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過了台南,百合看看表,八點多了。
「百合,示君讀軍校,要服好多年的役,你可要等他啊!」白母的手緊緊握住百合的手。她彷彿第一眼看見百合,就要定這個媳婦了;而那雙溫熱的手,總是一握便不肯放了。
「伯母,隨緣吧!」百合反握住白母的手,她也喜歡她,很願意有這樣一個婆婆,可是……
「百合,示君能考上軍校,能走上正路,都多虧了你。以前,他又抽煙、又喝酒,難得看他乖乖地待在家裡,現在都不同了。」怡君也幫腔。
「他還是偷抽煙啊!信裡說的,半夜起來偷抽。還偷偷把隊裡的狗殺了吃呢!真叫人擔心。」百合依舊放心不下他;但,她終究不能把一生都賠在他身上呀!
上了大學之後,百合有更多的機會結交朋友,也有更多的時間練琴,她希望能在音樂創作上走出自己的一條路來,那是她一生的願望。
百合一直相信,路是人走出來的,只要有夢想,就有機會落實成理想,有理想,就有實現的機會。可是,示君從來不信她這些,只怪她不切實際,倒不如去修個教育學分,以後當音樂老師,輕鬆又穩當。
示君根本不懂音樂,也從不肯專心聽她說,他又怎麼能斷定百合不行呢?對此,百合一直耿耿於懷。
「百合,示君有時孩子氣些,你別跟他計較,他是喜歡你的。」怕君喜歡百合,她的擔子能不能卸下,全看百合了。
百合看白母離座去廁所,更好坦白了。
「小姊姊,我們的事,我比誰都清楚。我肯付出,還得看他肯不肯要,不是嗎?緣分的事,誰拿得準?」她習慣把煩惱事推給緣分,讓自己做個沒事人。
「你不要這樣說。如果能娶你,是他的福氣。」
「有時——真的,小姊姊,我覺得你們比他更在乎我,可是——唉!我也不知道……」
「唉!我們也不能勉強你。」
「劉大哥還好吧?」百合轉了個話題。
劉志洋是白怡君大學時代的學長,交往了兩年,怡君被叫回家來,志洋只好每星期從台中北上看她。以前每次出遊,都是四個人一起的。
志洋是個斯文的男人,對怡君體貼入微,和示君相較之下,更顯得示君粗枝大葉。百台這才想起來,示君連樣可供紀念的禮物都沒送過她。
「快散了!」怡君有些感觸。「距離是個重要的問題,空間距離,久了就成了感情距離了。我也知道他在掙扎,可是,唉!誰在乎呢?好男人多得是,不是嗎?」怡君笑了,但顯然是假裝的。百合看得出來,她還是愛著劉志洋的。
白母回來了;一轉眼,高雄也到了。
半年來,百合幾乎每週都到這裡來,但她知道,下個星期天,她會留在台北,哪怕台北比高雄陰冷,她仍會待在台北。
念了半年書,受了半年磨人的訓練,示君黑了,也壯碩結實多了;穿著軍服的他,倒有幾分挺拔。
「來!這兒有鍋雞湯,是我半夜起來熬的。還是要先吃點水果?蘋果好不好?削好的。」
「哇!太棒了。其實啊!我們這裡吃得不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吃不夠,還是家裡的東西好吃。」」示君吃得一嘴油,又在袋子裡東翻西找的。
「帶這麼多來啊?一個人吃不完的。喂!百合,去幫我帶兩個人出來好不好?我把名字寫給你,你就說會客。」示君刷刷的寫下兩個名字。「一個高高瘦瘦,左邊臉頰有顆帶毛的痣;另一個壯壯的,眼睛很小。告訴他們你的名字,他們知道的。」
百合接過紙條,眼眶熱熱的,卻也沒說什麼;不過怡君卻看出來了。
「示君,你陪她去嘛!走走也好啊!這裡她又不熟。」
「不熟?」示君看看百合,覺得她很沒用似的。「就剛剛會我的地方啊!這邊,前面那盞燈左轉再直走就到了。」
「我知道。」百合嚥了口口水,朝怡君和白母溫柔的笑說:「我一會兒就回來。」然後,她轉身背對著示君,一步一步堅強的走去。
風刮著百合的臉,也刮走一顆顆似水晶的淚;百合仰著頭,說不出有多傷心。
他怎能這樣理所當然?彷彿所有的人對他好都是應該的!母親半夜熬雞湯,姊姊休學看顧他,她犧牲掉每一個假期,回掉每一個活動的邀請,千里迢迢的來看他……這一切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那麼理所當然,一點感恩的心思都沒有!
她能就這樣被認做理所當然的跟了他嗎?將來她也能理所當然的在家煮飯、生孩子,看他理所當然的在外頭呼朋喚友、半夜醉酒回家嗎?或者是理所當然的任自己年華老去,換得一場完全沒有成就感的婚姻?甚至理所當然的放棄創作,在教室裡教孩子唱「蝸牛與黃鸝鳥」?然後理所當然的死去……
如果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他會珍惜嗎?他會懂得什麼是愛嗎?
不,不會的!
「嗨!你就是余百合?」
「余百台哦?我們看過你的照片。」
「照片?」百合覺得詫異。
「是啊!白示君每天都帶在身上,全連的人都看過了。」
「哦!」百合淡淡的笑了,但哭的情緒卻比笑來得強烈。她和示君那兩個同學一前一後的走著。她想:示君的心裡也許不是完全沒有她的,起碼,他有很多的機會可以佔她便宜,而他卻從來沒有侵犯過她。她在他心目中,至少和其他女人不同,至少是不同的!
百合就這樣和示君分手了。奇怪的是,他們分手從來就不需要挑明了講,只要百合拒絕他幾次,他們就會理所當然的分手了。
百合看來並沒有太難過,怕是忙得沒有時間難過了。
那段日子,百合認識了一個寫詩的男孩,文學院的,瘦骨嶙峋,和百合很投契。百合對他的人沒興趣,對他的詩卻是很喜歡——他同百合一樣,崇尚自然,浪漫多於古典。
百合喜歡賀尚的詩,但並不止於欣賞,她是有目的的——她作的曲子,需要好詞來烘托。賀尚的詩,百合的曲子,正好相得益彰。
「百合,晚上一起看場電影好嗎?」賀尚從百合後頭走來,見她還在忙著剪報,便將手擱在椅背上,由後頭環著她。賀尚手臂又細又長,環著她的空間也大,不會造成什麼壓迫感。他不敢太魯莽,因為他珍惜她,寧可忍著單戀的苦,也不願輕易將她嚇跑。
有些人,平素裡和你親親熱熱,關心你、接近你,叫你感覺他好似對你用情很深了;但話一說開,他卻逃得比誰都快,最後連根本的朋友都做不成了。賀尚怕的就是這一層。
「有什麼好片嗎?最近好懶得看電影……」百合沒抬頭,繼續做她的事;口氣也輕,像在跟自己說。
「有部『恐怖份子』好像不錯。」
「恐怖份子?」百合這才抬起頭,卻沒有回頭看賀尚,不知在想什麼。好一會兒,才幽幽的向空氣吐著:「好像在說這樣的人——成天沒心事的朝每個人笑,像天使,其實骨子裡有撒旦的想法,卻說了也沒人信。」
「你說什麼?」賀尚不明白百合怎麼會說出這麼難懂的話——如果百合是撒旦,那麼世上就沒有天使了。
「沒什麼!」百合合起剪貼簿,一把將剪剩的報紙揉成一大團,扔進垃圾桶裡,順道把才纔的心事一併丟了。
「我看過那部電影了,是不錯。」百合終於正眼看了賀尚。面對人的時候,她慣有的笑始終沒有改變。
「你看過了?」賀尚好失望。
「沒關係啊!好片子值得多看幾次,走吧!」百合拎起背包,倒比賀尚先走了出去;她腳步輕快得像雀鳥,一跳又一跳的。
「你什麼時候去看的?」賀尚跟了上去。
「前天,跟小蔣去的;他說他心情不好,想去看場電影,我就陪他去了。結果看完電影,他心情好了,倒換我心情不好了。」
「為什麼?」
一輛汽車駛過,賀尚關切的拉住百合的手,然後就裝作忘了要放手,繼續握著,想看看百合的反應。
「覺得——很恐怖!」百合放肆的笑了,不著痕跡的抽出自己的手來掩口。「如果你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恐怖份子,你說恐不恐怖?!」
「是嗎?」賀尚搓搓微汗的手,那汗,是百合的。「小蔣怎麼了?」
「情緒不穩定吧!他老是憂國憂民的。你猜他跟我說什麼?他說他要到大陸去,到德國去,去研究馬克斯。還說他喜歡圓臉的蒙古女孩,或者日耳曼小姐,他要到那邊去結婚生子——還說老了,等我再也沒人要了,他要回來娶我……」百合停了腳步,認真的說:「他認定我一定會沒人要嗎?真藐視人!」
「他開玩笑的。」賀尚臉上笑著,心裡卻很不是滋味。
「他還說等我老得牙齒全掉光了,他絕不會像那些深情的人,吻我的牙床,因為太噁心了。他為什麼那麼篤定我一定會要他的吻呢?我老了,他難道就不老嗎?幹嘛那麼篤定我看起來會比他噁心?唉!我看他心情不好,也懶得跟他吵!」
賀尚沒有再說話。小蔣分明是喜歡百合的,誰都知道他當百合是紅粉知己,可就百合一個人好像什麼都不明白。有時連賀尚都不免懷疑,百合是真天真?還是假糊塗?小蔣那番話,分明是個深情的剖白,但在百合口中,卻完全成了玩笑話了。
「你怎麼不說話了?」
「啊?哦——我在想,你會不會跟小蔣談戀愛?」
「談戀愛?」百合又大笑了,彷彿賀尚的話有多幼稚似的。「我不能談戀愛的,我只能當人家的好朋友,像紅粉知己那樣的。真的,就只能那樣了!」
「為什麼?」賀尚不明白,在百合純潔如陽光的外表下,到底藏著一顆什麼樣的心?她的過去像個謎,一提起,她就要回你一個憂鬱得叫人心疼的眼神,好似曾經的傷痕有多深似的。現在,百合又是那模樣,叫人不忍的憂鬱著。
「因為——我不傷人,也不想傷自己。」
就在那一刻,瞬間,一排的街燈全亮了;只有賀尚的心,沉了又沉,沉了又沉……
百合不明白男孩子的感情嗎?只是她不敢承認罷了。多情總被無情惱,尤其是她那樣一個掏心掏肺的女人,談起戀愛總是傷得最深。
大白天,陽光下,人群裡,熱熱鬧鬧的忙碌可以協助人們遺忘。可是,再戀轉的陀螺也有停止的時候;而百合是愈來愈不敢面對自己了。於是,她租賃的房子裡,一面鏡子也沒有。
令人沮喪的是,愈是怕看到自己,就愈容易看到自己。一塵不染的鋼琴上、櫥窗裡,雨後的街道,甚至睡夢中,百合怎麼努力,也擺脫不掉那個始終揮之不去的影子。
對一個學生來說,住這樣一層廿幾坪的公寓顯得奢侈。這公寓少說也有三十幾年的壽命了,十分破舊,是一位教友的房子。因為百合需要練琴,一般的學生公寓容不下她的大鋼琴,於是父親廉價的替她租了這房子;只可惜隔音太差,入了夜,百合就不太敢練琴了。
公寓有三個房間,一間臥室,一間琴室,空下的那間原想分租出去;但這些年來,百合對著人已經笑得很疲倦了,回到住處,不想還笑著,所以寧可空下,寧可任它養著空氣,養著一屋子的寂寞。
鈴!鈴——
有了電話真是個不智之舉,沒來由的隨時任人打翻一池子寧靜。
「喂?」懶懶的,百合來不及笑。
「百合嗎?我是小姊姊啦!」是白怡君?又要替誰說好話來的?
「小姊姊啊?好嗎?」她的溫情又熱了起來。
「百合啊,你知道嗎?我本來不想打這通電話的,可是……」
不想打就別打啊!何苦再來干擾她呢?然而,既然打了,不妨坦然些吧!百合等她接下去說。
「示君不念了,你知道嗎?」
「不念了?為什麼?」百合先是一怔,立即又和緩下來,故意像個沒事人似的探問,口氣就像對任何一個陌生人,她也會有的情義一般。她是篤定要和白家劃清界線的。
「有些事他很後悔,只是他那個人,倔得很,怎麼也不肯承認錯誤。」
百合沉默著——她以沉默來支撐自己的意志,怕一開口,就要哽咽涕泣,更怕一開口,就要毫無自尊的回到他身邊去。
「他說軍校裡一點自由也沒有,他受不了了,直嚷著要退學。可是哪有這麼容易?!真退了學,要賠上不少錢,還得馬上當兵去,最後還不是又要回軍隊裡去了。爸很生氣,媽也管不住他,我是想,他比較聽你的,你就勸勸他……」
「勸他?他若肯聽我的,事情也不會這樣了!」百合好生感慨;示君讓她明白,她信神,但終究不是神,不是神,就有無能為力的事。
「百合——唉!小姊姊也沒立場說什麼了,是示君對不起你。」
接著,百合敷衍了幾句,僵著一顆心,凍住一池情緒,把白怡君的希望全給阻斷了。
掛了電話,百合空白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恢復點意識了,坐上鋼琴,彈了段熟悉的曲子。也許是心情的緣故,她手指胡亂跳動,指間竟流瀉出一段極悲涼的調子,百合突然想起賀尚的詩——
蒼白的天照著蒼白的池水
蒼白的我握住蒼白的心
蒼白的心切割不出淋漓的血熱
手中的自己
翻找不到昔日的熱情
百合一遍又一遍的彈唱著,她的聲音有些尖銳,但唱起悲歌時,卻有著接近吶喊的淒涼——無奈而且扣人心弦。
那一屆的「留聲大專創作歌謠」比賽,百合決定以這首「蒼白」參賽。然而,「蒼白」的始意是以詩呈現的,唱起來有些繞舌,因此百合和賀尚花了好些工夫溝通。
比賽場上,百合和賀尚大出鋒頭,雙雙得到歌詞、歌曲創作冠軍;詩社裡的同仁全都擠在會場上起哄,場外,卻有一雙孤寂的眼睛——
「小蔣,怎麼不跟大家一塊兒拍照?」羿書退到小蔣身旁,陪他「冷眼旁觀」。
「我寧可這樣遠遠的看她。」
「她?百合?」羿書望望小蔣,又望向百合——她正一遍又一遍的唱著她的「蒼白」。
小蔣徐徐的吐著煙圈;他始終那麼憂鬱,始終那麼狂傲、特異獨行。小蔣的詩也寫得好,但和賀尚的不同。如果賀尚的詩可媲美詩仙李白的浪漫,那麼小蔣的詩就有如鬼才李賀的奇絕;賀尚嫌小蔣冷僻,小蔣則怨賀尚俗艷。
「好像每個人都喜歡百合,好像走到哪裡,她都是帶著光的。」羿書的話裡有點酸味兒。
小蔣則說:「她是個理想。」
「你喜歡她?」話一出口,羿書才覺得自己問得傻,只好自圓其說——「其實,誰不喜歡她呢?她天生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群眾魅力。可是,有時,又總覺得太招搖了。」
「招搖?這樣就叫招搖了?那些出門總要警察開路的人怎麼說?你見了怎麼也只是迴避,為什麼不攔路喊冤,說他們太招搖了?啊?」
又來了!每次都這樣;羿書懶得回答他。他總是抓了些微語病就要怪人沒有國家民族觀念,沒有肩負起時代青年的責任,胡亂扣了一堆帽子,叫你羞慚得恨不得立刻「投筆從戎」,跟著他去做偉大的「革命」夢!
「這世界真是不公平,貧富懸殊,官僚、權威大興,可是就沒人敢認真去看、去批評,只是默默承受、姑息養奸。」小蔣把煙往掌心塞去,捻熄了火苗,不知痛似的。
羿書見了不禁心裡有氣!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他竟如此虐待自己,忍不住訓他一句:「你這樣的家世背景還嫌社會不公平,那麼那些沒爹沒娘、忍凍挨餓的孩子不全活不下去了?」
「你懂什麼?」小蔣眼中有火,但隨即歎氣搖頭,懶得說下去了。在他眼中,所有的人都是沉睡的,唯他獨醒。
百合和大家到舞廳去狂歡,直到夜深了,才由賀尚送她回家。
「謝謝你送我回來,更謝謝你的詩,它讓我的歌更出色。」百合下了機車,對賀尚深深致謝,她是由衷的。
「對我還說什麼謝?我才真該謝你呢!否則我還不知道自己能作詞。」
「往後我們還能合作啊!」
「是啊,咱們是最佳拍檔!」賀尚伸出雙手,讓百合在上頭用力拍一下,再回拍過去——那是他們的默契。
「再見嘍!」百合朝賀尚揮揮手,但兩人都沒有離去的意思。會場上的成功太叫人興奮了,尤其是百合,這是她音樂創作的起步,也是她的第一個成就,這種喜悅,真教人亢奮得難以入眠。
「你先上樓去,我看見你樓上燈亮了,就走。」賀尚看著她,薄平的嘴角微揚。
百合聳聳肩,接受了他的好意,轉身向公寓走去,心裡是甜滋滋的;這種穩定的關懷,的確很令人心動。
她一進公寓,便死命的爬樓梯,一口氣衝進屋裡,胡亂地甩掉一隻鞋,另一隻還掛在腳上,一拐一拐的跳到窗邊,扭開燈,朝賀尚揮手道別。直到賀尚的機車走遠了,她才順著牆滑坐在地上,慢慢地解開剩下的那只鞋。
百合慢慢溫習著她和賀尚修改曲子時的討論、練唱時的趣事,以及相對默默時的眼神;她還溫習著曲子一再修改而日趨完美的關鍵,溫習曲子得獎的理由,也溫習著賀尚的柔情。
這樣的夜,她真希望能和全世界分享,尤其是她的爸媽,可惜,現在太晚了,他們早睡了。
百合有個健康的家,除了教堂,就是幫著教會裡的兄弟姊妹們排紛解難。百合的父親余志彬在郵局上班,三十年來沒和同事有過一點爭吵,同事家有兒子滿月、老父壽誕、兄弟結婚的,沒一次他沒到禮的。長長的臉上有兩個小酒窩,使他看來有些老天真。他常說,待他發蒼須白的時候,要留起鬍子給孩子當聖誕老公公,逗大家歡喜。
余志彬極疼百合,但又不像平常的父親,把女兒當財產或寶貝似的,捨不得放手。他當百合是天使,而天使天生就有翅膀,他不能自私的折了她的羽翼。
百合打小就常和父親上教堂,跟著人家唱詩歌;余志彬見她有點音樂天分,就讓她去學鋼琴。當時,鋼琴是極奢侈的東西,但余志彬一點也沒猶豫,標了一個會,就全數拿去給六歲的女兒買了架大玩具,還叫百合的母親嘀咕了一整年。或許是因為這樣,小小的孩子有顆小小的敏感的心,懂得珍惜父女間那份感情,就在那叮叮咚咚的音符間,格外努力練琴。
百合的母親是個平凡的婦人,沒念過什麼書,做人做事也安分守己。丈夫上教堂,她也上教堂;丈夫打球去,她就在家裡胡亂編織點東西;唯一的嗜好,就是收集一些有用、沒用的紙張、舊衣服。紙張可以折紙器,做門簾、掛飾;舊衣服裁碎了,再一塊塊拼湊起來,做小被單、桌巾什麼的。自己用不著,就四處推銷送人,又不花錢,又可以做做人際關係。現在時髦了,還有什麼「環保」意識,倒是一舉數得。
百合想念著自己單純善良的雙親,覺得自己幸福極了。
百合呆想了半天,忽地,外頭傳來門鈴聲——該不會是賀尚去而復返吧?百合提著一隻鞋,匆匆去開門。
「小蔣?你怎麼……」門一開,小蔣便陡地倒在百合懷裡。
「唉喲!小心點。」百合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實在也承受不住一個大男人的重量,差點連自己也跌倒了。
「怎麼?你怎麼了?怎麼醉成這樣?」百台高著一邊肩膀,踉蹌地扶小蔣進屋坐下。小蔣垂著臉,雙唇微腫,鬍子冒著灰芽,滿腮凌亂。
百合盛了一盆熱水,用毛巾給小蔣抹了臉,他「嘔」地一聲,臉盆裡裡外外,地上、身上,吐得到處都是!百合看了噁心,衝到浴室,也翻腸翻肚的吐了一陣。
可怎麼辦才好?百合不知怎麼去面對這樣一個爛醉的人;賀尚又不知到家了沒……
不,不能找賀尚。他倆向來死對頭,小蔣定是有心事才會喝得如此爛醉,要是找賀尚來,只有憑添麻煩。
可是,這更深人靜的,找誰好呢?百合左思右想,想到了羿書,那個圓臉長眉的女孩。她住的地方,離百合不到一百公尺。
「喂?抱歉,打擾了。我找羿書,有急事!」
「好,等一下喔!」對方放下電話,喊著「喂!羿書,電話啦!女的,有急事,快起來哦——」電話那頭,叫唉的聲音懶懶的,有些不情願。
「喂——」羿書似醒未醒的,哈了一聲氣。
「羿書啊!你能不能來一趟……」百合把小蔣醉酒的事一五一十說了,羿書一聽是小蔣,立刻滿口答應,不一會兒,就到百合住處了。
「羿書。」
「人呢?」
「在那啊!醉成那樣,我又拖不動。剛吐了一地,我才弄好,可是他那一身,唉!真不知他怎麼弄的!」
羿書看小蔣那模樣,心裡明白了七、八分,問百合:「他有沒有說些什麼?」
「有啊!可是沒頭沒腦的,什麼不想姓蔣啦!世界上沒有真理啦!什麼……哎!好像沒人瞭解他似的,搞不清楚。」
「你是真笨還是假笨?!」羿書白了百合一眼,然後過去察看小蔣。兩人七手八腳的剝下小蔣的灰褐色牛仔外套。百合還小心翼翼的避著領口的穢物,羿書則俐落的替他卸下大部分的衣物,只留下一件內褲。
「拿床被子給他蓋著。」羿書扶著小蔣,吩咐百合做這做那的,百合倒完全成了外人了。
「要不要扶他到床上?」百合到房裡轉了一圈,又回到客廳;而羿書稍作猶豫後,還是堅持讓小蔣留在原地。
把小蔣安排妥當,他彷彿沉睡了,但眉頭仍是緊蹙著。
「要不要打個電話到他家裡?」百合覺得留他在這不妥當,而且他家裡的人要是等不到他,不知有多著急。
「不必了,省得挨他罵!」羿書席地坐下,嘴唇乾得泛白,臉色也白,顯得兩道長眉黑得更突兀了。百合看著她,感覺周圍的空氣繃得緊緊的,像是隨時有爆裂的危險。
她在隔羿書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坐下,低低的說:「小蔣這個人,整天心事凝重,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他似的,勸也勸不聽。」
「他怪怨全世界,就是不怪怨你。」
「什麼!」百合眼一亮,覺得羿書話裡還有話。
「你當真這麼純真?這麼聖潔嗎?你當真不明白小蔣他苦苦戀著你嗎?今天你在台上和賀尚歡歡喜喜、恩恩愛愛,我看著他眼神就不對;他在嫉妒,可是他不敢承認,因為在他眼裡,你什麼都是好的,就連濫情也是一種無邪、一種美麗!」
「濫情?我哪有?」百合無辜的瞪著大眼睛,盈著兩池淚。
「你以為你誰都不接受,事情就沒了嗎?」羿書別過頭去,不願看她,怕自己心一軟,話又嚥回去了。
「羿書,你大概誤會了……」
「沒有,我沒有!賀尚喜歡你、小蔣喜歡你,社裡有一半的男孩子受你的吸引,只是有的人執著,有的人看著別的男孩子追求你,自己便不敢輕易冒險。而你,你自以為裝得聖潔,什麼愛情都不要,就可以擄獲更多男人的心?其實你是想佔住每個人的心,給每個人都留點希望!」
「不!不!我不是!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百合想解釋,但又被羿書的話堵住了。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傷害多少人?愛情是自私的,你終究只能選擇一個,那其他人呢?其他人是不是就只能等著被傷害?這檔事拖得愈久,感情就放得愈深,最後也就傷得愈深了。」
「我……」羿書的話雖然重了些,但忠言逆耳,百合揣摩再三,覺得還真有幾分道理。「羿書,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我不是故意的,你要相信我。」百合靠近羿書,推著她的手臂,懇請她相信她的無辜。
「我知道你很單純,可是你這個樣子真的會傷了多人。像如宓,她很喜歡賀尚,但賀尚的心思全在你身上,根本就看不到如宓的好處啊!」
「如宓?她喜歡賀尚……」百合一陣心痛;賀尚一直是她的,雖然她只承認他們僅止於「好朋友」的關係,但,他一直只是她一個人的「好朋友」。
「我不是要你離開賀尚或者要你成全誰,感情的事根本沒什麼應不應該。只是,你自己得弄清楚,究竟你要選擇誰,不喜歡的,就跟人家說明白,不要霸著每個人的心不放,像……」
「百——百……」小蔣低吼兩聲,轉身又睡去。
「聽到了吧!他叫的是你的名字。」
百合低著頭,神色黯然。男人跟女人,難道不能只是朋友?她不想談戀愛了,再也不想了。她駭怕熱戀後的孤獨;怕用血做的心,貼著狐狼的吻;怕自己又傷得體無完膚——她的傷口未癒,怎禁得起再一次的痛?
「小蔣外表冷酷,心卻是很脆弱的。他姓蔣,但是他痛恨這個姓。」
「痛恨自己的姓?為什麼?」
「你都不知道了,我又怎麼會知道?他不常常說你是他的『紅粉知己』嗎?對他的瞭解,我都是從旁片片段段聽來的。」
「我是知道他思想偏左,很不滿咱們偉大的『民族救星』,可是,也犯不著因為和他同姓就痛恨自己吧!」
「他心裡一定有很多結,所以,他才空有滿腔熱血,卻始終抑鬱寡歡。他喜歡你,你說的話,他多少會聽一些,有空就多勸勸他吧!」
「可是……」百合覺得無力。有過白示君的經驗,她知道自己不是神,再多的愛心,也有個極限。她實在沒有把握能救得了誰。
羿書的一番話,挑動百合塵封許久的記憶,就像勾動線衫的一條細線頭,原是不經意的,但一抽動,便可把整件線衫全拆成一堆剪理不開的線團,收也不是,棄也不是。
那夜,百合伏在小蔣身旁睡去;她抱著屋裡唯一的一床棉被的一個小角,但腦海裡,夢的卻是白示君。
那影子飄飄忽忽,逼近即逝,但示君慣有的邪邪笑容,卻清晰得就像他真來過這屋子,而空氣中仍留著他獨特的辛辣味道似的。百合知道這是夢,所以日上三竿了,她仍閉著眼,期待在迷糊中再回到夢裡,看看他在夢裡,會不會奇跡的對她說出幾句溫柔的話。
但奇跡始終沒有出現,示君仍是邪邪的笑著,像在取笑百合的癡情。百合掙扎醒來——可不是嗎?他的確該取笑她的,他那麼無所謂,她居然還這樣念著他!百合巴不得痛摑自己兩掌。
百合推開被,讓冷空氣驅散夢境和睡意,好一會兒,才驚覺小蔣不在了。
百合摸摸小蔣所睡的位置,仍是溫的。於是,她在屋裡前前後後找了兩回,確定他是走了,竟感到有些失落。
「該早點醒的,戀那沒用的夢境做啥?搞得連問問小蔣心事的機會都沒了,也不知他好了沒?宿醉過後,聽說會頭痛欲裂的,唉!」百合自言自語半天,不斷怪怨自己不周到、不夠朋友。
「對了,他的衣服穿走了沒?昨夜洗了,又沒脫水,該還是濕答答的,怎麼穿呢?」百合繞到陽台上,小蔣的衣服全在;仔細察看後,才知道她的一件運動褲和毛衣被他穿走了。
才想著,門鈴又響起;小蔣提了兩個便當,一臉倦容的站在門口。他骨架大,若生在古代,也許就是那種虎背熊腰的練武奇才;百合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格外顯得滑稽。尤其是運動褲,短短的才到他的腿肚子,更襯得他一雙腳剛猛而且奇大。
百合散著發,嬌笑兩聲。「穿成這樣,也好意思出去!」
「看你熟睡,不忍心吵醒你——昨晚你一定都沒睡好,真是抱歉!」小蔣的眉色太濃,像兩片黑雲蓋在印堂上,難怪整個人除了陰鬱還是陰鬱。百合看著,沒答他的話,卻伸手替他把額前的發往上攏去。「把頭髮理一理吧!省得每天都失魂落魄似的。你滿俊的呀!」
「是嗎?」小蔣摸摸自己幾乎及肩的發,滿意的笑笑。「我喜歡讓自己蕭條一點,現在不留長髮,將來當兵、出社會,就再也沒機會留了。」
「可是這樣好沒精神哦!」
「不一定每個人都要當天使啊!詩社裡有你一個天使就夠了。」
「我是天使,那你是什麼?」
「廢物!」小蔣嘲弄自己似的低笑兩聲。
「廢物?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百合抿著嘴笑,湊近小蔣耳畔。「廢物還好,廢物尚可利用,要是垃圾,那就慘了。」
百合話語未畢,就被小蔣一把抓住。「你小心點,我不想讓天使墮落,但我是個男人,不要挑逗我!」
百合怔住了。不過是玩笑嘛!大家都是朋友,玩玩有什麼不可以的?她往後退了兩步。「不玩就不玩嘛!凶什麼凶!」
百合生氣了,獨留小蔣對著便當;此刻,他一點胃口也沒有,腦海中不斷閃過百合和賀尚談笑練唱的親密樣兒;愈想,拳頭便握得愈緊。百合如果不該是他的女人,那麼她也不該是任何人的女人。她只該是個理想,一個每個男人都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
像她這樣一個善良又沒心眼的女人,要算計她成為自己的女人不難;她是那種會為了貞操、為了完美而賠掉一輩子的女人;可是,他不想佔有她,她之於他,只是個理想。而理想——理想因距離而完美。
所以,就當他宿醉醒來,身邊睡著他最心儀的女子,他便連吻也忍住了。
「怎麼進去那麼久?真的生氣了?」小蔣放下便當,進屋裡去尋她。
「百合?」小蔣望見她惻著身子,拿著吹風機在吹乾他的衣服,淚濕了一塊,又吹乾,又淚濕,又吹乾……
「早點把衣服弄乾,好早點叫你走人,省得說我使壞引誘你——是你自己半夜醉酒闖進來的,關我什麼事?怕你心情不好,逗你開心,你卻反過來怪我了
「百合——對不起,我開玩笑的!」
「開玩笑?你開得了,我卻開不得!」百合抬頭看他一眼,那哀怨的模樣,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旋即又低頭繼續吹乾衣服上的淚漬。
「昨天,羿書才說我濫情,今兒個你又說我挑逗你,彷彿我有多下賤似的。我不過是喜歡交朋友嘛!不過是對大家好一點嘛!難不成人人都要板起面孔才叫端莊,人人都要冷漠無情才叫高尚嗎?我哪兒錯了?我爸媽也是這樣待人,也是這樣跟每個人都要好啊!怎麼他們這麼做,人家就說他們是大善人,而我這麼做,就——就成了下賤了!」
「百合。」小蔣在百合身後坐定後,握住她的肩。「我不是那個意思。」
百合正在氣頭上,肩一甩。「你別碰我!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百合!我真……」小蔣正想好好解釋,門鈴聲又響起。「我去開門。」
門一開,小蔣立即面對著兩道冷劍;賀尚一眼就認出小蔣身上穿的那件毛衣是百合的。
「百合呢?你為什麼穿著她的衣服?」賀尚顧不得小蔣的解釋,逕往屋裡闖去。「百合,百合……」
賀尚一入客廳,百合恰好從房裡走出來,臉上淚痕斑斑;賀尚當場就呆在原地。
「賀尚……」百合略微哽咽的聲音聽在賀尚耳中,彷彿一把利劍似的,刺穿他的心肺;一時之間,他面對衣衫不整的小蔣、淚眼迷擁陌俸希竟不知如何自處!
「賀尚,我和百合……」
「好了!我還有事,我先走!」賀尚沒聽小蔣和百合的任何解釋,轉身就跑,而且是逃也似的跑了!
「賀尚!賀尚!」百合追到樓梯口,賀尚卻無視她的呼喚,頭也不回的離去了。百合知道,從那一刻起,所有的關係都亂了。她的平靜、她的美好,都將被繼之而來的波濤狠狠淹沒。她怔在樓梯口,像只無依的孤雁,再也擠不出半點笑容。
白示君真的休學不念了;白能木容許了兒子最後一次的任性,卻因此絕望得病了。他成天不言不語、不吃不睡,只呆坐在床上,癡癡的望著窗外。
白家還是老式建築,不是四合院或一條龍那種中國風味,是日本統治時代的舊式透天公寓;壁上貼了長形紅磚,地上鋪的也是八角紅磚,拱門,雙層樓,窗子也是石頭砌的,裡頭另加一層木製百葉,就算全開,陽光也被切成一線一線,若不開燈,總嫌黯沉。
不知是不是在陰暗處待得太久的緣故,白能木整個人全陰黯下來,連平素炯炯有神的目光也混濁了。他的心事似乎不只是兒子不爭氣那麼單純,倒比較像是在自我懲罰。
「爸,吃飯了。」怡君輕喚一聲,好心酸的紅了眼睛。白能木沒聽見、也沒動靜,彷彿只剩個皮囊掛在那兒。怡君又唉了一次:「爸,在這吃?還是要出去一起吃?」
皮囊仍是動也不動。
怡君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撲簌簌的落下,坐在床沿抓著白能木的手。「爸,您不能老是這樣,不能這樣啊!示君要去當兵了,當了兵他就會乖的——您這樣,媽也整天哭,您們叫我怎麼辦?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但現在,這個家弄成這樣,我心裡真的好難過。」
怡君滿腹委屈。她知道她爸爸嫌她是個女兒,所以從小她就百般討好,不要求、不胡鬧,什麼都讓著弟弟,爸爸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可是,到頭來她還是沒法子多得到一點父親的愛,反而每一個犧牲都成了理所當然。父親的眼裡只有示君是人,她只是個影子——是沒有人會懷疑影子能思考、有眼淚的!
「爸——我知道我不是個兒子,但我也是您生的啊!示君不能倚靠,您還有我,我會照顧您的,爸——」
白能木緩緩把臉轉向怡君,嘴角一牽,淡淡的說:「你很乖,但你總要出嫁的,女兒永遠是別人的。」語氣中,儘是希臘命運悲劇的無奈。
「不!爸爸,我不會嫁人,我不會嫁人了啦!我會照顧您,永遠照顧您!」
「唉!」白能木搖搖頭,很沉重的說:「示君會這樣,是我的報應,是我活該應得的報應!」
「爸!您別這麼想,您是個好人,在我的心目中,您一直是個能幹的好人,大家都這麼說的。」
「不——我並不是那樣完美。我是個自私、不顧道義、出賣朋友的人……」白能木彷彿認了命的說:「我害了示君,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所以老天要他承受我的罪過。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白示君究竟不是個尋常人物,他不從軍,就能找出不從軍的藉口。你若說他是個善鑽營的小人,那他就是;若要說他是個勇於挑戰生命的人,他也是。就在軍隊發下黑名單之前,他順利的加入了「迅雷小組」,接受訓練,專司辦理重大刑案。
同樣是出生入死,同樣是在刀口舔血,但這次,他在生死間一次次接受挑戰,一次次與生命搏鬥,這令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榮耀。他不怕苦,只怕千篇一律的生活。
「迅雷」的訓練很艱辛,「迅雷」的行動也很神秘,「迅雷」的成員很冷靜,「迅雷」的人不能有個人。
示君的聰敏、冷靜、大膽,正符合了「迅雷」的需要;但機警、敏捷、冷血之餘,示君畢竟不是個機器人。夜深人靜、隻身獨處之際,示君心中,依舊牽掛著一張又霸道、又稚氣的臉。
百合最善佯裝無知了。
「賀尚,賀尚——」遠遠的瞧見賀尚,百合就大聲叫他,快步追上去。
「找你好久了,早上你上哪兒去?我到圖書館找你都找不到。」
賀尚沒答話,兀自往前走;百合跟著他的腳步走了一段,賀尚腿長,百合跟得好辛苦,索性不走了。賀尚走了幾步,見她沒跟上,才停下腳步回頭看她。瘦長的他依舊沒開口,沒有表情。
百合也不說話,瞪圓了眼,叫賀尚自覺理虧,遂先問:「怎麼了?找我幹嘛?」
百合雙手交叉在胸前,不肯放過的坐到一旁的花圃上,她的心態正是做賊的喊抓賊,先下手為強。賀尚無可奈何,站在原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玩。
這一連幾天,賀尚反覆思考著百合的事。小蔣衣衫不整,百合淚眼相對,賀尚很難想像他們之間什麼事都沒發生。可是,他又不甘心的想:百合的淚,不正表示她根本不願意,她根本不愛小蔣嗎?如果一切都是小蔣的錯呢?難道他心胸就那麼狹小,狹小到不顧百合,只斤斤計較著她的初夜權嗎?
賀尚原本已經建設好自己了,他愛百合,就應該包容她的一切,包括過錯;畢竟人不是絕對的完美。但這會兒,百合那樣高高興興、愉悅的模樣,倒叫他打心底恨了起來。他恨她對傷痛的健忘,恨她的無所謂,恨她面對他時沒有一丁點罪惡感。
還是百合沉不住氣先開口解釋:「那天根本什麼事也沒有。」
賀尚喜出望外,但樂在心裡,口裡卻故意裝傻——「什麼事?」
「我跟小蔣啊!他喝醉了嘛!所以衣服都換下來洗了,羿書也在的。他沒衣服穿,當然穿我的嘍!」百合抓著衣角搓揉著。「他罵我,我才哭的——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想我,那天,羿書也說我——可是,我真的只是很單純的認為,我們大家都是好朋友嘛——唉!」
「他們說你什麼?」賀尚在百合身邊坐下。她竊笑著,他是不氣了。
百合聳聳肩,沒說話,賀尚也不多問。兩人就這樣沉默了好久,各懷各的心事。
風涼涼的吹來,羿書的話又在百合耳邊響起——
愛情是自私的,你終究只能選擇一個,那其他人呢?其他人是不是就只能等著被傷害?這檔事拖得愈久,感情就放得愈深,最後也就傷得愈深了。
真的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嗎?如果她誰也不選,又替他們每個人都找到一個女朋友呢?那她是不是就能成為每個人的好朋友了?
「你覺得如宓怎麼樣?」百合試探的問。
「如宓?」賀尚拔了根草在地上劃著。「很文靜的一個女孩子,說話輕輕柔柔的,很傳統的樣子。她怎麼了?」
「沒有哇!我很喜歡她。我覺得——她應該是所有男孩子心目中理想的妻子——溫柔、和氣,長髮、核桃臉,漂亮又賢慧!」
「你以為每個男人都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嗎?」
「不是嗎?」百合仰著臉,俏皮的笑了。「喂!咱們替她寫首歌好不好?寫她那樣的女孩子,白雪公主似的,是每個男人的理想。」
「每個男人的理想?」賀尚倒真想替百合寫首歌呢!她才是他的理想。「好哇!要先有詞再譜曲?還是等你曲子好了,我再填詞?」
「先寫詞吧!」百合不懷好意的說著,說完了,心裡卻又難過起來。如果賀尚真和如宓好了,她就真能衷心祝福他們嗎?一下子,百合又像是迷失在麥田中的孩子,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百合是個貪玩的孩子,把生命也當成了一場遊戲。只是,這場遊戲不如她想像中的容易;不認真玩,人家怪她不負責;認真了,卻又怕假戲真做,傷了自己。
兩個月後的一個星期天,賀尚帶來了兩個好消息。一個是百合參加K唱片公司新曲甄選,有三首曲子入圍的消息;另一個則是「留聲創作歌謠」比賽脫穎而出的「蒼白」,被唱片公司看上,願意買下版權。這兩個消息同時聽進百合的耳中,倒叫百合飄飄然了。
「百合,再加油,你一定能在流行音樂上闖出自己的一片天!」
「謝謝你,賀尚……」百合噙著感激的淚水。「謝謝你,如果不是你的鼓勵,我不會有勇氣將這些不成熟的東西發表出去的。」此時此刻,百合真想有個人能和她緊緊相擁,讓她感受有人分享的喜悅。但,賀尚始終沒有將她擁入懷裡。
「這是我最近新寫的詩,你拿去看看,也許能觸發一些靈感。」賀尚交給百合一疊稿紙。
百合翻了兩翻——盼、絕望、冷冷的餘溫、死亡的想像……
「怎麼這些詩都這麼灰色?」百合問。
「我的心就這麼灰色。」
百合熱騰騰的歡喜瞬時凝成霧氣,濕而且沉悶。
「賀向?怎麼了,有心事?」百合拉拉賀尚的衣袖,關心的問著,又有些心虛。
「沒事,我要走了。」
「這麼快?去哪?」
「和如宓約好了,去花市買兩盆花。」
「哦——」聽到「如宓」兩字,百合竟覺心痛如絞;然而,這結局不是她要的嗎?當初,她說要替如宓寫個曲子,賀尚允了。歌詞才交到百合手上,百合就送到如宓班上,弄得全班都知道賀尚為如宓填詞寫歌。
世上慈悲的人少,好事的人卻很多;一件簡單的事就這麼七嘴八舌的被渲染得滿城風雨,逼得賀尚為了不傷如宓,只好順水推舟了。
賀尚看出百合的愁,但一切都是她惹的,他恨她將他設計送給別人。賀尚沒多說,只有臨走時淡淡的留下一句——「是你把我推給如宓的,我不過是順了你的意。」
百合動也不動的怔著,幾乎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好不容易走到鋼琴前坐下,窗外卻傳來賀尚的聲音——那聲音好遠、好遠,她知道那是他聲嘶力竭喊出來的——他說:「那首歌原是寫給你的!」
百合的心又受了一次重創。
繞了一個大圈子,百合還是傷得很重。百合無力的笑著,愈怕愈痛,愈怕傷得愈重!她心思再縝密,還是玩不過上帝。
她愛賀尚嗎?或者不愛?連她自己都不明白。或者她該順從上帝的旨意,聽任宇宙最終的主宰的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