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依戀(上) 第二章
    「很痛嗎?」

    「還好……」

    「還是去給醫生看看吧,如果感染細菌就不好了。」

    「可是只是擦傷而已……應該不用吧?」

    「是嗎?」

    蹲在范可欽面前,董同曜看著他右腳牛仔褲膝蓋的地方上摔破了的洞,動手捲起褲管來看,是一道有點深的擦傷。還好因為隔著褲子沒跑進什麼砂石,傷口看來很乾淨,血也流得不多。

    簡單地消毒,研究室裡沒有醫藥,頂多只是用面紙沾了清水擦擦傷口。被碰到傷口時范可欽痛得抖了一下腳,董同曜立刻輕聲地說:「忍耐一下。」

    范可欽的手掌也因為跌倒的時候撐在地上而磨破了,董同曜才注意到他個子小,所以連手掌都是小小的……

    那小小的手心裡佈滿擦傷痕跡顯得那本來就沒什麼血色的手掌更是白得像紙一樣,看得董同曜不禁感到一絲不忍。

    幫他牽起腳踏車、要他回來研究室檢查有沒有摔傷的時候,他還微笑著拒絕說不用了。差點就被那微笑給騙過去了,董同曜心想幸好自己有堅持要他來。

    「我去看看附近有沒有藥房,至少也得擦點藥水。」

    董同曜站起來就要往外走——可是他立刻就被阻止了。

    「教授!不必了!」

    站住腳步回頭看,身後的男孩露出一臉尷尬的表情,要笑不笑的樣子。

    「我……這樣就好了,謝謝教授,我要回去了。」

    他站起來放下褲管,粗糙的布料碰到傷口,他的腳又抖了一下,明明他就是會痛,可是他還是硬把褲腳拉下來,

    看他那毫不理性的舉動董同曜莫名地一陣惱怒。

    「你這孩子怎麼脾氣這麼拗?你就聽話在這裡等一下啊!」

    不想聽他找理由推拒,董同曜立刻就推開門走出去。

    雖然是老資格的教授,但他對學校四周的環境也不熟,問了路上的年輕人才找到藥局,搞不清楚擦傷要擦哪些藥,董同曜心想反正買了總是有備無患就乾脆就把整個急救箱都買回來。匆匆回到研究室沒有看到學生,他愣了一下,看到沙發上還放著學生深藍色的背包,才鬆了口氣。

    坐下來等了幾分鐘,上演了一小段人間蒸發的少年才推門回來。

    他雖然擺出溫和的表情,可是董同曜知道他其實不高興。

    事實上董同曜對他的印象太少,在那少少的印象裡也沒看過他有高興過的,可是他依舊是一臉禮貌的微笑。

    「教授,我有打工,可能來不及,所以先去打電話請假。」

    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簡直是在責怪自己不該將他帶回研究室,可是他那蒼白的臉色讓董同曜不想多加挑剔,反正自己跟他的關係本來就不到可以責罵的地步,董同曜也擺出了老師的樣子來。

    「美術系打工的學生很少,你這樣吃得消嗎?」

    「我已經習慣了。」

    好像以為董同曜是暗示他的學業,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會先準備好學校的事。」

    董同曜知道他是認真的學生,本來以為已經忘記的事情一瞬間泉湧而出,好像開了口的水袋一樣不停地流出來。

    在上個學年的藝術史課程上,范可欽擔任過分組報告的小組組長,他不但從來沒有曠過課,對小組的成員也很盡心,他是那種不管面對什麼狀況都會保持中庸之道的人,年紀輕輕就非常懂得掌握立場,董同曜雖然理解這也是絕佳的生存之道,不過還是不免覺得少了點什麼……

    在董同曜記憶所及裡,范可欽都是個四平八穩到根本不會讓人特別記住的學生。明明只是個才十九歲的少年而已。

    不過正因為才十九歲而已,即使是不常與人打交道的董同曜也看得出來他笑得勉強,尤其是現在,他絕對是硬撐著在笑……

    為什麼?是因為摔跤,還是打電話時被打工地方的上司責罵了?

    沒有意識到自己正以太過專注的眼神凝視著對方,董同曜只是疑惑不已地擰起了眉。少年在他的注視下臉色愈來愈僵硬,最後乾脆低下頭,直到看他要拉起褲管,董同曜才驚醒過來似地連忙阻止他。

    「我來弄就好了,你小心又會痛啊!」

    蹲在年輕的學生面前照料著那模糊的傷口,董同曜並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麼不對勁。這個學生真是太嬌小了,怎麼男孩子還長得那麼小?連膝蓋也小小的,小腿也非常細……

    按部就班地消毒擦藥,最後再用紗布細心地包好,董同曜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褲腳……不知道有沒有弄痛他?

    抬起頭的瞬間,董同曜呆了一下。從上往下注視著董同曜的那雙大眼睛裡儘是露骨的嫌惡。

    只是一閃而過立刻又恢復正常。

    ……大概是看錯了吧?

    「手伸出來。」

    證據就是這麼說著的時候他也是乖巧地伸出手。

    董同曜去捧那隻手好處理那上頭淺淺的傷口,手心碰觸到的溫度讓董同曜又是一愣。

    冰冷無比的指尖。明明是九月的熱天。

    董同曜忍不住問:「你會冷嗎?」

    「不會。」

    少年搖頭,面對董同曜的疑問表情,他才又一副勉強表情地解釋著說:「我的體質本來就會手腳冰冷。」

    聽到他的回答董同曜又不禁皺眉。年紀輕輕的怎麼身體這麼差?

    猶如探查身家資料的歐巴桑,一大堆疑問浮現在董同曜腦中。他為什麼長得那麼嬌小?他是不是哪裡有毛病?

    是不是早產兒?平常有好好吃飯嗎?怎麼都已經是大學生了個頭還那麼小?就算是十六歲的鴻恩,好像都還比他長得好……怎麼他就一副發育不良的樣子?

    才一包好紗布,范可欽就彷彿被燙到似地收回了手。

    「謝謝教授!」

    過於響亮的聲音讓董同曜又一愣,范可欽好像覺得說了「謝謝」就算盡到責任了一樣地立刻就伸手去抓背包,碰到手心的傷口他又倏地縮回手,可是馬上又好像趕著什麼似地忍著痛去抓。

    看他一副急著要走的樣子董同曜也不好留他,可是……

    「我買了便當,你吃不吃蒲燒鰻魚飯?」

    既然出門,董同曜經過攤販就順便連便當也買回來,理所當然學生的份也準備了,如果他走了,多出來的便當可以放著冷藏等著明天微波來吃,那也是解決的辦法……

    不過既然是因為他在才買的,董同曜還是希望他能留下來吃。

    范可欽的動作停了一下,馬上就抬起頭來擺出客氣的微笑,那微笑讓董同曜想著與其它要笑得那麼不甘不願、還不如不要笑。

    以為他要拒絕,沒想到他卻乖乖地說:「那謝謝教授。」而落座。

    也許他是因為受過照料而不好意思拒絕,董同曜明明也跟這個學生不投緣,可是他接過便當在沙發上坐下時自己卻突然地感到鬆了一口氣。

    發現自己竟然因為他的去留而動搖心情,董同曜不禁吃驚。

    異常的情緒讓他納悶,不過看到范可欽好像連拿筷子都會碰痛手心而扭曲了臉的樣子,就覺得他不過只是個小孩子而已,就又釋懷了。

    他大概很怕痛吧?董同曜沒看過有人會因為碰到傷口就抖得好像被電到了一樣……那並不是嚴重到那種程度的傷口。

    他只用指尖捏著筷子的姿勢也小心得過份了,董同曜不禁想著對方如果是鴻恩,自己一定會叫他不要拿筷子,讓自己喂就好……

    想起鴻恩小時候連湯匙都拿不好,自己一口一口餵他吃飯的景象,董同曜心頭不禁一陣悵惘,明明鴻恩小的時候自己忙於學術研究,根本沒有空關心照顧……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對微少得可憐的記憶更念念不忘。

    小時候的鴻恩用那童稚的嗓音叫著「爸爸」的時候真是可愛,長大了以後又那麼乖巧……

    為什麼忽然又想起鴻恩?凝視著范可欽那低垂著頭吃飯的模樣,那瘦瘦小小的身影怎麼看都讓董同曜覺得好熟悉,連掉在額頭上隨著吃飯動作而微微擺動的漆黑頭髮都是那麼似曾相識……

    雖然似曾相識,可是怎麼看都只是「范可欽」而已,也不可能會變成別人,當然跟鴻恩也是一點都不像,可是董同曜就覺得他真是……

    真是什麼?

    董同曜忽然找不出可以形容的字眼。

    在困惑之中董同曜也慢慢地打開了飯盒。從小家教嚴謹,董同曜吃東西總是保持端正的姿態,挾著筷子的手指也是自小被嚴厲糾正過好幾次的姿勢,吃了幾口後忽然坐在對面的少年向自己看過來,董同曜疑問地看回去,視線相交之際,那個怎麼看都不像大學生的人忽然說:「教授,你好像『海上花』裡的人!」

    一說出口就立刻閉上嘴,一副對自己說的話後悔不已的表情。

    董同曜雖然不懂他何以如此反應,不過他那口無遮攔的口氣董同曜倒是第一次聽到,可是才一問他「什麼意思」,他就已經恢復彬彬有禮的態度,語氣充滿尷尬。

    「就是……很認真地在吃飯。」

    吃飯本來就該認真不是嗎?「海上花」這部作品董同曜雖然小說原著和後來改編的電影都看過,但是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會因為吃飯這種奇怪的理由而跟虛幻的人物扯上關係。

    要明白年輕人跳躍式的思想實在太難,董同曜只好「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然而范可欽那好像做錯事而低下頭埋頭吃便當的態度讓董同曜不禁又煩躁起來。

    董同曜知道他不是因為「說了不該說的話」而覺得做錯事,他是因為覺得對古板的教授不應該那麼「直言不諱」而懊悔。

    他為什麼不能坦率一點?董同曜雖然身為教授沒錯,不過大學生畢竟也是成人了,總可以好好說話沒關係吧?

    雖然范可欽怎麼看都像個小孩子……董同曜放下便當站了起來。

    「你的飲料我幫你收起來了,你要喝吧?」

    從冰箱裡拿出東西,下午只喝了一口就被丟下的那瓶葡萄汁正靜靜地站在冰箱裡面,董同曜拿出來放到學生面前,對方看著那瓶子再度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又是一臉要笑不笑的勉強。

    董同曜以為他要拒絕,結果他又是說「謝謝教授」地接過去,而且很快地喝完。

    看著他的舉動董同曜忽然明白了,只要招待他,他就會接受,可是那絕對只是因為「不好拒絕教授」——他以為只要乖乖地照著董同曜的話做,就可以不必和董同曜扯上關係。明白到這一點,拿著吃到一半的便當,董同曜忽然胃口全無。

    看著便當裡的菜董同曜忽然難以下箸。

    「教授,我吃完了,謝謝教授,教授你還有事要忙吧?我就不打擾!」

    突然站起身的男孩讓他嚇一跳,男孩正以利落的動作將空便當盒、飲料罐都收在一起,看來他是要自行拿去丟……他甚至連背包都背好了!

    明確到無法再挽留的態度,雖然董同曜自知自己絕非會得學生喜愛的老師,但這個學生也用不著表現得這麼明顯吧?看他一副急著要走的樣子,董同曜忍不住說了。

    「范可欽,你有空可以常來研究室,自己一個人來也沒關係。」

    「……好的——那教授再見!」

    露出猶疑的少年一下子就恢復過來,他又露出那種董同曜討厭得不得了的笑容。

    說完簡直是背出來的台詞以後,范可欽很快地推開紗門,他那利落行動的背影同樣也利落地消失無蹤。

    為什麼他要那麼急於離去?

    明知毫無意義,但他推門出去的那瞬間,董同曜心中卻強烈湧現想叫住他的渴望……

    直到門扇關上已經看不到人了,董同曜才收回視線。

    拿著筷子,董同曜發現自己的便當才吃了一半而已……那個孩子吃飯怎麼那麼囫圇?真是沒耐性。

    董同曜再度抬頭去看著那早已停止擺動的門扇。

    透過綠色的紗門望出去,門外只有一片模糊的顏色而已。

    雖然嘴巴上說著好,但事實上范可欽再也沒有來過研究室。就算韓騏來了,他也沒有來。這並非需要遺憾的事,但偶爾在某個時候,董同曜會忽然惦記起不知道他的傷好了沒有?……那也不是很嚴重的傷,應該早已經好了吧?

    回想起少年騎腳踏車的畫面,董同曜不禁隱隱擔憂起他會不會又摔倒……

    然而即使掛心了好一陣子,時間一久,董同曜也漸漸忘了這件事。

    每天埋首在研究室裡,董同曜很快又恢復沉浸在論文中的生活,哲學這門科目一向不被重視,在學術領域上也很難有所創新,不過老是浮現或許該退休的念頭的董同曜,很希望在最後可以發表專精的論文,為漫長的學術生涯劃下完美的句點。

    不過,在已經過於瑣碎乏味的日子裡,卻還收到了不明快的消息。

    從收發室送來的信件,用計算機打印得端端正正的辭呈,正安安靜靜地躺在董同曜的桌子上。

    連辭呈都是郵寄來的,可見得是不可能挽留了,雖然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竟然必須得在碩士班最後一年休學,可是事到如今再問也沒有用。

    總之,董同曜的助教已經確定要辭職。

    「倒底發生什麼事了?」

    打電話過去問,是遲疑的解釋。

    「教授,真是對不起,我的家裡忽然有事情,只有我能照顧而已……」

    那麼不安的口氣讓董同曜不好再問,只能答應。

    然而想到又得要開始找新的助教就感到厭煩得不得了,少了助教,很多瑣事董同曜根本處理不來,不光是用餐這種私人瑣事,上課要印的講義、填寫給學校的消耗品申請單、各種資料的匯整、學術會議的行程……零零種種都是董同曜顧及不來、也不想顧及的事情。

    找助教的過程也是另一種麻煩,光是想到要到系辦公室去董同曜就無力,難得找到體貼的助教,沒想到那麼快就離職了。這麼多年來在研究室裡來來去去的助教數都數不清,惠慈是和董同曜最合得來的助手。

    在惠慈以前的助教是誰?董同曜一時忽然想不起來,明明也不過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

    或許乾脆不要理會論文直接辦退休算了?都已經這把年紀了,就算寫出好論文也沒有什麼意義,那種東西留給年輕後輩去努力就行了,現在就算獲得什麼了不起的成功,得到學術上的好名聲,也沒有足以分享的對象存在。

    只有獨自一人的研究室就像董同曜未來的人生寫照一樣。總覺得自己好像愈來愈孤獨了……

    愈是去想就愈覺得未來的確只有獨自一人默默啃食寂寞的下場而已,董同曜常常想著想著凝視著角落裡的仙人掌發起呆來。

    把桌上的厚重的原文書翻過幾頁,董同曜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下午的時光催人入睡,他想起了過去美好的光陰,手指就像挽留般慢慢移向胸前的口袋。

    突然門那邊傳來細微的嘈雜,仿若一隻小貓輕跳而過,透過紗門照進來的光晃動了一下,突然門被輕輕推開了。

    董同曜抬起頭來。

    「教授,打擾了。」

    推開門的時候來者猶疑了一下,然後好像忍耐著什麼似地擺出彬彬有禮的態度。

    嚇了一跳得董同曜還來不及跟他打招呼,他就一口氣地說明來意。

    「教授,我是美術系二年級的范可欽,我想跟您借A  NEW  DIRECTIONS  

    BOOK,學校圖書館沒有……之前我來整理過書櫃好像有看過,可以借我嗎?我做完報告就還,謝謝!」

    多禮又冗長的開場白讓董同曜一時反應不過來,多餘的自我介紹簡直像要劃清界線一樣。兩個月過去,董同曜幾乎已經忘記有這個學生了,可是看到他的瞬間,卻忽然有種懷念的感覺,偏偏他的說詞就是水洩不通地讓董同曜根本無法找出空隙來寒暄,呆了好幾秒,董同曜才回過神來:「好啊,你自己拿。」

    男孩連背包也沒放下就走到書櫃前,專心一意地在亂七八糟的書堆裡搜尋,他的態度擺明就是想趕快找到書後走人就是了!董同曜難得提高的心緒一瞬間又掉了下來。

    算了,反正那也不過是個學生,犯不著多花心思理會他,董同曜只向他看了一眼,就垂下視線回到剛剛中斷的書中。

    過了好一陣子,不短的時間,翻找的瑣碎噪音卻沒有停止的跡象,小小的吵雜聲不算擾人,但有個討厭的人在那邊活動總是讓人不快,不耐之下,董同曜忽然想起了自己書櫃的狀況而抬起頭來。

    就算助教離職前不久才整理過,但沒兩下又被董同曜翻亂的櫃子如今呈現一片混亂,很多書層層迭迭以不可思議的立體架構堆積在狹小的格子裡、要找並不容易,范可欽個子又矮,上幾層的東西他連摸都摸不到,更別說用眼睛看了。

    董同曜本來不想管,可是他那極力墊高腳的辛苦樣子實在是不想注意都不行,本來還想冷眼旁觀,可是他那麼小、又那麼努力的樣子……儘管覺得麻煩,董同曜還是無法視若無睹。

    「你的傷好了嗎?」

    才一開口,少年攀高的手臂突然抖了一下,他回過頭來瞠目結舌的表情讓走到他身後的董同曜莫名其妙。

    「啊?……什麼?」

    他那過於緊張的態度害董同曜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你不是騎腳踏車跌下來了嗎?膝蓋和手掌磨破的傷口好了沒?」

    范可欽愣了一下,然後他垂下手,好好地站直了身體。

    「很久以前就好了,謝謝教授關心,那時候麻煩您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甚至露出了一點微笑。

    怎麼看都是很「假」的笑容。

    注視他的臉孔,董同曜頓覺無趣,這個學生本來就是很會裝模作樣的孩子,想要關心他根本是多此一舉,自己主動去吃閉門羹的情勢讓董同曜鬱悶,還是快點把書找出來打發這個學生走好了!

    「我幫你找吧?你再把書名說一次。」

    「……不用了,我自己找就……」

    「兩個人一起找比較快吧?你也想要趕快找到不是嗎?」

    董同曜不禁心生諷刺之意,也不知道范可欽有沒有聽出來,不過他倒是說了謝謝教授後就沒有拒絕。

    「書名是……A  NEW  DIRECTIONS  BOOK。」

    「喔,看那麼專門的書,你很認真。」

    「因為是老師開出來的參考數據,大家分配好各自要找的部分,我分配的書單裡剛好有這本。」

    「因為在圖書館找不到只好來向我借嗎?真是辛苦你了。」

    「謝謝教授您借我書。教授您的書很多,上次我來整理的時候看過,真的是很豐盛的藏書。」

    「只整理書櫃就記住有哪些書了嗎?你很聰明嘛!」

    「我只是剛好記得有看過這個書名而已,其它本就不記得了,而且也忘記書的樣子……」

    「光是記得英文書名就很厲害了啊,最近的大學生英文素養不是太低落就是反過來中文不行,這樣兩極化不是好現象。我記得你之前的報告,寫得很好,行文用詞都很恰當,參考的原文資料也很詳細,像你這樣優秀的學生不多了。」

    他愈是客氣董同曜就愈是刻意稱讚他,他那種一被讚美就連忙找出謙虛言語抵擋的態度就像掉進水窪裡拚命划水掙扎的小蟲,董同曜真不明白他為什麼反應那麼奇怪。

    「謝謝教授,我好像記得書皮是黑色的……」

    他一副認真找書的樣子背過身去,總算是嘴上一勝的董同曜不禁感到些許的快意,不過,跟學生鬥嘴實在不算什麼光彩的事情,董同曜也將心思落在書櫃上。

    雖然是董同曜的書,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本《A  NEW  DIRECTIONS  BOOK》究竟放到哪裡去,雖然書櫃混亂,但還算注重整潔的董同曜不會將書亂丟。

    不會亂丟的結果是全硬塞進櫃子,爆滿的書櫃連他自己也深感棘手。

    找著找著發現幾本以為已經不見的書,董同曜忍不住翻了起來,在翻到一篇關於馬克思主義的論文時不禁停下動作,那是前幾天想看而找不到的東西,看得入迷之際忽然身邊爆開一陣劈劈啪啪的巨響──

    事情發生得太快,董同曜能做的挽救幾乎等於沒有。

    范可欽大概是想抓上層的書,但是他個子實在太矮,從他的視角根本看不到那本凸出櫃子橫放的書上,堆了很多東西。被他伸手蠻力一抽,書是到手了,可是堆在上面的東西也一股腦兒全掉下來──

    嚇了一跳的董同曜只能憑靠反射神經行動,物品碎裂在地板上的尖銳響聲讓他腦門發酸。

    再度睜開眼睛看,跌坐在地板上的男孩四周散落著書本、文具和摔碎的舊型錄音機,空氣中飄散著塵埃的臭味。

    意外從頭到尾才歷經了三、四秒,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你沒事吧?」

    蹲下身去的董同曜不禁皺眉,為什麼這個學生老是莽莽撞撞?董同曜是第二次看到他摔在地板上了。

    「我沒事……對不起、不好意思,我太不小心了……」

    他嘴裡說著沒事,可是實際上已經痛得一臉扭曲,看他那明明快要哭出來了還逞強著講客氣話的臉,董同曜差點要歎氣了……雖然有點不耐煩,但最後還是投降。

    「很痛嗎?你被打到頭了吧?」

    問他,他卻低著頭不語。

    大概是不好意思吧?都已經是大學生了也算是成人,還被人知道他那麼怕痛,大概會害羞吧?看他那麼可憐的樣子,董同曜好心地安慰起來。

    「會覺得痛是很好的事啊,疼痛是一種保護機制,人類可以活下去就是因為怕痛,怕痛沒有什麼不好……」

    「教授,你是學哲學的,不是神經醫學吧?」

    終於抬起頭的范可欽眼眶有點濕,發紅的眼角卻露出一絲希罕的憤然。奇怪了,他受傷是他自己惹來的,卻好像遷怒在董同曜身上似的,何況他應該也不是會跟師長反駁的學生,卻好像處處針對自己……

    被他一激,董同曜不禁有點不是滋味,明明是安慰他卻還要被諷刺……

    可是,他那副驚魂未定的表情讓董同曜生不起氣來,跟學生鬥氣也不登大雅之堂,看他似乎隨時會哭出來的樣子,董同曜簡直是自暴自棄似地自承過錯。

    「是嗎?我又說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就是這樣,老是東扯西拉,連上課也一樣,結果很多重點反而都沒有好好講,進度也不容易掌握,都已經教了快二十年的書了還是沒有辦法……」

    說話間忽然有什麼小小的東西滴落在地板上,那東西太微小,董同曜的眼角雖然瞥到了,可是那就像是偶爾會飛進研究室的小蟲子一樣不值得特別去關注。

    董同曜視若無睹地不去理會,可是,聽他滔滔不絕的人卻沒有那麼寬容的神經,范可欽忽然僵住了。

    「教授,你、你受傷了……」

    驚異的口氣讓董同曜愕然,順著范可欽那瞪大眼睛的視線去看,才發現地板上滴落的紅色痕跡。

    「教授,你、你的手……」

    范可欽發出快要斷氣了似的聲音,莫名所以的董同曜抬起手臂,對於自己手臂上的東西只感到狐疑。

    蜿蜒在自己手臂上長長的紅色痕跡,看到的時候才忽然有痛的感覺。

    「什麼時候……?」

    「你剛剛伸手擋、擋住我的頭,一定是被收音機割到了……」

    指證歷歷的范可欽一副快死掉了的樣子。董同曜是知道他怕痛,可是現在受傷的又不是他,他臉色慘白的像是血是從他身上流出來似的!

    他那微微顫抖著肩膀的樣子實在誇張,受不了的董同曜連忙抽過面紙擦掉手臂上的血,順道把地上的紅色也擦乾淨。

    「只是小傷而已,明天就會好……你要的書是這本吧?」

    瞥見掉在一旁的書,他撿了起來,才一遞出手,范可欽立刻伸手抓住書跳起來。

    「謝謝教授,我還要打工,那我先走了!」

    簡直是逃命。

    而且還是看恐怖電影看到一半,從座位上跳起來逃出去的姿態。

    看著他嬌瘦的身影背著背包的模樣,一股模糊的惆悵驀然湧上董同曜胸口,學生已經跑到門口就要推門而出了,董同曜怎麼看都覺得他實在是……

    「范可欽,你等一下!」

    董同曜突然脫口而出。

    即使范可欽很想走人,但在教授的「命令」下,還是乖乖地停下了腳步。

    轉過身來,他的表情異常僵硬,他本來就不喜歡董同曜,董同曜也不以為意,可是叫住他以後,董同曜才驚覺自己根本不知道叫他留下來幹什麼。

    呆了好幾秒,才找出話來。

    「范可欽,你在哪裡打工?做什麼工作?」

    范可欽走回來的腳步異常緩慢,董同曜不是不懂他不想留下來的心情,可是只是想跟他多說幾句話而已,他也用不著露出那麼不甘願的表情吧?

    ……但是,為什麼明明討厭他那種態度,自己還會想留住他呢?

    連發出挽留的本人都摸不著頭緒,更別說對方那一臉幾可用猙獰形容的猶疑。

    還以為他不會響應了,不過他依舊很有禮貌地回答「教授」的話。

    「我有家教,還有要去店裡輪班……」

    「店?什麼店?你不是在當家教嗎?」

    「我還有別的工作……」

    他好像打算就這麼矇混過去,可是在董同曜的注視下終於無可隱藏地從唇縫裡擠出答案。

    「是晚上的PUB,就在學校附近……」

    PUB?光是聽到這個單字董同曜就皺眉。

    那種店董同曜在新聞報導裡看過,每次看到的都是讓人無法認同的報導,不是濫用藥物就是打架傷人,如果是自己的兒子做這種工作,董同曜絕對不會允許……就算只是學生也不行。

    「那太危險了,你為什麼要在那種地方工作?」

    對於自己的古板,董同曜有自知之明,也許別人會說這種想法跟不上時代,但是他也不需要追隨潮流,想到一臉孩子氣的范可欽出入那種不健康的場所,董同曜語氣就不禁強硬了起來。

    那跟喜不喜歡這個學生毫無關係,要說是身為長輩的多管閒事也可以。

    想把少年拉回沙發坐下,可是看他那副隨時準備衝出門去的樣子,董同曜反而怕把他逼急,卻還是無法不用嚴厲的口氣發話。

    「那麼危險的工作不要做了!你既然有家教,為什麼還要做其它工作?晚上工作到那麼晚,第二天一定沒有精神上學吧?學生的本份還是讀書做學問才對,就算是美術系,也應該多花時間作畫啊,你別做那種工作了!」

    即使超出界線,董同曜也心安理得,光是想著那種地方有多危險,學生又多年少瘦弱,董同曜就覺得有責任規勸他。

    范可欽沒有接話,董同曜還以為他被自己說服了,沒想到這個應該點頭的學生卻只是白起了臉,微微顫抖著嘴唇說:「教授,你、你又流血了……」

    他的表情實在太誇張了讓董同曜錯愕,抬起手臂看,細細的一道傷口泌出點點血珠,沿著手臂流到手腕,眼看就要從指尖滴下來。

    董同曜連忙從褲子口袋裡拿出手帕擦,不是因為痛不痛那種小事情,只是因為——如果血再流下去,范可欽說不定要暈倒了!

    實在看不過去,董同曜拉住他的手臂把他帶到沙發坐下。

    范可欽肯定是打擊不小,絲毫沒有反抗地就順隨董同曜的擺佈。他別過臉不敢正視董同曜的手,一直到在沙發坐下了,他都還是一副氣若游絲的樣子。

    無可奈何之下,董同曜只好搬出幾個月前買的那只藥箱,翻出紗布將傷口遮住。

    明明就是很小的傷,他怎麼反應那麼大?

    既然這麼膽小,為什麼還要在那麼危險的場所工作?

    董同曜皺眉地看著他蒼白的臉,他根本只是個小孩子而已啊!

    「你不要再去PUB工作了,與其去做那種工作,還不如來幫我處理事情,你會用計算機吧?」

    「會……」

    虛弱的聲音。

    「你記憶力也很好,剛好我現在缺一個助教,以後你就來幫我吧!」

    「啊……?」

    「助教的薪水應該夠抵過你打工的收入,如果有額外的加班也會給你補助,就這麼說定了,你看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工作就過來。」

    「呀……助教……什麼?我不行!」

    董同曜一包好了自己的傷口,他就突然回魂似地驚醒過來,也記起應該要拒絕了似的。

    「教授,謝謝您,可是,我才大二怎麼可以當助教?而且平常要上課,白天也沒辦法……」

    「只要你中午和放學後過來就行了,幫我整理資料,偶爾打打字,你的英文程度也不錯,我也不會要求你做太困難的事情。」

    「可是我不是哲學系的,我根本不懂學術上的東西,我的英文也很普通,如果遇到專有名詞就不行了……」

    「有字典啊,只要你勤快點查就沒問題了,何況,那些書也需要好好整理。」

    董同曜指著崩塌過後的書櫃和地板,那種慘狀可不是一時三刻能整理得好的,轉頭去看的范可欽也是一臉糟糕的表情,董同曜以為依他的個性應該會二話不說負起責任來,可是同意的答案遲遲沒有從他嘴裡出現。

    董同曜實在不明白他在顧慮什麼,不過與其讓他做那種不安全的工作,還不如……強迫他留下來。

    「就這樣決定了,從明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助教。」

    想要鼓勵他振作一點,董同曜輕拍他的肩膀,倒抽了一口氣的學生瞪大眼,他異常的反應又讓董同曜愕然。

    忽然,奇怪的學生從沙發上跳起來,好像發狂了一樣。

    「我就是喜歡PUB的工作!在PUB裡可以認識很多可愛的女孩子沒有什麼不好的!我如果要談戀愛絕對要跟女孩子啦!」

    在他的叫喊下董同曜吃驚的說不出話來了。並非是因為他那激動的態度。

    距離最後一次和女性約會的時間已經超過二十年的董同曜,這輩子約會過的對象也只有妻子一人而已。他哪裡想得到現在的學生最關心的事情是談戀情說愛?董同曜對年輕人的戀愛沒興趣,只是想著如果是這種理由倒也不算難題。

    「你想談戀愛很好啊,但是不是只有在PUB才交得到女朋友吧?何況那種地方的女孩子一點都不正經,為什麼不和女同學交往呢?如果你要約會我可以放你假,帶女朋友來研究室也沒關係,這跟助教的工作並沒有衝突,所以,PUB的工作你不要再做了,就來當我的助教吧!」

    董同曜自認自己開出來的待遇絕對優渥得讓他無可挑剔。

    「我會給你固定的月薪,另外還有項目的額外補助,午餐和晚餐也會供應你,你還可以隨意取用研究室裡的書看,如果要準備考試或課業忙碌,也可以給你有薪請假,你可以把這裡當成社團或休息室也沒關係。」

    都說得口水起泡了他還是默不作聲,過了好久才開口。

    「一定……比PUB的薪水高嗎?」

    好艱澀的語調。

    只要他有反應董同曜都覺得有話好說,助教的薪水反正是教育部支付,就算不夠,董同曜私下墊給他也沒關係。

    董同曜露出了想讓他安心的微笑。

    「當然會比較高,而且在這裡工作一定比那種地方安全,所以你不要去做那種工作了。」

    范可欽的嘴唇動了幾下好像還想說什麼,可是他終於不再反駁地點了頭。知道他答應了,董同曜把他拉回沙發坐下。

    「那就這樣子決定了,我看看你有沒有受傷?你也被書打到了手吧?」

    被拉住手的少年輕輕地吸了口氣,去看他臉色的董同曜覺得他的模樣好僵硬。

    「你怎麼了?很痛嗎?」

    搖頭不語的少年眼睛顫動著濕潤的光。

    一定是因為很痛吧?董同曜輕易地將之歸類,然後拿過藥箱細心地找尋他手指上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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