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一眾嗥月族人離去的身影,戀兒輕輕依偎在梵天的懷中。「你會想念它們嗎?」她問。
「會。」梵天心中悵然。這一別呀!此後怕是再也無緣相見了。
「那就追上它們吧!」回首,戀兒深情款款地凝睇著他俊逸陰魅的容顏,「我真的不介意你與它們在一起的。」她輕輕地道。它們雖然與普通的人不同,可是她瞧來也不覺得怎麼可怕。
「不必了。」將頭埋入伊人幽香的髮絲之中,他沉沉地道,「它們有它們自己的修行路要走,我的路與它們不是一樣的。」或者他今生都會是妖,可是為了戀兒,他願做一個普通的人,與戀兒相伴一生。
「那我們今後要到哪裡去?」戀兒苦惱地皺了皺黛眉,千雪山莊是不能回了,她與他要去什麼地方比較好呢?
梵天抬首,望入伊人溫柔如水的眼波中,「戀兒,等三天之後,我們再考慮這個問題,好不好?」他平靜地問。
三天之後?戀兒微一怔忡,旋即明白了,「你還要與姨父決鬥?」
「是的。」梵天面無表情地回答。
「嗥月族的族人都已經救出了,你為什麼還要堅持這麼做?」戀兒驚詫莫名地問。
「記不記得我說過要將所有的問題一起解決?」梵天唇畔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可是眸光卻冷冽如水。這場延續了十八年的恩怨是到了該做個了斷的時候了。
離開了他的懷抱,戀兒一臉受傷地看著他,「你知不知道無論這場決鬥的結果如何,對我與候在千雪山莊中的姨母都是一種傷害。」
「知道。」梵天垂下了眼眸。他是別無選擇的,他相信獨孤鴻雁也是如此。
這種結果早在十八年前,金箭流星般的劃過空氣的那一剎那,便已經注定了。
「為什麼?」強忍著盈然欲泣的淚,戀兒唇中吐出的還是這個疑問。
梵天無奈地一笑,上前一步,他輕輕牽起了伊人的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一個可以讓你明白一切答案的地方。」他輕輕地道,目光之中一片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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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雪山莊的廢園——一切情愛糾纏的起點,他與她又回到了這裡。
戀兒遊目四顧,但見斑斑塊塊的殘雪漸溶在初春的溫風之中,叢叢亂石的縫隙之中,殘裂的青階間,隨處可見星星點點蔥綠的草影,院中的枯木亦開始吐葉冒芽。
春天的氣息竟然已經湧入了這座廢園,戀兒心緒紛揚。輕車人龍州府時那飄零的雪、千雪山莊中那凌風而綻的梅,就這樣走了嗎?
曾經她那樣渴望著春天的到來,可是現在她又有點懷念那雪光梅色了。
「在想什麼,戀兒?」
耳畔響起了梵天的聲音,戀兒回首,目光掃過他那籠罩著輕倡的俊顏,最後落到那雙深邃的眸處。
「我是一個貪心的女人。」她摹然道,一朵淡得幾近於無的笑容浮現在唇畔,她比了比滿園的景色,「我等到了春光爛漫的季節,卻又想留住寒冬的梅雪之景,同樣,我得到了你的情和愛.卻又渴望能夠有一生一世的長久。」她眸光中逸過一絲痛苦,「你明白嗎?」她輕輕地問。
「明白。」他的手溫柔地撫上了伊人嬌美的容顏,眸光中存著無盡的情意。知道她惦念月圓之夜的決鬥,知道她擔心他的生死,可是——
歎息一聲,他牽著戀兒的手穿過殘破的建築來到一間觀音祠前,「到了。」他澀笑著道,「進去了,你就會明白我為什麼這樣堅持。」
戀兒輕輕地探出手,推開緊閉的門扉。步入觀音祠門的那一瞬間,她看到了那靜立在九品蓮花台上,衣袂翩然神態端莊的觀音。
目光鎖定觀音的容顏,戀幾頓時呆住了。那不是佛門流傳的觀音之貌,而是一個端莊嫻麗、傾國傾城的少女容顏。讓她震驚的是少女的容貌對她來說絲毫不陌生。
「這——」她求證地轉眸望向梵天那張略顯陰魅的俊逸面龐。像,太像了,分別也只是在一個是男,一個是女而已。「她是?」她訥訥地問。一雙美眸不停地在觀音像與梵天之間打轉。
黑眸充盈著無限思慕的親情,他一眨不眨地望著那座觀音像,「這是二十年前的那一個梅兒,她曾憑一身卓越的醫術,救治過龍州府上千身染瘟疫的百姓。因此龍州府的人將觀音像塑成她的模樣,以此來感謝她。」
「她真的很了不起。」戀兒由衷地道。仰首凝望著蓮台上的梅兒,心中不由湧起了敬意,她不但勇於追求心中的摯愛,還有如此慈悲的菩薩心腸,真是一位奇女子。
「是的。」梵天輕輕地點頭,俊顏泛起濃濃的傷感,「她是我的娘親,也是——」他移眸凝望著蓮台上的觀音,唇角牽起了淒涼無奈的微笑,「也是獨孤鴻雁的妹妹——獨孤梅兒。」
這便是一切恩怨糾纏的根源?戀兒倉皇後退了幾步,美眸眨也不眨地望著梵天,一臉的不能置信。「梅兒是姨夫的妹妹?這怎麼可能?你說過梅兒是被銀弓金箭射殺的啊!」
梵天悵悵低喟:「命運啊!就是做出了這樣一個殘酷的安排。」這究竟是誰之錯、誰之過?他想了整整十八年,也問了整整十八年。
戀兒移步走到他的身畔幽幽地問:「報仇?這就是你約戰姨父真正的原因?這就是你反覆思索了十八年後所作出的選擇?可是姨父是你的親人啊!惟一的親人,殺了他後,你會開心嗎?」
會開心嗎?他神情惘然,這個問題在他心中是無解的。不是沒有想過拋開一切,與戀兒攜手遠遁,不是沒有想過讓往事永遠成為往事,讓一切的恩怨鎖在流逝的光陰中,永遠地塵封。可惜他卻無法忘卻,獨孤鴻雁也同樣無法忘卻,這是一個死結,解不開啊!
回眸凝睇著伊人隱蘊著哀愁的幽怨瞳眸,他苦苦地一笑,「不知道。」他如斯回答。
望著他俊魅的臉龐,一時間,戀兒只覺得魂斷神傷。他與她的路彷彿鎖在重重迷霧雲靄之中,她不知道該如何走下去。
他不知道的結局,她卻可以預知。在那一場已經無法避免的決鬥中,惟有生與死而已。他死,則夢斷;他生,亦要終生存個殺死親人的陰影,與快樂絕緣。
淚無聲地滑下了她絕美的容顏,戀兒眸光淒淒楚楚地纏繞著他的身影。「我們要怎麼辦?」她的聲音嗚咽。幾度風風雨雨、生死別離,他與她終於走到了今天,可是眼前等待著她的卻是一場生死難料的決戰。
相愛卻無法相守,人世間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此。叫她怎能不悲傷,怎能不心碎?
伸手接下了那顆晶瑩的珠淚,梵天難抑痛楚地將伊人擁人懷中。「不要哭。」他愛憐地吻去了她的淚痕,「我的生命本來就是一場悲劇,一個錯誤。」以額抵著伊人的玉額,他輕輕地歎息,「這是注定了的命運,可是為你,為了我們之間生死相許的情愛,我願意去改變它。」
深情地望著伊人清絕的玉容,他後畔漾起了一抹如同春風般醉人的笑,「我要選擇命運。」他低低地呢喃自語。
癡癡地凝視著眼前的心上人,戀兒壓下了心中的酸楚燦然一笑,「你的選擇中要有我啊。」他是她今生情牽的人,她的命運早已與他繫在了一起,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此情既已如斯,還有什麼好怕的?
輕輕地執起了伊人的纖纖玉手,梵天眸中燃起了如同瀚海般深刻的情意,「戀兒,嫁給我吧,雖然這裡沒有綵衣吉服,沒有明燈花燭,可是這是我們相識、相戀的地方。」他誠摯地牽著她走到觀音座前,目光眷戀著伊人荷花一般清麗絕俗的容顏,他輕輕地開口,「是明月見證了你我此番情愛,今夜就讓我們指月為媒在我娘親的像前,共締白首之盟,你說可好?」
戀兒瞬地愣住了,一雙美眸眨也不眨地望著他,久久不曾開口。
「戀兒,你不願——」他收斂笑意,急急地問。這一次他是十萬分認真,不帶半點玩笑的成分。她不會是在這種時候還要為難他吧。
「不,我願意。」戀兒飛快地探手摀住了他的唇,兩頰泛起了兩朵嬌艷的紅暈,眸中染上了令人為之目眩的動人光彩。「我願意的,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願意了。」帶著一抹清甜醉人的絕美笑容,她輕輕投入他的懷抱,流雲似的衣袖在空中翔過,如同收斂的羽翼一般掛在他的臂彎上。
飛翔鳥終找到了棲息的家園,再也不需要四處飄零。
兩人目光交織纏綿,傳遞著訴之不盡的摯愛深情。在這一瞬間,兩人忘卻了天,忘卻了地,忘卻了往昔與將來。
懷著生死相隨的情,兩人相偕緩緩下拜,這一叩首便是百年不移的繾綣之夢。
溫和的夜風由開啟的門扉輕卷而人,帶來了絲縷芳草清新的氣息。
春光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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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明月當空,千里共此嬋娟。
落雲岸畔,幾棵青翠的松柏迎風挺立,在飄飄渺渺的雲靄簇擁下盡顯其孤高絕塵的風姿。
獨孤鴻雁負手侯於崖頭,一身藏青色的長衫迎風飛舞。
那張銀光閃閃的神弓插在他腳下,粗若小指的弓弦在風中震顫低鳴,彷彿在奏著一曲隱蘊著殺氣的樂曲。三支金箭置放在弓旁。
凝望著那彷彿近在颶尺的浮雲,獨孤鴻雁心如海潮般起伏不定。
此時此刻,便是決戰之期,他有銀弓金箭在手,是以那人根本不可能有贏的希望。
到時殺他,還是不殺?這個問題依舊同十八年前一樣無解,可是他卻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逃避下去了,對隱佛寺,對龍州府的百姓,他必須做出一個交待。
理智告訴他應該「除妖務盡」。可是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那抹傾城的麗影卻一次又一次地在他腦海中閃現。
恍惚之間,他眼前出現了一張梅花般無假的嬌容,那哀絕、愁絕的瞳眸一眨不眨地瞅著他,眸光之中帶著無盡的祈求。
「不要……」那一聲淒絕的女聲彷彿越過了時空,在他耳畔環繞不去。
「該死!」他咆哮一聲,一拳擊碎了身前的青石。揮過袍袖,他在山谷中來回踱步,一雙濃眉煩躁地鎖起。
可是無論他走多少圈,也驅不走她的身影,她的聲音。
從開始一直到最後……
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無不清晰得歷歷在目,時時撕扯著他的靈魂。
「大哥。」她嬌嬌柔柔地喚著他,一聲又一聲。
「不要。」淒厲的聲音迴盪,一聲又一聲。
他的妹妹,惟一的妹妹。
「梅兒!」喃喃地低喚著這個湮滅了十八載的名字,他心中複雜到了極點,也說不上是痛、是憐、是愧、是恨,還是內疚。
時光倒轉,回到二十年前……
他,獨孤鴻雁,千雪山莊少主,躍馬揚鞭,英雄快少,率領著一干志同道合之士,一起斬妖除魔,伸張正義。
而她,獨孤梅兒,千雪山莊的小姐,容光絕代,婉約有若梅花仙子。她身具一身醫術,以濟世救人為己任。
他與她是千雪山莊父母雙親的驕傲,也是全龍州府的驕傲。
直到有一天,他與她遇到了一個它——千雪山的妖王。
他恨它,終日想方設法為民除害。
她卻愛它,癡癡地將一顆無悔的芳心奉上。
一切從爭執開始,直至兄妹反目結束。
她怒而離家,隨著它隱於千雪山的飄渺中。
他不甘心,終求得隱佛寺的護法神弓與金羽箭。踏遍了千雪山每一處角落,為了殺那妖王,也為了尋她。
終於在兩年之後,他又見到了她,在金羽箭凌空的一剎那……
然後一切都結束了。她死了,卻留下了一個非人非妖的孩子給他,讓他殺不得,卻也留不得。澀澀地苦笑,獨孤鴻雁仰首一歎。梅兒呀,梅兒!他前世定是欠了她的,所以今世注定要被她累一生。
迷離的月光之中,緩緩映出一雙人影,男子俊逸出塵,女子風華絕代。他與她攜手徐徐而行,相互凝視的瞳眸中流露著無限醉人的濃情摯愛。
微風輕輕拂過,二人的衣袂在空中交融,遙遙望去,彷彿是御風而來的金童玉女般。
瞧著、瞧著,獨孤鴻雁幾乎癡了。
而他腳下的銀弓金箭卻閃爍起炫目的光華,弓弦亦愈鳴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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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握了握戀兒的手,而後緩緩放開。子夜般的眸掃過伊人清麗的嬌容,梵天俊顏上泛起了一抹深刻的笑。「等我。」他輕輕開口。
戀兒用力點了點螓首,纖細的玉指眷戀地劃過他的面龐,一朵深情款款的笑在她的唇畔綻開。「要保重自己啊!」她將滿腔的牽念、憂心深深埋於心底,不願他因她而分心。
深深凝視著伊人玉立亭亭的倩影,梵天徐徐前行,移開眼眸的一瞬間,他在心中烙下了她的每一個眷戀的眼神,每一絲輕愁哀怨和她那如同幽谷流泉般清澄醉人的情愛。
一步一步地步上落雲崖,梵天心中一片寧和,無恨、無怨亦無悲,他的腦海中逸過與戀兒相逢以來的種種。
月光中的初見、寒雪繽紛的別離、夢幻江南的交心、千雪山中的尋覓及廢園春夜中指月為媒締結情緣。
真的已經走過了這麼多路了嗎?他含笑回眸,但見伊人靜靜地位立在月光裡,盈盈若水的瞳眸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微微的夜風吹拂著她那柔細的髮絲,素白的衣袂,翩翩然有若白荷凌波,那絕美的姿容是千雪山中最炫目的畫卷,最動人的風景。
心中逸出了無盡的溫柔,梵天迎上了她那雙深情的醉人的美國。夫妻、夫妻,他與她已經是夫妻了。共此黃泉碧落、天上人間,永不離分,她會如此,他也會。
無聲傳遞著心中的愛戀情濃,他微笑著迎向那候他於落雲崖頭的獨孤鴻雁。心中迴盪著一個極響的聲音,「你可以選擇……可以選擇……」真的嗎?他唇邊的笑意更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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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金光銀芒交織的光柱衝向墨染的蒼穹,終化作疏疏點點的金銀星芒漫空飛揚,將天地之間渲染得一片燦爛多姿。
斯時,赤紅如火焰般妖艷魅異的霧雲突起,化作一片霞光,籠罩了整座落雲崖。其中隱約可見一顆光雲流幻的丹珠與金銀光柱糾纏交戰,難解難分。
時光隨著西移的月影分分秒秒地流逝。將近黎明時分,天降蒙雨,紛紛揚楊的雨為隱翠的千雪山群峰籠罩上一層虛無縹緲的神秘面紗,將所有的干戈恩怨、所有的異象奇觀盡鎖在煙雨迷離的千雪山深處。
這正是初春的第一場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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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細雨斜飛中,獨孤鴻雁背負著金箭銀弓一步步地走下落雲崖。恍惚之間,這一走便走了十八個春秋冬夏。
回首來時路,這半生的愛恨嗅癡,也只不過是夢幻一場。數條焦急地候在崖下的人影,急急迎了上來,將獨孤鴻雁團團圍住。
「阿彌陀佛。」慧法大師當先開口詢問,「獨孤鴻雁,勝負如何?」事關重大,他不得不問。
「我贏了。」獨孤鴻雁淡淡地回答。他的神情非悲非喜,似帶著幾分悵然若失的模樣。環視眾人,他緩緩宣佈,「梵天與逢戀兒雙雙墜崖而死,從此千雪山中再無妖王,龍州府百姓大可無憂。」
此言一出,眾人皆呆住了。
月光谷中一片寂靜,惟有風雨瀟瀟作響。
獨孤鴻雁緩緩地解下背負的銀弓,連同三支金箭一併交與慧法大師,口中淡淡笑道:「二十年前借弓,二十年後還弓,緣起緣滅,盡在於此。」
在慧法方丈怔忡之間,獨孤鴻雁已大步前行,將一干人等棄於身後。藏青的衣袂在風中飛揚,他一步一步地行著,心中一片風輕雲淡,十八載的噩夢,十八載的心結,一朝解開,他心中再也沒有遺憾。
浮現在他腦海中的是那座千雪山莊——他的家園。那裡有他的妻,他忽略了十八年的妻。心中升起了一片溫柔和寧馨,因為他知道這世上有她在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