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 台北-金瓜石
一連下了一個多月的雨,車子裡也潮潮的。婁以初放下車窗,濕冷的空氣立刻爭先恐後地湧進來,他只好把它升回去。恩慈怕冷。恩慈不喜歡下雨天。
雨昨夜不知幾時停了,山裡瀰漫著濕霧。恩慈喜歡霧。
但恩慈不在了。
是忽地洶湧而上的悲傷,還是剛才冷風吹進來的霧濕了他的雙眼,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幾個星期來,他哭得視覺都麻木了。
但願他的知覺也麻木一些,他就不會這麼痛苦。但是這深入骨髓的痛苦,以初視之為對他的懲罰,所以他也不很在乎。
他不再乎的是他如此的想念恩慈,然而他再也看不見她了。
不到四點半他便起床,五分鐘之內,他穿好了衣服,坐上了車子。趁夜出發,從陽明山的山路駛往瑞芳,一方面避開週日假期可能有的車潮,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恩慈喜歡在山上看晨光降臨在山頭,那種清澈透明的光芒。
以前他們常常如此,在星期六凌晨駕車離開他們在陽明山的家,沿山路直驅瑞芳金瓜石,在那度週末。
金瓜石是恩慈出生、成長的地方。她母親現在還住在那。恩慈出了車禍之後,以初仍然每個星期來,只是他不再在那過夜,也不去探望他岳母。他到山上恩慈的墓碑附近盤桓一天,便獨自回陽明山。
曉色升起時,陽光意外地,卻是如他所期望的,燦燦露了臉。
「恩慈,你看,太陽出來了。」他向身旁空空的座位低語。
座椅上放了一把草莓果花。
他們有一年去紐西蘭度假時,在花市看到這種花果形狀有如許多小顆粒草莓密結在一起的罕見花科,嗜愛奇花異草的恩慈向花店主人買了一包種子,回來居然種活了它。
很多屬季節性、一年只開一次的花,而且有些花性不適宜台灣的亞熱帶氣候,到了恩慈手中,便毫無顧忌地盛開得滿園滿處。
因此他把她的墓碑立在她老家後面的山上,讓她永遠地沐浴在她酷愛的大自然中。
以初對亡妻的感情,就像「西雅圖夜未眠」那個喪偶三年、依然摯愛妻子的男人。對以初而言,恩慈並沒有死,她只是……去了另一個地方。
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以初如此告訴自己,如此深信。
他愛的恩慈一定會再回到他身邊,他們將會如以前一樣相愛,所有的不幸都沒有發生,他的恩慈會回來的。
「我說過我會等你,恩慈。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等你回來。」
章筠跌了個七葷八素。她隔了一會兒才自停止冒金星的眼睛看見一片藍天,接著陽光亮得又使她幾乎眼盲。她閉著眼睛坐起來,再張開眼看她降落在何處。
眼前的景致美得令她發出一聲輕歎。巨人般的群山環繞,陽光在山峰鑲上了金色光芒,密密的森林,野花遍地,四周寧靜而安詳,連風都是輕輕拂過。彷彿聽到水流聲,章筠從半干半濕的草地站起來,往前走。
山谷間一條窄長的溪流蜿蜒而下,反映著陽光的水面像一條藍色的寬錦帶。她這一起來,走了幾步,才發現她降落的地方只消有了點點差池,她就有可能墜落山谷而跌個粉身碎骨。
她輕喘一口氣,再次舉目四望,一種升自心底的奇異感覺籠罩了她,在她腳下這片原野,她周圍的山與樹林,這整塊由七彩繽紛的五顏六色拼成的大地,甚至俯視著大地的陽光,都和她有著親人似的親密關係。
也許這種熟悉感,是因為她的確來過這——當她上次「降落」的時候。這表示她來對地方了。
章筠感到一陣鬆弛。嗯,運氣還不錯。
她開始緩慢地移動腳步,試圖尋找蛛絲馬跡。問題是,她不能確定她要找什麼,因為她不知道她降落的時候,是飛行巴士墜毀前或之後。
她走回到她落地的地方。不經意地瞥見一塊石碑。章筠蹲下來。石碑上刻有字。
愛妻凌恩慈駐足 生於一九六七 遠遊於一九九三
「什麼意思「?」她奇怪地喃喃。
石碑四周環繞著紫色和粉色花朵,她同時注意到石碑附近是整片平野中唯一整理得有若一個小小私人花園,沒有雜草的地了。
「凌恩慈,」她念著。「凌恩慈。這名字……好熟。」
章筠思索著,記憶中,她認識的人沒有叫「凌恩慈」的。
「凌恩慈。」而這名字念起來,不僅十分熟悉,好像和她有某種密切關係似的。
或許是她其中一個病人的名字吧?她如此猜忖,隨即自己推翻這個想法。她的病人她全部記得。一旦成為她的病人,章筠把每一個都當她的至親好友地關懷。一個人是不會忘記自己的至親和好友的。
她正在納悶,空中忽然爆響一聲震盪了寧謐的狂喊。
「恩慈!」
那男性的聲音刺進她耳膜,同時帶進來另一個似乎來自遙遠的地方的相似的聲音,震得她一陣暈眩。
接著,一雙強猛有力的胳臂緊緊抱住了她。
「恩慈!哦,恩慈!恩慈!恩慈……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哦,恩慈……」
章筠試著掙脫,但抱著她的男人箍得她毫無出力的餘力,他抱得那麼緊,怕她會逃走似的。
「先……先生,請你……放開我,好嗎?」她呼吸困難地禮貌地要求。
「恩慈,哦,恩慈……「這簡直像作夢……告訴我這不是夢……」興奮、激動過度,以初這時方錯愕地抬起埋在她柔軟的肩頭的頭,微微退開一些些,好看著她。「你叫我什麼?」
章筠往肺腔吸進些空氣,望向仍然不放鬆地摟著她的男人。這麼近的距離,加以她腦子因他狂喜的呼喊受到的震動,仍有些許混沌,他的五官在她眼前似乎混合在一起。
「先生,請你放開,你這樣,我沒法呼吸。」她依然客氣而禮貌。
拾級走上山,遠遠看見她立在恩慈墓碑前時,以初一陣驚愕,起初是不敢確定。不敢確定,因為他不敢相信,他想或者是他思念恩慈過度的幻想和妄想。畢竟一個多月前,他親眼看著醫生關掉勉強維持她的生命的機器,親眼痛不欲生地看著他們把她的「遺體」帶走。
但是她果真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那身形,那若有所思看著花的神情,千真萬確是他苦苦想念的妻子。
而此刻,她卻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疏離地看著他。
是的,她回來了,但是,他提醒自己,她恨他。
「恩慈,」以初慢慢的、溫柔的、求恕的開口,「我知道你生氣。你有權利生氣,可是請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好嗎?」
章筠發覺她不很在意這個陌生人摟擁著她,她不認識他,然而她竟有些喜歡他。這對她是很奇怪的事。
「恐怕你認錯人了,先生。」她溫和地對他說,「我不是恩慈。」
忽然,她想起那塊石碑。章筠明白了,那是這男人埋葬他妻子的地方。她心裡油然升起同情。
見到她時興奮的光芒自以初眼中褪去,沮喪、挫折陰暗了他的雙眸。
「你恨我,我知道。」他痛苦地凝視她,而她沒有一絲往日情意的表情更加深了他的痛苦。
章筠試著拉開他的手,但他執意地緊圈住她的纖腰。她歎一口氣。
「你放開我,我答應絕不會走開。」
他猶豫。「你保證?」
「我保證。」
「你不會跑開?你願意聽我解釋?」
「我會聽你要說的任何話,但請你先放開我。」
他又猶豫了一下,環緊她的雙手鬆開了。他沒有碰到她,但雙臂仍留在她身體兩側。
「不要恨我,恩慈。你可以生氣,可是不要恨我。」他無比溫柔地請求。
當她退一步,他的表情立刻緊張起來。拉開些許距離,章筠看見了一張飽受悲傷的痛苦折磨的臉。他很瘦,很憔悴,不過自他深刻的輪廓,凌角分明的五官,她看得出他是個很好看的男人。
他起碼有一百八十公分,瘦得近乎單薄的身架,立在無際的曠野中,背襯著高山,很有份玉樹臨風的藝術家氣息。
深綠色燈芯絨襯衫和卡其色長褲,褐色登山鞋,顯示了他對穿著色調和品質的品味。
章筠奇怪她何以注意到這些。她自己向來不大講究衣飾,她的穿著多趨向男性化,為了工作行動方便,她永遠是簡單的襯衫和長褲。她也極少去注意別人的外表。
她打量的眼光回來遇上他更形憂慮的眼睛,他的濃眉幾乎凝聚成一條線。
「我不恨你,先生,我不認識你啊。」
他一逕緊緊望住她。「恩慈……」
「我告訴你了,我不叫恩慈。我姓章,章筠。」
「章筠?」
「立早章,竹均筠。」她轉頭看一下草地上的石碑。「凌恩慈是你的妻子。」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恩慈,為什麼……」
「我不是恩慈。」她耐心地再說一遍。「我和你太太長得很像嗎?」
以初雙臂仍然防著她隨時會跑掉,留著一點點距離圍住她。他渴念的眼睛在她姣好的臉上梭巡。
「恩慈,你既然回來了,為什麼要否認呢?你可以假裝不認識我,但你不能假裝你不是你自己啊。」
「我沒有假裝。」章筠伸手進她的白色外袍口袋,拿出她的醫院工作證。「我叫章筠,不叫凌恩慈。」
以初的目光一刻不離她,他接過那張藍色卡片,很快瞥一眼上面的英文字。
維克科研醫學中心,章博士。他不解地看著她。
「行為心理學博士,但我是外科醫生。」她說明。
「心理學博士,外科醫生?」以初喃喃重複。
章筠拿回工作證,放回口袋。「請問貴姓?」
「我姓婁。」以初直覺地回答,「你……真的不認識我?」
「我不認識你,婁先生。我也不是凌恩慈……我也許和她長得很像,但我不是她。」
以初的雙手垂到身側,目光仍然定定望住她。她不只是很像.她分明就是恩慈。除了……
她說話的語氣,溫和中有著不容駁辯的堅定、剛毅。恩慈全身找不出半絲剛硬,恩慈是柔與美的化身。
恩慈害怕醫院,畏怯針藥。這個……章筠,她穿的是醫院裡醫生穿的白袍。他現在才看見。白袍底下的黑色長褲,是恩慈最不喜歡的顏色。她也絕不會穿這種黑色皮鞋,恩慈只有兩雙細跟高跟鞋,還是他買給她的,平時她多穿棉布鞋。
恩慈有一頭如絲如緞的及腰長髮,她最寶貝他鍾愛的那一頭烏絲,絕不會剪成這樣的髮型,短得像個男孩子。
恩慈的心腸比豆腐還要柔軟,她就算再氣他,也不會用這種毫無感情的眼神看他。
「我想,婁先生,你一定是太思念你的妻子,所以把我錯認為她了。」
再一次,以初緊盯住她端詳。「不可能。」他喃喃,「怎麼可能有如此一模一樣的臉?」
章筠摸摸她的臉。「真是這麼像嗎?」
以初突然想起來,他自褲子後面的口袋掏出皮夾,打開來,抽出他和恩慈的一張合照遞過去。
「這是我們結婚一週年,去你最喜歡的意大利餐廳吃晚餐,請餐廳領班Ben幫我們照的,記得嗎?」
看到依偎在一個英俊的男人臂彎中,巧笑倩兮,臉龐閃亮著幸福快樂光輝的凌恩慈,章筠嚇了一跳。若將凌恩慈的一瀑烏絲剪短,她們果真是一模一樣,難以分辨。
章筠把照片還給以初。她幾乎無法亦不忍對那雙充滿希望和期盼的眼睛說他不想聽見的話。
「怪不得你會以為我是凌恩慈,」她靜靜地說,「但是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留過長髮。」
疑惑開始出現在他表情裡。「你真的是外科醫生?」
「這要如何證明呢?」她笑。「我真的是。我父親也是醫學界的名人,我母親原來是護士,她去世了。不過你或許聽過我父親的名字,他叫章粲英。」
以初沒有聽過這個人。他搖搖頭。「可是……你來這做什麼?你怎麼在這?」
穿著她工作時的白袍,出現在山裡中?是有些奇怪,章筠不知如何解釋。一般人恐怕聽都沒聽過時光機這種東西。
「我……嗯,來找……東西。」
「什麼東西?」她遲疑的口吻加深了他的疑竇。
「今天幾號?」
「七號。」
「三月七號?」
以初納罕地點頭。
她卻興奮地露出笑容。「那就對了。」
她早到了。飛行巴士墜毀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左右,也就是說,偉志的擔心將不會發生,她既不在巴士上,自然不會跟著墜亡。更好的是她可以親眼看到它墜落,說不定她還可以救活其他在這次意外中身亡的乘客。
「太好了。」她舉目四望。「希望這裡地點正確,那麼我就不虛冒險此行了。」
以初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歡欣的笑容,再度令他墜入迷霧中。
「恩慈……」
她望向他,歎一口氣,「你真固執,婁先生。只是面貌相同,你也不能就認定我是你的亡妻啊。」
她些許不耐的語調,教以初又迷惑了。
「恩慈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人。」他喃喃自語。
「如果我表現得不耐煩,很抱歉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過我還有一些時間,你想聊聊,我不介意,但你得停止把我當你的恩慈。」
她長得是和恩慈一個模樣,她的身高、苗條體態,也和恩慈如同一人,然而越聽她說話,她卻越不像恩慈。
「我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他繼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只要在我能回答的範圍內。」她說。
「你最喜歡什麼,最討厭什麼?」
她微笑。「這是兩個問題,不過你問得很容易。我的嗜好是工作、做研究。我非常討厭有人在我工作時打擾我。」
她往山上走。「我要勘查一下地形,你還有其他問題的話,我不介意你問,不過若太隱私,我有權拒絕回答哦。」
就算沒有問題,以初也絕不肯讓她走出他的視線。何況他的確有滿腹疑問。
「這兒是什麼地方?」她倒先問了個問題。一這個問題澆熄了以初仍保有的一絲希望。恩慈怎會不曉得她的出生地呢?」
「金瓜石。你是從哪來的?」
「金瓜石?」章筠頓住。「金瓜石在什麼方位?」
「瑞芳,台北縣。離基隆很近。」
「瑞芳?台北?基隆?」她聽都沒聽過這些地名。她仰首望山頂的一座石砌擎大牌樓。
「那是什麼?」
「據說是日據時代,日本天皇的宮殿。你真是什麼都不記得了,恩慈?」
她回頭不悅地看他一眼。「你再這麼叫我,我就不會理你了。」
以初一陣撼動。「你忘了。」
他的神情又激動起來。「我們第一次就在這見面,在山下。我一見到你就情不自禁地為你吸引。你那時正要到這上面來,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你,就在這,你現在站著的地方,你回頭對我說:「你再跟著我問東問西,我就要喊色狼了。「」
章筠深深一歎,身子轉向她。世上竟有這樣的癡情男子!
「好吧,反正我還有時間,你想談你太太,」她在石階上坐下。「就談吧。」仰望著他,她附加警告,「可是別再把我當她,否則我真的不理會你了。」
「我以為看不見你……」
她臉色一慍。
無奈,以初只好改口,「我以為看不見恩慈,已經夠痛苦絕望,現在面對著你,我相信你就是恩慈,卻要我把你當另一個人,不能碰你,不能……」他痛苦地吸一口氣,「這才是最殘酷的折磨。」
章筠深感同情,也為他對他死去妻子的深情感動,但她想不出適當的詞句安慰他。而當她這樣坐著,和他四目銜接;此情此景……她似乎曾經歷過,她困惑地想道。
「也許你的腦子受了震盪,暫時失去記憶,」他滿懷希望地說,「這類事情我們在新聞和雜誌上聽過也讀到過。」
「腦震盪?」
「是啊,恩慈,車禍,你記得車禍嗎?」
「車禍?」
「你看,你連車禍都不記得。」希望重新在他沮喪的眼中升起。「但是你卻回到這兒來。我們初次相遇,一見鍾情的地方,恩慈,你出生、成長的地方。你腦子裡一定對這些有印象,對不對?」
她賴得再糾正他對她的稱呼了。「我來此並非出於我的刻意選擇,婁先生,我之所以會在這,是……意外。」
「不要再叫我婁先生,如果你這個也忘了,我叫以初。」
「以初。很好聽的名字。」
「我第一次告訴你時,恩慈,你也這麼說。」他柔聲道。
章筠又一聲歎息。「好,再告訴我一些凌恩慈的事吧。」
她決定把他當作一名需要向心理醫生傾吐心事的病人。
以初樂於從命。多談談關於她的事,他充滿希望地想,或許可以幫助她恢復記憶。
「你熱愛大自然,恩慈,你愛這塊土地。許多你的同年,一起生長的朋友、鄰居,中學便到外地去讀書,從此不原再回來。你不同,你高中念的是基隆女中,每天不辭辛苦的通車來回,一大早趕第一班巴士到瑞芳,再轉車去基隆。」
聽起來凌恩慈至少有一點和她相像——除了面貌之外——對於自己喜愛的事物,有股執著的傻氣,別人視為麻煩的,她樂而不疲。
「即使你高中畢業考上世新,那麼遠,你還是每個星期六最後一堂課上完,迫不及待地就坐三、四個小時的車回家,星期天晚上搭末班車回台北景美。」
「世新是什麼?景美在哪?」
「世新是所專科學校,在景美,離台北市區有好一段路。
那時候瑞芳這裡的交通未完全開發,車子班次很少,山路也沒這麼平順通暢寬闊。」
她看看底下幾乎看不到末端的石階。
「不是這裡,是下面的山路。」他柔和地告訴她。「我們認識時,你在世新廣電科念二年級。」
「廣電科?」,
「廣播電視。」
「電視我知道,廣播是什麼?」
「那不重要,恩慈。你三年級時我們訂了婚,你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了。」
「這麼快?」她沒有覺察她沒有反駁他說的「我們」。
「我還嫌太久了。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要你今生今世只屬於我,恩慈。」他的聲音因湧滿了感情而喑痖,「我要的只有你,恩慈,只有你,從來沒有別人。」
章筠恍惚地覺得她彷彿掉進了另一個時光隧道。在那兒,她不是她,她也是她。
霎時,困擾她的模糊聲音和影像又出現了,在她腦海裡交疊著,擾亂她的思緒。
她眨一下眼睛,眨掉它們,望著婁以初,他深情的眸子教她一陣心旌蕩漾。
「嗯,你很愛她。」她清清喉嚨,輕輕說。
「我那時愛你,後來愛你,現在愛你。恩慈,我對你的愛從來不曾減少,不曾改變。我愛你,恩慈。」
他的凝視,他的溫柔低語,令她陶醉。他不知幾時來到她面前,朝她俯下身子。
「恩慈,」他低低地、祈求地說,「你回來了,我日夜祈禱你真的回來了。」
他伸手溫柔地拂撫她的臉,她似乎被他的撫觸鎮住了般,無法動彈,然後他的手滑到她的肩、她的頸項、她的手臂,他的眼睛裡盈滿奇異的喜悅的光輝,同時慢慢浮進一層淚光。
「你終於回來了,恩慈,回到我身邊了。」他不敢置信地哽咽喃喃。「我想你想得好苦啊,恩慈。」
他的臉俯低,嘴唇輕輕刷過她的臉。「別再離開我了,恩慈,別再離開我了。哦,恩慈。」他低喚,無限溫柔地吻上她的嘴。
難以解釋的,一陣痛苦的煎熬撕扯著她,她竟很想回吻他,但她心靈上有道隱隱的桎梏拴著她。
她突地打了個冷顫,別開了臉,急促地呼吸著。
「以初……不要。」
她叫喚他名字的聲調,引起他全身震顫。他摟著她,她感覺到他的手臂微微顫抖,他的熱力隔著衣服傳到她身上。
她一動不動地靠著他,臉貼著燈芯絨柔軟的布料。她閉著眼,靜聽他的心跳擂鼓般傳進她耳中。
他溫柔地撫摸她的短髮、頸項、肩膀、背脊……他輕吻著她的頭頂。
「恩慈……哦,我的恩慈……」
章筠掙開他的懷抱,意外地發現他摟著她,叫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開始讓她感到很不是味道。
「婁先生,以初,」她冷靜地迎上他充滿問號的眼睛,「我再說遍,我不是恩慈。」
他瞪著她。「什麼?可是你……」
他伸出手,她站了起來,跳上兩級石階。
「不,你不可以再把我當成是她。」她煩亂地用手指爬梳頭髮,慢慢深吸一口氣。「凌恩慈,她出了什麼事?哦,車禍。」
不等他回答,她接下去,「對了,你提過車禍。」
痛苦又回到他眼中。「那是我的錯,恩慈,我不該瞞……」
「不要叫我「恩慈「!」她喊,再吸一口氣鎮定自己。奇怪,她向來極少極少脾氣失控的。「聽我說,以初。我不能說我能體會你喪妻的痛苦,但我想我可以瞭解……」
這次他搖頭打斷她。「你不瞭解,恩慈。」
章筠朝天空翻翻眼珠,這男人簡直冥頑不通。
「你不瞭解像那樣失去你,對我是怎樣不公平的處罰,恩慈。我眼睜睜看著你的生命在我眼前消失,那比殺了我,比把我千刀萬剮還要痛苦。」
「我……」
「給我一個機會,恩慈,給我們一個機會,讓我解釋,聽我解釋,如果之後你還是不能原諒我……不,你必須原諒我,恩慈。」
「你不必向我解釋任何事,以初。你非要說不可的話,你儘管說,但你是浪費力氣。我來這不是為了你,我是要尋找……」
愕然地,章筠失去了聲音。她想起了那塊石碑。她跳到以初面前,抓住他的胳臂。
「凌恩慈什麼時候死的?」
「你沒有死……」
「回答我!」
以初被她凌厲的目光震住了。「三月。」
「幾年?說清楚一點!」
他困惑不已。「幾年?就是去年啊。」
「去年?石碑上刻的是……一九九三……」血色開始由章筠臉上褪去。
「今年是一九九四年啊。」
「一九九四……哦,老天!」
她幾乎要癱倒,以初伸手扶住她。
「恩慈……」
「——九九四……」她顧不了他的稱呼了。「現在是……」
她不敢相信地吞嚥一下。「一九九四年?」
「是。是一九九四。有什麼不對嗎,恩慈?」
「一九九四。」她沒聽見他般,茫然喃喃,「怎麼會呢?我明明……怎麼會跑到一九九四來了?」
「恩慈?」
「不行,我得回去重來一次。要快,否則就來不及了。」
以初詫異地注視她飛快奔下石階,當他看到她奔去的是他立墓碑的地方,他三步並作兩步地,在墓碑旁攫住她。
「你幹什麼!放手!」
「不,恩慈,不要回那個黑暗的地方。你怕黑、怕冷、不喜歡潮濕,記得嗎?你回來了,跟我回家吧,恩慈。」
「放手呀,我來不及了……」
「恩慈……不,不,你不要我這麼叫你,我就不這麼叫你。留下來,跟我回家,隨便你要我叫你什麼都可以,只求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不要離開我……不要,恩慈……別走啊……
聲音如雷般轟轟滾進她的耳朵,章筠的頭一陣劇痛,墜入黑暗前,她突然想到,她不知道如何回去,偉志從來沒有告訴過她。