吧?」

    「哎呀,冤枉!我澄灝豈是這種小氣鬼?」

    「開玩笑的啦!」黃博彥在他肩上友善一拍。「說真的,如果你能幫我想幾個好點子,讓海島度假中心經營成功,別說兩瓶,隨便你要幾箱都行……」

    「嗯,依我看是這樣,與其坐在家裡想破腦袋,不如去看看別人怎麼做。」對於投資休旅業有著高度興趣的澄灝,開始發表他的高見。「最重要的,我們應該把它設計成富豪級使用的度假中心,與一般普羅大眾做區隔……」

    聯誼社裡幾個男人高談闊論,柳霽玫抱著厚厚的檔案資料等在門外,她是為了劉姐的托付而來的。

    在公司,除非他主動來找,否則她是沒辦法單獨見到黃博彥的。即便只隔一層樓,她也必須通過秘書頭頭曹巫婆,就算過了曹巫婆那關,還有更難纏的鄧凱汶。

    自從上次趙瑛瓔鬧事之後,鄧凱汶保護老闆更加嚴密,舉凡女性員工想見總裁大人,可能比去見阿扁總統還更難!

    碰了幾次釘子,劉姐仍然不願放棄,非逼著她親手交送文件不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柳霽玫只好趁著鄧凱汶休假,她犧牲下班後的時間,到聯誼社外守株待兔。

    柳霽玫真的後悔不該答應幫劉姐這個忙,她所交付的根本就是一個看似簡單,實際上是難以達成的超級任務。

    「先生,我可以進去找人嗎?只是找人,一找到人馬上出來,可以嗎?」她可憐兮兮哀求門外的警衛,

    「不行!沒有會員證一律不准進去!」兇惡的警衛絲毫不留情地拒絕。

    唉聲歎氣退到一旁,隆冬的寒風吹得柳霽玫渾身瑟縮不已。

    一下班就衝過來等人,她連晚餐都沒時間吃,此刻肚子咕嚕咕嚕叫,冷風颼颼刮著她幼嫩的臉蛋,初到台北所感受到的飢寒交迫又洶洶來襲,幾乎將她擊倒!

    這家聯誼社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倘若他整晚不出來,那該怎麼辦?

    柳霽玫等著不禁悲涼起來,為什麼遇上他就是沒好事……

    「老天,你就快一點兒出來吧?」她蹲在門口石柱下,心裡不停默禱。

    弄不清過了多久,終於,那扇華麗的鏤花大門被推開了,一群西裝革履的青年才俊魚貫出來。

    柳霽玫高興地猛然站起身,一箭步往黃博彥追去。「黃……總裁,請等等!」可能餓過頭了,好不容易追上他,才碰到他的西裝袖子,柳霽玫突然眼前一片漆黑,腳底虛軟暈了過去——

    「喂喂!小姐,你怎麼了?」

    澄灝恰好就在她身邊,順勢扶住她柔軟無骨的軀幹。

    「讓我來!」黃博彥粗啞地喊,急忙從澄灝手中接過一臉蒼白的柳霽玫。

    該死的!她來做什麼?吹冷風吹上癮了嗎?

    我的天,這小丫頭是怎麼了?為什麼老是學不會讓自己身體保持溫暖?

    她到底是從哪兒蹦出來的異類啊?

    握著她寒冰一般的小手,黃博彥嘴裡低咒不已,心裡些微的酸疼……

    「小子,這,這該不會是你去哪兒欠下的風流債吧?」覺察他的神色不對勁,澄灝願狐疑問道:「她好像專程來這裡等你喔?噫,她手裡抱的是什麼東西啊?你們公司的信封耶!」

    「她是公司的員工,大概是被派來送重要文件的吧!」黃博彥擔心昏厥的柳霽玫,不想再多費唇舌,於是簡言道:「我得送她去醫院看看,你先走,別等我了。」

    「也好,你忙你的……」澄灝又不是傻子,從黃博彥緊張的神色看來,女孩可不僅只是員工這麼單純!

    「好好照顧人家啊!頂著寒風來送文件?嘖嘖,怪不得你的公司年年賺大錢,多虧這班認真的員工呢!」澄灝語帶調侃。

    「謝謝你的提醒,再見!」黃博彥沒空搭理澄灝,迅速將柳霽玫安置妥當,即刻飛車到他信任的家庭醫師診所去。

    ☆      ☆      ☆      ☆

    台北 北投

    幾年前黃博彥賺到生平的第一桶金,他大手筆買下溫泉區的幾幢舊屋,改建成現在居住的獨幢豪邸。

    為了讓自己的房子與眾不同,他特地親自到意大利米蘭,採購最前衛的高質感家俱,全屋的擺設展現出歐洲貴族的品味。

    柳霽玫坐在長型餐桌的一角,飢腸轆轆的她只顧著吃黃家主廚拿手的茄汁海鮮意大利面,無暇欣賞精裝豪宅的美麗。

    「柳霽玫,你到底幾餐沒吃了?」黃博彥皺著眉頭,不可思議地問。

    他帶著昏倒的她到家醫診所打一針,醫師說她的血糖太低,吃飽補充營養就沒事了。 

    現今社會還有當街餓倒的?他實在無法想像怎麼有人喜歡這樣虐待自己?

    當她荏弱細瘦的臂膀插入針管,黃博彥的心也像插了針似的,不住地抽痛。

    「嗯……早餐只喝牛奶,中午忙著整理會議紀錄來不及吃,下了班又趕去太平洋聯誼社也沒吃,其實,我本來就很少三餐正常。反正,現在流行瘦,女孩子就是愈瘦愈美,不吃剛好可以減肥啊!」柳霽玫說著她的飲食觀念,繼續津津有味吃著料好味美的海鮮面。

    「哇,這是什麼面?好好吃喔!還有,這碗湯也好有趣,上面為什麼要蓋麵包呢?嗯,聞起來真香……」

    「那是酥皮湯,在烤箱裡-過的,很多餐廳都有賣,天啊!你沒喝過嗎?」

    黃博彥委實驚訝她的單純直接,這年頭沒吃過意大利面的人恐怕不太多了。

    「就是沒有嘛。」她唏哩呼嚕喝著熱湯。「我不常吃西餐,平常只吃自助餐、肉羹面之類的,好吃便宜又飽肚,最適合我們收入不多的小上班族了。」

    「哦?你都這樣隨便填飽肚子就算了?」

    「填得飽就好了嘛——你們當大老闆的當然不能體會囊中羞澀的辛苦。」柳霽玫說得坦蕩,甚至是理直氣壯的,那樣真誠的神情叫他感動!

    黃博彥不由自主地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在默默奮鬥的過程裡,也曾為了撙節極少的收入,不得不在吃食上斤斤計較。

    其實,從眼看著她餓倒,看著她狼吞虎嚥,那滾滾翻騰在心裡的疼惜不捨,除了為她,也是為了從前的自己……

    「怎麼不能體會,我又不是沒苦過!」他瞅視她,一字字清楚道:「不是所有的富豪都是生下來就有錢的。」

    「哦!」柳霽玫一愣,噤聲不敢言語。

    她記起劉姐的交代,黃博彥不喜歡重提往事。

    「對了,我還沒問你,為什麼跑來等我?天大的事情不能在公司裡講嗎?」

    「我——就是沒辦法見到你嘛!」她怯怯地擦淨紅唇。「我們職位太低,任何東西都要經過曹秘書,她一定會擋,鄧先生也不會讓我見你的。」

    「為什麼非見我不可?」

    黃博彥雙肘支在桌上,雄鷹的黑眸瞅住她。「就為了那一包文件?」

    「嗯。」

    「你知道裡面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是一般的企劃書之類吧?」受不住黃博彥強烈的逼視,柳霽玫拚命低頭,簡直就要貼到胸上。

    「有趣了……什麼都不知道就悶著頭送過來,萬一是危險物品呢?」他搖搖頭,高深莫測地揚起嘴角,似笑非笑。「你實在很天才!那個托付者更是天才,竟然把那麼重要的規畫文件交給你?」

    「就是,那個……她幫助我很多,算是我的恩人。」她語帶含糊。

    「好。我也不計較那個人是誰——」他緩緩說道:「我最討厭人家做事不循正道,走後門在我的公司是絕對不允許的。上次我已經說過你,為什麼再犯?」

    「嗯——我也知道這麼做不對,可是人家一直拜託,沒辦法……」

    不出所料,做事一板一眼的他又生氣了!

    明知故犯的柳霽玫乖乖認錯,人已經落在他的地盤,還能說什麼!

    「唉……」他實在不知要怎麼說她,乾脆直接了當諷刺道:「你的腦袋實在太單純了,哪天被人賣了搞不好還會跟他說謝謝!」

    「劉姐她不是壞人!」柳霽玫急忙辯駁。「她很好心的,純粹是想幫老公找到一個生意機會而已。」

    「算了算了……」黃博彥放棄地揮揮手。 「說了半天,你還是沒聽懂。」

    「反正,做錯也做錯了,總裁您覺得該如何處置就處置吧!」從小她就是善良的女孩,說什麼都不可能拒絕對自己有恩的劉姐,所以她寧可單獨承受後果,也不願讓劉姐失望。

    「你在說什麼?」他被她不知輕重的態度惹火了,扯開嗓門道:「又是隨我處置?好啊,你三番兩次用這句話來頂罪!怎麼,你以為我不敢處置嗎?」

    「你你……你幹嘛那麼生氣?我是說實話,在團體裡面生活,做錯事就該接受懲罰——你說了半天,不就是在說這個?」好嚇人啊!柳霽玫被他嚇出兩行熱淚。

    明明長得那麼英俊的男人,幹什麼老愛用幾乎是「猙獰」的面孔來嚇人呢?  

    「你……」黃博彥無言輕歎。

    她無辜的淚眼讓他不忍地收起怒容,移坐到她身邊,努力以平和的語氣道:「你說,我怎麼不氣呢?你總是破壞規矩,然後也不懂得愛惜保護自己,別人說什麼你都照做,絲毫不考慮對自己會有什麼影響……」

    『有啦,我想過——」哀怨抬起淚眼,她幽幽地說:「其實冒險替劉姐送這文件,至多的損失,只是失去工作。如果成功,將會有許多人獲利。何況……」

    何況,她實在非常想見他!

    尤其在確定他就是小時候心目中的英雄,尤其在他們經歷了親密關係之後,見他的渴望與日俱增,無奈隔著薄薄的一層樓,他們的距離如雲泥之隔——

    此時,如願見了他的面,柳霽玫竟問不出口——

    她非常想知道,為什麼在那天的意外之後,他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  

    難道,這是他處理男女關係的一貫態度?

    「何況什麼?說啊!」他追問。

    「我……我想知道……那天……」唉!那種事,她怎能說得出、問得出口?

    柳霽玫的舌頭打了死結,一句完整的話都吐不出來!

    「那天——」從她欲語還休的羞澀和紅通通的蘋果臉蛋,黃博彥明瞭她想說的是什麼。

    那天的事是個意外,他在她特殊的魅力裡意亂情迷,她身上的印記喚起他的道德理性,雖然他並不確知那是什麼奇特的力量1

    總之,浪漫的意外成了哽在心底的結,難以紓解。

    「很抱歉,那天我是過分了。」黃博彥平和的敘說,看不出臉上任何表情的變化。

    「所以……」柳霽玫擰攢秀眉,不甚明瞭他的意圖。「你的意思是,當一場誤會就算了?」

    「呃,只能算是意外吧……」他抿了抿薄唇,眼光拋得老遠,輕聲卻清晰地說:「過去就過去了,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什麼?你在說什麼?」  

    她瞠目結舌,臉上血色盡退,不住顫抖的唇瓣因他這番話的震撼而無法控制!

    「聽我說——」黃博彥握住柳霽玫無力垂下的肩膀。「這種事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嚴重」

    「哦?是嗎?真抱歉,可能我們鄉下人想法太落伍了……」她哽咽著,彷彿當頭被人澆淋一大盆冰水,柳霽玫心酸、心寒又委屈。

    「男女之間的事,沒有誰吃虧誰佔便宜。」他再補充道。

    他的話語原意是想勸她釋懷,而聽在柳霽玫耳裡卻全然成了推卸責任。

    「放心,沒人要跟你討回公道。」她絕望地閉上眼,冷冷地說:「你的態度讓我瞭解你的為人,其實,你跟一般遊戲人間的花花公子沒有不同……要遊戲人間的浪子學會負責忠誠什麼的,那簡直比要一條蛇學會跳火圈還困難——」

    「不,我的意思是說……」黃博彥覺得自己的表示太傷人,連忙解釋。

    「不必再說了,你要說的我都懂了。」柳霽玫低低一歎,轉身背對他。「你放心,從此刻開始,我只是碩奕的小螺絲釘,跟總裁一點瓜葛都沒有,我不會再做任何逾越規矩的事情……我走了,謝謝你的招待。」

    「等等!」黃博彥情急地拉住柳霽玫,不想讓她走。

    「您還有什麼指示嗎?」柳霽玫撇開自己的目光,不願再次陷落他無底漩渦似的深眸,因為她沒有把握自己不會失足溺斃。  

    「我想問你一件事……」黃博彥抬起她削尖的下巴,一瞬也不瞬地瞅住晶瑩凝眸,試圖在她亮麗的五官尋求記憶裡熟悉的角落。  

    「什麼事?問吧。」她扭開臉,他的觸碰令人心痛,即使心底渴望著,但她情願遠離。

    「你知道育樂市場嗎?」

    「育樂市場?」他想起來了嗎?他終於記起那段記憶……

    她一慟,眼眶猛然烘熱,喃喃自語。「育樂市場……這個……」

    「你去過?是嗎?」他熊熊燒灼的目光直炙她的臉龐。

    「我——」她咬咬唇,嚥下口水。「我從小在南部長大,沒有聽過什麼育樂市場,當然……更不可能去了。」

    既然說了回歸上司下屬的關係,陳年往事何必再提起?

    柳霽玫鐵了心要與黃博彥畫清界線,昔日救命恩情姑且以自身的純真相抵,從此兩不相欠……

    「真的?你確定沒去過?」黃博彥讀出她複雜變化的神情。「會不會是你年紀太小所以不記得了?」

    「不會。」深吸口氣,她堅持到底。「我確定沒去過。」

    「怪了,為什麼我老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你……」他懷疑地瞇起眼。「而且,我記得那女孩在肚臍下也剛好有胎記。」

    可能嗎?天底下有如此巧合的事?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長得像已不足為奇,何況只是胎記?抱歉,我必須告辭了。」柳霽玫刻意輕描淡寫。

    「我送你——」他想再多看她一會兒。

    「謝謝你的好意,我自己可以走,晚安。」柳霽玫頭也不回地往門外沖,深怕稍遲疑,喜歡他的那顆真心隱藏不住,一個不小心會全洩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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