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兩老聞悉李盈月大難不死,如願地產下麟兒,皆喜不自勝,紛紛在嬰兒房外指指點點,笑談孩子多像文明中云云。李母看在眼裡很不以為然,覺得那孩子皺眉努嘴的模樣,才是李盈月幼時的翻版。
再者,她實在替李盈月不值,嫁給文明中快樂的日子過沒幾天,緊接著就是生離死別,這會兒孩子是生下了,人卻還躺在病床上昏睡不醒,文家的人卻全然沒個關心,只環著那尚不解人間疾苦的嬰兒,左一句文家有後、左句光耀文家門楣的,彷彿孩子產下,一切就都與李盈月沒了關係。
沒想到,李母嘴上嘟嚷聲尚未停下,文家兩老就找她談上了。
「我們也不知怎樣說才好,盈月這孩子我們由衷地喜歡,所以,也不得不替她盤算。」
李母一聽這般開場,心裡有數,後頭定是個反話,擺明的先禮後兵,但女兒這虧是吃定了,過去的沒法回頭,凡事也只能往後看,便問道:「不知親家母怎麼個盤算法?」
「盈月才二十歲,人生才剛開始,這會兒就教她拖個孩子,不嫁一個人承擔不起,嫁了人又帶個拖油瓶,不容易被接受,也不好找到理想的對象!」
李母歎了口氣,不管文家怎麼盤算,話倒是實話。
「何況,前夫的孩子,人家也不一定疼得入心,我們這做阿公做阿媽的,想孫子也不好常去打擾,對孩子的心理,總是不太好。」
話說至此,李母算是明白了,不覺心中有氣:「難道教孩子離開親生母親,就對孩子好了嗎?盈月嫁到你們文家,如今丈夫死了,唯一的安慰就是那孩子,教她污了清白,到頭一場空嗎?你們難道沒一點良心?」
「親家母千萬別這麼想,當初他倆的婚事,也是兩廂情願的。」
「兩廂情願?才一年的工夫,你就忘了當初你是怎麼苦苦哀求的了?」
「唉——那些都過去了。」文家此時目的達成了,說話口氣自然也不同了。「那個醫生對盈月怎樣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讓明中的姊姊來養這孩子,盈月當也可以放心。答應給盈月的那塊地,還是她的,有了錢,沒了孩子,她反而可以無牽無掛地嫁人,這是好事啊!」
「你說的是那個林柏翠嗎?盈月跟他可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人家早有老婆了!」
「可是……你考慮看看吧,她才二十歲,你要她往後日子怎麼過呢?」
李母沉默了。
這也許真是最好的方法,但,李盈月會肯嗎?她捨不得文明中,又哪能捨得下親生的孩子呢?最教她不甘的是,這——太便宜文家了!
「我不答應!誰也不能把孩子從我懷裡搶走,誰也不能!」李盈月甫清醒就聽到這個荒謬得無法想像的安排,激動得起身要往嬰兒房衝去,但被李母攔住了。
「盈月,你做什麼?」
「媽——」李盈月驚訝母親竟是站在外人那一邊的。「媽,你知道為了這孩子,我花了多少心思嗎?他是明中的孩子、是明中的延續,是我的生命、我的未來……我不能沒有他呀!你也是母親,你怎會不懂呢?」
李母被問傻了。她不懂?她真不懂嗎?李盈月何嘗不是她的全部?何嘗不是她的未來呢?而今,她卻懷疑起這分骨肉之愛了?
她所思所做,難道不是為了李盈月?
「你也知道明中的大姊願意養這孩子為的是什麼,她不會真心疼他的。」
「你自己決定吧!只是,對自己好一點,也替我想想,我心底也就你這麼一塊割不下的肉。」
「我知道!媽,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麼?」文明華往元善身上扔了一隻枕頭,」元善順手將枕頭枕在頭下。
「她嫁給明中已經很慘了,才二十歲,你們這麼做,太狠了吧?」
「那塊地旁邊弄了個大型遊樂場,聽說後頭還要籌畫一個高爾夫球休閒俱樂部,隔壁阿祥家小小一塊地,不到我們那十分之一,就賣了一千多萬哩!我是不甘心,好歹也是我們文家祖產,一會兒全落到外人手上了。
「那孩子是明中的,怎麼說落入別人手裡?還是你們文家子孫的!」
「她要再嫁了呢?要再生了呢?她會在乎一個沒了父親的孩子嗎?我們收養了這孩子,賣了那塊地,孩子花不到我們半毛錢,我們的日子也好過了;何況,明中的孩子,我這做姑媽的,哪有不疼的道理?」
「可是,盈月她……」
「她怎麼樣?我也是為她好哇!不過,她恐怕沒那麼容易就答應,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她也有了對象?對!找那個醫生——林柏翠。」
「什麼?」林柏翠一聽李盈月出了車禍,椅子生剌似的整個人跳了起來,瞥見丁築送來的疑惑的眼光,忙將口氣壓抑下來,裝作無所謂似的:「好,情況怎樣?好,我瞭解,謝謝,我會盡快過去!」
「什麼事?」丁築將一顆話梅放進嘴裡。
「一個病人,提早生產了!」他在丁築頰上一吻說:「我必須過去一下,很快就回來!」接著,又是一吻。
林柏翠匆忙提了外套要出去,旋即又折了回來。「我的車子不在,你會出去嗎?」
「呃……我的車子在保養廠。」
電話鈴響——
「喂?什麼?秀巖?救李盈月……」丁築受了極大驚嚇似的握不住話筒。
林柏翠忙接手:「喂?」
「柏翠?怎麼,你還沒接到通知嗎?你的情婦出了車禍,卻順利替你生下一個兒子……老天真是有眼,誕生了一個禍根,卻收回了另一個禍根,哈哈哈!」
「媽,什麼禍根?你說清楚好嗎?」
「秀巖為了救你的情婦,被車子撞成重傷,也許成了植物人,也許會死;總之,季知顏完了,丁秀巖也完了!」余孟芳語氣輕鬆而陰冷;而林柏翠一顆心直往下墜,一時無法將這些事件作個完整的組合。
「柏翠,你不要去!」丁築攀住林柏翠的頸項,她有種即將失去他的惶恐。
林柏翠掛上電話後,扶起丁築說:「築,秀巖跟我就像親兄弟一樣,我不能不去!」
「不,你不是要去看秀巖,你是要去看李盈月和你那未謀面的兒子,對不對?我不許你去!我不許你去!」
「築,你在說些什麼?盈月……盈月懷的不是我的孩子……你怎麼會這麼想呢?她有丈夫的。」
「她丈夫死了,孩子不是你的?那會是誰的?為什麼她還跟她媽一起住?」
「你……,她丈夫死了,你怎麼知道……」
「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是有意的,我痛恨背叛,我只是痛恨背叛,我……」丁築顯得激動而慌亂,林柏翠攙她回房休息。
「築,我真的必須走了,你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嗯?」說罷轉身就走,留下滿心紛亂交錯的丁築。
「柏翠!柏翠!你不要走!柏翠——」
林柏翠頭也不回地走了,丁築愈想愈不對頭。
她想起方才林柏翠接起電話時那慌張、驚訝、不知所措的神情。
「不對,他平常不會這樣的!」
很快地,丁築從Miss王那兒證實,醫院沒有任何早產的急診病人。林柏翠說謊!
每一個謊言的背後都有一個不可告人的動機;而,他的動機是什麼呢?是李盈月嗎?
無論孩子是不是林柏翠的,不可否認,林柏翠曾坦承他對不起她,坦承他無法理解地愛上了李盈月。
我還是輸了,我終究還是輸了嗎?丁築自問:是誰讓我輸了?是誰讓我輸了呢?是老天?是上帝?為什麼傷的是秀巖,不是盈月?我無意傷害秀巖,我真的無意……
丁築累極了。
林柏翠見到了季知顏。
「阿姨,秀巖他……」
季知顏的淚淒然落下。
「疑似腦死,還在觀察中,生死未卜。現在,只能等待奇跡了!」
「會好的,秀巖會好起來的!這車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聽媽說……」
「柏翠——」季知顏握住林柏翠的手:「你信得過阿姨嗎?」
季知顏的眼淒迷美麗,任何一個男人見了都要失去戒心,掏心挖肺的;而李盈月也有這樣的因子,只是少了季知顏的智慧,且多了分純真。
林柏翠由衷地點頭回答。
「你真的喜歡李盈月嗎?」
林柏翠猶豫了。好不容易追回了丁築,他能再說他喜歡李盈月嗎?可是,她又是那麼教他牽腸掛肚、放心不下,他真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嗎?那真是個兩難的習題。
「妻子是恩義,情人是情慾,只有恩義不顧情慾的,是神;只管情慾無恩無義的,是獸。你不是神,也不是獸,你的彷徨是正常的;但是,猶豫往往更加深了傷害,痛手要真好不了,就要割捨。」
「阿姨,我懂。」林柏翠覺得抱歉,雖然,丁秀巖救李盈月是出於自願,他和李盈月的關係也曖昧不明;但丁家上下,如今誰不知李盈月是林柏翠心儀的對象呢?把這筆帳算在他頭上,也是必然的。
「阿姨,我很抱歉!」
「我不是責備你,我頂多……頂多是賠上一個兒子,反正,我也沒有別的了……」季知顏說著,又是一陣悲。
「阿姨,不會的。」
「柏翠,我不願傷害再加深,你懂嗎?警察判斷,那輛車是存心撞李盈月的,如今她安然無恙,我擔心……這個家是非已經夠多了,為了愛,我們已經失去太多;而今,除了你,沒有誰可以阻止悲劇再繼續發生!」
林柏翠怔住了。
「存心?她……怎麼會這樣?阿姨,你是在懷疑誰?會是誰?」
季知顏歎了口氣,隔著玻璃望著床上的丁秀巖。「我希望……誰都不是……」
「……」林柏翠訝然。
「我回去了,那你怎麼辦?」
「投胎去吧!我已經錯過了兩次,不能再錯過這第三次,否則,就永遠在這兒飄飄蕩蕩,夜裡嚇護士了。」
「噯!現在,我反而有些捨不得你了!以後,我們就再見不到了嗎?你會不會現身來見我?」丁秀巖天真地問。
文明中搖頭苦笑。「大概不會吧!我可不想再見到你!」
「是啊!其實你有一部分已經在這裡了。」丁秀巖指著自己說:「我往後活著,也有一部分是你在活。」
「你可不能老這樣分,否則你會精神分裂的;尤其,你不可以這樣對盈月!」
「知道了啦!你還有沒有什麼要我轉告你父母,或是盈月?」
文明中想了想,最後,歎口氣說:「算了吧!最好叫她忘了我,這樣她才能愛你,也才能快樂!對了,你可不能把發生的事告訴她,知道嗎?你得想辦法讓她真的愛上你。」
「呼!希望她沒有先愛上我姊夫!」
「姊夫!」李盈月十分訝異元善突然千里迢迢自南部上來看她,她敏感地想起收養孩子的事。「媽,你快去嬰兒房!」
「盈月、親家母!」元善一把攔住李母去路。
「你幹什麼?盈月是孩子的母親,你敢搶孩子,我就去告你!」
「我……我沒有!我是偷偷來告訴你們,明華她心底打著遊樂場那塊地的主意,我來只是要提醒你們小心的!」元善急得吞吞吐吐。
李盈月這才放下心來。
「要地,就全拿去,我什麼也不要,只要孩子!」
「那怎麼行!憑你一個人怎麼養孩子?」
「誰說一個人?還有我呢!哼!你們文家,沒一個有良心的!」李母恨得牙癢癢的,呻了一句:「全給狗咬了!」
「咦?對,還有他呢!」
眾人隨元善目光瞧去,林柏翠出現在門前,眉頭深鎖,神色凝重。
林柏翠把季知顏的話前前後後想了又想,佐以丁築的反應及汽車送修等等,愈想愈心寒,愈想愈覺得對不起李盈月。她原是個不相干的可憐人,如今攪進了丁家多年來紛擾的桃色恩怨裡,甚至隨時有生命的危險,全是為了他那不確定的感情;而李盈月甚至連那分感情都不知道,她真是無辜得徹底!
李盈月和林柏翠相視而沉默,百感交集,各想各的心事。好久好久,李母才終於忍不住:「喂!你還來做什麼?那天要不是你丈母娘打電話找盈月出去,她也不會出意外!要不是那個好心的年輕人,她早一命嗚呼、一屍兩命啦!」
「媽,說這些幹什麼?」李盈月一心想淡化這事,不想再給林柏翠找麻煩,所以連警察來問口供,她都隻字不提,卻不料還是給愛女心切的母親給說出來了。
「為什麼不說?一開始我還當他是好人呢!結果啊……」
「媽——你不要說了,行不行?」
「好!不說不說,你什麼都不讓我說,吃了虧就別找我喊冤!哼!我們出去!」李母盛怒之下,抓了元善就往外走,邊走還邊叨念:「養這女兒,沒一天教我安心的,真是討債鬼,哪輩子欠的也不知——」
見母親走遠,李盈月看著林柏翠,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林柏翠也不說話,只覺抱歉,任風在屋裡亂竄。
「我想去謝謝救我的那個人,可是聽人說,他一直都沒醒,我好擔心,他真是個好人。」
「他救你是應該的!唉!」他苦笑:「說起來真的跟你毫無關係,就算報應,也是他們丁家自個兒的恩怨,你只是……只是恰巧被捉上了……」
「我不懂?」
「你不必懂。救你的人叫丁秀巖,是丁築……我內人——同父異母的弟弟。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瞞你的。」
「什麼?」
「我……我結過婚了。」
「噢。」她不知該回答什麼,只能虛應。
「那天真是我岳母約你的?」
李盈月點頭又搖頭。「但是她沒有來!」
「可以詳細說給我聽嗎?」
李盈月仔細回想那天的情景……
「醫生……醫生!病人醒了,病人醒了!」
聽見護士驚喜的歡呼聲,季知顏和丁亦虹喜出望外。「秀巖醒了?真的是秀巖醒了?」
丁秀巖奇跡似的醒來,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李盈月呢?她還好吧?」彷彿他早知是李盈月才去救她的。
雖然,丁秀巖口口聲聲說自己已經完全好了,但是任憑誰也不肯相信,更遑論讓他開步走去看李盈月了!季知顏拗不過他,只能答應他,去找李盈月來。
產後的李盈月因身體羸弱,無法親自哺乳,哺乳時間總是李母代理,季知顏來訪時,正好李母不在,李盈月原想待李母回來,但見季知顏心急,便就隨她離去了。
李盈月著了件寬鬆的圓領娃娃裝、直筒長褲,長髮左右束成了兩條馬尾辮,看起來像個活娃娃,看到丁秀巖,李盈月微笑著說:「謝謝你救了我……」便不知還能接些什麼話了。
倒是丁秀巖心裡有數,示意要和李盈月單獨談談。他盯著她猛看,像要看進她骨子裡,看進她心肺裡,看得她渾身不自在,頭垂到了胸前,心口噗通噗通地跳。
「盈月。」
「啊?」他叫得順,順得教李盈月沒了戒心,一抬頭,正好迎上他那一朵燦爛的笑。
「明……」李盈月立刻熱淚盈眶了。那笑,怎能和文明中那般相像?
「你怎麼了?」丁秀巖問。
「你……讓我想起……想起一個人……」
「文明中?是不是?」
「你知道明中?」李盈月的訝異不可言喻。
「呃,老同學。……不,老朋友了!」
「老朋友?什麼時候的朋友?」
「呃,很久,很久很久了!呵,很久!」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丁秀巖心想:她還這麼掛念文明中,想必對姊夫的感情不深才是,果真如此,一切便好辦多了!
「孩子好嗎?」
「孩子……」李盈月覺得這人的口氣,熟稔得有些怪,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孩子很好,一切正常。很健康,是個男的。」
「兒子?那好!以後我教他打棒球!」
「棒球?」
「是啊,棒球!」丁秀巖比了個揮棒的手勢:「教他打擊。呵!,全壘打!」
「哦!」李盈月想,這人若不是太天真,就是頭腦撞得有些不清醒了。
「出院以後,我常去看你,好不好?」
「看我?」
「是啊!還有,教兒子打棒球!」
「現在?打棒球?他……他只有這麼點大,五十一公分?」
「呃,這麼小啊?那……那我可以先讓他聽廣播,熟悉臨場感覺!」丁秀巖想起李盈月心裡可能的疑惑,不覺好笑。「我能剛好救了你們,又大難不死,也算有緣嘛!呃,交個朋友!」他伸出友誼的手。
李盈月稍作遲疑,也伸出了手;丁秀巖緊緊握住,對著未來的妻,有著微微的悸動!
他看著她,握住她的手,在教室中相遇的那一幕不斷在腦海中飛越,干擾著他的情緒。丁秀巖皺著眉,久久不能自己。
「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我去叫醫生……」李盈月起身,想將手抽離,卻被他拉回座位上。
「沒事。呼!」
「真的沒事?」
「真的。」他深情地望著她說:「只是織巢鳥在問,該織一個什麼樣的巢,你才會喜歡?」
「……」李盈月實在弄糊塗了。
丁秀巖對李盈月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年輕男人,一個很怪異的年輕男人。
他真是文明中的朋友嗎?李盈月不信。他的口氣那麼熟稔自然,對文明中的瞭解一如經過計劃性偵探查問過的;甚至,有些只有她和文明中才知道的秘密話語,他也瞭若指掌。
他像是有什麼企圖。
雖然李盈月不知道,一個曾冒死救她的男人,能有什麼企圖值得他如此;何況,他還和林柏翠有些親戚關係……
但可以確定的是,丁家是個奇怪的家族,他們思維的方式,恐怕不是單純的李盈月所能理解。
燈光處橫進一條人影,站在離她數尺處便停住,她看,原來又是林柏翠。
見他愁著臉,半字不吭,李盈月先對他笑,也不說話,兩人都築了看不見的護城牆。
林柏翠神色黯然得像病過了,肩膀無力地垂下,眼鏡滑在鼻尖,他推了推,也勉強地笑了;如果不是李盈月敏感,他的笑裡顯然有很多的抱歉。
李盈月還是不說話,她想聽他說。她直覺的,他似乎該要對她有所解釋。
「你精神不錯,可以下床了嗎?」他選擇了最職業、也最安全的開頭。「很好!我剛剛去看過那位救我的丁先生,我不知道怎麼會那麼巧,你們居然是親戚!」
「親戚」兩字像刺般的刺痛了林柏翠。
「盈月……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她故意問。
「我不是有意瞞你的。我是說,我一直沒告訴你,我結婚了,才害你惹上這麼多麻煩!」
「不過是誤會,你告訴你太太,我只是個尋常的病人,你對我的關心,只是同情……」
「你真以為只是那樣?」
「不然又是怎樣?」李盈月不覺惱怒了。
她可從來不當自己是絕代佳人、傾國傾城,怎可能林柏翠和丁秀巖同時對她動了心?她不想往自己臉上貼金,更無法忍受自己像是別人的一著棋般任人擺佈。
林柏翠想說,說她的的確確教他難以忘懷,但他有什麼權利說這些呢?他有丁築,有丁築肚子裡的孩子,他什麼也不能給她;甚至,他若再不快刀斬亂麻,只恐怕對李盈月更加不利!
「老劉,太太那部車在嗎?」
「哦,在修車廠呢!」
「哪家修車廠?」
「噢,還是我帶您去吧!」
「別讓太太知道我找你!」
「知道了!」
車子到了丁家停了下來。
丁亦虹突然召了林柏翠去,還特意在書房見他,令林柏翠驚覺有事即將發生。
書房佈置簡明,一覽無遺,正如丁亦虹的為人處世與文人風骨。
「爸!」
林柏翠進書房時,丁亦虹背對著他,靜靜地看著牆上的那一幅四君子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爸,我來了。」
丁亦虹這才回過神。轉身過來時,縱橫千織的臉上有些濡濕。
「爸——」這神情教林柏翠感到害怕。
丁亦虹輕揮揮手,表示沒什麼事,便語重心長地說:「柏翠,爸一生多情,以為情到深處,無怨無尤;以為人一生若無所愛,將如槁木死灰;以為只要是真心,真愛便無罪……唉!爸錯了,爸錯了,愛與恨,其實是一體兩面,它們是孿生,不能分割的。」
「爸,別這麼說!你做得已經夠多了,大媽、二媽和阿姨,他們都真心地愛你;何況,你也在她們身上花了許多心思。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男人,像你這麼對女人用心的。」
「我的確是用了心,但,又有什麼用呢?孟芳還是恨我!」
「媽——」
「以前,我一直以為她只是嫉妒知顏、恨知顏,如今,年紀大了,才真正瞭解,她恨的其實是我。當一個人同時愛一個人,又恨一個人的時候,又無法面對自己那矛盾的情緒,無法面對那可愛又可恨的人,所以,她只好轉而去恨其他的人。但,她其實還是恨我的,所以,不論知顏怎麼受委屈,她還是恨,還是不肯放過,甚而,再一次將恨轉移……」
「爸,你……你是想告訴我什麼?」
丁亦虹再次抬頭時,毫不掩飾那縱橫的老淚。
「我剛去了修車廠,孟芳的車子,在李盈月車禍當天送修,右車燈壞了,鋼板凹了好大一塊,應該是行進中撞上了……唉——怎麼會這樣?她為什麼這麼傻?」
「是媽?盈月說,那天是媽約她出去的!爸,真的是媽?她怎麼會……」
「她恨我,她恨知顏,她恨所有外遇的男女,她甚至……甚至恨她自己啊!」丁亦虹點了煙,平穩情緒。「柏翠,不要玩火,別像爸一樣,自以為瀟灑,卻製造了仇恨。去找那個李盈月的家人,咱們私下和解了,秀巖為了救她,差點連命都賠上了,我們丁家,欠得也不算太多了。」這些話說得丁亦虹疲憊極了。
「可是警方?」
「我來處理。」丁亦虹又揮了揮手。
林柏翠除了同意,除了硬著頭皮去找李母,除了承認自己是禍首外,別無它法。
文明中沒有走,他始終走不開——
他真怕李盈月接受不了丁秀巖,看他對李盈月那猴急的模樣,真教文明中心裡不是滋味。
李盈月去看丁秀巖的時候,文明中也在,說真格的,他是愈看愈氣,丁秀巖的「所做所為」,根本不像他文明中。
他不能像他,李盈月又怎會愛上他呢?文明中曾想要好好說說他,李盈月一走,他就試圖和丁秀巖溝通。但,他居然一點辦法也沒有。
唉!丁秀巖還了陽,是人了,陰陽兩隔,如同他和李盈月,再不能交談相會了;所以,他的不放心,也只能在冥冥之中,守著李盈月了。
李盈月熟睡著,少女時她就是個貪睡的女孩,直到文明中病發,她才成了失眠族的一分子。是文明中奪走她應有的青春和快樂,無論如何,他要把快樂送還給她。
他守著她,手輕輕拂過她的臉。李盈月醒來,不知道文明中正挨著她深情款款,疑是風吹過臉上,便轉身去關窗子。
文明中聽見腳步聲,一個穿紫紗洋裝的美麗女子姍姍而來。她的眼神銳利,直逼李盈月而來,文明中直覺此人來意不善,忙橫在李盈月面前,想保護她,不料她卻毫不困難地穿過文明中,來到女子面前。
文明中居然忘了自己可是一個沒有軀體的人。
「我是丁秀巖的姊姊。」那女子開口了。
「噢,丁小姐。」李盈月先是熱烈,但立即因為「丁秀巖姊姊」的另一身份而驚怵。「你……你是林太太?」
「沒錯!這給你!」丁築放了一盒東西在櫃子上。
「是什麼?」李盈月看出她的不友善,也刺蝟似的防衛起來。
「毒蘋果!」
「……」
「哈哈哈哈!沒想到你這麼膽小?我可不是巫婆,你見過這麼美麗的巫婆嗎?」
「啪」!林柏翠推門進來。
「丁築,你來這裡做什麼?」林柏翠一進門看見丁築,十分訝異,也十分生氣,他覺得她們母女倆闖禍已經闖夠了,實在不宜再鬧!
相對的,丁築見了林柏翠來此,也是火上加油:「那你來做什麼?」她回頭看李盈月一副無辜的表情,愈看愈有氣。「我以為是什麼絕世美女,沒想到,你的眼光也不過爾爾!」
林柏翠「啪」地一聲,一掌摑在丁築臉上。「鬧夠了!鬧夠了!你和媽一個性子,能不能理智一點去處理事情,難道仇恨可以解決一切嗎?」
丁築狠狠地看著林柏翠:「仇恨不能解決一切,但絕對足以解決你們這對狗男女!」說罷,頭也不回地離去。
李盈月見向來斯文的林柏翠竟對妻子動手,震驚的程度不在話下,對丁築的脾氣也不知如何自處,只能不斷喚林柏翠去將丁築追回來。
「你再不去,事情只會愈弄愈糟,等你想解釋,恐怕都來不及了!」
「隨她去,隨她去吧!」林柏翠重重地把身體擲在病床上。「我已經亂了,我完完全全亂了!盈月,我真的很抱歉,差點就教你們母子死在車輪之下。你知道嗎?撞你的人,是丁築的媽,是我的丈母娘。我丈人說得沒錯,女人的仇恨,都是男人造成的,我是罪魁禍首,我是一切錯誤的開始,我是個不祥的男人……」
「林大哥……」
「我不知道該怎麼教你們原諒我,如果不是秀巖及時救了你們,我真是萬死也不足以贖罪……」
李盈月靠近去,坐在林柏翠身旁,十分憐惜地看著憔悴的他:「算了,我不會怪你的……我的丈夫,也曾覺得愧對我,但是,我從來沒有怪過他。命運怎麼安排,我就順著命運怎麼走,其實,以前覺得苦的,走過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過如此罷了!又執著什麼呢?」
「盈月……」
「我叫媽去撤銷告訴,反正丁先生救了我,一切就算扯平了,好嗎?」
聽見李盈月一番話,文明中心裡安慰極了。一個小女孩變成母親,竟能在剎那間如此成熟,他想,他可以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