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妨沉醉 第二章
    靜夜深處,忽而傳出數聲奇異的吼叫,如猛獸長嘶般震懾人的心魂。那聲音如同冷水淋頭般潑醒了他沉醉在意亂情迷之中的昏眩神志。如觸電般,梵天驀然放開了她。望著秋波朦朧含情,雙頰酡紅,一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的迷茫模樣的佳人,他心中掠過了一股驚愧與羞慚。天啊!他到底在做什麼?

    「對不起,戀兒。」他無措地開口,幾乎無地自容。差一點,他便要毀了她的清白,攀折了這朵清純無瑕的白荷;差一點,他便只為自己一時的歡愉而將伊人推入萬劫不復之地了。

    思緒回歸,戀兒掃過四周的寂夜寒雪,再看了一眼自己衣裳不整的模樣,頓時只覺得腦袋「轟」的一聲,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一生一世都不要出來見人。

    但是,極度羞慚之中,又有一絲莫名的悵然與失落,他竟然又推開了她!瞪著滿面不安的他,忽然間,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你說對不起是什麼意思?」她聲細若蚊鳴。

    抬眸望定伊人那嬌艷欲滴的容顏,他瘖啞著聲音開口:「誠如你所說,這不是遊戲。」

    遊戲?怔了一怔,戀兒頓時為之火冒三丈。遊戲?他以為她是在玩遊戲?捏緊拳頭,戀兒真恨不得過去將他活活掐死。

    「你——」她怒睜著水靈的眸,開口。

    忽而,又是數聲如獸的長吼傳來。

    「什麼在叫?」戀兒被嚇了一跳,倒是將滿腔滿腑的怒火驚得煙消雲散。聽起來有些像她初來千雪山莊時,由這座廢院中響起的嗥叫,但又似是而非。

    梵天苦笑,卻不知道怎樣回答她。

    他聽出來了,那是族人在聲聲招喚他。心中莫名有些感動,多少年了,它們竟然沒有拋下他這個不是同伴的同伴,仍在處心積慮地想著要救他離開這座囚禁他的廢院。他應該高興才是,可是心中出奇地毫無歡意。離開這座廢院,回到族人身畔,這不是數十年來他最大的心願嗎?

    千雪山的巍巍群峰,鬱鬱綠野與廣闊草原,這些他夢系魂牽的景色——

    萬里的長風,無拘無束的狂奔,族人的相隨相伴,這些他曾深深渴望過的生活——

    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有欣喜若狂?

    迷茫的目光對上了那雙脈脈含情的瞳眸,那張清淨無塵的嬌顏,那道飄逸的素影,突然間,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捨不下她,這朵雪中的白荷!

    她帶來了月牙白的衣衫,她為他取了名,她依在他懷中,溫柔地表白:「有我就有你。」還有她那清澄如泉般的醉人柔情——

    莫名地,他有些想哭。

    如果他真的要隨族人而去,便要捨棄這人之身,捨棄戀她之心,他做得到嗎?

    「你怎麼了?」察覺到他異常的沉默,戀兒擔憂地問。那雙雪似的柔荑按上了他的大手。緊緊握住那雙纖手,便如握住了一段牽牽連連,綿綿系心的情愛。

    耳畔迴盪著族人的聲聲親切呼喚——無從選擇呀!他不由痛楚地閉了閉眸。

    「明天是龍州府一帶拜祭神弓的日子吧?」他突然開口問。無論如何他也要見一見它們。

    「是啊!」戀幾點了點頭,奇怪他怎會知道。

    「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他問。熠熠生輝的夜眸定定望著她,其中隱含著無限期盼。

    「好。」迎上那雙美麗醉人的眼眸,戀兒沒有半分猶豫地回答。這一刻,就算是他要她去死,她也不會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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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輪冬日高懸,光芒萬丈耀目。

    戀兒拉著裙擺,左看右看確定沒人之後,逕直衝到那扇斑斕的銅門前。

    「梵天,你要我怎麼做?」她隔著銅門揚聲問。

    門內傳來他低沉的聲音:「戀兒,你將懸在銅門上的金羽箭取下來,然後退到丈許開外之地等我。」

    眨了眨水眸,戀兒依言照做。「好了!」站在一丈之外的雪地上,她始通知門內的人。但見鎖住銅門的那把鎖自動脫落,而後兩扇銅門隨著一聲輕響開啟。

    梵天靜靜立於門內,他雙瞳粲亮如星,眸光依依纏來,含著無盡的情意。那張略帶陰柔的俊魁容顏在明燦的陽光下,愈顯神秘得醉人心魂。烏黑的長髮只用一根月白色的帶子繫著,同色的衣衫迎風而舞。

    雙手負於背後,他輕鬆舉步邁出廢院,頎長的身影透出遺世的孤清風采。

    戀兒幾乎看得癡了,恍恍惚惚之間她憶起一件事,「我還是第一次在天明之時、陽光之下看到你呢。」

    「我也是。」他俊顏含笑,凝睇著伊人。

    奪目的朝陽下,她亭亭玉立,素淨的白裙搖曳當風、繡帶輕拂,說不出的飄逸靈秀,灑脫自如。翦水雙瞳清澄如水,雅致若荷的嬌容漾著一朵盈盈不可方物的淺笑。

    那仿若花神臨凡的絕世風采,剎那間,便攝住了梵天的心神。迷惘沉醉之間,他探手欲執起伊人似雪的柔荑,將這朵傾城的白荷拉近——

    倏地,一道耀目的金光由戀兒手中閃起,將他欺近的身形遠遠打出丈許開外。

    戀兒玉容泛驚,急急而問:「梵天,你怎麼了?」她移步欲奔過去察看他的安危。

    「不要過來。」勉力壓下翻騰的氣血,梵天急忙開口阻止伊人的接近。

    戀兒止步,遙望著那張泛白的俊顏,她不由盈盈欲泣,他這是怎麼了?

    「我沒事?」梵天唇畔泛起了一絲苦澀的笑。他凝眸望向伊人執在手中的那支金箭,心中一陣悲涼,近它不得,他竟然忘了。

    「把那支箭掛好,我們走吧!」他將哀愁深鎖。

    依言將箭懸於門上,戀兒匆匆奔到他身畔,擔憂地問:「你真的沒事?」她的纖指撫上了他蒼白似雪的俊容,一時間,晶瑩的淚珠滑落下白玉般的面頰,從不曾見他如此蒼白過啊,無以言喻的心痛揪住了她的靈魂。

    伸手按住那隻玉手,他溫柔地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戀兒,莫要哭了。」看伊人依舊垂淚,他歎息一聲,張臂將她收入懷中,憐惜地為她拭去淚痕,「我是故意開玩笑戲弄你的。」他乾脆編個謊話來騙她安心。

    信以為真之下,戀兒破啼而笑,不依地舉起粉拳輕捶著他的胸膛,含嗔道:「你好惡劣,想嚇死人家嗎2」

    「人家是誰?」他刻意挑了挑眉,語帶調侃。

    「人家是我。」戀兒惱怒地抬起蓮足端在梵天的腳面上,而後大吼一聲,「你去死吧!」揮過袖子,她當先不顧而去。

    被吼得耳朵「嗡嗡」響的梵天撫著腳面露苦笑,騙是騙過她了,只是,她大概會生很久的氣吧。想到這裡,他的頭也似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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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雪山莊後門。

    侍兒音音焦急地走來走去,一雙妙目時不時地望向門內,可是她家小姐的身影偏是遲遲不現。「真是急死人了,這會隱佛寺祭告神弓的大典,八成早開始了。」她喃喃自語著。

    斯時,一窈窕無雙的絕代佳人映人她的眼簾。音音高興地開口:「小姐——」她的聲音戛然而止,一雙眼睛張得好大。

    入目的佳人板著一張秀雅的容顏,水漾的眸中閃爍著無邊的怒焰。

    她家那位好脾氣,好性子的小姐也……也會生氣?這絕對是一大奇跡。

    「音音,我們走。」佳人連聲音也似冒火,丟下這一句話,她越過音音,逕自前行。

    還未等音音反應過來,但見一抹俊秀飄逸的身影緩步行出,雙手悠閒地背於身後,月白色的長衫飄舞,那姿態、神情宛如踏月尋幽的翩翩濁世佳公子。而他的臉龐——

    一時之間,音音妙口呆瞪,只顧貪看那張俊魅孤清的容顏,一時說不出話來。

    對呆站在門口的小侍女視若無睹,他舉步向前方不顧而去的佳人追去。「戀兒——」

    「等等我啊!小姐!」被他這一喚,音音才發現她家小姐快要走出視線之外了,她慌裡慌張地趕上前去。看了看那正生氣的小姐,再看看追著小姐低聲賠不是的爾雅公子,音音唇邊泛起了一抹了悟的笑。

    難怪她家小姐不肯與莊主夫人一道乘車前往隱佛寺。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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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洞妖氣瀰漫,氣氛鬼詭迷離。

    一顆赤紅如火的丹珠,彷彿自有生命般的流轉滾動。一團殷紅如血的霧環繞著珠身,忽而擴張至全洞,忽而收縮只及珠身。

    霧芒之中,隱約可見無數條奇異的形影,無比恭敬地跪伏一地。

    「……報仇……報仇……報仇……」

    細細碎碎的聲音恐怖而又妖異。

    丹珠光華流幻,妖氣大盛。

    「……報仇……報仇……報仇……」

    丹珠如飛繞洞遊走。

    「……報仇……報仇……報仇……」

    丹珠四周環圍的紅霧突收,而後化作一道赤光衝出山洞,直刺向陽光普照的蒼穹。

    剎那之間,烏雲掩日,天地一暗。

    「咭咭咭……」尖銳刺耳的笑聲交錯著揚起,那無數道鬼魅的形影於瞬間消失在空氣之中,只餘下一洞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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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萬頭攢動的人潮之中,他看到了那張弓——銀色弓。周圍香火繚繞、輕煙裊裊。無數僧侶列成佛門蓮花陣式,將那張弓護衛在中心。佛經唱誦之聲在木魚伴合、襯托下愈加悠揚。一眾小沙彌站在法台四周遍撒淨水。

    人山人海的民眾,有的雙掌合十,高宣佛號;有的激動得痛哭流涕,五體投地進行參拜,口中唸唸有詞,乞請「神弓」降妖除魔,庇佑眾生。

    所有的這一切,均不在他眼中,他只看著那張銀光流幻的大弓,天地之間彷彿再無一物。剎那間,那曾困擾了他十數年的影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他襲來,將他卷人那如海潮一般深沉迷亂、洶湧的夢露之中。

    流追著七彩光芒的陽光透林而入,如虹般環繞著那有著梅花容顏的女子,欣悅的笑聲飛揚,衣裳飛揚,舞落了醉梅的風,存夢的雲。

    赤紅的瞳眸熾熱如火,追隨著旋舞的倩影移動,張開的雙臂收納了梅中的仙子,兩道身影合二為一,淹沒在一片落英繽紛之中。

    孩子輕拍著小手,童稚的笑聲飛揚——幸福的顏色。

    影像一陣閃動,然後是幽暗的洞穴,迷離妖異的紅霧。忽而,銀光大盛,光芒萬道。光影之中的銀色弓張如滿月,流星般的金光劃過空氣……

    飛揚的血,蒼白的容顏,翩舞的衣裳,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眼前飛轉……

    幸福在一瞬間粉碎!

    「梵天!」清雅的嗓音揚起,溫熱的纖指拂過他的面龐,一張擔憂的芙蓉花顏在他眸底擴大再擴大……

    混亂的影像退去,可是那種亙古的無奈和悲傷卻深深地刻入他的身體、靈魂之中。

    「呃!」他有些怔忡地望著眼前靈秀飄逸的佳人,那纖柔的嬌軀,清澄的容顏竟然近在颶尺。他只需微一傾身,便會碰到她。「你——」他欲言又止,俊面不由泛紅。

    周圍響起了數道曖昧的笑聲,他兩人赫然成了眾皆注目的焦點。

    「戀兒,這是怎麼回事?」他既尷尬又不明所以。

    偷眼看到他的眸色恢復了平常的黑色,戀兒閃電般地跳開,一張俏臉紅如火燒。「怎麼回事要問你,你沒事瞪法台上的那張弓做什麼?」她的聲音充盈著壓抑的火氣。

    瞧他方纔那樣子,活像與那張弓有什麼深仇大恨一般,那雙突閃起紅光的眸妖異鬼詭得懾人,如果不是她機靈地擋在他面前,將眾人的視線隔開,他現在八成會被眾人當成妖怪,押上法台,去祭那只神弓了。

    「哦!」梵天頓時明白了,「戀兒,是不是我的眼睛——」接收到她那示意噤聲的視線,他自動將以下的話吞回。

    「好好感謝我替你掩飾的苦心吧!」戀兒刻意壓低聲音,將這句話送入他的耳中。一想到方才眾人那些有色的眼光,尖銳的嘲笑聲,她便羞得抬不起頭來。

    她的名字、她的面子……嗚,好大的犧牲啊。

    「戀兒,」執起伊人的柔荑,他眸光之中蘊著無限的感動,無限的深情,「謝謝你。」

    這朵純淨絕美的白荷啊!他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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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翻飛的布幔中,在香煙瀰漫下,他銳利的目光刺穿一切,鎖定人群中的那道身著月牙色衣衫的身影。

    盈萬之數的人海之中,他只看到了他,非是因為他與生俱來的耀目風采,非是因為他那雖立萬人之中,卻彷彿身處孤野的遺世神情,而是因為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容顏。入目的熟悉之感讓他覺得可怕,甚至是毛骨聳然。平生第一次有人讓他生出這種感覺,而且還是個俊秀得不可思議的少年。

    他是誰?似曾相識的迷惘化作一陣陣拍岸的驚濤衝擊了他的心靈。

    他是誰?腦海中有一個聲音似在逼問著、催促著,讓那久遠塵封的記憶回歸。

    驀地,那少年始眸,他看到了那變化的一刻,那雙幽黑的瞳眸泛起了淺淡的妖紅,邪魅而又鬼詭的目光刻劃著血淋淋的恨意,目標赫然是法台上受萬人敬仰。崇拜的神弓!

    心神狂震,他驀地站了起來,藏青色的衣袍無風自舞,圓睜的厲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那個絕俊的少年,那雙妖異的眼眸。

    瞬間,一飄逸靈秀的少女擋住了他的目光,待少女移開之時,妖異的目光退去,一切恢復如常,他甚至不能從諱莫如深的黑瞳中讀出半點妖氣,方纔的一切仿若夢幻。

    他是誰?一絲寒意由他的內心深處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護法!獨孤護法!拜祭神弓的吉時到了,方丈請您前去主持。」一佛門。沙彌急步走來,雙手合十,恭敬地道。

    收斂心神,他恢復了如昔的鎮定,舉步走上高築的法台。是妖嗎?是妖,他便不會讓其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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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青色的身影一出現在法台上,台下民眾立即爆出熱烈的歡呼。

    「他是誰?」不明其故,戀兒回眸問音音。

    「他呀!」音音一副眉飛色舞的神態,「他就是隱佛寺神弓護法,也是我們龍州府萬民敬仰的滅妖英雄。」

    滅妖英雄?梵天唇畔泛起了一絲諷刺的笑,陣中寒凜之光一閃而逝。

    戀兒瞧過,心中不由多了分迷惑不解。

    「而且——」音音神秘兮兮地頓了一頓,才道:「他還是——」

    斯時法台上一聲春雷般的大喝壓過了所有的聲音。萬眾靜默,但見台上的獨孤鴻雁目光銳利,面蘊威儀,他箭步上前,探手抓起銀色長弓,揚弓之際,金羽箭已扣在弓弦上,閃爍著寒芒的箭尖遙指向人群之中。

    心神巨震,梵天閃電般地伸手將身前的戀兒拉到背後,凝神準備應戰。

    兩人的目光有了一瞬間的交織。

    獨孤鴻雁拉弓如滿月,金羽箭在松弦的一瞬間疾飛而出,意外的是此箭非是射向梵天,而是直衝向人群上方的虛空。

    一顆赤紅的丹珠平空而現,滴溜溜地繞行滾動,暴長的赤紅之光迎上了刺來的金箭。環繞著丹珠周圍,現出百餘道鬼魅般飄忽的形影。

    妖異迷離的法咒之聲響起,每一道飄蕩於空的形影均揚起食指,指尖一滴閃爍著碧芒的鮮血搖曳而出,抖手之間,百餘滴血液化作紅光融入丹珠之中。

    一瞬間,妖光大盛,斥退了金羽箭。

    獨孤鴻雁大驚,還未來得及發出第二箭,丹珠「嗖」的一聲飛上法台上空,漫天蓋地的紅霧當頭罩下,席捲了方圓數十里的天地。

    驚叫聲此起彼伏地響起,被吞噬在這妖異離奇紅霧中的萬餘百姓無不驚恐莫名。

    倏地,法台之上,銀弓、金箭閃起了祥瑞之光,直衝天幕與紅霧糾纏爭鬥不休。

    布成蓮花陣的隱佛寺眾僧在方丈的帶領下,盤膝而坐,手結佛門法印,高頌佛號,助獨孤鴻雁催動銀弓、金箭的無上法力禦敵。

    「咭咭咭……」如梟的笑聲,尖銳得叫人魂驚。

    飄浮於空中的百餘道形影,圍繞著萬年丹珠飛旋,每「人」口中跳出一顆血淋淋的人心,百餘顆猶似在跳動的心臟形如天女散花狀四散於妖異鬼詭的紅霧之中,隨著一聲輕響,爆出一團團血肉碎屑。

    紅霧越發血腥、迷離,將民眾帶人了一個邪惡恐怖的夢魘之中。

    「化雨術!」獨孤鴻雁失聲驚呼,「你們是血巫族的餘孽。」

    血巫族是久居千雪山中的九大妖族中最邪惡的一族,而「化雨術」則是血巫族至高無上的妖法。此法若施展,必須先殺人血食其心臟,再以迷咒煉化為「妖源」,一旦噴入空中,一時三刻便會化為血雨,堪稱至毒至邪之妖法。

    緊咬牙關,獨孤鴻雁與一眾隱佛寺的僧侶施盡全力助長銀弓、金箭的浩然之光。如果不能在一時三刻破除「化雨術」,那麼遍佈方圓數十里之廣的紅霧,均會化為血雨撒下,到時聚集在法台周圍的百姓,均會被引入恐怖的幻境之中,直至發瘋而死。

    法台上升起了金、銀二道光芒相互追逐的光柱,與赤紅的丹珠糾纏成一團。

    「咭咭咭……」怪異而恐怖的笑聲貫耳響起。百餘道細細碎碎,幽幽飄忽的聲音間雜哀訴,「……報仇……報仇……報仇……」

    血色腥紅的霧舒捲翻騰,越來越凝聚,越來越重,空氣也似載不住它的重量。

    赤紅的丹珠滾動得越發靈活,顏色愈發妖艷懾人。

    金銀之光成就的芒柱顏色卻越來越黯淡,似有不敵之勢。

    「咭咭咭……」詭異的笑聲漫空飄蕩。

    「……報仇……報仇……報仇……」細碎如幽夜鬼泣的聲音迴響。

    笑聲、語聲在空中交織出一曲瘋狂的、恐怖的死亡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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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這是怎麼回事?」戀兒怯怯地依入梵天懷中。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血霧,血腥的氣息令人欲嘔,空中飄蕩著妖異的「鬼影」,耳畔迴響著攝魂的「鬼樂」及周圍眾人層出不窮的驚叫、哭喊。此情此景絕對鬼詭、嚇人,饒是她一向膽子奇大,卻也為之心驚膽戰,手足發軟。

    憐惜地看著懷中伊人那張泛白的嬌顏,梵天安慰道:「別怕,我會保護你,把眼睛閉上。」他的手輕輕拂過她的眼簾。

    乖乖地依言閉起水靈的眸,她伸出纖手,緊緊地抱住梵天,心中下定決心就算是打死她,她也不要放手。早知道,在祭神日上會遇到這麼恐怖的突發事件,她說什麼也不會來的。突然憶起了那與她同來的小侍女,她顫聲喊著:「音音,音音,你在哪裡?」

    「不要喊了,她聽不到的。」梵天開口。

    血霧即將化血,這裡所有的人都在真實與幻覺裡掙扎,聽到的,看到的,只是無邊的恐怖。如果不是他用法術護住戀兒的話,只怕戀兒也已陷入了瘋狂的境界了。

    「音音會不會有事?這裡的人會不會有事?」抓住他的衣襟,戀兒焦急地問。

    夜眸中閃過一絲妖異之芒,他幽幽冷冷地一笑,「他們不會有事。」

    戀兒一顆懸起的心微微放下。可是梵天接下去說的話卻讓她魂驚。

    「一時三刻之後,他們就會跨入鬼門關了,再也不會有什麼事了。」他訴說著事實。

    呀!什麼?戀兒呆住了,好半天才顫聲問:「你說這裡的人都會死?」

    「沒錯。」他淡淡地道,「不要想這些了,戀兒,你隨我一同離開吧!」依他的法力修為,這化血法術還困不住他。奇怪的是支持化雨術的赤紅丹珠是二十年前他至親的法寶,他一眼便認出來了。他不明白法寶為什麼會隨著血巫族一同出現,它就算是沒有隨至親之死而湮滅,也應該在他的族人手中啊。

    「不,我不走。」戀兒掙脫他的懷抱,語帶哭音道:「姨母、音音及千雪山莊的人都在人群中,我要去救他們。」說完,她便要向前衝。

    「戀兒,你什麼人都救不了的。」梵天眼急手快地將她拉了回來,「萬年丹珠的法力已被血巫族發揮到了極限,再加上『化雨術』,別說是你一個弱女子,就連法台上那群人也阻止不了即將發生的一切。」他幽冷地一笑,心中頗有幾分幸災樂禍之意。

    那個「除妖英雄」也只不過是個人而已,同樣,銀弓、金箭也不是法力無邊。他很高興,自己踏出廢園的第一日,便見到那人受挫。

    「沒錯,我是什麼人都救不了。」戀兒定定地望人那雙妖異的瞳眸,「那你呢?你能救他們嗎?」她直覺地認為他一定有辦法。

    「我是可以救這裡的人,可是我卻不打算那麼做。」他眸中閃爍著冷漠之光,俊逸的面龐在紅霧中愈顯陰柔邪魅。

    那些對妖族趕盡殺絕的人,那些把殺妖無數的銀弓當成神來祭拜的人,他為什麼要救?這十八年來他身受的一切均是拜人所賜,雖然他沒打算報仇,可是他也不打算充當那些人類的救星。

    「你能救卻說不救?」戀兒不可思議地望著在紅霧中隱現的飄逸身影,心中莫名一痛。萬萬料不到他會這樣做,那是萬條人命啊,他竟冷血到袖手旁觀。

    「你難道就沒有一點側隱之心?」戀兒走到他面前,抬起水靈的眸凝照著他那清華絕俊的容顏,她要看清楚他的心,看清楚這個讓她付出了滿腔愛戀癡心的人的心。

    「惻隱之心?」他冷冷地一笑,眸中閃過一絲悲憤激狂,「方纔那手執銀弓,要以金箭射殺我的人,又何嘗有惻隱之心?」望定伊人靈秀絕美的嬌顏,他聲聲問,「那些將我關在廢院中十八載的人,他們的惻隱之心何在?」這些年來,伴著他的只有無窮無盡的寂寞孤獨,彷彿連天地也遺忘了他一般。那樣的環境簡直是逼人瘋狂,他能神志正常地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跡。

    動容地看著激動的他,戀兒責備的目光不由漸轉柔和。「那麼你呢?你要自己同他們一樣嗎?你要讓你自己做個冷血的人嗎?」將纖美的玉手按在他的大手上,她柔柔地問。

    不自覺地避開伊人清澄如鏡的眼波,梵天心中有了一絲猶豫。

    「你說過你信觀音的。」戀兒唇畔升起了一朵醉人的笑,「觀音大士是救苦救難的菩薩,如果菩薩見你救了這數萬人的生命也一定會喜歡的。」她輕柔地勸他。

    目光飄渺地落在紅霧深處,他幽冷地道:「戀兒,你錯了,我只是說喜歡觀音並沒有說我信。」像他這樣的人注定了被神佛遺棄。他喜歡觀音是因為另一個原因,並不是因為觀音是救苦救難的菩薩。

    雖然不太明白他所謂的喜歡與信奉之間有什麼不同,但是戀兒卻沒有時間思索這個小問題。「如果說為我呢?為我救那些人,你肯嗎?」她孤注一擲地問。不只是為了救那些百姓,也是為了知道,她是否在他心中。

    為她?梵天心神一震。但見戀兒黛眉微斂,含羞帶怯地凝視著他,水漾瞳眸閃爍著期盼、哀求之光。半隱於紅霧之中的容顏朦朧絕美。

    抑制住心中的那分悸動,他探出手指勾起戀兒光潔如玉的嬌顏,目光閃過一絲疑惑、迷茫的光華。「為你?我為什麼要為你改變我的主意?」他喃喃自語。似在問她,又似在問自己。以德報怨是人類之中的聖人才能做出來的事,他連想做人都是一種奢求,更不要說是聖人了,這對他來說太難做到。

    可是望著眼前這女子,望著那張誘惑人心的嬌顏,他原本決定做個袖手旁觀者的念頭不爭氣地化做煙雲散。

    只要伊人一個凝眸,只怕再困難的事他也會答應的。他無奈地歎息一聲,應允道:「好吧,我試試。」這朵白荷啊!真是他命定的剋星。

    「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不會見死不救。」戀兒雀躍地撲入他懷中,唇畔漾著欣愉的笑。

    人,他算是人嗎?梵天無聲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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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霧忽收又展,暴長的紅芒在一瞬間壓過了金、銀互相追逐的浩然光柱。

    法台上一眾隱佛寺僧侶狼狽地齊跌在台上,蓮花陣頓時潰不成陣。

    手執銀弓、金箭的獨孤鴻雁一口鮮血狂噴而出,全賴銀色長弓支地才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軀。

    血巫族的化雨術怎能變得如此厲害?連佛門護法神弓都抵擋不住。隱隱約約中他覺得這與繞空飛旋的赤紅丹珠有關。

    曾幾何時,妖族出了如此威力驚人的法寶?凝望著那漫天的紅霧,他腦海中火光電閃般逸過一幕相似的情景。

    紅霧瀰漫的洞穴,懾人的妖氣及那寂靜得讓人發狂的黑暗……那熟悉又陌生的心跳,耀目的箭光及那一雙妖異噬血的紅眸……

    停止,不要想了,不要想起他那逼著自己遺忘了近十八年的往昔。

    「咭咭咭……」百餘道怪異的笑聲交錯揚起。

    紅霧漸漸轉化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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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時候了。梵天似笑非笑地斜脫了身畔佳人一眼。「戀兒,我就要去『出生入死』了,你難道不能給予一點特別的鼓勵嗎?」他邪魅地低喃,俊顏刻意地移到佳人那清麗純淨的嬌顏前寸許處。

    驀地,戀兒玉面飛霞,朱唇愕然微啟。

    「此去,我可能會被血巫族族民當成『點心』吞吃了,這是你我最後一次相見了。」他故作感傷地歎息,存心要她良心不安。

    如果不是她,他現在早就拂袖而去了,哪用得著去惹血巫族?

    要他為她做出如此大的犧牲,他總得討回點代價才行。

    吸了吸鼻子,二行清淚滑下那張雅致的容顏,戀兒哭得梨花帶雨般地撲入他懷中。

    她怎麼哭了?梵天微愕地擁著狀極悲傷的佳人。一個玩笑,她不必當真吧。

    像是猛下了什麼重大決心一般,戀兒抬起帶淚的嬌顏,柔柔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口中嗚咽道:「你要活著回來見我,絕對、絕對不可以讓妖怪吃掉。」

    原來她是在擔心他,梵天心下感動。以額抵著伊人潔淨的秀額,灼灼如火的視線望人她擔憂的眸底,「絕對、絕對不會有那種事情發生,我保證。」低喃著吻了吻伊人的芳唇,他迅速後退,月白色的身影融入紅色的霧雨之中,再現時,已凌空立於旋轉、翻滾的赤紅丹珠之前,低喃法咒,他揚袖一捲,已將赤紅的丹珠收入袖中,然後閃電般的平空消失。

    失去了丹珠支持的血雨在暴長的銀光金芒中,蒸發溶化,了無痕跡。

    在一聲不甘心的狂吼聲中,百餘條妖異的身影,卷在一陣陰風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地乍明,金燦的陽光普照大地。

    獨孤鴻雁怔怔地立在法台上,半晌無法回神。是那個身穿月白色衣衫的少年,那一瞬間,他看得清楚真切。

    他是誰?他是誰?這個問題化作聲聲驚雷在他心田中敲響。

    一眾隱佛寺的僧侶面面相覷,均無法相信方纔的那一場浩劫就這樣離奇而又莫名其妙地化解了。

    「阿彌陀佛!」隱佛寺的方丈慧法大師低眉斂目,高誦佛號,只一句便釋去眾人之疑。但聞他言,「佛祖慈悲,法力無邊,化戾氣為祥和,化干戈為玉帛。」

    「佛祖慈悲!」眾僧無不雙掌合十,梵天高唱。

    法台下的民眾大都抱著昏昏沉沉的頭從地上站起來,每個人都感覺像是剛剛從一個恐怖、迷離的幻境中醒來。

    戀兒靜靜仁立,目光癡癡地凝視著遠方,一顆心彷彿生了羽翼一般飛向白雲深處,「歸來!歸來!你可要平安歸來啊!」她低低地呢喃。

    「小姐。」音音的聲音傳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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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白色的頎長身影停在皚皚白雪上,悠閒地負手背立,他等待著怨氣衝霄的血巫族民趕至,大興問罪之師。

    「咭咭咭……」鬼詭的笑聲揚起,百餘條飄飄晃晃的形影平空乍現。

    「還我丹珠……還我丹珠……」幽幽細細如鬼泣的聲音飄散四野。

    「得了!」他挑了挑眉,身子仍背著它們,口中嘲諷道:「我不記得,千雪山九族之一的血巫族什麼時候變為『鬼』族了。我的膽子大得很,所以這一套把戲可以免了。」

    一個邪異懾人的聲音自百餘條形影中傳出,「打從我族族民被那些假借正義為名的人類屠戮殆盡,只餘下百餘人之時,我族便是鬼族,終生以復仇為業。」

    此言入耳,他不由心生感慨,「你就是血巫族的族長?」他歎息著問。

    「是。」邪異的聲音回答。

    「知否化血術有違天合?你偕同族人以此術殺戮萬人勢必招至天譴。」即便是妖也不可妄為,因為九重天上終有神明看著。

    仍是那個聲音,「只要仇得報,恨得雪,就是招來天譴,我族也認了。」

    被幽禁十八年,他本以為自己的想法已經很偏激異常了,可是今日聽了這位族長之言,他才知道自己充其量只是有點憤世嫉俗,還不夠資格談「偏激」二字。

    「現下,萬年丹珠落在我手上,不知族長有何打算?」沒有了萬年丹珠,它們再無尋仇生事之力,他著實好奇這位族長會怎樣做。

    「把丹珠奪回來。」那聲音凜寒如冰。

    詭異的笑聲又起,百餘條形影各舒利爪齊向那靜立的頎長人影撲去。

    唇角似笑非笑地揚起,他悠閒地環抱雙臂。那赤紅的萬年丹珠彷彿有生命般地從他的印堂升起,紅光流轉之間,將撲進的百餘形影全數震開。

    「有話好說,旅長用不著動粗吧!」他緩緩道,一直背對著眾妖的身影諱莫如深。

    『你想私吞萬年丹珠,本族長與你再沒有話說。」聲音既驚且怒。萬萬沒想到它們集全族族民之力才驅動的萬年丹珠,落到此人手中竟然如斯靈活自如,仿若天生就屬於他一般。

    此人是誰?為何氣度如此迷離神秘?似人卻又非人,是妖卻又非妖,讓它捉摸不透。

    私吞?他頓覺這個用詞十分好笑,這顆萬年丹珠本來就是他的,它這個不知如何將丹珠弄到手的「人」,竟然反過來指控他私吞?

    「怎會沒話可說呢!」他輕笑道,「只要族長肯回答我三個問題,那麼丹珠便會原壁歸還。」

    「你問。」細較利害得失,立即答應。

    「請問族長,此丹珠如何得來?」他問。

    「數月前,於一個明月之夜,萬年丹珠平空出現在我族聚居之地。」它很快回答。

    「再問,千雪山九族中的嗥月族現環境如何?」壓抑住心中的激動,他力持平靜地問。

    「嗥月族族民這二十餘年來,幾被銀弓、金箭之主殺盡,餘下的族民算出千雪山的少王即將難滿,是以,已於近日下了千雪山,人人間尋訪少王的下落。」它如實相告。

    袖下的手掌攥緊成拳,他仰目望夭,讓眼中湧出的液體流回心田。十八年來,他終於聽到它們的消息了,雖然它們處境不好,可是終究還有活下來的。心神電轉之間,他憶起了那無月之夜聽到的聲聲長嗥,沒錯,終於確定它們就在這附近,而且很可能它們已知道他身處千雪山莊之中。他相信相會之期不遠了。

    「最後再問一個問題。」他的聲音平靜,絲毫沒有洩露出心中的波動情緒。

    「如果我將萬年丹珠奉還,旅長會放下仇恨帶領族人回千雪山嗎?」

    它靜默了片刻,始問:「如果答案是否,那麼你就不打算歸還萬年丹珠?」

    「對。」他坦白地回答。他不會讓它們用這顆丹珠去殺人。

    聲音中多了一分悲憤,「我等若就此停手,不出三個月,以獨孤鴻雁為首的除妖之士便會踏足千雪山,將我血巫族趕盡殺絕。」

    他輕笑出聲,「這倒也是,但只要族長擁有萬年丹珠一日,獨孤鴻雁便奈何不了血巫族。族長又何必堅持要以全族族民的性命,去犯天譴呢?」

    「你是個最佳的說客。」一陣幽細的笑聲揚起,入耳再無那分詭異的鬼氣,「好,我答應了。並且以血巫族旅長的身份立誓,不再向人類尋仇。你可以將萬年丹珠賜還了吧?」

    他但笑不語,始終盤繞於頭頂的萬年丹珠化作一道紅光,飛射入血巫族族民之間。他優雅地揮動衣袖,徐徐舉步前行,一襲月白的衣衫隨風飄揚。舉止神采說不出的瀟灑寫意,放任自如。

    「請賜告身份。」它揚聲道。

    朗朗一笑,他漫吟道:「千雪山中我為王!」

    微怔之間,它恍然憶起了二十餘年前的往昔,千雪山九族共尊的大王。

    可是大王已逝,那就是少王了。

    抬目凝望之際,斯人已遠去無蹤。

    「少王……」呼喚之聲久久地在天地間揚起,最終逝於陣陣寒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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