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拉麵店
旅遊採訪的第二天。
霍如霏起了個大早,帶著紙筆到飯店附設的咖啡廳,以最快速度趕完一部份稿子傳回出版社。
在東京的每一分鐘,她都四處探索,如發現新大陸的冒險家,一路上睜大眼睛觀賞著這城市的每一處風景,每一個駐足凝望都帶給她莫大的驚喜——
霍如霏喜歡探尋未知的城市國度,那是一種最刺激有趣的冒險,當初也就是迷戀這種新奇多變的感覺,才毅然放棄上班族的工作,全心投入旅遊文學作者行列。
她喜歡寫作旅遊書,而旅遊書裡最不可或缺的一環,該是美食莫屬。
根據各方資訊彙集的結果,霍如霏搭車來到一家深具知名度的拉麵店,可惜,吃在嘴裡的東西卻讓她有受騙的感覺——
「搶人哪!這碗麵……要是肚子認真餓起來,根本不夠塞牙縫,居然要價六百大洋?嘖嘖,簡直公然合法搶劫!」
身在國外,霍如霏可顧不得什麼淑女該有的形象。
霍如霏學起日本節目裡看過的女生,用非常誇張的「速速速」聲,大口大口地吃起面來,邊吃邊罵,還邊碎碎念的嫌個沒完。
罵歸罵,她太過飢餓的肚子實在無法跟食物過不去,還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將那碗麵消滅了大半。
脫去剛到日本那天的奇特裝扮,樂在工作中的她,只隨意穿著簡單的襯衫牛仔褲,烏黑如緞的長髮隨意以手帕束起馬尾,腳上踏著從通化夜市買來的廉價涼鞋,任十個腳趾頭大剌剌地跟路人打招呼。
管他的,反正在日本也沒人認識!霍如霏很隨性地放縱自己的真性情。
「嗯,這碗麵實在不怎樣——叉燒肉有點硬,咬起來跟橡皮筋沒兩樣。還有,更要命的是……湯頭好鹼喔。」
霍如霏捧起碗,繼續「速速速」喝著她覺得會鹼死人的麵湯,如入無人之境般繼續碎碎念。「奇怪,台灣也有很多日本料理店、拉麵店,奇怪……我在台北吃的面也沒這麼鹼?」
「……那是因為,每個地方的口味都不一樣。」驀地,一道磁性悅耳的男中音響起,就在距她不遠處。
咦?誰在說國語?有人在跟我說話嗎?不會吧?這裡是日本東京,不是台北信義商區……
捧著宛如小臉盆般寬大的麵碗,霍如霏十分堅持要把過鹼的麵湯都喝下肚去。
她懷疑自己被「鹼過頭」而產生幻聽?否則,怎麼可能莫名其妙聽到有男生跟她講話的聲音?
「湯太鹼就別喝了,小心將來要洗腎。」那股迷人的男中音,繼續和善的勸她說:「小姐,你未免喝得太認真了,整個臉都埋進麵碗裡,吃麵兼洗臉啊?」
「咦?是你!你什麼時候坐在我對面?嚇我一大跳!」霍如霏瞠大雙眸,訝異得手上的碗筷差點摔下來。
「喂喂,小心!小心你的碗,摔破要賠的。」齊若堯細心地提醒道。
愣了幾秒,她回過神來「安全」地放下「小臉盆」麵碗,眼前頓時一片豁然開朗——
就在她的正前方,正端坐一位笑容陽光、五官帥氣俊朗得讓人移不開視線的英俊男士。並且,他不是全然不識的陌生人,恰恰正是昨日在旗艦店裡遇見的,氣質猶如歐洲皇族王子的台灣男人。
「我在你對面坐了好一會兒了。呵,面都吃掉三分之一碗了——」
齊若堯放下筷子,露出整齊牙齒一笑。
「可惜,你光忙著『埋頭苦幹』,吃得認真,批評得更嚴厲,根本沒空發現我的存在。」
「天啊,你說你坐很久了?真的坐很久了嗎?唉……」霍如霏懊惱沮喪的幾乎要抓狂——
倘若他說的是實話,表示剛才她像母豬一樣,「速速速」吃麵的醜樣子一定被他看光了啦!天啊,這下丟臉都丟到日本去了,完蛋了啦……
「對啊。怎麼了?」齊若堯不明白,她臉上的羞惱困窘是怎麼回事?
「噢……沒事啦。我剛吃麵的樣子超難看的說——」霍如霏垂下頭咬咬唇,看都被看到了,後悔也沒用。
「呵呵,不會啦。這裡的人都是這麼吃的,表示你已經很融入他們的文化。」
「真的?」霍如霏半信半疑地斜睨他一眼。「無論如何,謝謝你的安慰。」
「真的沒什麼,你想太多了。」齊若堯覺得這女孩實在坦率得可愛。
「對了,昨天真的很謝謝你幫我解圍。唉,想起來真是有夠尷尬!」
霍如霏一想到那烏龍的糗事,白皙芙顏瞬間染上緋霞。「你放心,一回到台灣,我一定馬上匯錢還你。」
「呵,你當然要記得還,敢不還你就慘了!告訴你喔——我可是專門放高利貸的,利息超貴。」齊若堯促狹對她眨眨眼。
「就算你敢不還錢,我的那些小弟也會追你到天涯海角——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哇!你、你放高利貸?你是開地下錢莊的?!」聽他說的跟真的一樣,好奇又半信半疑的她瞠大眼睛。「地下錢莊……那也算是黑道耶?不過,你的外表,看起來不像啊?你真的在開地下錢莊嗎?」
「哈哈哈——」他被她的樣子逗笑了,吃到一半的面也停了筷,朗聲笑道:「你會不會太好騙了?我隨便說說而已,你也相信?」
「好騙?什麼嘛,原來你是騙我的?」霍如霏嘟起嘴睨了他一眼。
「喂,你很過分喔,這樣耍人很好玩嗎?真是的……害我剛才還真的擔心了一會兒。」
「是嗎?我只是開個小小玩笑而已。」他咧開嘴又笑了起來。
說真的,他始終不改的優雅淺笑實在令人著迷,那是自信男人才有的成熟魅力。
尤其是他的眼睛好深沉,霍如霏總移不開眼光,好想一次看清楚他深不見底的潭眸中究竟還藏著什麼?
「怎麼了?我臉上有長什麼怪東西嗎?你幹嘛一直盯著我看?」
他回以深意的凝眸,略帶調皮的表情問道:「呵,你來日本幾天,一定發現日本男人都沒我帥,是嗎?」
「你……太自戀了吧?我哪有看你啊!」發覺自己失態,霍如霏羞紅了雙頰。
「哈哈,你真可愛。」齊若堯毫不掩飾對她的欣賞,灼灼目光定定地盯著她。
「對了,你怎麼一個人來吃麵啊?一個人吃東西很無聊耶——」
霍如霏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紅著臉,微斂雙眉,問道:「你……你不是跟女朋友一起來的嗎?她人呢?該不會又吵架了吧?」
霍如霏可沒忘記,精品店裡那個趾高氣昂的女人。
真可惜了!白費她人長得那麼美,心腸卻跟巫婆一樣壞,真不知道這種超級萬人迷的帥哥眼光怎麼那麼糟糕?竟會挑到那個風度差又沒氣質的女人?
唉,男人啊,果然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霍如霏自己在心底下了結論。
「女朋友?你是指……」齊若堯有點搞不清狀況,偏頭想了一下,恍然大悟。
「你是說——尹琳?哈哈哈,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啦!只能算是……同事。今天她跟日本化妝品公司有約,去試鏡了。」
「哦——原來她真的是廣告名模啊!」
霍如霏刻意拉長尾音,有點嘲諷的味道。「最近台灣正刮起「名模」風喔,有個當名模的女友很拉風耶!」
「拉風?可能吧,她是我經紀公司旗下的模特兒,如果她會紅的話——表示簽下她的經紀人眼光夠好,我們公司可能沾得到光,拉風一下吧!」
「你有經紀公司?你、你是開模特兒經紀公司的嗎?」霍如霏更驚訝了,明眸瑩瑩地瞪著他,不經大腦地八卦問道:「那你們公司最紅的是誰?」
「最近上演的偶像劇——那個男主角,他是不是你們家的?哎呀,我好多朋友都迷死他了耶。可不可以幫我弄幾張簽名照啊?」
「你也是追星一族?不太像啊……」齊若堯揚揚眉,懷疑地反問。
「嗯……不算啦,跟朋友同事總要有個聊天的話題嘛。」她吐吐舌。
其實,霍如霏平日才不是這麼喳喳呼呼的「大嘴巴」,只是為了掩飾剛才被人不小心偷窺到的吃麵醜態,才刻意哈拉「裝熟」,好淡化那份羞窘與尷尬。
「我們公司很小,養不起那些大牌,也不足掛齒。」齊若堯三兩句帶過去,他不喜歡在不相關的人面前提起工作的事。
「喔——」霍如霏見他不想多談,也識趣地沒有多問,把話題轉回自己。「我在出版社工作,這次來東京,就是要做一本給粉領族看的自助旅遊書。」
「旅遊書?嗯,最近滿流行的。」齊若堯點點頭,脫口而出。「前不久,最熱賣的是那本《什麼時候去希臘》,至少賣了十萬本。」
「咦?你怎麼知道?好神啊,連人家賣多少本你都知道?」霍如霏不解地微皺黛眉。「你看起來莫測高深,深藏不露喔……」
「我……呵,只是有朋友在開出版社罷了。印象中,聽他提過——」事實上,那本書正是他集團中的「旭東出版社」所出,自己旗下公司的熱賣品,他當然瞭若指掌。
「喔——原來如此。唉,哪天我也能寫一本大賣的書就好了。」她瞭解地點點頭,無限感慨。
「來!有緣相逢在異鄉,我就以這杯茶代酒,祝你採訪成功,新書大賣。」
「謝謝你!也希望托你的鴻福,要是能讓這本《東京放輕鬆》暢銷,那我就發啦!」
鏗——
兩隻杯子相觸發出清脆聲響,霍如霏在此刻,似乎也聽見自己心房某一緊鎖角落被敲開的聲響。多久了?她不曾再有過開啟心內門窗的感覺,上一次給她這種感覺的男人重重的傷了她的心——
而今,眼前萍水相逢的男人,會不會也帶給她同樣痛苦的人生曲折?仰起頭,霍如霏一口氣喝盡杯裡的茶水,告訴自己,只是偶然相逢,別想太多了……
隔天,按行程到「淺草觀音寺」,霍如霏不可置信地竟碰到多年不見的聶宗言。聶宗言,國際知名的攝影大師,也是霍如霏大學時期的學長兼初戀情人。
當他甩著一頭極藝術的長髮,穿著白罩衫外加黑色功夫褲的招牌打扮,微笑著朝自己走來時,霍如霏直覺想到——一定是關聖帝君顯靈了!
她出國前才特別去行天宮去拜過的。若非神跡顯現,怎會如此巧合地在出差的異鄉,如電影情節一般地,遇見多年前的戀人?
「嗨,真的是你啊?呵,我剛剛第一眼看見你,還不太敢相信,以為是自己認錯人了。」聶宗言拿起攝影機為她拍了張照,非常另類的寒暄方式——
不愧是國際知名的攝影大師,舉手投足間,充滿「大師」級的氣度風采。
「好久不見!前陣子聽說你在巴黎,怎麼突然回亞洲了?」
雖然舊情已逝,霍如霏表現出來的關懷依然濃烈真摯。「你……過得還好吧?」
「我當然好啊!雲遊四海,處處為家,怎麼會不好?」聶宗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倒是你……怎麼不見你的遊伴?難道,你是一個人來日本?」
「嗯,沒錯。我自己一個人來。東京嘛,又不是非洲肯亞,不需要成黨結隊的。」
可惡!哪壺不開提哪壺!霍如霏真恨他的話既直接又沒血沒淚——
「東京耶?!這種地方,算起來也是個浪漫多姿的都市。你一個人來多淒涼啊?」聶宗言一貫心直口快,也不管講的話傷不傷人。
「喂,你講到哪裡去啦?我是來工作,又不是來玩的。」霍如霏很沒好氣的瞟了他一眼,嘀咕道:「誰像你啊,不管走到天涯海角,美其名找創作靈感,實際上是到處招蜂引蝶——喂,你女朋友好像等得不耐煩了。」
霍如霏對著不遠處微抬下巴,她的眼睛可沒瞎,她很清楚地看見一個年輕的日本女孩以敵意的眼光瞪視著自己。
「呵,別理她!不懂事的小女孩。」聶宗言聳聳肩,完全不把人家看在眼裡。
「倒是我們好久不見,應該好好敘敘舊。你住哪個飯店?晚上我請你吃飯?我請你吃最道地的日本料理,順便陪你逛一逛。」
聶宗言伸出手臂攬住她的肩膀,親匿的舉止,彷彿回到昔日相戀的時光。
「不必了。我一堆工作要趕呢!才四天時間,要走的點很多,你忙你的吧。」霍如霏不著痕跡移開他搭在肩上的手臂,她討厭他這樣搞不清楚狀況!
明明已經不再是一對戀人,他偏喜歡仗著舊情佔便宜,真令人打從心底反感。
「喔。」聶宗言瞭解地點點頭,悻悻然地收回了手,緩言道:「我剛好也要在東京停留一陣子,需不需要我支援?機會難得喔?」
「支援?你是說,願意幫我拍照?讓我書裡的攝影作品掛你的名字?」風花雪月她是沒興趣啦,若能讓工作表現更突出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霍如霏喜出望外,興奮地睜大眼睛。「真的嗎?如果這本書配上你的攝影作品,那我領的酬勞可就差多啦!」
「怎樣?我很夠意思吧?」聶宗言笑著揉了揉她的發。「好朋友才有的喔!別人來求我都未必有呢。」
「真的?你可不能唬弄我啊!」霍如霏激動抓住他的手,連番追問。「說話要算話喔,你當真願意抓刀提供精彩照片,為我的新書增色?」
「對啦對啦——」聶宗言露出無奈的笑容,拍著她的肩膀。「我說的是國語又不是日語,有這麼難瞭解嗎?你留飯店電話跟房號給我,明天就可以「開工」了。」
「哇!太棒了!我就說嘛,有拜有保佑——」霍如霏欣喜若狂地又叫又跳。
「好了,別再跳了。」聶宗言一把握住她的纖臂,搖頭苦笑。「你啊,真是一點兒都沒變,一點小事就高興成這樣,真像小孩子……」
「我是保有赤子之心啊,誰像你啊……想法複雜、見異思遷,一肚子壞水——」霍如霏深深瞪了他一眼,隨即斂收神色,語氣黯淡,話語裡充滿了難解的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