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生會事件之後,汪羽璇在班上顯得更加寂寥沉默。
車赫凡幾乎不到學校來上課,老師們似乎也不在意他的缺席,隨便交代一句「練球去了」就過關沒事。
好在他家裡各科家教齊全,天資聰穎的他始終是班上功課最好、考試成績名列前茅,而私立學校裡只要成績過得去,其他什麼都好說。
汪羽璇每天乖乖上課下課,也不追究車赫凡的明顯逃避是為什麼。總之,她巴不得不要見到他,以免又想起那天的羞辱,同學間傳聞他正準備出國唸書,她甚至有種解脫的輕鬆。
只是,在解脫的感覺之外,還有一些她自己都不想承認的留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留戀什麼,他帶給她的侮辱難堪比起其他正面感受還強烈好幾倍!
汪羽璇一再告訴自己:曾經發生過的美好都是錯覺而已,他狠心踐踏自己誠心付出的友誼,如一幅美麗圖畫沾到污泥變得惡臭不堪,不堪再多看一眼。
奚心璦對她還是很不錯,唯一的不同是她絕口不提「車赫凡」這三個字。
雖然奚心璦知道,車赫凡偶爾來仍會幫汪羽璇留下標好重點的講義和早餐,他們並不是完全形同陌路,只是鮮少面對面接觸。
然而,這樣的改變足讓奚心璦安心,之前那一段不知怎麼擦出來的、似有若無的「電光石火」算是無疾而終,既然他們沒戲可唱,她心就安了。
「羽璇,等下考完最後一科你想去哪?想不想去吃大餐好好慶祝?」
奚心璦附在正趴著休息的汪羽璇耳邊講話,連考好幾科確實令人身心俱疲。
「嗯……你自己去吧,我不想吃。」汪羽璇虛弱地回答。「我只想好好回家睡一覺。兩天晚上都沒睡好,累死了。」
「吃完再回家睡嘛——」奚心璦興致勃勃慫恿。「都悶好幾天了,不出去逛逛街、透透氣真會得憂鬱症。哎呀,你就當是陪我嘛……」
「不去了。我真的沒精神逛街,等下考完我想直接回家。」汪羽璇仍然拒絕,她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對奚心璦掏心挖肺,自從在慶生會那天領教了她的冷眼袖手旁觀後。
汪羽璇自認不會這樣對真正交心的好朋友,打從心裡無法再接受奚心璦釋出的善意。
「羽璇,你……在生我的氣哦?」奚心璦沒想到會被她拒絕。
「沒啦!有什麼氣好生,你想到哪兒去了?」汪羽璇坐起身,低頭從筆盒裡掏出筆,淡淡道:「鐘響了,等考完這一節再說吧。」
於是,奚心璦只得訕訕然回到座位上。
就在全班靜肅等監考老師來發考卷的時候,車赫凡突然走進教室。
汪羽璇嚇了一跳,手上的筆掉落桌面。
車赫凡直接走到汪羽璇座位前,顧不得班上所有同學錯愕的眼光,平靜清楚地道:「等下考完試,我有話跟你說。」
「……說、說什麼?」汪羽璇不解望著他彷彿沉澱許多故事的深湛黑眸。
「總之,這節下課後,我等你。」車赫凡丟下不容商量的結論。「我一定會等到你,不見不散。」
「我要回家。」汪羽璇也毫不考慮拒絕。「你不用等。」
「我會等。」車赫凡堅定重覆,他眼中迸射出的頑固意志令人害怕。
然後,他們沒有多餘辯駁時間,監考老師抱著考卷進來,全班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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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下課鐘響,汪羽璇交了考卷後旋即離開,彷彿刻意表達自己並不想跟車赫凡談的決心。
汪羽璇出了教室之後毫不猶豫直往大門衝去,一路不回頭走到平常等公車的站牌。
「羽璇!汪羽璇……」奚心璦氣喘吁吁從後面追上來,跑到她面前。「車、車赫凡不是、不是在找你,你怎麼跑掉了?他剛剛還問,問我知不知道你去哪裡……我說、說你可能去等公車。」
「我就是不想讓他找。不行嗎?」汪羽璇皺起眉頭,不瞭解這會兒奚心璦為什麼熱心為他們倆搭橋,她應該希望自己離車赫凡越遠越好啊?
「為什麼?他看起來很著急,說不定真有重要的事,」奚心璦一臉認真,為車赫凡抱屈。「二話不說就轉頭走人,你理都不理人家,會不會太沒禮貌了?他又不是壞人,你何必躲那麼急……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奚心璦!」忍了許久,汪羽璇終於忍不住了,忿怒不耐道:「你到底要我怎樣?我理他,你生氣,我不理他,你也要生氣……你要我怎麼做?」
「你只在乎我生不生氣嗎?汪羽璇,拜託你有點志氣好不好?!」奚心璦瞠大眼睛,提高嗓門吼。「你想想自己好不好?明明就喜歡他,只怕我不高興就裝作什麼事都沒有……你以為這樣子就真的什麼事都沒有嗎?我又不是瞎子,我有眼睛可以看!你喜歡車赫凡!車赫凡也喜歡你!」
「我沒有!」汪羽璇閉上眼猛搖頭,任激動的奚心璦在馬路邊大喊。
「不要騙我!把頭埋起來當鴕鳥是沒有用的!」奚心璦拉住她的手,旁若無人繼續喊。「你以為當沒事,就可以把車赫凡推走嗎?把你的真愛推走……」
「小聲一點!這裡是馬路邊……」汪羽璇發現一堆路人都看著她們。
「好啊!那你告訴我,你想把他推給誰?我嗎?」奚心璦顯然顧不了那麼多,維持大嗓門繼續說:「你太天真了!告訴你,愛情這件事我比你知道得太多了!我就算再生氣也沒辦法阻止一段感情發生,所以你幹嘛怕我生氣?在愛情的國度裡,勝者為王!你現在佔上風了,應是你讓對手害怕才對……」
「夠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說了:」汪羽璇完全制止不了奚心璦的歇斯底里,就在感覺快崩潰的時候,她等的公車緩緩駛來。
車門一開,汪羽璇毫不考慮地跳上去,留下情緒仍然激動的奚心璦對著公車大喊。「明明你就喜歡他,為什麼不敢承認?你不知道愛情是不能讓的嗎?」
公車緩緩開動,汪羽璇從窗戶看見她的表情由激動,慢慢轉成黯淡,再轉為凝重……
她還看見那個越退越遠越小的背影,微微輕顫著,似乎在哭泣。
汪羽璇長長歎了一口氣,很難想像平常個性像大炮的奚心璦也會有這麼感性的時候,只是不能確定她的落淚是因為輸了這一局,還是心疼車赫凡碰了硬釘子?
碰了硬釘子的男人會怎樣呢?汪羽璇這時候才想起要跟自己「不見不散」的車赫凡,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死心眼在學校裡等。
汪羽璇突然有點不安,見識過車赫凡的固執,不敢想萬一他真的等不到人,會有什麼驚人之舉。
汪羽璇在家附近的站牌下車,雙腳才踏上紅磚道,一個高大壯碩的身形就擋在她眼前。
「你、你怎麼在這?你跟著公車跑?」看兄車赫凡在她下車的公車站等,汪羽璇不可置信地瞠目結舌。
「我說過,我一定會等到你。」車赫凡牽起嘴角淡淡一笑。「你不是不信嗎?現在相信了吧?」
「都說沒什麼好講的,你還跟著我做什麼?」汪羽璇轉頭不想理他。「我要回家了,恕不奉陪。」
「別這樣,我知道你很委屈也很生氣,」車赫凡一把拉住她的手,語氣激切。「只耽誤你一點時間而已,同學一場,你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
「真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是你吧?!」汪羽璇想起那天的羞辱,忍不住扯開嗓門喊。「是誰先不尊重『同學一場』的情誼?你還有臉跟我討交情,哼!」
「上車,別在馬路上吵架。」車赫凡不由分說硬拉著她上了停在路邊,一部嶄新拉風的雙人跑車裡。
說來諷刺,亮晶晶的昂貴新車正是生日會上他父親送的禮物,而今他開著這部昂貴新車追在公車後頭,就為了汪羽璇這狠遭閉門羹款待的客人。
「你到底想幹什麼?車赫凡,你給我的羞辱難道還不夠?」
汪羽璇幾乎是被車赫凡的蠻力押進那輛嶄新的跑車裡,莫名又羞忿地狠狠瞪視緊抿雙唇的他。
「我欠你一個道歉。」車赫凡深深看著忿怒又驚慌失措的她,良久,深長幽怨歎了一口氣,沉篤:「很快我就不在台灣了……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你……」汪羽璇晶瑩水眸訝然瞠大,緩緩張開紅唇。「什麼叫『以後沒有機會了』?你要永遠離開台灣?」
車赫凡眼睛直望前方,薄唇緊抿沒有回答;而她的一連串疑同,在他踩下油門加快車速後,被從車窗灌進的冷風吹得四散粉飛。
很快地,離開車水馬龍的繁榮大路,車子轉向高架快速道路,往一個她完全沒有概念的方向飛馳。
「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汪羽璇茫然望著始終不發一語的他,逼同道:「車赫凡!你有沒有搞清楚,我跟你不一樣,你可以閒閒開著車子到處晃,我沒有這種閒工夫,你最好現在馬上調頭送我回去,要不然……」
「放心,我不是人口販子。」終於,車赫凡幽幽開口,以近乎請求的語氣。「別緊張好嗎?剛考完試,出來吹吹風、放鬆一下心情又何妨?我帶你去一個不錯的地方……」
「你!」他的溫柔「宣告」讓汪羽璇無法招架,何況已經坐在他的車子裡,她又能如何?
過了約莫四十分鐘,車子停在北部某個海岸風景區,落下黑幕的海邊並不全然孤寂,觀景平台上還有幾輛賣熟食的小貨車正冒著白茫煙霧。
「好了,現在到了你要的地方,反正我哪裡也去不了,有什麼話就說吧。」
汪羽璇雙手一攤,一副慷慨就義的瀟灑模樣,然後把臉轉向海濤淘湧的岸邊,感受凜冽海風的蕭索。
「羽璇……」搖下車窗,車赫凡點根菸,輕輕低喚她的名字。「我欠你一個道歉。那天發生那樣的事,我真的覺得對你很抱歉。」
「呵,都過這麼久了,你的反應會不會太慢了?」汪羽璇搖搖頭,美麗紅唇銜著一抹淡然笑意。「坦白說,很多傷害並不是一句道歉就可以化解。就像你不可以在大街上把某人狠狠揍一頓,揍完了扶起傷痕纍纍的受害者、摸摸人家的頭、再跟人家說對不起就沒事了……」
「我知道要你原諒太強人所難。」車赫凡緩緩吐了一口煙,沉重道:「挑明了說,那天你很無辜。那女人完全衝著我來,她只是想盡辦法要找我的碴。很不幸,你的出現成了她最好利用的箭靶子。」
「箭靶子?我倒真是萬箭穿心,徹底如她的願了。」
「所以,我覺得非常對不起,」車赫凡深情望著她,萬千個抱歉無以傳遞。「不管你怎麼想,我希望你千萬不要以為我是故意的。我絕對不是故意邀請你,然後讓你難堪,我可以發誓,我真的沒想到那女人完全不給我留餘地!她為難我請來的客人,無疑已達到打擊我的目的,接著再去我爸面前加油添醋一番,我的日子肯定不好過,正合她的意!」
「她……是指你父親的大老婆?」汪羽璇回眸,恰好迎上他沉澱太多心事的黑瞳,彷彿不必太多言語,由他帶愁的眼中已經感受到他正承受的強大壓力。
「如果可以,我希望生在平凡的家庭。」他歎了口氣,簡單一句話道盡他的無奈痛苦。
「悲哀的是,我們都不能選擇家庭,也不能選擇父母。」汪羽璇有同感地點點頭。「最難過的應該是你母親吧?可以想像她為了你,每天不知要忍多少委屈。以前的女人都是這樣,為了心愛的男人、為了孩子,可以忍人所不能忍。」
「我媽是被他騙的!」車赫凡恨恨將捺熄的菸蒂丟往海的方向,怒道:「才十八九歲的小女孩懂什麼?還不是那個卑鄙無恥下流的東西騙了她……車金祺要是個男人,就不該耍這種下賤手段!」
「要是我的話絕不會這麼傻。」汪羽璇心有同感地脫口而出。「男人的感情說變就變,我爸還不是這樣,有了點錢就忘了自己姓什麼,不負責任的他只求自己逍遙快樂,害慘了我媽!」
「男人若真愛一個女人,怎可能讓她難過?」車赫凡臉上露出超出他年紀的成熟睿智。「以後,只要是我愛的女孩,就一定是這輩子我最愛的人,我會把她當全世界唯一的寶貝一樣疼愛……絕對不會像我們的爸爸一樣,把愛情當兒戲,把女人當玩具!」
車赫凡說得語重心長,汪羽璇看著他充滿柔情的眼,隱約感受他這番話彷彿是特別說給她聽的。
「那、那是你的事……又不關我的事。」汪羽璇別開頭,逃避他含情的凝眸。
「就關你的事!」車赫凡激動扳過她身子,低啞輕喊。「羽璇,我今天不僅要向你道歉,最重要的是我想告訴你……其實,我對你……」
他突然停頓,像是被什麼東西梗住了喉嚨,然而,那澍漾上水霧的眼眸已透露了答案。
汪羽璇無法再逃避,怔怔望著他欲言又止的複雜表情,良久。
「……我就要離開台灣了,有些話實在不能隨便說。」他艱難開口,卻終究是沒說出「其實」之後的答案。
「是你父親的意思,還是你那個跋扈的大媽在搞鬼?」汪羽璇不經意的詢問裡仍透露出失望。
「都有吧。他們兩個,對我而言一個狼、一個狽,專門聯合起來讓我們母子倆難過。」車赫凡又歎了口氣。
同時,他不動聲色握住她輕靠在他身側的小手,微微施力,側過頸含情脈脈看住她盈亮的眸。「說真的,要不是為了我媽,我才不甩那對狼狽說什麼。只是,我真的沒辦法面對我媽的眼淚……他們威脅我,如果不離開台灣到美國念大學,以後『東兆』就沒我的分——有沒有分我根本不在乎,但我媽卻很在意,所以,我只得乖乖就範。」
「車赫凡……」汪羽璇連名帶姓喊他,不習慣被他一直握著手,想掙開卻被他握得更緊。
「別動,我想靜靜握著你的手。」車赫凡仍不願放開,他的手掌因長期練球充滿厚厚的繭,握緊時帶點粗礪的溫熱,那是一種奇特的電流,經過彼此的手傳遞他們內心暗潛多時,已不需言語的情話。
「你什麼時候走?」汪羽璇不再掙扎,漸漸習慣他掌心粗礪的溫熱,這樣寧靜交握的感覺很溫暖安全,她開始貪戀這未曾嘗過的美好滋味。
「你在乎嗎?」把問題丟回給她,車赫凡側轉傾身向前靠。「說實話,你在乎我留不留在台灣嗎?」
「我……」汪羽璇很快低下頭,無法回答他強勢的逼問。「你、你自己的事,為、為什麼要問我?要在哪裡唸書應該、應該你自己決定……」
「因為我在乎你啊!」車赫凡一把拉過她,迅速將她擁進懷裡。「你為什麼要把自己包得滴水不露?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對我沒有感覺!」
「你、你在幹什麼?」汪羽璇被他緊擁得幾乎無法喘氣,當他的氣息令她窒息的剎那,她用盡全身力氣掙扎。
車赫凡以受傷的表情望著她,許久不發一語。
「難道,是我自作多情?」車赫凡長吁了口氣,炯亮的黑瞳黯下。「對不起,嚇到你了。我、我以為……我一直以為你跟我有同樣的感覺。」
「是的,我不否認!」驀地,一直沉默的汪羽璇揚起秀眉,開口緩言。「車赫凡,我喜歡你。但是我知道自己喜歡不起……我跟你隔著一道門。你親眼看到了,那道門又高又硬又厚,我無法高攀……」
說到此,汪羽璇忍不住哽咽,微紅了眼眶卻勉強擠出笑臉。「算了,別提這些吧!你都要出國了,馬上你就不在台灣了,我們還在『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地爭論不休,不是很好笑嗎?」
「羽璇,我……」聽到汪羽璇發自肺腑,感性又理性的表白,車赫凡慚愧又感動,他是男生,卻比不上眼前這女孩的智慧與果敢。她一眼看到現實的困難,而他無法改變現狀卻還要用感情困住她,根本就不是個男人該做的事!
「對不起,我實在太差勁了。」車赫凡苦苦一笑。「你說得對,現在的我沒有資格跟你說這此了……關於那道門,總有一天我會拆了它!你不會笑我太天真吧?」
「我覺得你在說廢話。」汪羽璇偏著頭,對他促狹一笑。「無論如何,我們都是好同學、好朋友,將來出了國,你可別忘了好朋友啊,」
「羽璇……」車赫凡情不自禁又擁她入懷,哀歎道:「我真不想出國,我想留在台灣……我想跟你一起在熟悉的土地上求學,真的好想……」
是的,我也很想!汪羽璇在心裡吶喊。
然而,她什麼都不能說,她知道他生在那樣的家庭,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很多事情不是他一個人說好就好。
海風呼呼在耳邊吹拂,彷彿也為他們即將來到的分離悲嗚不已。
他們就這樣動也不動地相擁著,把握彼此各奔天涯的前夕。
說不完的情意、訴不盡的難捨,一切都盡付奔騰洶湧的海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