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的風呼嘯得令人毛髮直豎,昭陽獨自一人躲在甘林下,久等不著去馬上取裘衣的護衛,心裡的害怕隨著等待的時間加長及駭人的風聲加大而更加重幾分,於是也不自覺的往深林退避。
在寒風的怒吼聲中,昭陽依稀聽見有蒙語對談,於是也循聲向前走去,不料才走了一步,她便聽見一個駭人的陰謀。
「聽說可汗本就對烈龍王子生母妲蘭妃子特別偏愛,這會兒烈龍王子繼將明室打得戰敗和親後,又風光敗敵數十萬,依我看無戰功的主子要順利登基,還真是非得依國師所言除掉他不可。」一名較高的蒙面徒道。
「當然,不然王后怎會冒險利用金兵之力呢?」另一名較粗壯的蒙面徒如此回道,並取下臉上黑布,喝一大口水,抹了一下濃密的落腮鬍後又開口:「哎,只不過這招借刀殺人本是萬無一失,誰想到那明朝公主竟會在烈龍王子對她羞辱有加之餘還去搬救兵,累得我們得跑這一趟。」
「是啊,只怪她和米娃娜公主一樣,都貪戀烈龍王子俊逸的長相,如今這兩個美人,一個要與烈龍共赴黃泉,一個則要終生守寡的受質在大蒙,可真是暴殄天物啊!」那名較高的蒙面徒,語帶惋惜的道。
「你這淫蟲,別再淨想女色了,還是快將那苗疆斷魂蠱施好咒,不然這次若真讓烈龍王子活著回去,別說咱們主子當可汗的美夢破滅,我看咱們兄弟倆的命也丟定了。」落腮鬍男子催促道,再度以黑布蒙臉。
「說得也是,若事跡敗露,主子和王后定會殺了我倆滅口。還好真主保佑,依這風勢,益蟲自風口倒下,我看不消一刻鐘便可風貫滿谷,待一個時辰過後,就算尤木須找到他們,也只有收屍的份了。」較高的蒙面徒點頭附和道。
然後,他自腰間取出一隻瓷瓶,背對著昭陽盤坐,口裡唸唸有詞的配合著手勢施起法來。
躲在大樹後的昭陽聽得整個心都快停止跳動,她終於明白為何敕烈在退敵之後會遭金人突襲,原來這一切是王后和國師欲殺害他的計謀。
昭陽帶著驚懼的心,生怕被蒙面歹徒發現,悄悄退出樹林,正想拔腿前去搬救兵的她,一轉身,披風便被樹枝勾破,裡頭的棉絮立即被強風瞬間吹下崖去。
「原來這裡的風全往深崖灌去,怪不得他們會選在這考蠱。」昭陽明白的喃喃道。
於是,她匆匆將繡帕取出,咬破玉指,急忙寫下:
崖上蠱毒將下,右側雪峰將崩,速反向撤逃,尤木須副將與明兵聯手相救誤恐。
然後不懼強風會將她吹落崖內,挨近崖邊。
昭陽把身上的披風完全扯破,強睜開刺痛的雙眸,探頭望了一眼崖內飄滿白色棉絮後,方將那染著她鮮血的草綠色繡帕擲入。她跪在原地,雙手合十,真心祈禱道:「蒼天啊,崖內有上千條人命,您千萬得庇佑這繡帕飛往人多的地方去啊。」
昭陽真心禱念後,起身自崖邊退往樹林,準備在進入樹林拖延那兩名蒙面歹徒前點燃煙火,以通知尤木須派人前來並隨時應戰,營救敕烈他們。
然而好不容易在風中點燃煙火筒,煙火稍現,便忽被一道自天空躍下的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踢落崖內,使火花在萬丈深淵中消失。
此刻,另一道黑影將昭陽箝制住,並駭然問道:「說,你怎麼會在這?還有其他人呢?」
昭陽不語,懊惱著煙火的墜落。
「她毫不驚駭,恐是已知道咱們的事了,快殺了她。」那名踢開煙火,較胖的蒙面徒道。
「不,她是明朝和親的公主,不能隨便殺了她,我看我們還是請示主子較為妥當。」較高的蒙面徒道。
「也對,免得明朝皇帝以此藉故出兵,反誤了主子登基之事。」
「我看她絕不可能一個人在這,想必是蓄意聲東擊西,你還是快去追其他人,免得事跡敗露。」
「嗯。」較胖的蒙面徒點頭允聲後,便飛身離去。
較高的蒙面徒素是好色之徒,見同伴身影已遠,賊手忍不住撫摸起昭陽吹彈可破的臉,「一塊肥肉跑到嘴邊,不嘗一口豈不可惜?與其把你這水漾美人就這麼交出去。不如讓我先快活快活才不暴殄天物,你說是不是?」
昭陽氣惱的別開臉,避開他的粗手。
「嘖嘖嘖,真不愧是敢大鬧哈樂閣的月陽公主,真是夠傲、夠倔,玩起來定是過癮極了。」他話一落,便把她扛上肩,大步往樹林走去。
「放我下來,你快放我下來!」昭陽心急如焚的掙扎。
「哈,你這點吃奶的力氣,省省吧!」蒙面徒孔武有力,手臂似鐵環般的把昭陽帶入樹林。
他不疾不徐的將她往雪地放下,色迷迷的扯下蒙面布,唇便往那白皙、吹彈可破般的凝脂肌膚復去。
昭陽拚命抵住他的唇,急中生智的道。「等一下——」
咬舌自盡以保清白?不,這麼做,敕烈他們豈不必死無疑了嗎?人死有重於泰山也有輕於鴻毛,與其如此,不如用她一人的性命,換得敕烈他們上千人的性命。
於是,昭陽以美色誘騙道:「反正烈龍王子總冷落我,而這荒山野嶺我也一定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不如,你好好疼惜我,我也好好順從你,且讓我們……」
「哈,果然是識時務的聰明人,放心,我定會好好疼惜你。」蒙面徒不疑有他,並將大手貼往她胸前。
她急急又將他的粗手抵住,在他疑心未起前蓄意嬌聲道:「你別這麼急,不妨讓我來伺候你,如何?」
「哈哈……好好好,就讓大爺我好好享受一下王子的閨房之樂,看看你這尊貴的公主能帶來什麼不同的樂子。」他心花怒放的道。
「那你還不快躺下,我才好……」昭陽哄道。
「哈哈哈,好,我躺下、我躺下。」那名蒙面徒樂上了天,依她所言躺下。
昭陽漾著笑迷醉他,伸出一隻手覆蓋在他額上,慢慢的滑下他的鼻,將他的雙眼合上,另一隻手則狀似輕撫的游移至他腰際,緩緩的鬆開他的腰帶,手靈巧的將他腰裡的瓷瓶取出。
忽地,她站起身,一手緊握瓷瓶,一手欲將瓶蓋打開,聲音有些顫抖的威脅道:「別妄動,否則我將盅蟲撒向你身上。」
「你……」蒙面徒不禁駭然失色,「好,我不動。」
昭陽往後退,以防他伸手搶回,畢竟她會在一眨眼間便被他擄住,她要小心應戰,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蒙面徒打算伺機搶回瓷瓶,猛盯著往後退的她,恫喝道:「你手抖得這麼厲害,瓶蓋一開,益蟲或許也上了你的身,我看你還是別輕舉妄動得好。」
「我來和親便不貪戀性命,來黑風崖更將生死置之度外,如今為救王子和崖下上千兵士的性命,我一口飲盡這瓶蠱毒也算求仁得仁。」昭陽勇敢的道。
旋即,她抱著犧牲的決心,義無反顧的把手中瓷瓶舉到口邊。
在她正拔開瓶蓋的瞬間,一道黑影閃至,將她手中的瓷瓶準確的打飛至蒙面徒臉上。
「啊——」慘叫聲劃破天空,蒙面徒痛得用雙手將眼珠子狠狠挖下,整個人在被血染紅的雪地上滾動哀號。
昭陽被他那慘絕和恐怖的死狀嚇得無法動彈,她頓感整個胃開始翻滾,難過的乾嘔了起來,「嗯——」
「對不住,讓你見到這般慘狀,別怕,沒事了。」一隻大手急將她的視線遮擋住,呵護的把她整個人擁入懷裡,大手輕拍她的背,自責的安撫道。
這聲音取代昭陽腦子裡恐怖的畫面,她帶著不確定的眼眸抬起頭,對於映入眼簾那憔悴又瘦削的俊臉,心疼又訝然的張開了口。
天啊,他是如此真實安好的活著,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昭陽兩隻柔荑不禁顫抖的將這段時日的憂懼和見著他的震驚與喜悅,毫不保留的傳遞到他臉上。
敕烈捧住她的手,見她青絲凌亂飛揚,那自崖內抓下她的繡帕血書、懷疑真偽、想著她為何於此出現的忐忑,和匆匆飛上崖後,救下視死如歸的她的那種擔驚,他心中的情潮,不由得激湧成澎湃的浪濤,洶湧的撼動著他。
昭陽深深感受到他大手的溫熱,望著她魂縈夢牽的人,她夢寐以求深情且柔情的藍眸這麼注視著她,她心中萬縷柔情不禁化作串串淚珠,感動的落了下來。
她的滴滴熱淚像簇簇火苗般燒向敕烈,將他此刻的感動、苦悶、不捨、想念一古腦的全燒了出來。他看著她沾濕的羽睫扇動,讀著她那吞吐白煙的紅唇,心口的灼熱、咽喉的乾澀,讓他忍不住激情的將唇覆上她的唇,止住她的驚、她的喜,以及她對他釋放出的傾心愛戀。
昭陽放下所有矜持,狂亂回吻住敕烈的唇,她要細細記住他口裡的甘醇,他呼吸的氣息,讓這一刻深深嵌入她的記憶和靈魂,縱使天崩地裂,她都永誌不忘。
兩個靈魂熾烈交會,編織出令人陶醉的迷眩。
此刻,冷冷的刀光悄悄接近,硬生生把兩人的情網狠狠劃破。
「啊——」昭陽驚呼。她在甜蜜的熱吻中被拋向天際,驚悸之懼方起,便又重回敕烈胸口。
「別怕。」敕烈單手緊摟住她,自信滿滿的扯了一下唇角,柔聲安撫道:「只管抓緊我,什麼都不用怕,也不用擔心。」
旋即,他抽出腰間的軟刀,如綵帶飛舞般阻擋著另一個蒙面徒招招致命的大彎刀。
不消幾招,便見蒙面徒破綻百出的直直被逼退,他眼見自己節節敗退,幾要成為敕烈軟刀下的亡魂,於是他使出毒計對他們撒放奪命閻王粉,以便脫逃。
一把黑色粉末自敕烈他們眼前出現,他急急止住追敵的腳步,摀住她的口鼻,轉過身飛出樹林。
昭陽如騰雲駕霧的隨著敕烈來到崖邊。
敕烈放下手中軟刀,仔細查看她是否吸入毒粉。
欲逃的蒙面徒見武藝高超的敕烈竟會如此大意的放下刀背對著敵人,於是往他飛身去,並狠狠的將手中大彎刀朝他劈出。
敕烈身子僵了一下,急轉過身往蒙面徒的胸膛重重落下一掌。
被震退了數尺遠的蒙面徒悶哼一聲,撫著胸口倉皇逃竄。
雪地上,除了那逃離的腳印,也留下滴滴鮮紅的血。
穩住心緒的昭陽駭然發現敕烈的掉落的腰帶處,血不斷流出。
「你受傷了?」昭陽緊張的問。她欲轉過身,卻硬被敕烈環扣她腰間的手制止。
「別動。」敕烈附在她耳畔,輕聲阻止,他眉頭攏密,闔上眼,將頭輕枕在她肩上,把對她的情感和苦訴出,「你可知,那夜你喝醉後和我說的話,宛若漫過沙灘的潮水,沙子在太陽底下曝曬得乾涸綻裂,已抗拒不了潮水所帶來的滋潤。只不過,沙灘不會說,也不能說,它擔心有朝一日潮水會氾濫成為席捲淹沒它的大浪,讓它流失了自我。你明白嗎?」
「我明白。」昭陽感動又感傷,淚簌簌流下。她的臉輕靠著他的頭,手心疼的撫著他的臉,緩緩的道:「但你可知,潮水縱使免不了的帶走沙,但潮水卷取愈多,它便在下一波還得愈多。沙永遠不會被掏空,潮水反而會永不止息的帶來蟹、貝等許許多多美麗的東西,讓沙灘的生命更充實、更完整。」
敕烈為封鎖愛人與被愛所築的心牆,被昭陽的這席話崩毀,他的心逃出深深禁錮的牆圍,以從未有的自由、安逸,靜靜的享受昭陽給他的愛、溫馨和甜蜜。
脫出心牢的他,不再自私、封閉,他的敦厚、柔善重生般的漸漸甦醒過來,他的世界不再黑暗窒悶,他看見了雪花的美麗,更看見了她的好,和自己之前的卑劣。
心中積壓的懊悔,讓敕烈不禁自責的對昭陽喃喃道:「我實在不佩……得到你的愛。」
「沒有你,我便沒有愛。沒有愛,生命就空虛得了無生意,我慶幸有你,愛更甘於給你。」昭陽真心回道。
他感動得紅了眼眶,大手重重的將她擁入胸膛,難過的道:「可是我……可惡的傷你、羞辱你,讓你只要一見到我,便怕得全身不自在,我……」
「不,」昭陽阻止他說下去,手環扣著他的手,「與其說我怕你,不如說那是我不想、也不捨惹你生氣。」
她勾起優美的唇,幸福的道:「再說,你躍下暖心湖救我、掛念我高燒的身子,我對你便只有『不悔』二字,其餘都毋需再說了。」
「嗯。」敕烈只能含笑點頭。
忽地他心口一陣劇痛,身子撐不住的壓往昭陽身上。他悶聲作嘔,鮮血自唇角滲出。
「你怎麼了?」昭陽不安的問,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來。
他沒有說話。
「求你讓我轉過身,讓我看看你好不好?」她哀聲道。
「別怕、也別慌,我只不過受了些皮肉傷。」敕烈忍住心口忽來的劇痛,隱瞞中毒的事道。
他的手勁不再,有的只是沉重的喘息,昭陽輕而易舉的旋過身子,驚見他臉色慘白。
「天啊,不——」昭陽不可置信的猛搖著頭,拚命的拭著他唇角的血,心急得好痛。
「沒事,別擔心。」敕烈帶著極為不捨的眼神,和著滿口鮮血勸慰道。
他想摟她入懷,安撫她的驚恐和傷心,可他卻在碰觸到她的肩時,整個人疲累的倒向她。
「烈——」昭陽驚呼,吃力的環住他。
她極為小心,輕柔的將敕烈靠在她身上,淚如斷線珍珠般墜下。
「你受了這麼重的傷,為什麼不告訴我?而且你武功這麼好,你一定知道自己中了毒,你為什麼不即刻說……」她不禁悲從中來,有些語無倫次的哭喊著。
「別哭……別再為我掉淚……你這樣……讓我很不安、很歉疚、很……很不捨。」敕烈氣弱的道。
他就是知道自己已身中劇毒,時間所剩不多,所以他才要好好把握住生命的最終,把對她的歉疚和苦衷全盤托出,讓往後孤身在大蒙的她活得好些。
只是,他還有好多疑問尚不及向她探問,便要含恨而終了。
昭陽連連吸氣,強忍住淚,語帶哽咽的允道:「好,我不哭。我不掉淚。」
「你笑起來……很美,只……只可惜……我沒……沒給過你幸福,只讓你悲傷哭泣。」敕烈輕輕闔了一下眼後,伸手掏出她染血的繡帕和一隻全新的帶翅懷表,勉強牽起唇角道:「希望這……能換得你……往後的……笑。」
敕烈吃力的將話說出,胸口劇烈起伏,不久,他闔上了湛藍的眼,把自己所有的重量交給昭陽。
「不,求你別嚇我,烈——」昭陽跪在地上,哭喚著他。
他已無法回應她的呼喊。
「不。不會有事的,不……」
她將他的身子翻轉,手用力壓著他的傷口。
「只要把毒血擠出來,毒便不會攻心,一定可平安脫險。一定會,一定會……」她喃喃安撫著自己。
但敕烈非但沒如她所願,反將最後的氣息呼出,眉頭未舒展開來便撒手離開了她。
昭陽淚花連連飄墜,雙手緊抱著他,無法相信在這生命中最甜美的時刻,會嘗到這最沉痛的死別。
她不禁帶著對蒼天無限的怨和恨,悲痛的哭道:「天啊,你安排讓我遇見他、愛上他,難道只是要我嘗盡生離死別之痛嗎?你讓我孤零零一人,我依然虔誠信你,如今我為忠於家國、孝於尊親、仁於百姓、義於手足而出嫁和親,你竟又奪我夫婿、奪我摯愛——嗚……你不是慈心悲憫蒼生的嗎?為何獨待我如此不公啊?」
昭陽的心死了、涼了,她握著他手中殘留的餘溫,貼在她的熱淚上,憶想著、感受著他對她的愛。
時間宛若停住,過了許久,昭陽呆然的執起敕烈遞還她的繡帕,深情的為他拭去口角的血。
「烈,謝謝你,我終又得到我心中的天使了。」她笑著道。
她滿懷幸福的戴上表鏈,然後緊抱著敕烈,平靜的往深崖墜下。
那沾了兩人鮮血的繡帕翩翩飛向天空,舞動著、見證著她對敕烈的愛。
狂風呼嘯著,她戀戀無悔的深情望著他,為他展露最柔美的笑,只求即使喝了孟婆湯,來生依然能記得她的愛、她的敕烈,好讓她一直陪伴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