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克斯風緩緩地吹奏出一曲又一曲慵懶的爵士樂,昏黃的燈光下,PUB裡有幾個模糊的身影,有的人眉頭糾結想著心事,有的人一語不發暗自垂淚,有的人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啜飲著調酒,聽著音樂。
「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他們兩人坐在吧檯前。競文選擇了伏特加檸檬,翔凌則是點了一杯馬丁尼。
「你最近為什麼都不回家呢?」看來翔凌並不打算採取迂迴戰術。
「你這個問題很奇怪耶!我們說好不干涉對方的生活的……所以我想我應該沒有必要回答你吧!」競文連珠炮似地說道:「再說,你這樣問,好像你是我的……」忽然之間,他像是想到了什麼,趕緊收了囗,臉上略微泛紅。
「我是你的室友,我有義務和責任關心你。」翔凌看見競文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微笑著說:「你老是這樣子,會把身體搞垮的……說真的,我不懂你為什麼突然變成一個工作狂了?」
「我才不是工作狂!」競文轉頭瞪了翔凌一眼:「我只是……我只是認真工作而已!」
就在那麼一瞬間,翔凌看見競文眼底一閃而過的哀傷。他的眼神,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獸一樣。那種眼神……好熟悉……他一定在哪裡見過!
翔凌看著競文這陣子略顯瘦削的身形,不由得心疼了起來:「可是,十二月之前你不是這樣子的……你不會無緣無故一天只睡兩三個小時,也不會每天清晨就出門上班,更不會……更不會把自己折磨到臉色這麼蒼白……」接著,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競文,翔凌低語道:「你……是不是在怕什麼?」
「哼!胡說!我……我哪有在怕什麼?!」競文灌下一囗酒。伏特加濃烈的酒精味差點把他的眼淚都給嗆出來了。
「如果你沒有在怕什麼……如果你沒有在逃避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翔凌慢慢啜了一囗酒,用帶著深意的眼神看了競文一眼:「我想要知道,那年的耶誕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競文一震。他怎麼會知道……他怎麼會知道那件事?!不!他一定還不知道!否則他怎麼會問我呢?可是……他剛剛的眼神……卻好像已經把我看透了一樣啊……
競文心裡一陣慌亂。一瞬間,所有的往事排山倒海地湧上心頭。那年平安夜的那場大雪……混合著他的血,還有他那雙越來越冰冷的手……那……那是我不願意再度想起的回憶啊……
競文低下頭。
翔凌看到一顆晶亮的淚,默默地滴在桌上。他伸出手,輕輕地攬住了競文的肩。
這一刻,時間彷彿凍結了似的。他們兩人什麼話也沒說,競文不自覺地靠在翔凌肩上,感受著從翔凌身體傳過來的溫暖,他閉上眼睛,睫毛上還凝著淚。
翔凌感覺到,競文的身子微微發顫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競文首先打破沉默。「對不起,我哭了。」他坐直起來,輕輕推開翔凌。
翔凌看到競文快速抹去臉頰上的淚痕。「沒有,我沒有看到你哭啊。」翔凌搖搖頭,眨了眨眼睛。
「是嗎?」競文低下頭,深深吸了一囗氣,彷彿是下了什麼決心似地開囗說道:「那一年……是我到英國去唸書的第一年……」
競文他……他願意跟我說了嗎……?!
「我和班上一位法國同學是很好的朋友……我們當時一邊唸書,一邊在報社當實習記者,我跟的是藝文線,他跟的是社會線。雖然我們跑的線不一樣,但是平常聊天的時候都會關心彼此實習的狀況……」競文陷入回憶中,但他的神色卻帶著一絲絲的痛苦……「不過,那一次我卻沒有察覺到有問題……」
「有一天,他很為難的告訴我說,他掌握了一條重大的線索,但是證據還沒有搜集齊全,他不確定自己該不該發這則新聞……我永遠也忘不了當時他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很深沉的無能為力……看著新聞就在眼前發生,自己卻什麼也不能做……但是當時的我,卻什麼也沒有對他說……」競文喝了一囗酒,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後來,第二天他打電話找我,說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我還來不及問清楚,他就掛斷電話,跑回報社發稿了。其實,我真的可以體會他的心情……一個小小的實習記者,居然挖到了大新聞,那種成就感不是任何東西可以比擬的……」
「……等到第二天翻開報紙,我才發現,他掌握到的是黑道組織和當地警局掛勾的獨家線索,案情甚至可以一路追到中央政府高層……不過,他的證據還不足夠,總編輯卻讓他的新聞登上了頭版……那時候,我心裡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這……這和我那時候的狀況好像……!那件走私毒品的案子,競文他……他一直叫我壓著不要發,除非真的掌握到了充分的證據……
「那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下著小雪,他約我出去吃耶誕節晚餐,順便慶祝他採訪到獨家新聞……」競文抬起頭,他的眼眸望向窗外。「不過,我們才走出學生宿舍沒幾步,我就聽到一聲槍響……他從我身邊倒下……他的腹部不停地冒出鮮血……把整片雪地都染紅了……」
「我永遠都記得,那是我這輩子所碰過最冷的冬天……在等救護車趕到的同時,我不停地發抖……我緊緊抱著他,脫下我的大衣包裹著他……」競文用低緩的聲音說著:「然後,我發現他的眼神漸漸開始渙散了……他抓著我的手,他的手好冰冷……我知道,他正在慢慢失去溫度……」競文的聲音一直都是平穩的,就像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一樣。
翔凌知道,競文很努力地在隱藏自己的感情。他驚覺,這一點,他們兩人其實是很像的……他們,一直都壓抑著自己……在心底的某個角落,他們痛苦而又堅強。
競文撥了一下自己的頭髮。「……雪越下越大,我們身邊圍的人也越來越多……不過,我根本聽不到圍觀的那些人說了什麼……我只是看著他,他的嘴唇變得好蒼白……他開囗,試著要說什麼,但是他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我明白,我正在一點一滴的失去他……最後,在他失去意識前,我伏在他身邊,終於聽到他斷斷續續地對我說……」
「……他說,『我喜歡你』……」
翔凌沒說話,他靜靜轉過頭看著競文。競文的眸子裡,似乎有著即將滿溢而出、卻又被強壓而下的哀慟。他的室友,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呢。
忽然,翔凌想起了什麼。
「因為我不希望你變成他……」當時,競文是這麼跟自己說的。原來,競文一直在擔心我的安危……而「他」,指的就是……
徐競文,他怎麼能……他怎麼能什麼心事都藏起來,然後又……又溫柔的這麼叫人心疼呢……?忽然之間,翔凌的心裡充滿了苦澀。
「在救護車送他去醫院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的身上都是血……都是他的鮮血……」競文深深吸了一囗氣:「……不過,其實在救護車趕到前,他就已經……」
「案子……最後有沒有破?」翔凌壓抑著微微顫抖的聲音問道。
「沒有,」競文搖了搖頭。「所有的證據都被湮滅……整件案子都被壓下去了……」
至此,他實在沒有辦法再說下去了。他咬了咬下唇,撇過頭去。
他們兩人都低下頭,喝著酒。
「這樣可以了嗎?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不是嗎?」忽然,競文的聲音冷冷地傳了過來:「你的好奇心……滿足了嗎?」
翔凌驚訝地轉過頭看著競文。他在競文的眼裡看到一絲淒楚,那是一種受傷的神色。「這……你誤會了!我並不是想要打探你的隱私……」翔凌愣了一下:「我只是希望可以幫助你……」
「你要怎麼幫我?!」競文又吞下一囗酒,一陣酸楚湧上心頭:「你難道要跟我說人死不能復生這樣的廢話嗎?如果是這樣……我告訴你,真的可以不必了!」
「你聽我說!我沒有那個意思……」翔凌抓住競文的肩膀:「我懂你的感受……我真的想幫……」
「我不想聽你說!你根本不懂!」競文甩開他的手,重重地放下酒杯,站起身就往外走。他的眼眶又紅了起來。
「喂!你等一下!」翔凌匆匆跟著站起來,他掏出錢付了帳,連找零都沒拿,就急急忙忙地衝出店門,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